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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4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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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除了是個偽君子,還很無能,是那種撫摸著女士的小貓讓人拍照的傢伙,而別人,比如說副治安官羅伯·麥吉,就得真的冒著摔斷鎖骨的危險爬到樹上,把那隻小貓給請下來。
那些日子里,農村家庭上床都挺早的,「飯桌底下變黑后不久,」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說的,而且還睡得很熟。當然,克勞斯、瑪喬麗,還有霍伊·狄特里克在雙胞胎遇害的那個晚上也睡得很熟。的確,克勞斯本來差不多肯定會讓鮑澤給叫醒的,就是家裡的那條又大又老的雜交牧羊犬,如果它真叫了的話,不過鮑澤沒叫,而且再也不會叫了。
瑪喬麗求丈夫別獨自一人去尋找女兒,如果非得去,也別帶上兒子,可是她說什麼都沒用了。克勞斯從儲藏室里拿出短獵槍(這槍本來擱在很高的地方,以免孩子們拿到),又把本來留著要在霍伊七月生日時給他的點二二口徑手槍交給兒子,兩人立刻出發,絲毫不理會尖叫哭喊著的女人。那女人擔心的是,如果他們遇上一夥遊盪的流浪漢,或是一群從拉杜克那邊的農場上逃出來的兇惡黑鬼,該如何是好。對此,你也知道,我認為男人們是對的。地上的血不再流淌,但還有些黏,還是殷紅的,並沒有黑成血干透時的樣子。誘拐發生在不久前,克勞斯肯定認為女兒們還有生機,而他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
他們倆並不擅長追蹤,他們是採集人,不是獵手,他們在狩獵季節進入樹林跟蹤浣熊和鹿,是因為大家都這麼干,而不是出於愛好。房子四周的庭院雜亂不堪,滿是塵土,遍布著橫七豎八的腳印。他們繞著牲畜棚,立刻就明白為什麼鮑澤這條不好咬人卻好叫的狗沒有報警了。狗窩是用造牲畜棚餘下的木板做的(上面還有一塊標示牌,清清楚楚地寫著「鮑澤」,掛在正門彎曲的洞口上,我在其中一張報紙上看到了它的照片),鮑澤半個身子露在窩外,半個身子在裏面,脖子上的腦袋被人最大限度地擰折了過來。只有力量巨大無比的男人才能對如此龐大的動物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事後公訴人對約翰·柯菲的陪審團說的……然後,他久久地、意味深長地看著體形笨重的被告,那人正坐在辯護席後面,雙眼低垂,穿著一條州里給買的全新的帶兜工裝褲,連人帶褲子都是一副該詛咒的樣子。在狗的身旁,克勞斯和霍伊發現了一小塊香腸。他們的推論(很合理,對此我毫無疑問)是,柯菲先用吃的來籠絡這條狗,當鮑澤開始吃最後一點東西時,他就伸出雙手,憑巨大的腕力一擰,折斷了狗的脖子。
他們在那裡發現,草地和矮灌木叢中有一片寬寬的、被踩踏過的地面,上面血跡斑斑。很多人不得不迅速退回到樹林里,把早飯都嘔了出來。他們還發現,柯拉睡衣的殘餘部分掉在這片滿是血污的地上,而此前還令人佩服地支撐著的霍伊,這會兒也倒在父親身上,幾乎要昏過去了。
「先生,」他平靜地說道,柯菲頓時不出聲了。麥吉注視著那雙因為哭泣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它們還在流淚,彷彿有人在裏面放了個水龍頭。那雙眼睛哭泣著,不知怎麼的,似乎有些無動於衷……眼神遙遠而寧靜。我認為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奇怪的眼神,而麥吉也頗有同感。「就像動物的眼睛,而那雙眼以前從沒見過人是什麼樣子的。」在審判之前,他就是這麼告訴一位名叫哈默史密斯的記者的。
她尖聲叫喚著克勞斯,是尖叫,克勞斯從崎嶇不平的路上拚命跑著趕過來,靴子被裝得半滿的牛奶桶濺得發白。他在走廊里發現的東西會讓最膽大的父母都雙腿打戰。女孩們本該用來在夜裡避寒裹體的毯子被扔在一個角落裡,屏風門上部的鉸鏈被拉開了,門向外朝庭院方向懸著,晃晃九_九_藏_書蕩盪的。走廊的木板和被毀壞的屏風門外的階梯上,滿是血跡。
「夥計,你犯了謀殺罪,被逮捕了。」麥吉說,接著,他就朝著約翰·柯菲的臉啐了口唾沫。
「我就想親眼看看,沒啥關係吧。」麥吉說,「你別動,約翰·柯菲,別這樣,夥計,有好多槍對著你,你要是動一下手指,就讓你腰部以上的身子全都消失。」
第一縷曙光亮起,克勞斯起床去擠牛奶。走廊在房子的一側,離牲畜棚有一點路。克勞斯從沒想過去看看女兒。鮑澤沒有跟著他,這也沒引起他的警覺。母牛和小雞們在那條狗眼裡差不多,它都非常藐視,農場里干雜務時,它經常躲在牲畜棚後面自己的窩裡,除非有人喊它……而且還得大聲地喊。
特拉平格縣的治安官是個長著酒糟鼻子的老男人,一個洗衣盆似的肚子,滿頭白髮,均勻得就像煙斗通條上的絨毛。我很了解他,他來過冷山好幾趟,是來送被他稱作「孩子們」的人去遙遠的地方的。見證死刑的人坐在摺疊椅上,那椅子和你在葬禮、教堂餐會,或是農莊的賓果遊戲場坐過的椅子可能是一樣的。事實上,那時候我們的椅子就是從「神秘平局四十四號」農莊俱樂部借來的。每當霍默·克裡布斯治安官坐上其中的一把椅子,我就等著聽椅子被坐塌時發出的乾裂聲。我很擔心哪天這事真會發生,同時也期待它真能發生,但這一天不會到來了。不久,狄特里克家的女孩被誘拐后不出一個夏天的時間,他就因心臟病突發死在了辦公室,顯然,他當時正在和一個十七歲的名叫達芙妮·舍特萊夫的黑人姑娘亂搞。大家對此議論紛紛,說他在競選時期總是帶著老婆和六個兒子四處炫耀,一副張揚的樣子。那時候,如果你想要競選什麼職位,通常有這麼一句很時興的話:「要麼是浸信會教徒,要麼就滾蛋」。不過,人們都愛偽君子,這你也知道。人們從自己身邊找出一個,看到那人沒穿褲子,雞|巴翹起,而且那人不是自己,這時,大家都會覺得很爽。
他們一頭扎進樹林里,想尋找一些標記,卻什麼也沒發現,到另一處也是同樣的結果,然後又到了第三處。這一次,他們發現了一隻渾身是血的扇尾鴿從火炬松頂的針葉上掠過。他們順著鳥兒似乎在指引的方向走了一小段路,又開始了新一輪搜索。直到上午九點,他們開始聽到身後傳來了人的喊叫聲和狗吠聲。羅伯·麥吉只用了克裡布斯治安官喝完第一杯加白蘭地和糖的咖啡的這點時間,就臨時組織了一群人,九點一刻,他們趕到了克勞斯和霍伊·狄特里克那裡,兩人還在拚命地繞著林邊跌跌撞撞地搜尋著。很快,大夥行動起來,由波波的那幾條狗引路。麥吉讓克勞斯和霍伊也隨大夥一起前進,不管他們對結局懷著怎樣的恐懼,就算麥吉命令他們,他們也絕不會回去。麥吉準是明白了這一點,不過他讓那兩人卸下了子彈,他說,別人也是這麼做的,這樣會更安全些。他沒有告訴狄特里克父子的是(他也沒對其他任何人說),他們是唯一被要求交齣子彈的人。兩人心煩意亂,只想趕緊結束這場噩夢,快點了事,就服從了命令。羅伯·麥吉讓這對父子卸了子彈並交給他,這也許就給約翰·柯菲留出了苟延殘喘的機會。
似乎誰都不清楚自己在那裡站了多久,大家看著那個號叫的男人,而他的視線則越過了廣闊寧靜的大河,遙望著對岸的火車,火車沿著鐵軌轟隆隆地向橫跨河兩岸的高架橋跑去。他們彷彿看了有一個鐘頭,甚至像是看了一生,但火車沒有再往前開,它好像就停在一處轟鳴,如同小孩子在發脾氣,太陽也不再藏身雲朵,這景象從此定格在他們的眼裡。它就在眼前,真真切切,就像狗咬的傷口那樣。那個黑人來回搖擺著,柯拉和凱絲就像巨人臂彎里的布娃娃一般也隨之搖擺。那人裸|露而龐大的手臂肌肉上血跡斑斑,胳膊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彎曲,一會兒放鬆,再彎曲、放鬆,彎曲、放鬆。
「發生了什麼事情,約翰·柯菲?」麥吉用低沉急切的聲音問道,「告訴我。」
狄特里克父子把槍端在胸前,撒腿跑著離開了,就像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穿越戰場的樣子。如果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感到任何驚訝的話,那就是那個男孩,他拚命跟在父親身後,雖然常陷於完全落後的危險,卻從來沒有跌倒,也沒有把子彈誤射進克勞斯·狄特里克的後背。
「她們不見了。」他說。
這時,她的男人和兒子正在沿著誘拐者的足跡,朝西北方向跟蹤了三英里路。不過,當足跡離開空曠地帶、進入茂盛的樹林后,他們就沒法跟蹤了。我說過,他們是農夫,不是獵人,而到那時候,他們明白了,自己跟的是一頭野獸。一路上,他們發現了搭配凱絲短褲的黃色上衣,還有柯拉睡衣上的另一塊布片。兩塊面料都被血浸濕了,這時,克勞斯和霍伊都不像最初那麼匆忙;他們火熱的希望里一定滲入了一股冰涼,它就像冷水一般,往下流著,越來越重,不斷沉下去。
在榿木叢的另一側,是更開闊的地面,它從右邊伸向樹林。左側是一個長長的、平緩的河岸邊的山坡。大家都停在原地,驚得呆若木雞。我想,為了避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們多少錢財都願意付出,而一旦看見過,就誰也無法忘懷。這是一場噩夢,它就發生在熱辣辣的、幾乎冒煙的烈日下,在這些衣飾整齊的健康生命旁邊,在這些吃著教堂聖餐、行走在鄉間小路、乾著毫不汗顏的工作、在床上親熱接吻的人面前。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具骷髏,真的,每個人都有。那一天,那群人就見到它了。這些人,他們見到了有時候在笑容後面齜牙咧嘴的那個東西。
波波再次猛地拉了拉拴狗頸的皮帶,這些狗都很值錢,他不想讓它們喪生在那個正在那裡喋喋不休、嘰里哇啦地號叫著的變態手裡。其他人重新把子彈裝上膛,把槍栓咔嗒合攏。那號叫聲讓大夥打起寒戰,使他們腋下出汗,汗水從背後像冰水似的淌了下來。當人們如此打寒戰時,他們就需要有人指引著前進,於是副治安官麥吉擔起了這個責任。他走到前頭,輕快地走到(不過,我敢打賭,他當時可沒覺得很輕快)從樹林右邊探出在外的榿木叢旁,其他人緊張地跟在五步之後。他停了一次腳步,那是在向人群中塊頭最大的山姆·霍利斯打手勢,讓他看緊克勞斯·狄特里克。
麥吉點點頭,然後用拇指點著柯菲套頭衫胸口的口袋,那裡鼓鼓的。麥吉覺得它有可能是一把槍,像柯菲這樣塊頭的男人,如果想逃走的話,倒不需要用槍來製造點大麻煩。「那裡是什麼東西,約翰·柯菲?會不會是個加熱器?是手槍?」
「你叫什麼名字?」麥吉問。
柯菲慢慢地點了點頭,他依然彎著胳膊,摟著那兩個沉默的娃娃,她們的下巴抵在胸口,臉龐不大看得清楚。上帝見了都會同情感傷的。
瑪喬麗來到走廊上,最初她很惱火,倒不太警覺。她後來說,她本以為女兒們準是決定趁曙光去散步摘花了,或諸如此類女孩們會幹的其他蠢事。可剛看了一眼,她就明白霍伊為什麼臉色慘白了。
於是柯菲對麥吉和其他人講了與對我說過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話,這也是在審判柯菲的法庭上,公訴人說給陪審團聽的最後一番話。「我沒辦法,」約翰·柯菲說道,他胳膊摟著那兩個被殺害、強|暴了的裸體女孩。淚水再次從柯菲的臉頰傾瀉而下,「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麥吉一反手把午飯交給另外一個人,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柯菲。他這樣坐著,離柯菲很近,沒法讓自己的注意力有瞬息的偏離。那頓午餐又重新被包了回去,系得好好的,最後落到波波·馬錢read.99csw.com特的手裡,他把它放進背包里,那裡是他放狗糧的地方(還有一些魚餌,這我不會懷疑的)。這個細節在審判時沒人說起(世上的公正是不斷變化的,但不會像火腿西紅柿一樣被轉移得如此迅速),不過它的照片被人出示過。
是克勞斯·狄特里克打破了僵局,他厲聲高叫著,猛撲向那個強|奸並殺害了女兒的魔鬼。山姆·霍利斯意識到自己的任務,竭力想制止他,可就是做不到。那人比克勞斯高六英寸,起碼要重七十磅,但克勞斯好像差點就把那人抱著他女兒的胳膊甩開了。克勞斯躍過中間相隔的空地,飛腿向柯菲的腦袋掃去。克勞斯靴子上濺到的牛奶已結成硬塊,在炎熱的氣溫下早已發餿,他一腳踢中柯菲的左太陽穴,但柯菲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只是坐在那裡,哀號著,搖擺著,遙望著河對岸。在我的想象中,他差不多成了在松樹林里五旬節佈道上的一個畫面:基督教的虔誠信徒面朝歌珊地而坐……要不是那兩具屍體在,就真是了。
波波猛地拽住拴在狗脖子上的皮帶,把它們拉攏起來,接著把柯拉·狄特里克被撕破的睡衣放在它們鼻子下面,這是為了提醒它們這一天要乾的活。在這種日子里,氣溫到中午就會升到九十五度左右,一群群的小蚊蟲早已在大夥腦袋周圍紛飛。浣熊獵犬又用力聞了聞,決定投同意票,於是所有的狗都高聲吠著,沿著下游出發了。
麥吉聽著瑪喬麗·狄特里克喋喋不休地說了大概兩分鐘,就打斷了她的話,問了她四五個問題,都很簡短,就像訓練有素的鬥士往對手臉上的快速擊打,出拳又准又狠,對手立刻會鮮血滿面。當他得到回答后,就說:「我去叫波波·馬錢特,他有狗,你待著別動,狄特里克太太,如果你男人和兒子回來,讓他們也別動。不管怎樣,照我的話做。」
四個男人一起吼著,才把歇斯底里的克勞斯從約翰·柯菲身邊拉開,我不知道他最終狠狠地揍了柯菲幾次。不管怎麼樣,柯菲好像沒什麼感覺。他只是繼續望著對岸,哀慟不已。當狄特里克被最終拖開時,他放棄了所有掙扎,彷彿黑巨人的身體里流著某種奇怪的電流(你們得諒解,我一直傾向於用和電有關的隱喻),當狄特里克和那電源的接觸最終斷開后,他就像猛地從電流上彈回來一般,渾身軟綿綿的。他兩腿叉得很開,跪在河岸邊,雙手捧著臉,哭泣著。霍伊走過來陪著他,他們相互擁抱,腦門對著腦門。
正是在這裏,波波·馬錢特的幾條狗之間出現了它們那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分歧。當時一共有六條狗,兩條是警犬,兩條是藍斑獵犬,還有一對像小獵犬似的雜交狗(州邊境上的南方人管它們叫浣熊獵犬)。這兩條浣熊獵犬要朝西北方向,沿著特拉平格河的上遊走,餘下的卻要朝相反的西南方向去。它們陷入了一片混亂,儘管報紙沒有報道這個部分,我也能想見波波對這群狗一頓痛罵,一邊用手(這肯定也是他身上最有教養的部分)讓它們再次秩序井然。我認識一些養獵犬的人,據我的經驗,作為一類人,他們有著顯著的典型特性。
克勞斯在儲藏室穿上靴子,跺著腳向牲畜棚走去。大約十五分鐘后,瑪喬麗下樓了。她開始煮咖啡,接著把熏肉放到油鍋里。咖啡和肉混合的香味把霍伊從頂樓的房間里勾了下來,不過睡在走廊上的女兒們沒過來。母親邊讓霍伊出去叫她們過來,邊把雞蛋打在熏肉的油脂上。早飯一吃完,克勞斯就會讓女兒們出去拿新鮮的雞蛋。只是,那天早上狄特里克家沒有吃早飯。霍伊從走廊上回來,面色刷白,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
「先生,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麥吉問。
柯菲望著對岸https://read.99csw.com,沒有動,麥吉慢慢地把手伸進他胸部的口袋裡,拽出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東西,上面還系著一圈細繩。雖然麥吉很肯定這就是柯菲說的東西,是一點午飯,他還是拉斷繩子,打開紙包。是一個火腿西紅柿三明治,一塊果醬煎餅,還有點泡菜,單獨包裹在一頁報紙的諧趣版里,上面的謎語什麼的,約翰·柯菲自己可絕對想不出答案。沒有香腸,準是鮑澤吃掉了約翰·柯菲午飯里的香腸。
牲畜棚遠處是狄特里克家的北牧場,那天沒有奶牛在那裡吃草。沿牧場的對角線向西北方向延伸的,是一條被人踩出來的路,它清晰可見,被清晨的露水浸濕了。
「唉,我記不清楚了,我可沒狗的好記性,」柯菲哽咽著說,「不過是一點點午飯,真是這樣的,三明治,我想還有點甜泡菜。」
霍伊從庭院外的灌木叢里拉出一條黃色棉布,了斷了他們進退兩難的困惑。後來,克勞斯坐在證人席上的時候也看到了這塊布,當他一認出是從女兒凱絲短睡褲上扯下的一片時,就哭了起來。二十碼開外,在杜松灌木突出的針葉上,他們看到掛著一塊褪色的綠布,很像柯拉一直穿的睡衣面料,她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和父母親吻道晚安的。
看到這一切,人們很難再進行思考,即使他是像副治安官麥吉這樣決心要負責這件事的人。糟糕的思考會導致錯誤,甚至會引發更多的流血事件。麥吉深深吸了口氣,想靜下心來,不管怎麼說,他努力著。
「是呀,謝謝您,」瑪喬麗說,「可是請您告訴上帝再多等一會兒,先讓您幫我接通在特夫頓的治安官辦公室的電話,好嗎?」
那年六月一個暖和的夜晚,那對女兒想要在屋邊一段圍著屏風的側廊上睡覺,大人應允了,兩個女孩開心極了。剛過九點,最後一道光線剛離開天際,母親向她們道了晚安,吻了吻她們。這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這兩個孩子,除去她們躺在棺材里的那一次。那時,殯儀館的人已經把她們身上最糟的破損修復過了。
他們農場宅屋的電話號碼登記在總機房。在鄰居們看來,這說明狄特里克的家境在艱難時期還是昌盛的,至少是處於小康。瑪喬麗給儘可能多的同樣是登記了號碼的鄰居打電話,告訴他們這個晴天霹靂般的大禍。她知道每個電話都會激起層層漣漪,就像鵝卵石擲入平靜水塘一般。於是,她最後一次拿起話筒,說了這番話(這些話在當時,至少在南部農村,就像早期電話系統的商標語):「你好,總機,聽得到嗎?」
「不是的,」柯菲用渾厚的聲音回答道,而那雙奇怪的眼睛則湧出了淚水,表面是極度的痛苦,眼神底下卻有種怪異的寧靜,彷彿真實的約翰·柯菲正在別處,看著別的景象,而在那裡,被謀殺的女孩不會讓人們如此興師動眾,也不會讓副治安官麥吉親自出動。「那只是我的一點午餐。」
兩個男人看著其他人圍起一個圈子,站成一個環形步槍陣,圍定那個搖晃著身體、哀號不已的黑人。那黑人似乎依然沉浸在自我之中,毫不在乎其他任何人的存在。麥吉走上前去,兩隻腳緊張地一前一後移動著,然後坐了下來。
「噢,只是一點午餐,是吧?」麥吉問道,柯菲點點頭,邊用流淚的眼睛回答「是的」,一邊淌著清亮的鼻涕。「像你這樣的人是在哪裡弄到午餐的呢,約翰·柯菲?」麥吉強迫自己保持平靜,儘管他那時能聞到女孩子的味道,還能看到蒼蠅在那些還沒幹的部位上起起落落。據他後來說,最可怕的是她們的頭髮……關於這些,報紙上沒有報道,因為太毛骨悚然了。我是從寫報道的記者哈默史密斯先生那裡聽來的。我後來去找了他,因為後來約翰·柯菲成了我的夢魘。麥吉告訴這位哈默史密斯先生,她們的金髮已經不再是金色的了,而是變成了紅褐色。血從她們的臉頰淌下來,掉在頭髮上,就像是在進行拙劣的染髮。即使你不是醫生,也能看出,她們脆弱的腦袋已經被那九_九_藏_書巨大的胳膊撞在一起,破碎了。也許她們曾經哭過,也許他曾經想讓她們停下來不哭,如果這兩個女孩幸運的話,這事發生在她們被強|奸之前。
這一切事情發生前七十年,南方的棉花大王被廢除,之後悄無聲息。但是,三十年代以來,又出現了一點死灰復燃的現象。棉花種植園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們州的南部地區又有了四五十家興旺的棉花農場。克勞斯·狄特里克就是其中一家的農場主。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標準,他的地位不過比赤貧高出一級,可在三十年代,他卻被認為是小康,因為在大多數月底,他確實用現金付清店鋪的賬單;恰逢銀行老闆從街上經過時,他也敢抬眼正視。他的農場宅屋乾淨寬敞,除了棉花,他還有兩樣東西:一群小雞和一些母牛。他和妻子養了三個孩子,霍華德十二歲上下,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柯拉和凱絲。
「約翰·柯菲,」他的聲音渾厚,帶著哽咽,「柯菲聽起來像飲料,只是拼法不一樣。」
陪審團離開了四十五分鐘,時間正好夠他們吃點簡便的午餐。我懷疑他們是否還會有胃口。
十分鐘過後,這群人停住了,意識到他們聽到的不止是狗吠,還有不同於犬吠的號叫聲,這種聲音狗即使在臨死前都是發不出來的。這聲音,這些人從來沒有聽過有任何東西發出過,但是他們每個人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也相信他們。我覺得我也能分辨出來。我覺得,我聽到過有人這麼尖叫,那是在他們走向電椅的時候。這麼叫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都一聲不吭,要麼安靜地走著,要麼講笑話,好像這是一次班級野餐,不過有少數人會這麼叫的。一般來說,都是那些真相信有地獄的人,並且知道地獄正在綠里的盡頭等待他們。
即使在幾乎要癲狂的狀態下,克勞斯·狄特里克最初還是猶豫著,是否要沿這條路追蹤下去。這倒不是怕那個或那伙帶走女兒的人,而是擔心會走上誘拐者的反路……生怕在這節骨眼上恰恰走錯了方向。
一個男人坐在河岸上,穿著褪色的、帶著血污的套頭衫,這是他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男人,他就是約翰·柯菲。他那巨大的、腳趾張開的腳裸|露著,頭上戴著一塊褪色的紅頭巾,這是農村婦女扎著方巾去教堂的打扮。蚊群像烏雲似的繞著他。蜷縮在他每一條胳膊里的,就是赤身裸體的女孩屍體。她們往日捲曲亮澤得像馬利筋草的絨毛一般的金髮,此時糾結在腦袋上,滿是血痕。那個男人抱著她們,坐在那裡,對著天空大聲叫罵著,就像一頭瘋牛,他棕黑色的臉頰上淌著淚水。他猛力抽泣著,胸脯起伏,把套頭衫的系帶綳得緊緊的;猛然抽上來的一大口氣,隨之在號叫中泄了出去。因此,你經常在報紙上讀到的「該殺人犯顯得毫無悔恨之意」,對這個人並不合適。約翰·柯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撕心裂肺……可他還活著,女孩們就不能了。那兩個女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被人撕心裂肺了。
是總機,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沒作出回答;那個可敬的女人十分焦急,終於,她回答:「是的,夫人,狄特里克太太,是我。親愛的仁慈的耶穌啊,我要祈禱,願你的小女孩們平平安安的——」
幾條吠叫著、嘶咬著的狗帶著大夥在矮松林里一直朝著西北方向走了兩英里。然後,他們走出樹林到達特拉平格河邊,河流寬闊平緩,穿過低矮而叢林茂密的小山坡向東南方向流去。克雷、羅比奈特、還有杜普利塞家族依然在這些山裡自己製作曼陀鈴琴,還常常一邊耕種,一邊把爛牙齒吐出來。那是偏僻鄉村,每到星期天,那裡的男人們總是白天逗弄蛇,晚上會親熱地摟著自己的女兒睡下。我知道這些家族,他們中大多數不時地給「電夥計」送吃的。這群臨時組織的人站在河對岸,遠遠地看見南部鐵路支線的鐵軌上閃耀著六月的陽光。在他們右側往下游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高架橋通往威斯特格林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