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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萬·彼得羅維奇心情輕鬆愉快地動身前往彼得堡。此去前途渺茫,也許是貧乏威脅著他,但是他終於離開了可憎的鄉間生活,主要的是——他沒有辜負他的導師們的教誨,果真把盧梭、狄德羅和《La Dèclaration des droits des l'homme》的理想「付諸實踐」,而且身體力行了。一種完成了一件義務的感覺、勝利感和自豪感充滿了他的心靈;至於和妻子分別,他並不感到十分可怕,如果要他整天廝守著妻子,倒會使他難受。那件事已經完成;應該著手去干別的事情。在彼得堡,出乎他的預料,他竟很走運。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麥歇庫爾坦已經拋棄了她,但她還不曾死——為了向侄兒稍稍彌補前愆,把他介紹給自己所有的友好,還饋贈他五千盧布(這幾乎是她僅存的一點錢了)和一隻列皮科夫製造的表,錶殼上刻著他的姓名的簡寫,周圍飾著一圈愛神像。不到三個月,他就在俄國駐倫敦的使館里得到一個位置,搭上第一班啟航的英國船隻(那時候輪船根本還沒有人說起),飄洋過海而去。幾個月後,他接到佩斯托夫的來信。好心的地主祝賀伊萬·彼得羅維奇的添丁之喜,兒子在一八〇七年八月二十日出生於波克羅夫斯科耶村,為紀念殉難聖徒費奧多爾·斯特拉季拉特取名費奧多爾。馬拉尼婭·謝爾蓋耶夫娜因為身體十分虛弱,只在信尾附上幾行;但就是這寥寥的幾行已經使伊萬·彼得羅維奇驚訝不置了:他不知道,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已經教會他的妻子識字寫字了。然而,伊萬·彼得羅維奇並沒有長時期沉湎於父愛的甜蜜激動之中:他正忙於向當時一位名噪一時的弗林或拉綺絲(古典的名字當時還很流行)獻殷勤;蒂爾西特和約剛剛締結,大家都急於盡情作樂,一切都捲入狂歡之中,如痴如醉,他也被一個活潑的美人兒的那雙黑眼睛弄得神魂顛倒。他並沒有多少錢,可是他的賭運很好,他廣交朋友,凡是吃喝玩樂他無不參加九_九_藏_書,總之,他是揚著滿帆前進了。
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拉夫列茨基(我們得請求讀者允許把故事的線索暫時中斷)出身於古老的貴族世家。拉夫列茨基家的始祖從普魯士遷移到失明大公瓦西里二世的大公國,在別熱茨基韋爾赫被賜予封地二百契特維爾特。他的後裔之中有許多人擔任過不同的官職,在邊遠省份的王公和顯貴手下當過差。但是沒有一個人的官職超過御膳房總管,也沒有發過大財。拉夫列茨基家族裡最富有、最出色的是費奧多爾·伊萬內奇的曾祖父安德烈。他為人殘酷,大胆,聰明而狡猾。直至今日,有關他的獨斷專行、性如烈火、瘋狂的慷慨和貪得無厭的傳說,還不絕於人口。他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黝黑無須,說話口齒不清,好像總是昏昏欲睡,但是他說話的聲音越輕,他周圍的人就越是戰戰兢兢。他為自己選的妻子和他倒也相配。她暴眼睛,鷹嘴鼻,圓圓的黃臉,有茨岡血統,她性情暴躁,愛報復,對丈夫絲毫不讓,他也幾乎把她弄死;雖然她經常和他爭吵,但是,她並沒有比他多活多久。安德烈的兒子彼得,費奧多爾的祖父,不像他父親。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草原地主,性情相當乖僻,喜歡空談,做事緩慢,粗暴但不兇惡,好客,也愛養狗。他在三十多歲上就從父親手裡繼承了兩千個上好的農奴,但是不久他對他們就放手不管,聽之任之,他賣掉了部分地產,家僕們都被他慣壞了。一些認識與不認識的小人,都像蟑螂似的從四面八方爬進他的寬敞、暖和而邋遢的宅子,一個個見到可吃的就吃,見到可喝的就喝,吃飽喝足之後,見到可拿的還來個順手牽羊,一邊對好客的主人歌功頌德。主人遇到心情不好的時候也要「頌揚」自己的客人,稱他們是寄生蟲和壞蛋;可是如果客人不來,他又覺得寂寞。彼得·安德烈伊奇的妻子性情溫順,是他遵照父親的挑選和命令娶來的鄰家的姑娘,名叫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對一切事情概不過問,高高興興地招待客人,自己也樂意出門走親訪友,雖然照她的說法,往臉上抹粉簡直是要她的命。上了年紀她還常說:「您想想看,給你頭上戴個氈帽,把頭髮統統往上梳,塗上油,撲上粉,還插上些鐵發卡,到後來連洗也洗不掉;可是出門拜客不撲粉又不行——人家會見怪的,——簡直要人的命!」她喜歡乘快馬拉的馬車,打起牌來可以從早打到晚,丈夫走近牌桌的時候,她總是用手捂住記在她名下的贏來的戔戔之數,不讓他看見:然而她卻把自己的嫁奩和全部錢財都交給了丈夫,完全聽他支配。她給他生下一兒一女:兒子伊萬,就是費奧多爾的父親,女兒名叫格拉菲拉。伊萬不是在自己家裡長大,他從小就住在一個富有的老姑媽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家裡:她指定他做她的繼承人(要不是貪圖這個,父親是不會讓他去的),把他打扮得像個洋娃娃,給他延請各種各樣的教師,還指定一個法國家庭教師庫爾坦·德·福賽先生照管他,此人以前是天主教神甫,讓-雅克·盧梭的信徒,為人機靈,善於鑽營,——照她的說法,是僑民中的fine fleur。到後來她差不多以七十高齡下嫁了這個fine fleur,把自己的全部財產都轉移到他名下。過了不久,她塗脂抹粉,灑著a la Richelieu的龍涎香水,身邊圍繞著一群小黑奴、細腿的小狗和噪聒的鸚鵡,手裡拿著佩蒂托制的琺琅鼻煙壺,在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彎形的綢面小沙發上死去——被丈夫遺棄的她,死掉了:那位滿嘴甜言蜜語的庫爾坦先生認為,還是趁早帶上她的錢財逃往巴黎為妙。當這個意外的打擊(我們說的是公爵小姐的結婚,而不是她的死)臨到伊萬頭上的時候,他才二十歲;在姑媽家裡他從一個富有的繼承人一降而為寄人籬下的食客,他不願意再待下去。他從小在裏面長大的彼得堡的上流社會,現在卻對他饗以閉門羹;去謀一個費力而沒有前途的小差事吧,他又不屑去做(這一切都發生在亞歷山大皇帝朝代的初年),他萬般無奈,只好回到鄉下去投靠父親。他看到的老家又臟又窮,簡直糟透了;草原生活的閉塞和煤煙,處處使他感到不勝委屈,寂寞使他苦惱,況且,除了母親,全家個個都對他側目而視。父親討厭他那京城人的習慣,討厭他的大禮服、他的襯衫的硬邦邦的高領子、他的書籍、他的長笛、他的潔癖——難怪人們都感到他總是憎嫌別人。父親不住地發牢騷,對兒子不滿,「我們這兒樣樣都不中他的意,」他說,「上了飯桌就挑三揀四,什麼也不吃,人身上有氣味啦,屋子裡不透氣啦,他都受不了,看見別人喝醉了酒他就難受,也不許在他跟前打架,又不肯去謀個差事:說什麼身體不好,呸,真是個嬌寶貝!這都怨他滿腦子裡都裝著伏爾泰,」老頭子特別瞧不起伏爾泰,還有那個「狂信者」狄德羅,儘管他們的著述他連一行也沒有讀過:讀書與他是無緣的。彼得·安德烈伊奇並沒有說錯:的確,他兒子滿腦子都裝滿了狄德羅和伏爾泰,而且,還不止他們兩個——還有盧梭,還有賴納爾,還有愛爾維修和其他許多和他們類似的著作家,——不過也僅僅是在頭腦里而已。伊萬·彼得羅維奇以前的老師,那位退職的天主教神甫和百科全書派,滿足於把十八世紀的全部高深的學說統統灌輸給他的學生,而這個學生的頭腦里倒的確是裝得滿滿的;它們裝在他的頭腦里,卻沒有融入他的血液,沒有深入他的靈魂,沒有形成堅定的信念……不過,迄今為止我們也還沒有達到那種程度,豈能要求五十年前的一個青年有什麼信念呢?父親家裡的客人們在伊萬·彼得羅維奇面前也感到拘束;他討厭他們,他們也怕他。他跟比他大十二歲的姐姐格拉菲拉也是格格不入。這個格拉菲拉是個怪物;又瘦,又丑,還是個駝背,一雙目光嚴肅的大張著的眼睛和一雙緊抿著的薄嘴唇,無論是她的面貌、聲音以及急促而笨拙的舉動,處處都令人想起她的祖母,那個茨岡女人,安德烈的妻子。她生性固執,愛掌權,出嫁的話她連聽都不要聽。伊萬·彼得羅維奇的回家很不合她的心意;他在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家裡做養子的時候,她就希望至少能得到父親的家財的一半。她的吝嗇也像祖母。此外,格拉菲拉還嫉妒她的弟弟:他受過那麼良好的教育,一口帶巴黎腔的法語說得那麼漂亮,而她連「Bonjour」和「Comment vous portez vous」幾乎都說不上來。固然,她的父母根本不懂法語,但是她並不因此而感到好受些。苦悶和寂寞使伊萬·彼得羅維奇感到走投無路,他在鄉下過了還不到一年,卻已經覺得好像度過了十年。他只有對母親可以講講心裡話,一連幾個小時坐在她那低矮的屋子裡,聽那善良的婦人的簡單的絮叨,飽啖母親做的蜜餞。碰巧,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婢女里有一個非常俊俏的名叫馬拉尼婭的姑娘,她生著一雙溫順明亮的眼睛,秀麗的容貌,聰明而又溫順。伊萬·彼得羅維奇和她初次見面就看上了她,接著又愛上了她:他愛她的怯生生的步態,羞答答的回答,輕柔的聲音和文靜的微笑;他越來越覺得她可愛。她也以整個心靈的力量眷戀著伊萬·彼得羅維奇——只有俄羅斯少女才會如此眷戀——而且委身給他了。在鄉下地主的家裡,什麼秘密都不會隱瞞長久:很快,人人都知道了少爺和馬拉尼婭的關係,最後,這個消息也傳到彼得·安德烈伊奇的耳朵里。要是在別的時候,他大概也不會去管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可是他對兒子積怨已久,巴不得有機會把這個彼得堡來的聰明人和花|花|公|子羞辱一番。於是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又是叫罵,又是喧嚷:馬拉尼婭被鎖在貯藏室里,伊萬·彼得羅維奇被喚到父親跟前。安娜·帕夫洛夫娜聽到叫嚷也跑來了。她極力想勸丈夫息怒,可是彼得·安德烈伊奇什麼也聽不進去。他像老鷹似的撲到兒子面前,大罵他傷風敗俗,不信上帝,假貌為善,趁此把鬱結在心裏的對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的滿腔怨恨統統發泄到兒子身上,種種不堪入耳的話都劈頭蓋臉而來。起初伊萬·彼得羅維奇還一言不發,挺著,可是當父親威脅他說,要給他一種丟人的懲罰時,他實在忍不住了。「狂信的狄德羅又要出場了,」他心裏想,「我要把他的教誨付諸行動,你們等著瞧吧,我會讓你們都大吃一驚。」於是,伊萬·彼得羅維奇雖然四肢都在顫抖,卻用平靜的聲音不慌不忙地向父親宣稱,父親罵他傷風敗俗是沒有理由的,雖然他並不打算為自己的過錯分辯,他卻要設法補救,因為他感到自己是高出於一切世俗的偏見之上,他更是心甘情願地這樣做,那就是——他準備娶馬拉尼婭為妻。說出這一番話,伊萬·彼得羅維奇無疑是達到了目的:彼得·安德烈伊奇被他嚇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可是做父親的立刻醒悟過去,身上還穿著松鼠皮鑲邊的皮襖,光腳穿著鞋子,就掄起拳頭向伊萬·彼得羅維奇撲過去。偏偏那天伊萬·彼得羅維奇梳著ā lā Titus的髮式,身穿嶄新的英國式藍色燕尾服、帶穗子的皮靴和漂亮的駝鹿皮緊身褲。安娜·帕夫洛夫娜拚命地大叫起來,用手捂住臉,這時她的兒子穿過整座房子,跳到院子里,又跑進菜園,衝進花園,飛也似地跑上大路,他一直頭也不回地跑著,直到最後不再聽到身後有父親的沉重的腳步聲和強烈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喊:「你給我站住,流氓!」他吼叫著,「站住!要不我要詛咒你!」伊萬·彼得羅維奇躲藏在鄰近一個獨院地主家裡。彼得·安德烈伊奇回到家裡已是筋疲力竭,渾身大汗。他喘息未定,就宣布取消給兒子的一切祝福和繼承權,吩咐燒掉他全部荒謬的書籍,把婢女馬拉尼婭立即打發到一個遙遠的村子去。有幾個好心人找到伊萬·彼得羅維奇,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他。他又羞又惱,發誓要向父親報復;當天夜裡,他攔截了要把馬拉尼婭送走的農家大車,搶走了她,帶著她驅車跑到附近的城市裡,同她結了婚。錢是由一個鄰人周濟的,那人是一個退職海員,終日喝得醉醺醺的,心地極其善良,最為喜歡,照他的說法,一切「高尚的事情」。第二天,伊萬·彼得羅維奇給父親寫了一封客客氣氣的信,語氣挖苦,冷淡,自己卻前往他的遠房表兄德米特里·佩斯托夫和妹妹——讀者已經認識的馬爾法·季莫費耶夫娜——的村子。他向他們訴說了一切,說他打算去彼得堡謀一個差事,懇求他們收留下他的妻子,哪怕是暫時的也好。說到「妻子」這個字的時候,他痛哭起來,不顧自己所受的京都的教養和哲學思想,竟低卑地、像一個地道的窮苦的俄國人那樣,向自己的親戚下跪,甚至把額頭碰在地板上。佩斯托夫兄妹是富有同情心的好人,欣然同意他的請求;他在他們家裡住了三個星期,心裏暗暗等待著父親的回信;但是回信沒有來——而且也不可能來。彼得·安德烈伊奇得知兒子結婚的消息,就病倒了,吩咐不準在他面前提起伊萬·彼得羅維奇的名字;只有做母親的瞞著丈夫悄悄地向一位司祭借了五百盧布的紙幣,派人把錢送給他,還送給他妻子一個小小的神像;她不敢寫信,只讓她派去的那個一晝夜能走六十俄里的乾瘦的農民告訴伊萬·彼得羅維奇,叫他不要過於難受,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起來,父親的盛怒也會變為寬恕;她本來心目中的兒媳並不是這樣的,但是,顯然上帝的意旨如此,她也就給馬拉尼婭·謝爾蓋耶夫娜送去她做母親的祝福。那個乾瘦的農民得到一個盧布的賞錢,他請求見一見新少奶奶,因為他是她的教父,他吻過她的手,就往家裡跑了。九九藏書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