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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4

第四部 德拉克羅瓦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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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就這樣,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在一英里綠道上走起了最後一程,淚水汗水匯成細細的水流,順著面頰淌下來,頭頂的雷聲轟鳴。布魯托爾走在死囚左邊,我走在右邊,迪安走在後面。
布魯托爾拿著滅火器走過來站在我身邊。
「會的,它說它會的,它說它很了解你,頭兒,你得把它帶到佛羅里達的那個地方去,老鼠在那裡想幹啥就幹啥。它說它信任你。」他的手向前伸了伸,那老鼠竟跨過他的手掌,爬到我肩膀上來了。老鼠很輕,隔著這身制服我幾乎感覺不到它,但我還是覺察到了那一點小小的熱量。「頭兒?別讓那壞傢伙再靠近他,別讓那壞蛋傷害我的老鼠。」
迪安衝上前去,恍惚中他以為用雙手就能撲滅德爾襯衫上的火,我朝他大吼一聲,讓他閃開,吼聲幾乎要使他跳將起來。這時候去碰德拉克羅瓦無疑就像是兔子布萊爾一拳打在瀝青小子身上,而且還是個通著電的瀝青小子。
「把醫生的聽診器拿來。」滅火器里的泡沫噴完后,我對迪安說道。德拉克羅瓦全身已蒙上了白色,最最難聞的氣味此時已被一層淡淡的化學品苦澀味所掩蓋。
「我知道。」他轉身朝德爾一點頭。
舒斯特聽著德爾摻著淚水、用法語傾倒出來的哽咽哭訴,不時點點頭,好像全聽懂了似的,拍拍他的背。他的視線越過這個小個子的肩膀,朝著我,說道:「他說的什麼我有一大半聽不懂。」
德爾閉上眼睛,好像在祈禱,但沉默了一會兒。一道皺紋爬上他的額頭,我感覺他是在向心裏深處探尋什麼,就像在小閣樓里尋找著久已不用(或不需要了)的東西那樣。我又瞥了一眼時鐘,幾乎要開口說話,差一點就說了,但布魯托爾扯了扯我的襯衫袖子,搖搖頭。
「我合不上……」我剛一開口,夾扣就砰的一響合上了。它一定是夾著了德拉克羅瓦腿上的一層皮,因為他身體一縮,嘴裏嘶了一聲。「對不起。」我說道。
我還是沒有轉身去看身後發生的事,但從聲音上判斷,那就像是一場大混亂,椅子被推翻了,人們在咆哮,一個女人扯著嗓子哭喊著:「住手,住手,難道你們看不見他已經受夠了嗎?」柯蒂斯·安德森抓住我的肩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基督在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為什麼不命令傑克關掉電源。
「因為我做不到,」我說,「我們走得太遠,沒法回頭了,你難道不明白?反正再有幾秒鐘一切都過去了。」
我朝布魯托爾看去,內心萬分驚恐,這使我的尿路感染部位像肥凸的手指一般鼓脹起來。海綿是乾的!我用唇語向他示意,可他只是搖搖頭,沒聽明白,回頭看看這個法國人臉上矇著的面罩,蒙面人正在做著最後的呼吸,黑色的絲綢面罩隨著呼吸一縮一漲。
我朝布魯托爾轉過身去,一點沒注意到人們在我們背後已是議論紛紛,有的站了起來,還有一對夫妻在尖叫。「別去!」我朝布魯托爾大聲喊道,「別用水!別用水!你犯傻啊?」
德爾聽見我鑰匙發出的金屬撞擊聲,一擠眼睛,但神色依然平靜,繼續撫摩著叮噹先生的腦袋。我轉開鎖,推開牢門。
「到隧道去,在運屍車邊上等著。」我說道。
「天吶,氣味難聞死了!呸!」
珀西沖他一瞪眼,眼神里凶光畢露,令人生厭。他抱起滅火器,壓了幾下氣泵,揭開封口,一股巨大的白色泡沫向椅子上的人噴去。泡沫打到德爾臉上時,我發現他的腳顫了一下,心想,天吶,千萬別讓我們再來一次。還好,這是唯一的一次顫動。
那團冒著煙的人形焦炭還在電椅上翻來滾去,但只是電擊反應了。三十秒鐘后,我朝傑克喊道:「斷了它!」嗡嗡聲立刻停止,我朝布魯托爾點點頭。
十點過一刻,舒斯特露了面,說他要用卡津法語和德爾一起念主禱詞,這讓我們很是開心。這似乎是個好兆頭。當然,我們想錯了。
德爾點點頭,鬆了口氣。「好的,約翰,你拿著吧,直到這蠢事幹完……好!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布魯托爾和我身上,「你們得把他帶到佛羅里達去,到那個老鼠莊園什麼的地方去。」
他轉身把滅火器往珀西懷裡狠狠一塞,力量之大,使珀西踉蹌幾步,差點沒掉下平台去。「你去干,」布魯托爾說道,「反正這一切都是你導演的,不是嗎?」
「是的,感謝基督。你和迪安去拿擔架,我們把夾扣鬆開,把他弄走,要快。」
太遲了,朋友,我暗想。「把那人弄走。」我對迪安或布魯托爾或隨便哪個在聽我講話的人說道。我等到確信自己不會衝著德拉克羅瓦那冒煙的大腿作嘔后,才說道:「讓他們都到門邊去。」
「別管醫生,把聽診器拿來就行,」我說道,「快把事情幹完……把他弄出去。」
「閉嘴。到隧道去,等在運屍車邊上,現在就去。」
「那些扣子能撐得住嗎?」
他催促德拉克羅瓦屈膝跪下,然後合上自己的手掌。德拉克羅瓦也合上手掌。
「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我以法庭官員的身份……」
布魯托爾那邊的夾扣接著電極,扣起來時間總要長一些,所以,我們三人幾乎是同時站起身來。迪安過去擺弄德爾左邊的腕扣,珀西走向右邊的那隻。萬一珀西需要幫助,我隨時準備走過去,但是他扣腕扣比我扣腳扣麻利多了。這時,我發現德爾全身都在微微顫抖,好像已經有一道低壓電流在通過他的身體似的。我能聞到他的汗味,又酸又沖鼻,讓我想起淡腌菜汁。
珀西把頭罩往德爾頭上猛地一扣。這小個子男人跳read.99csw.com了一下,又呻|吟起來,這一次呻|吟聲更大了些。坐在摺疊椅上的見證人中,有幾個人不安地騷動起來。迪安往前半步,想去幫著扣好下巴處的皮帶,但珀西用堅決的手勢讓他退回去。迪安退了回去,渾身一哆嗦,又一聲炸雷震撼了儲藏室的頂棚。這次,第一波雨水隨之而來,劈劈啪啪地砸在屋頂上,就像有人一把一把地往洗衣板上撒著花生。
「我們的在天之父,」舒斯特開始了,德拉克羅瓦也和聲念著。他們用流水般的卡津法語念著主禱詞,一直念到「願您將我們拯救出罪惡,阿門。」這時,德爾的眼淚已基本止住了,神色看上去很平靜。接著他們又念了幾句《聖經》詩行(英語的)。一切念完,舒斯特準備起身,但德爾抓住他的衣袖用法語說了句什麼。舒斯特仔細聽著,皺起眉頭。他做了回應。德爾又說了幾句,然後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終於,德拉克羅瓦往椅背後一癱,鼓脹得變了形的臉搭在一邊肩膀上。他還在痙攣顫動,但我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情形,那是電流通過身體的反應。頭罩歪斜地搭在腦袋上,可後來我們去摘下它時,大部分的頭皮和剩下的那几絲頭髮好像被什麼強力粘膠粘在了金屬頭罩里,一起被撕了下來。
德爾開始喊叫的時候,見證人們並沒有聽見。砸在屋頂上的雨聲像在吼叫,而雷聲幾乎沒有間斷。但站在平台上的我們卻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從冒著煙的面罩里傳出夾著咳嗆的痛苦號叫,就像是動物被乾草打包機夾住后撕擰時發出的號叫。
「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你被處以電刑,該判決經由你的同類組成的陪審團通過,由本州法官依法律程序命令執行。上帝拯救本州人民。處決之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嗨,來啦,埃奇康比頭兒,」他說道,「嗨,來啦,夥計們。給打個招呼,叮噹先生。」但叮噹先生依然全神貫注地看著這頭髮日見稀疏的小個子男人的臉,好像在納悶,眼淚到底是從哪裡流出來的。彩色的線軸被好好地放在一邊的雪茄盒裡。最後一次放在那裡了,我暗想,不由得心頭一緊。
「去他媽的去,」珀西邊說邊往德拉克羅瓦胸前綁上一根皮帶,扣好,那聲音從他嘴角里冒出來。「根本沒那樣的地方,是這些傢伙編出來的童話,讓你安靜安靜的。這下讓你明白了吧,這挨捆的東西。」
雷聲並沒有被鐵皮屋頂遮擋得沉悶一些,照樣把它砸得砰砰直響。人們不安地抬頭看看。這麼晚了還得系領帶的男人們感覺很不舒服,擦拭著他們潮|紅的面孔。那裡簡直比儲藏棚里的藍色火焰還要熱。而且,當然啦,他們都不時地朝「電夥計」轉過目光。也許本周早些時候,他們還對這次苦差開開玩笑,可到了那晚的十一點三十左右,笑話早已沒了蹤影。我告訴你,對必須得坐進那張橡木椅的人來說,幽默早已匆匆離去,但事到臨頭,臉上失去笑容的人並非只有死囚。那東西看上去如此直白,它蹲在平台上,腿上的夾子向兩邊伸出,像得了小兒麻痹症的人身上穿的東西。屋子裡誰都不說話。當雷聲又一次炸響,尖利的聲音像是劈開了人們身旁的一棵樹,德拉克羅瓦的受害者的姐姐輕輕發出一聲喊叫。最後一個在見證人席位上坐下的是柯蒂斯·安德森,是替監獄長穆爾斯來的。
我拚命強忍著,把聽診器的聽筒按到剛才在德拉克羅瓦胸部拉出的那圈紅黑色的生肉上。我聽著,祈禱著千萬別聽到什麼聲音。總算,什麼聲音也沒有。
嗡嗡聲失去了慣常的穩定,開始起伏波動,還伴隨著一陣輕微的劈啪聲,像玻璃紙被人揉著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我聞到了可怕的氣味,但一開始我還未醒悟到那就是燃燒的毛髮和有機海綿的混合氣味,直到從頭罩下沿冒出縷縷青煙。更多的青煙從頭罩頂部電線入口的小孔冒了出來,就像是從印第安人帳篷頂部冒出的煙。
珀西咽了口唾沫:「保羅,聽著,我不知道……」
「別當真。」布魯托爾咕噥著。
「不,」德爾聲音低沉,充滿恐懼,「不,不,不要他!」
不過德爾很順利地走了上去。他在椅子前面站了一小會(堅決不朝珀西看),然後居然像是自我介紹似的對它說起話來:「是我。」他說道。珀西伸出手去,但德拉克羅瓦自己一轉身,坐下了。我在他左邊,布魯托爾在他右邊,都跪下身子。我小心翼翼地用我已經描述過的方式控制著自己的胯部和嗓子,然後把夾扣一合,使它的夾口圍住了這個卡津人腳踝上方乾瘦白皙的肌肉。又一個炸雷響起,我驚跳起來。汗水流進了我的眼睛,刺得我十分難受。老鼠莊園,出於某種原因,我一直在想著這個。老鼠莊園,得花一角錢才能進去,兒童只要花兩分錢,就能隔著「面膠」窗去看它了。
「好的,很可能保羅會和我一起去。」布魯托爾說著用不安的眼神看著叮噹先生從我肩頭爬上柯菲伸出的巨大手掌。叮噹先生十分情願這麼做,絲毫沒有要逃跑的樣子。它就像剛才很情願地跳上我的肩膀一樣,一溜小跑爬上了柯菲的手臂。「保羅,我們得找https://read.99csw•com個時間休假,是嗎?」
他不作聲了,臉上肌肉扭動著,好像受了傷害似的,接著就朝著那扇通向台階和隧道的門走去。他抱著用完了的滅火器,像抱著個嬰兒。迪安從他身邊走過,拿著醫生的聽診器朝我走回來。我一把拿過聽診器,裝好耳塞。我從前在軍隊時就干過這個,它就像騎自行車,學會了就再不會忘了。
我擦了擦德拉克羅瓦胸部的泡沫,一大塊滾熱的皮膚竟然從下面的肉上滑脫下來,就像是……唉,你知道的,就像烤熟的火雞,我強忍著才沒嘔吐出來。
我朝著橫在我們和電閘房之間的網隔衝去,但還沒來得及張口,布魯托爾·豪厄爾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肘。他抓得可真緊,我感到那裡一陣痙攣疼痛。他的臉色像牛油般蒼白,但還沒有到惶恐的地步,還算不上是惶恐。「千萬別讓傑克停下來,」他低聲說道,「不管你做什麼,就是別讓他停下,已經太晚了。」
我很想就這樣把套話說完,但又改了主意。「怎麼啦,德爾?」
「沒到時候。」我說道。
德拉克羅瓦的面罩噴出了熊熊火焰,燒焦的毛髮和海綿氣味此時又摻雜著烤人肉的氣味。布魯托爾抓過剛才放海綿的桶(當然,現在裏面是空的)朝屋角監獄看守的特深水槽衝去。
「頭兒,再等一下。」布魯托爾說著檢查了德爾的頭頂,罩子是要扣在那裡的。他朝我點點頭,一拍德爾的肩,「一切正常。我們上路吧。」
這時,德爾開始說話了,語調迅速而柔和,那口卡津法語圓潤溫柔,像少女的乳|房充滿肉感:「瑪利亞,我向您致敬,瑪利亞,您萬般慈惠;上帝與您同在;您是所有女人中的有福之人,我親愛的耶穌,您腹中之果,也是有福之人。」他又哭了起來,但我覺得他自己並沒有感覺到。「聖母瑪利亞,啊,我的母親,神的母親,請為我祈禱,請為我們祈禱,我們是可憐的罪人,此時此刻……我們將死之時,我將死之時。」他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阿門。」
舒斯特在我的辦公室里,警衛林戈德和巴特爾則戒備地站在房間角落裡。舒斯特抬頭看看德爾,笑了笑,便用法語和他說起話來。我聽著覺得有點故弄玄虛,但這番話卻有著意想不到的結果。德爾也朝他笑笑,然後走上前去,擁抱了一下舒斯特。林戈德和巴特爾立刻警覺起來,我舉起手搖搖頭,讓他們別緊張。
「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珀西說道,「根據本州法律,電流將通過你的身體,直到你死亡為止。」
迪安朝珀西點點頭。珀西轉過頭來,用低沉而堅定的語調說:「轉一擋!」我看見了他下巴下沿上的那道傷口,是當天他刮臉時割的。
十一點半,我來到德爾的牢房,布魯托爾和迪安在我身後稍遠一點跟著。德爾正坐在板床上,叮噹先生蹲在他的膝蓋上。老鼠朝這死囚伸出頭,那對油亮的小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德爾的臉。德爾輕輕撫摩著叮噹先生兩耳間的頭頂,大顆的、默默無聲的淚珠從臉上滾落,而老鼠似乎就一直凝視著它們。德爾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抬起頭。他滿臉蒼白。我雖沒看見,卻能感覺到:約翰·柯菲正站在自己牢房的門邊,站在我身後,觀察著這一切。
珀西大模大樣繞到電椅正面。這可是他的大好時機,他處在舞台中央,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也就是說,所有的眼睛,除了一雙。德拉克羅瓦看見了來者,便垂下目光看自己的膝蓋。我敢用買甜甜圈的一美元和你打賭,珀西在面向觀眾說那幾行字的時候肯定搞砸,可是他卻一口氣說完了該說的話,連個疙瘩都沒打,語氣平靜得讓人覺得怪異。
迪安跪在我身邊,悄聲問道:「保羅,出什麼事了?」
突然,我想起了醫生,轉身四下尋找。他還在原地,卻癱倒在黑袋子旁邊的地上,昏過去了。
我看看迪安·斯坦頓,他也朝我瞪圓了眼睛。頭罩下傳來了沉悶的啪啪聲,就像著火的松樹枝椏在斷裂,這時,我看見煙也從面罩里冒了出來,一絲絲,一圈圈。
「穩住了,」布魯托爾輕聲說道,「德爾,穩住了,你表現得不錯。挺住,你表現得不錯。」
「不!」我沖他喊道。布魯托爾是最先明白的,我也馬上懂了:我們得結束這一切。這輩子接下來還得乾的任何事情,和這件事比起來都算不了什麼了:我們得把德拉克羅瓦的事幹完。「轉呀,看在基督的分上!快轉呀,轉呀!轉呀!」
第二天是十月的最後一天。這十月熱得古怪,那一天又悶得尤為厲害。我去上班時,西邊天際滾動著隆隆的悶雷,湧現出團團烏雲。天黑時分,烏雲移得更近了些,我們可以看見雲隙間read•99csw•com不時爆出藍白色的閃電。晚上十點左右,在特拉平格縣有一場龍捲風,特夫頓有四人喪生,一些馬棚頂都被掀翻了,冷山地區還有強烈的雷暴雨和肆虐的暴風。後來,我覺得老天爺似乎都在為埃杜亞德·德拉克羅瓦的慘死鳴不平。
「埃奇康比頭兒?」
我看看牆上的鍾,午夜差十七分。「好吧,」我說,「但得快一點。我得按時間表辦事,你知道的。」
「往前走,」布魯托爾說道,「你的眼睛只看著我和保羅就行了,就當他沒在這裏。」
布魯托爾轉過身來,一副迷惘若知的表情。往通了電的人身上潑水,哼哼,沒錯,那可真叫聰明了。他環顧四周,看見牆上掛著的化學滅火器,便一把取下。好傢夥。
「醫生……要不要我……」
「他死了。」我對布魯托爾說。
這時,問題來了。
德拉克羅瓦開始在椅子上痙攣起來,來回扭動著,矇著面罩的臉劇烈地左右轉動,像是在拚命抗拒著什麼。他腳踝被扣住的雙腿開始急促地上下蹬踏。頭頂的天空中響起了炸雷,雨下得更猛烈了。
「沒錯,德爾。」
「德爾,在盡頭處停下。」他穿過小門時我低聲命令道,可是我根本沒必要如此命令他。他在樓梯底部停下腳步,渾身發冷,而使他停下來的原因,是他看見珀西·韋特莫爾站在平台上,一條腿邊放著海綿桶,右邊屁股旁可隱約看見那部直通州長的電話。
十一點光景,見證人陸續到達,大多數人都悄聲議論著天氣趨勢,談論著是否會停電,從而推遲執行電椅死刑。看來他們誰都不知道,「電夥計」是由發電機供電的,除非發電機直接挨雷擊,否則這場表演總要進行的。當晚,哈里在配電房,所以他、比爾·道奇和珀西·韋特莫爾就當引座員,把每位見證人帶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問他們是否需要來杯涼水。到場的還有兩位女性:德爾強|奸並殺害的那個女孩的姐姐,以及火災受害者中一位的母親。那位母親身材碩大,臉色蒼白,意志堅定。她告訴哈里·特韋立格,說希望看見那個男人被嚇得半死,希望那男人明白,煉獄之火已經準備就緒,撒旦的魔鬼正等著他呢。說完,她哭了起來,把臉埋在一塊鑲蕾絲的手帕里,手帕足有一幅枕巾大小。
德爾試圖說點什麼,但一開始,除了驚恐的、只有母音的氣聲之外,什麼話都沒說出來。珀西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鄙夷的微笑,我真可以朝他那笑容痛快地開一槍。德爾舔舔嘴唇,又試了一次。
「不會的,德爾,我不會的。」可問題是,這時候我該怎麼處理?總不能讓老鼠蹲在我肩膀上,再趕著德拉克羅瓦從見證人身邊走過吧。
「感謝基督。」
「我也沒當真,孩子。」舒斯特咧嘴一笑。他是這行里最好的,可現在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我希望不管發生什麼,他都能堅持自己的信仰。
德拉克羅瓦朝前沖,向後仰,朝前沖,向後仰。珀西圓瞪著眼睛獃獃看著,張大著嘴巴,驚恐萬分。他曾盼著出點事,這是肯定的,但沒料到會是這樣的事。
德拉克羅瓦跨上平台時,布魯托爾和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胳膊肘。儘管平台離地面不過八英寸左右,可是讓人驚奇的是,許多人,即使是再粗壯不過的漢子,都得讓人扶上這生命的最後一級台階。
「不會忘的,別擔心,」我說著拍拍德拉克羅瓦像黏土般冰涼的手,「他會去老鼠莊園的……」
「天吶!」從我身後傳來了幾乎是抽泣的聲音,我聽不出是誰的。「一直都是這樣的嗎?為什麼沒人告訴我?不然我怎麼也不會來的!」
德拉克羅瓦臉上的面罩已經被撕開,露出了他的面容,此時已燒得比約翰·柯菲還黑。他的眼睛已燒成兩團白色膠狀小球,從眼眶裡迸出來,掛在面頰上。睫毛早已燒沒了,我看見連眼皮都著了火,燃燒起來。煙團從他襯衫的V形領子里噴出來,而電流還在嗡嗡作響,脹滿了我的頭腦,在那裡震顫不停。我覺得,這一定是瘋子聽到的聲音,差不多就是這種聲音。
舒斯特朝我轉過身來說道:「他還有點事要做,埃奇康比先生。有幾句禱詞,由於我的信仰,我無法幫助他。行嗎?」
「我犯的事,抱歉,」他說道,「只要能把鍾撥回去重新來過,我什麼都願意,但誰也做不到。所以現在……」雷聲在我們頭頂像迫擊炮彈凌空爆炸那樣響了起來。要不是被夾扣緊緊繃著,德爾肯定會蹦起來,他汗流滿面,雙眼圓睜,「所以現在我要為此付出代價了,上帝寬恕我。」他又舔舔嘴唇,看著布魯托爾,「別忘了你們對叮噹先生許下的諾言。」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只想讓我們聽見。
他把老鼠舉到我面前:「就這個,別傷害它。」
珀西把面罩從鉤子上取下來,蒙住德爾的臉,把它往下翻出來,緊緊地往這小個子男人突出的下巴下塞,使頂部的洞眼展開。下一步就是從桶里取出海綿,放進頭罩去,而正是在這一步上,珀西第一次沒按常規辦事:他沒有像慣常所做的那樣彎腰從桶里把海綿撈出來,而是從椅背上摘下鐵頭罩,雙手拿著頭罩彎下腰去。也就是說,他沒有按本來是十分自然的程序,把海綿弄到頭罩里,而是拿著頭罩往海綿湊過去。我本該覺察到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我當時正心煩意亂的。死刑執行我也參加過,可唯獨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至於布魯托爾,他根本就沒去看珀西,珀西朝那桶彎下腰去(他移動著身體,使我們無法真切地看到他在幹什麼),然後站起身,拿著已經放有海綿的頭罩朝德爾走去,這一切,布魯托爾都沒有注意到。布魯托爾一直看著遮住了德爾的臉的那層布,看著黑絲綢面罩上的起伏,看著德爾張開的嘴巴的輪廓,看著那部分面罩因呼吸而鼓脹起來。布魯托爾的額頭上、髮際線下的太陽穴里,都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我從沒見他在執行死刑時這樣出過汗。在他身後,迪安看上去神不守舍,渾身不舒服的樣子,好像在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嘔吐出來。我現在明白了,當時我們都意識到出岔子了,可就是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當時誰也不知道珀西一直在問傑克·范哈伊的問題是什麼。他問了不少問題,但我覺得大部分問題不過是打掩護的。我相信,珀西想知道的,他唯一想知道的,就是關於海綿的事情,放海綿的目的,為什麼要把海綿浸在鹽水裡……如果不浸在鹽水裡會發生什麼。九-九-藏-書
「我得對你說幾句話,德爾,」我對他說,「凡是要送人上路時我都得說的話。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那是我的工作,行嗎?」
兩位女性中的一人問道:「這是正常情況嗎?」
開始一切順利。德爾在牢房裡安靜地過了一天,有時和叮噹先生玩,但大部分時間里就躺在板床上撫弄著它。沃頓試圖挑了好幾次事,有一次他甚至朝德拉克羅瓦大聲嚷著,說等幸運的老彼埃爾在地獄里跳二步舞時,他們要吃老鼠漢堡包什麼的,但這小個子法國佬沒答理他,而沃頓似乎覺得已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便就此作罷。
嘿,夥計們!我暗想,來瞧瞧叮噹先生多有能耐!頭頂的天空中,炸雷又一次響起。
我伸手去抓珀西的胳膊肘,但是他走開了,還朝我瞪了一眼。雖然只是短短一瞥,我卻一切都明白了。事後他準會半真半假地含混其辭,而大部分當事人都會相信他,只有我知道真相。珀西做起他想做的事情來,一向十分認真,這一點我們在演習時就發現了。當時傑克·范哈伊解釋說,泡了鹽水的海綿使液體帶電,把電荷變成電彈一類的東西,射進大腦去,那時珀西聽得全神貫注。沒錯,珀西完全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想,事後他說他並不清楚事態到底會發展到什麼程度,這話我信,但即便這樣,這一行為也決算不上「出於好意」,不是嗎?我認為絕對算不上。但是,除非我當著副監獄長的面大聲喊出來,讓傑克·范哈伊別合電閘,其他的我什麼也做不了。再多那麼五秒鐘時間,我想我肯定就喊出來了,但珀西沒有多給我那五秒鐘。
頭罩里的嗡嗡聲變得粗重狂野起來,好像受了無線電靜電干擾似的時斷時續。德拉克羅瓦開始在電椅上像小孩發脾氣般猛烈地前沖後仰。平台被震得直顫,捆在身上的皮帶幾乎要被他撞開了。同時,電流又使他的身體左右扭曲,我聽見了他右胳膊折斷或裂開時發出的咔嚓聲,就像人們在用大鎚砸開板條箱。他的褲襠本來就由於兩腿劇烈而短促的抽搐而有些潮濕,現在已經發黑了。他開始發出嘶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叫,像老鼠發出的尖叫,聲音之大,甚至隔著傾盆大雨也能聽見。
「很好。」我說著暗想道,二十分鐘后,當他站在電流的另一邊時,還不知道會怎樣感覺與上帝同在呢。我希望他最後的祈禱能被聽見,希望聖母瑪利亞會全心全意地為他祈禱,因為德拉克羅瓦,這個強|奸殺人犯,現在正需要一切能夠得到的祈禱。室外,炸雷又一次滾過天際。「來吧,德爾,不遠了。」
安德森已經轉身朝嚇得心驚膽戰的見證人大吼起來,說一切正常,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還說那只是雷電引起的電流衝擊,沒什麼大不了的。再這麼說下去,他就得告訴他們,大家聞到的不是燃燒的毛髮、肉體和烤焦的襯衫的可怕的混合氣味,而是香奈爾五號了。
「他到底怎麼啦?」有人喊了起來。
迪安點點頭。幹完出去這兩個詞是他現在最要聽的了,這對我倆都一樣動聽。他朝醫生的黑袋子走過去,在裏面摸索著。醫生的身體開始動彈起來,這麼看,他至少沒有中風或犯心臟病。這還不錯。但是布魯托爾看珀西的眼神可就不對了。
但至少過了兩分鐘,這一切才結束,這是我一生中最長的兩分鐘,而且我覺得,在這兩分鐘的大部分時間里,德拉克羅瓦都是有意識的。他尖叫著,抽搐著,左右猛烈晃動著。煙氣從他鼻孔里噴出來,從那張已經變得成熟的李子般黑紫色的嘴巴里噴出來。從他舌端升騰而起的煙,就像從滾燙的燒烤架上冒出的煙那樣。他襯衫上的紐扣不是裂了就是化了。他的汗衫倒沒怎麼著火,但被熏得焦黑,青煙從裏面噴涌而出,我們都能聞到胸毛被燒焦的味道。我們身後的人們像受驚的牲口那樣朝門口擠去。當然啦,他們出不了門,畢竟我們都在倒霉的監獄中,所以他們只好擠在門邊,眼睜睜看著德拉克羅瓦被燒焦(我要烤焦啦,老嘟嘟在我們為處決比特伯克做演習時就這麼說的,我要變成烤火雞了),雷聲大作,大雨如注,蒼天動怒。
就在這時候,到此時為止最響的一個炸雷在頭頂上空轟然響起,把儲藏室的屋頂震得直顫。珀西像是有人在他屁股上戳了一下似的跳將起來,德爾輕輕哼了一聲,不屑地笑了笑。「還會再響些吶,他又得尿褲子啦。」他說著挺了挺肩膀,其實那肩膀已經夠挺的了。「走吧。快把活幹完。」
各位也曾聽人說過見了什麼之後「血都冷凝了」這樣的話,不是嗎?肯定聽說過的。我們都聽人說過,但是我活到現在,真正感覺到這句話應驗了,就是一九三二年十月的那一個電閃雷鳴的凌晨初始,大約午夜過後十秒鐘。那不是因為珀西·韋特莫爾從那扣著頭罩、綁著夾扣、矇著面罩、坐在「電夥計」上的傢伙身邊走開時一臉陰毒的笑容,而是因read•99csw.com為我沒看到當時應該看到的東西。德爾的頭罩里竟沒有水順著他面頰流下來,而這就是我終於體會到這種感受的原因。
「沒關係,頭兒,」德爾說,「再痛也就一分鐘。」
「頭兒,我拿著。」從我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是約翰·柯菲,這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讓人感覺有點怪異,好像他讀出了我的心思。「就一會兒,如果德爾不介意的話。」
夾扣有點僵,合不上。我能聽見德爾的呼吸粗重乾澀,那幾片肺葉,現在還努力支撐著充滿恐懼的心臟,可不到四分鐘后就將變成幾隻燒焦的口袋。這時候,他殺了五六個人的事實似乎已無關緊要。我這不是要爭論對錯,只是在陳述事實。
德拉克羅瓦站起身來時,恰好房間的一扇窗外劃過一道閃電,投下短暫的藍白亮色。所有的人都跳將起來,一陣哆嗦,只有德爾本人除外;他似乎依然沉浸在古老的禱詞之中。他伸出一隻手,卻並不看看到底伸向了哪裡。布魯托爾抓住他的手掐了一下。德拉克羅瓦朝他看看,略微一笑。「我們走吧……」他剛開口就停下了,然後努力改用英語說:「現在我們走吧,豪厄爾頭兒,埃奇康比頭兒。我已與上帝同在。」
「德爾,我想它不會到我這兒來的。它並不是……」
但願他沒說錯。
我們朝平台走去。德拉克羅瓦略帶驚慌地朝見證人席位掃了一眼,這次有二十五人左右,但布魯托爾、迪安和我的眼睛卻緊盯著那張椅子。我覺得一切就緒,就沖珀西豎起拇指,一挑眉毛,意思是問他是否一切正常,而他則嘴往一邊一咧,似乎在說,你什麼意思,是否一切正常?當然一切正常啦。
「好的,頭兒,很好。因為我再也不害怕了。」他是這麼說的,但是我從他眼神里可以看出,管他聖父與否,管他聖母與否,他沒說實話。等他們走完綠色地毯的剩餘部分,穿過那道小門,幾乎所有的人都嚇壞了。
假如海綿是乾的,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我知道。」
我們轉身看看珀西在哪裡,發現他此時幾乎站到了「電夥計」背後,全身僵硬,雙眼瞪得老大,一根手指彎曲著指關節,滿滿地塞住嘴巴。
人們開始轉身來看我們,但我身子稍微側一下,還是能抓緊了德拉克羅瓦的右肘,同時讓其他人無法看見。「走穩了,」我說話的聲音只有德爾、或許還有布魯托爾能聽見,「這裏大多數人會記得的事情,就是你走出去時的樣子,給他們留點好印象。」
我點點頭。德爾也點點頭,眼睛一亮,嘴唇間透出一絲微笑:「大家付一角錢來看他一次,孩子們是兩分錢。是吧,豪厄爾頭兒?」
德爾目光一閃,立即打蔫了似的,我知道他其實已經有些明白了……可他寧願只當不曉得,如果真能做到的話。我朝珀西看看,吃驚得不知所措,又覺得義憤填膺,他也同樣不甘示弱地看著我,一副你能把我怎樣的神態。當然啦,他是佔了上風。當著這麼多見證人的面,德拉克羅瓦又已處在生命的盡頭了,我什麼都做不了。現在什麼別的都做不了,只有把眼前的事繼續做下去,把它做完。
「願上帝垂憐你的靈魂。」他朝坐在電椅上大口喘息、萬分恐懼的人說道,然後抬起目光,朝矇著網罩的長方形小間看去,哈里和傑克正站在那裡。傑克的手放在「梅布爾牌干發器」的開關上。醫生站在窗子右邊,眼睛盯著兩腿間夾著的黑色袋子,一如既往地默不做聲,就像隱身了似的。「轉二擋!」
一陣嗡嗡聲響起,有點像舊冰箱啟動時的聲音,儲藏室的吊燈都亮了。從觀眾席上傳出輕輕的喘息和模糊的說話聲。德爾在椅子上身子一挺,雙手緊緊抓住橡木扶手的頂端,腕部關節都發白了。他的兩隻眼珠在眼眶裡左右直轉,乾澀的呼吸更快了,幾乎是氣喘吁吁。
「好的,先生。」他說著,最後看了一眼蹲在柯菲寬大肩膀上的叮噹先生,「再見了,我心愛的,」他說著說著,哭聲響起來了,「我愛你,小傢伙。」他朝老鼠飛去一個吻。這種飛吻本來十分有趣或古怪,但這個吻卻不是。我和迪安的眼神碰了一下,不得不趕緊移開。迪安盯著通向拘押室的走廊,臉上浮出異樣的笑容。我肯定他快哭出來了。就我而言,我說了該說的話,以我是法庭官員這樣的內容開始,等我說完后,德拉克羅瓦最後一次邁出了囚牢。
「保羅,要不要我把電停了?」范哈伊隔著網罩喊道,聲音聽起來是完全給嚇住了。「要不要我……」
起初,一切正常。嗡嗡的聲音比原來的稍微響了一點,但也響不太多,德爾的身體一陣痙攣,不由自主地向前拱起。
「你是個好人,豪厄爾頭兒,」德爾說道,「你也是,埃奇康比頭兒。你有時候沖我叫喊,是的,但也是把你逼得沒法子了才這樣。你們都是好人,除了那個珀西。真想換個地方和你們見面啊。可這不是時間,也不是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