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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4

第二部 綠里上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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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隧道里,我們有一個裁縫用的人體模特,用來練習把屍體運上卡車,其他部分就用老嘟嘟來充當了。那些年裡,嘟嘟不知怎麼的成了傳統意義上的犯人的替身,長年累月的,他就像聖誕節人們無論喜歡與否都得品嘗的鵝肉一樣經典。大多數監獄看守都喜歡他,會被他滑稽的腔調逗樂,那是一種法國腔,不過,那不是移居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國後裔的腔調,而是加拿大法語腔,加之他長年幽居南部,那腔調被軟化得有了獨特的個性。連布魯托爾見了老嘟嘟都興奮。不過我倒沒有。我覺得他本質上就是更年老、更糊塗的珀西·韋特莫爾,是一個不敢殺生取肉卻偏又喜歡燒烤味的神經質。
「還在禱告,還在禱告,還在和耶穌講話。」嘟嘟根本沒顧到我在講話。
「行。」嘟嘟說著,立刻堆出了肅穆莊重的表情,可眼睛還在眨巴著。老嘟嘟只有在表演死刑的時候才如此富有生氣。
「你們這幫傢伙怎麼這麼久?」布魯托爾在儲藏室里大聲抱怨著。那裡也被騰空了用來演習。於是我們又回到處決區,確實,那裡你聞都聞得出來。
「我在禱告,我在禱告,我在禱告。」嘟嘟說著舉起粗糙的雙手。這雙手看上去像是那幅著名的雕版畫,或許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上帝是我的牧羊人,等等等等。」
演習時我們都在那裡,就像正式執行時一樣。就像我們所說的,布魯特斯·豪厄爾被「推到前面」,也就是說他要安放頭罩,調試州長電話的線路,一旦需要醫生的話就從他站的靠牆位置招呼醫生,還有就是等時機到了,發出推到二擋的命令。如果進行順利的話,人人各盡其職,一切照常。如果不順利的話,布魯托爾就會遭到見證人的譴責,而我則得挨監獄長的批評。我們沒一個人對此有過抱怨,抱怨也沒用的。世道變了,就是這樣。你可以順著潮流隨之改變,要麼就站起來反抗,逆流而上。
嘟嘟朝我咧嘴笑笑,好像在說這話不錯,埃奇康比頭兒,確實不錯。他看我沒有作答,就顯出了局促困惑的表情,「這是怎麼了?」他問。
「床單上儘是污跡,」嘟嘟說道,「他準是想趁你們這群傢伙把床單退漿前把它給折騰完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嘟嘟下了床。https://read.99csw.com「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這就過來了。」他說。
布魯托爾轉身對著電線網上的長方形窗戶說:「開二擋。」
「有。」嘟嘟說。他眼裡閃著光,嘴唇嘟起來,咧嘴開心地笑著,滿口沒有一顆牙齒。「我想吃一頓炸雞,土豆上要澆肉汁,我還想在你帽子上拉屎,想在臉上蓋件救生背心,因為我死不要臉。」
「有尿你就忍著吧!」哈里高聲喊道,「別他媽的這麼不耐煩!」
「禱告呢。」嘟嘟說,他咧嘴笑著,醜陋的下巴塌陷下來。「為耐心禱告,就為了那一點點該死的耐心。」
我上前一步:「阿倫·比特伯克,我以某某州及法庭官員的身份,被授權執行某事,本次處決將在某日十二時零一分執行,請走上前來。」
「不,」布魯托爾說,「你正當年呢,保羅。」然而我已經不再年輕,他也老了,不再適合干這份該死的工作,這我們倆都明白。不過重要的是,那陣笑聲終於停了。這倒不錯,因為我最不願意看到明天晚上有人會想起嘟嘟這段自作聰明的話,再笑出來。你會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哪有看守在帶著死刑犯經過見證人席走到電椅時會大笑不已呢,不過,人在壓力之下,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真要發生類似這樣的事情,人們準會議論上二十年。
珀西和傑克·范哈伊被派到配電室執行比特伯克的電刑,珀西對此並沒有反對意見;他還太嫩,不知道給自己的任務是好是歹。他只知道可以透過一個長方形的網眼窗來觀看,雖然他可能並不介意看到的是椅子的後背而不是正面,好在那裡已經近得可以看到火花四濺了。
罩子是鋼做的,兩邊垂著皮帶,看上去有點像步兵的頭盔。布魯托爾把它放在老嘟嘟的頭上,對著黑色面罩頂部的開口壓下去。
「實際上,比特伯克是個基督徒,他說的。」我告訴他們,「而且他對那個替蒂爾曼·克拉克來的浸禮會教士很滿意,他的名字叫舒斯特。呃,我也很喜歡他。他動作很快,也不會讓他們激動起來。站起來吧,嘟嘟,你禱告夠了吧。」
當我們夾緊嘟嘟的腳踝時,布魯托爾固定住他的右手腕。哈里穩步走向前去,夾九_九_藏_書住了他的左手腕。一切就緒后,哈里朝布魯托爾點點頭,布魯托爾回頭對范哈伊喊道:「開一擋!」
「這回該安靜了吧,嘟嘟?」我問。
「好好觀察,學著點。」我答覆道。
「沒什麼好笑的,」我說,「就這麼回事,如果你弄不明白,最好把你的臭嘴閉上。」雖然這場面確實好笑,可也真的讓我抓狂。
我聽見珀西在問傑克·范哈伊這是什麼意思(真不敢相信他那麼無知,他在E區的這段時間里,幾乎沒學到什麼),而范哈伊則低聲解釋著。今天,開一擋沒有任何意思,不過,到了明天晚上,范哈伊就會按下按鈕,而B區後面的監獄專用發電機就會開始轉動。見證人會聽到發電機發出的穩定而低沉的嗡嗡聲,整個監獄的電燈會亮起來。監獄的其他區域里,犯人們就會發現燈光過於明亮,會認為執行已經進行,處決結束了,而事實上,這才是開始。
「我在禱告呢!」
布魯托爾拚命想維持嚴肅的表情,卻怎麼都做不到。他一仰腦袋,笑了出來。迪安也像是被子彈打中似的,跌倒在平台邊緣,還把頭埋在膝蓋之間,狼嚎一般笑著,一隻手拍著額頭,似乎要把理智拍回原地;哈里則用腦袋直撞牆,哈哈哈地笑著,彷彿喉嚨里卡著一團東西;連傑克·范哈伊這個沒什麼幽默感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感到好笑,自然笑出了聲,不過多少有點克制。明天晚上就一切成真,確實會有人死在嘟嘟此時坐著的地方。
「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我正沿著走廊走。」嘟嘟說著。我走在他左側,迪安在右側,哈里則在他正後方。走到走廊盡頭,我們向右一拐,離開了反向的表示生存的操練場,走向死亡之地儲藏室。我們走進我的辦公室,接著,嘟嘟沒等下命令就跪倒在地。他清楚地知道台詞,可能比誰都清楚。上帝知道,他在那裡比誰待得都久。
「行了,阿倫,我們走吧。」我對嘟嘟說著,接著我們就開步走了。
迪安、哈里·特韋立格,還有我,我們一起朝「酋長」的牢房走去,等比爾和他那幫人帶著比特伯克離開這裏去「拱廊」后,我們要在不到三分鐘時間里開始第一次演習。牢房的門開著,老嘟嘟坐在「九九藏書酋長」的床上,纖細的白髮拂動著。
嘟嘟走下台階,停住腳步。那兒早就備好了大約四十把摺疊木椅。為了確保能避開那些就座的見證人,比特伯克將斜穿過去,走到平台處,到時候還要增加五六個看守來維持秩序,由比爾·道奇來負責這些事。雖然,坦白地說,這隻是一場預演,我們還從沒讓一個見證人受到過犯人的威脅……我就是希望能確保這樣的效果。
「比特伯克還有什麼人?」哈里問,「我們可不想讓什麼切羅基族的巫醫在這裏搖著雞|巴,是吧?」
「禱你自己吧。」
我環顧四周,看到布魯托爾正盯著我,還是難掩笑意。
「是的。」他說著把臉轉開了,還真是一張蒼老的、卻撅嘴生氣的孩子臉。
我們領他上了平台,嘟嘟自己轉過身來,真是久經沙場了。「坐下,」他說,「坐下,坐下,坐在『電夥計』懷裡。」
我朝布魯托爾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演習。他從椅背後的黃銅鉤上拿下一張面罩,把它從嘟嘟的頭上往下套,拉到他下顎合適的位置,面罩頂部有一個直徑儘可能大的洞。接著,布魯托爾傾過身子,把那圈濕海綿從水桶里拿出來,用一根手指壓壓它,再舔舔手指。之後,他把海綿放回水桶。明天他不會這麼做的,明天他會將把海綿塞進掛在椅子背後的頭罩里。不過今天不用了,不必弄濕嘟嘟的腦袋。
正是那隻老鼠。它坐在門廊里,尾巴繞著爪子捲起來,油亮的黑珠子眼睛朝這邊凝望著。
他雖然身材矮小,還是得稍稍低頭才能穿過辦公室那一頭的門。我們其餘的人得把頭放得更低。這對真正的犯人來說是最讓他們膽寒的時刻,當我把視線投向平台上的「電夥計」那裡,看到布魯托爾槍在手中,我滿意地點點頭。一切正常。
那個窗戶外面就有一架黑色的壁掛電話,上面沒有曲柄和撥號盤,只能接聽來自一個地方即州長辦公室的電話。那些年裡,我曾經看過很多監獄電影,影片中,在電閘即將要為那個清白的傻瓜合上時,總會有上面的電話打過來。不過我在E區的這幾年裡,從沒有接到過這種電話,一次都沒有。電影里的拯救很廉價,清白也很廉價。你付出二十五美分,能獲得的也就是這點價值的回報。真實生活的代價大得多,而大九九藏書多數的結局也很不相同。
「走了,」嘟嘟說,「又在走,又在走,好的,長官,走在綠里上。」
「轉過身去。」迪安說。等嘟嘟轉過身,迪安檢查了一下他滿是頭皮屑的腦袋頂。明天晚上,「酋長」腦袋頂上的頭髮要被剃了,迪安此時的檢查是為了確定對方的頭髮不需要再修剪了。短茬頭髮會阻礙導電,增加麻煩。我們今天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為了使那活幹起來更簡便些。
「再就是手別握著肉|棍子啦。」哈里咕噥著,不過這話被嘟嘟聽到了,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右膝著地,俯在他右腳邊。迪安左膝著地,俯在他左腳邊。這也是一旦那該死的傢伙發飆的話,我們自身最容易受攻擊的時候……這事不時會發生。我們把豎著的膝蓋稍稍朝里側,以保護胯部。為了保護脖子,我們得垂下下巴。當然了,我們還移動肢體,直到把腳踝放在安全位置,以在危機發生時能做出最快的反應。在最後走步時,「酋長」會穿拖鞋,但是,他將喉嚨撕裂,他將倒在地板上痛得死去活來,他的睾丸將腫得像梅森光口瓶一樣大,而那時將有四十個左右見證人(他們很多人是新聞界的紳士)坐在椅子上,目睹整個過程。對這樣的人來說,「本來可能更糟糕」這句話是不會有什麼安慰作用的。
「實際上——」
對大多數冷山監獄的囚犯來說,探視時間嚴格得就像鋼鐵橫樑一般堅定僵硬,不過E區的犯人就不同了。所以,到了十六號,比特伯克就能獲准到餐廳旁的長形屋子也就是「拱廊」里去。屋子被交叉帶刺的電線網一分為二。「酋長」要在此會見他的第二任妻子,還有那些依然很難纏的孩子們,這也是告別時刻了。
該做什麼?」珀西從隔開儲藏室和配電室的電線網後面喊道。
我們夾上嘟嘟的腳踝,迪安那邊的夾子稍大一點,因為是由它傳送電流的。等明天晚上比特伯克坐下來后,他那被剃過毛的左邊小腿就會被夾緊。一般來說,印第安人很少有體毛,不過我們還是會力求做到萬無一失。
「他媽的,」我說,「看來我老了,不適合這個工作了。」
「閉嘴,嘟嘟,」迪安說,「嚴肅點。」
「戴頭罩,戴頭罩,戴頭罩。」嘟嘟說著,此時九-九-藏-書,他的聲音有點沉悶壓抑。皮帶勒著他的下巴,幾乎讓他張不開嘴了。我懷疑布魯托爾勒得太緊了些,這在演習中就有點過了。他退後一步,對著那些空椅子說:「阿倫·比特伯克,根據本州法律,電流馬上就穿過你的身體,直到生命結束。願上帝寬恕你。」
老嘟嘟或許是想恢復他早先的滑稽天分,開始在椅子上抽搐身體,好像真地在消受「電夥計」的服務。「我要烤焦了!」他喊著,「烤焦了!烤焦——了!咿——!我要變成烤火雞了!」
「準備好了,夥計們?」嘟嘟問道,這時,我們已經回到原來的站位,大家都站在樓梯口,我們是從我辦公室一直沿階梯往下到這裏的。我點點頭,大家就朝平台走去。我常常想,我們當時活像一支沒帶旗幟的護旗隊。
他被比爾·道奇和其他兩個臨時工帶到那裡。我們其他人還有活要干,要在一個小時里做完兩次演習,如果可以的話,要做三次。
我發現哈里和迪安根本沒在看。他們的視線已經從「電夥計」那裡移開,正越過那空空的儲藏室,朝那扇通往我辦公室的門看著。「瞧,真是觸霉頭,」哈里說,「有個見證人提前一天到了。」
布魯托爾走到椅子另一側,這樣嘟嘟就能看見他。「阿倫·比特伯克,你被判處以電刑,該判決經由你的同類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執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處決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閉嘴,你這老傢伙。」迪安說。
「閉嘴,布魯托爾,」我說,「你也一樣,迪安,哈里,還有嘟嘟,別再讓這種話從你這張嘴跑出來,否則我真會讓范哈伊開到二擋的。」
到處決阿倫·比特伯克的時候了。事實上,他並不是酋長,而是瓦希塔保留地上他那個部落里最年長的,也是切羅基族議會的成員。他喝醉了酒,殺了個人,實際上,當時兩人都喝醉了。「酋長」用水泥板打碎了那人的腦袋,為的就是因一雙靴子起的衝突。所以,七月十七日,在那個夏季的一個雨天,我的長者委員會決定,他該走到生命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