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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2

不再純真的秋天 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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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一九〇七年以來最乾燥、最炎熱的夏天——報紙上是這麼說的;勞動節周末前的星期五,新學年即將開始,連地上的秋麒麟草與路旁的水溝看起來都乾巴巴的。那年大家的花園都種不出什麼東西來;城堡岩的商場仍舊舉辦腌制材料和工具大展,但卻積滿灰塵,乏人問津。那年夏天,沒有人願意腌釀任何東西,或許蒲公英酒是唯一的例外。
「我一路跑回家,就是為了說聲對不起。」泰迪學著小安東尼,以可怕的假聲唱著。
我走到門邊拉下門閂,門砰地打開,我們的固定成員之一魏恩兩手一撐,便上了樹屋,身上汗流浹背,模仿搖滾歌星瑞戴爾梳的頭髮,也東一綹西一綹地黏在一塊。
「戈登輸了,咿——咿——咿!」
「什麼?」泰迪尖叫道,立刻把魏恩撂在一邊。「你這下流的騙子!竟敢在牌里做手腳!」
榆樹下非常陰涼,不過我們還是脫了襯衣,免得汗流浹背,把衣服都弄濕了。我們玩的是「三分錢」,所有牌戲里最無聊的一種,但我們熱得根本不想玩更複雜的牌戲。八月中旬以前,我們還能湊成一支不錯的球隊,之後大家就散了,天氣實在太熱了。
泰迪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他父親因為他打破盤子而大發雷霆,事情發生時,他母親正在鞋廠做工,等她趕回來時,一切已經過去。
其實我幾乎什麼事都可以做——那年夏天,我就跟隱形人沒兩樣。四月,我的哥哥丹尼在車禍中喪生,當時他正在喬治亞州本寧堡受新兵訓練。他跟另一個傢伙駕著吉普車去福利社,卻被一輛陸軍卡車攔腰撞上,丹尼當場殞命,車上另一個人到現在仍然昏迷不醒。事發之日距離丹尼二十二歲的生日只有幾天,我也已經買好生日卡準備寄給他。
我把紙牌面朝下往桌上一甩。
「你這四眼田雞!」柯里喊道。
我聽read.99csw•com到消息時哭了,葬禮時我哭得更傷心,實在難以相信丹尼走了,以前那個老愛敲我腦袋、用橡皮蜘蛛把我嚇哭、或是在我跌倒時親親我、在我耳邊輕聲說「別哭了」的人竟然不存在了——曾經摸過我、哄過我的人居然會死掉。丹尼居然會死掉,這個消息令我既傷心又害怕——不過我的父母似乎已完全崩潰。我跟丹尼就跟普通朋友差不多,他大我十歲,有自己的朋友與同學。我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吃了好幾年的飯,有時候他是我朋友,有時候他也會整我,不過大半時間他只是,你知道,一個我認識的傢伙罷了。他死的時候,已經離家整整一年,只有休假時回來過兩次,我們甚至連長相都不像。過了好久我才發覺,我的淚水大都是為爸媽而流的。
「你說你從家裡跑來的?」柯里不信地問道,「老兄,你真是瘋了。」魏恩的家在格蘭路,離樹屋有二英里路。「外面大概有華氏九十度吧?」
「你一定要去,」魏恩說,「真的,你們絕不會相信。戈登,你呢?」
「什麼消息?」我問。
他天生視力差,但聽力差倒是事出有因。以前大家都喜歡把頭髮剪得短短的,露出兩隻耳朵,就跟什麼瓶啊罐的耳朵一樣。泰迪卻是城堡岩第一個留披頭髮型的人,當時美國人連披頭士是何方神聖都還不知道。泰迪把耳朵蓋住的原因,是他的耳朵就像兩塊軟乎乎的蠟一樣。
泰迪拿起他的牌,迅速瞥了一眼,說道:「我贏了!」
「也許。」
「我贏了。」柯里說。
泰迪笨拙地洗牌,我則看到謀殺案的精彩部分。這時傳來有人快步登上梯子的聲音,接著便響起敲門聲。
「少煩了。」我說著,拿起一本《大偵探》,讓他們繼續玩。
「很值得,」魏恩說,「老天!你們一定不相信,真的。」read.99csw.com他的手拍打著滿是汗水的額頭,表示他是認真的。
儘管泰迪臉上掛了眼鏡,耳朵里又塞了肉色助聽器,他仍然看不太清楚,也時常聽錯別人的意思。要是打起棒球來,你只能讓他站在靠近籬笆、比柯里與葛貝的左外野和右外野還要遠的地方,並且祈禱沒有人會把球打到那麼遠,因為無論泰迪有沒有看到球,他都會正經八百地在後頭猛追。對他而言,一頭撞牆也是常事;有一回他一路跑著,便往樹屋的籬笆撞過去,立刻失去知覺,他就那麼翻白眼躺在地上,幾乎有五分鐘之久,真把我嚇壞了。他醒過來之後站起來走動,鼻子流著兩道鮮血,額頭上則隆起一塊紫色的大包,仍然念念不忘那是個界外球。
魏恩說:「你們要不要去看屍體?」
「我這四眼田雞有一千隻眼睛。」泰迪面容嚴肅地說,柯里跟我則禁不住狂笑。泰迪皺著眉頭望著我們,彷彿猜不透我們在笑什麼似的;這也是泰迪另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總會說一些奇怪的話,像「我這四眼田雞有一千隻眼睛」之類,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有意搞笑,還是就這麼脫口而出,然後他就皺起眉頭,瞪著捧腹大笑的人,像是在說:老天!這回又是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近一年來,他時常做一些古怪的事,比如用槍射死貓或在郵箱里點火。這次虐待兒子的事件發生后不久,他們很快辦了一次聽證會,送他進托格退伍軍人醫院,如果你是第八類情形退役的話,就得到那兒去。泰迪的老爸過去曾參加諾曼底登陸之役,泰迪常常這麼形容他的老爸,即使老爸這麼對待他,他還是以老爸為榮,每個星期都跟媽媽去看他。
「戈登輸了,戈登大輸特輸了。」泰迪像喇叭似的扯開嗓門直嚷嚷,緊跟著便發出他那舉世無雙的泰迪式奸笑——咿咿咿……活像一https://read•99csw.com根生鏽的釘子被人從爛木頭裡慢慢拔|出|來一樣。沒錯,他的確怪異,我們都知道。他跟我們一樣,快十三歲了,但由於他的厚鏡片與助聽器,他看來比我們大得多。每回別的小孩在街上看見他,都惡形惡狀地跟他要煙,其實他襯衫口袋裡突起的一塊不是煙,只是助聽器的電池罷了。
「讓我喘口氣,我是從家裡一路跑過來的。」
「二十九點。」柯里說,把方塊牌全攤在桌上。
泰迪伸手去摸最上面的牌,柯里則在背後的架子上找煙,我彎身撿起我的偵探雜誌。
我從十三點開始,先拿到一張八點的牌,湊成二十一,此後就毫無進展。柯里決定不再拿牌,我抽了最後一張牌,結果一點幫助也沒有。
「去你的!」魏恩說。
「二十二。」泰迪說著,一臉厭惡的表情。
大家都不動了。
除了玩牌之外,樹屋俱樂部也是個抽煙、休閑與看言情小說的好地方。那兒有五六個破舊不堪的煙灰缸,牆上釘著成人畫報的內頁,還有二十到三十副玩得角角都翹起來的紙牌(都是泰迪從他叔叔經營的城堡岩文具店拿來的。有一天泰迪的叔叔問他我們在玩什麼牌,泰迪便說我們要參加克里比奇紙牌遊戲比賽,泰迪的叔叔覺得好極了)、一套塑膠的撲克籌碼,以及一大堆年代久遠的《大偵探》奇情謀殺雜誌,可供我們沒事的時候打發時間。我們還在地板下面造了一個一百二十英寸見方的暗櫃,每次有哪個小孩的爸爸覺得應該來瞧瞧我們的俱樂部、表現一下親善時,便可以把一些不宜觀看的東西藏在裏面。碰到下雨天,待在樹屋裡簡直跟待在牙買加鐵皮鼓中一樣,叮叮咚咚的好不熱鬧……不過那年夏天倒沒有下過一滴雨。
「你們今晚可不可以出來露營?」魏恩熱切而激動地問我們,眼睛就像汗濕的臉上塞了兩粒葡萄乾https://read•99csw.com似的。「我是說你們去和父母說要在我家後院搭帳篷過夜?」
「魏恩,到底是什麼鬼事?」泰迪問。
「我是魏恩!」他聽來很興奮,而且上氣不接下氣。
泰迪的爸爸對「看護兵」解釋,說那些該死的高級軍官告訴他敵人已經肅清,結果他卻發現到處都是老德的狙擊兵;這時其中一位看護兵就問他撐不撐得住,泰迪的爸爸緊張地微微一笑,說他會撐住,除非地獄改行賣冰箱。於是看護兵朝他敬個禮,泰迪的老爸立刻回敬一個,救護車離開幾分鐘后,州警車也隨之而至,解除了死守沙場的泰迪老爸的職務。
那個星期五早上,泰迪、柯里和我都在俱樂部里,正為即將開學的事發愁,我們一邊玩牌,一邊講一些老掉牙的笑話。你怎麼知道法國人來過你的後院呢?很簡單,你的垃圾桶空空如也,而你的狗卻大腹便便。泰迪每回聽了都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不過每次搶著接下去的人總是他,但他也僅僅把法國人換成波蘭人罷了。
柯里嘻嘻笑道:「抽牌吧!」
「我想可以,」柯里說著拿起剛發的牌瞧著,「可是我爸正在酒吧里大喝特喝,你知道的。」
「好吧,什麼事?」
我猜他是我們這一群死黨里最笨的一個,而且也有幾分瘋癲。有時他會冒險做些極端瘋狂的事,每回卻都能全身而退。他最津津樂道的一件大事就是「閃車」;他會對著迎面而來的車子狂奔,好幾次都只差幾英寸就要撞上了,天知道他害多少人心臟病發作,而他卻在一邊笑個開懷,疾駛而過的車子捲起的風把他的衣服吹得如波浪般擺動。我們每次都被他嚇得半死,因為他即使戴了像可樂瓶子那麼厚的鏡片,視線還是一片模糊。我們覺得他總有一天會失手撞上車子,這隻是遲早的問題,逗他的時候得小心,因為他可能為了賭氣,什麼都敢做。
「你也去死吧!九九藏書」泰迪回嘴。
「誰?」柯里吼道。
在城堡岩,我們本來有一座樹屋,架在巨大的榆樹榦上,樹的下方則是一大塊空地。如今空地成了一家搬家公司,榆樹也不復存在,這就是進步。樹屋雖然沒有什麼名目,但有點像我們的社交俱樂部,通常有五六個固定成員,還有幾個在附近晃蕩的傢伙。碰上有牌局的時候,我們就會讓這些打游擊的上來,因為我們需要新血。通常我們都玩二十一點,而且玩得很小,頂多幾毛錢或幾分錢為底,不過如果手上有很多張牌,卻還沒有爆的話,可以贏上兩三倍,雖然只有泰迪會瘋瘋癲癲地想贏這種大錢。
「哇,各位,」他喘著氣,「要不要聽我的大消息?」
搭造樹屋的厚板都是從卡賓街麥奇木材行後面的廢料堆弄來的——不是四分五裂,就是布滿節孔,我們好不容易才用衛生紙或紙巾塞得牢牢的。屋頂是一塊波狀的鐵皮,也是我們偷偷從廢料堆弄來的;搬回來的路上,我們還頻頻回頭,惟恐守衛的惡犬發現之後,會把我們給生吞下去。我們也在同一天找到一扇紗門,雖然可以防蒼蠅蚊子,但卻銹得厲害,無論你什麼時候往外望,都是一片灰濛濛的黃昏景象。
泰迪的爸爸把他抓到廚房後面的大爐子前,然後一手抓住他的腦殼,按在爐台上十秒鐘,然後再抓起泰迪的頭髮,把頭部另一邊往爐台一按。之後,他便打電話給急救中心,要他們來救他的孩子。掛上電話之後,他從櫥子里拿出點四一〇口徑的獵槍,便坐下來看電視,獵槍就橫在大腿上。隔壁的布太太過來問泰迪怎麼樣的時候——她聽見泰迪的尖叫聲——泰迪的爸爸端起獵槍對準她。布太太立刻拔腿就跑,將自己鎖在家裡,又打電話報了警。救護車來了之後,泰迪的爸爸讓醫護人員走進來,用擔架把泰迪抬進那輛老舊的救護車裡,自己則走到後面門廊擔任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