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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二十一

過了三個星期,拉夫列茨基騎馬去O市拜訪卡利京家,在那裡消磨了一個夜晚。萊姆也在;拉夫列茨基很喜歡他。由於父親的安排,他什麼樂器也不會,可是,他卻熱愛音樂,嚴肅的古典音樂。潘申那晚沒有來卡利京家。省長派他出城辦事去了。麗莎獨自彈琴,彈得十分準確;萊姆活躍起來,非常興奮,用紙捲成一個小卷,用來指揮。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看著他,起初笑了,後來卻去睡了;照她的說法,貝多芬的作品太刺|激她的神經。半夜,拉夫列茨基送萊姆回寓所,在他家坐到清晨三點鐘。萊姆談了許多;他的駝背伸直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發出光輝,連頭髮也直豎在前額上。已經有很久沒有人對他表示過同情;拉夫列茨基顯然很關心他,關切而仔細地向他問這問那。這使老人深受感動,他終於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給客人看,彈著琴,甚至還用毫無生氣的嗓子唱了他的作品的某些片斷,其中有他為席勒的敘事詩《弗里多林》所譜寫的全部。拉夫列茨基稱讚了他,要他再重唱了幾節。臨走的時候,read.99csw.com他邀請萊姆到他那裡去小住幾天。萊姆把他送到外面,馬上就同意了,緊緊地和他握手;但是,當他單獨留在清新潮濕的空氣里,看東方剛剛破曉的時候,他回顧了一下,眯起眼睛,蜷起身子,像做錯了事似的,慢吞吞地走進他的斗室。「Ich bin wohl nicht Klug」(我大概是瘋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在他那張又硬又短的床上躺下。過了幾天,拉夫列茨基坐著馬車來接他,他想託病推辭不去;但是拉夫列茨基走進他的房間,說服了他。對萊姆最起作用的是,拉夫列茨基專門為他把一架鋼琴從城裡運到鄉間。他們二人一同去卡利京家,在那裡度過黃昏,然而卻不及上次那樣愉快。潘申在那裡,大講他的下鄉之行,非常滑稽地摹仿他所見到的地主們的模樣。拉夫列茨基笑了,萊姆卻縮在角落裡不出來,他一言不發,像蜘蛛似的全身微微動著,沒精打采,板著臉,直到拉夫列茨基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的精神才好起來。甚至坐在馬車裡,老人也是畏畏縮縮,好像怕見人,但是,寧靜溫暖的空氣,微風,淡淡的陰影,青草和白樺嫩芽的芳香,無月的星空的寧靜的光輝,和諧的馬蹄聲和馬的響鼻聲——道路、春天和夜色的全部魅力,都降臨到這可憐的德國人的心靈里,於是他先開口和拉夫列茨基交談起來。
「這要看說這話的是什麼人了!」安東不滿意地https://read•99csw.com反駁說。
「是,您哪,」老頭難受地說。
「少爺,」有一天老頭下了決心問,「我們的少奶奶怎麼啦,她打算住在哪兒?」
「聽說,」拉夫列茨基插話說,「人家都叫她老潑婦,是真的嗎?」
在兩個星期里,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把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的小屋整理就緒,清理了庭院和花園;從拉夫里基運來了舒適的傢具,從城裡運來了酒、書籍和雜誌;馬廄里有了馬匹;一句話,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把需要的一切都購置齊全,開始過起既不像地主,也不像隱士的生活來。他的日子過得很單調;儘管沒有人來訪,他也並不感到寂寞。他勤懇地、專心致志地管理田莊的事務,騎著馬去郊遊,讀書。然而,他讀書並不多;他更喜歡聽老安東說古道今。拉夫列茨基總是坐在窗前,手裡一個煙斗,面前一杯涼茶。安東則站在門邊,兩手往背後一操,就不緊不慢地講起他那些年代久遠的、好像是神話時代的故事來:那年頭,燕麥和裸麥不論斗量,而是裝在大麻袋裡,兩三個戈比就能買它一袋;那年頭,四面八方,甚至直到城邊,都是不能通過的樹林,沒有人觸碰過的草原。「如今倒好,」已經年過八旬的老頭髮牢騷說,「統統給砍光了,開墾了,要趕車也趕不過去了,」安東還講許多有關他的女主人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的事情:說她老人家是多麼明白事理,多麼節儉;有一位老爺,一位年輕的鄰居想巴結她,常來看望她,為了他,她老人家甚至戴上自己節日才戴的有深紅緞帶的包發帽,穿上網眼薄紗制的黃色衣服。可是後來因為那位鄰居老爺冒冒失失地問了一句:「小姐,您的錢一定很不少吧?」她就大發脾氣,吩咐不許他上門,而且當時就下個命令,她死後,所有的一切,哪怕是一小塊破布,都留給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果然,拉夫列茨基發現,姑姑的家當都保存著,一樣不缺,連那頂節日戴的有深紅緞帶的包發帽和薄紗黃衣服也在。拉夫列茨基指望能找到一些舊報紙和有趣的文件,卻一點沒有,只有一個破舊的本子,上面有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記載下的一些東西——一會兒是「亞歷山大·亞歷山得羅維奇·普羅佐羅夫斯基親王殿下與土耳其帝國締結和約,聖彼得堡一片歡騰」;一會兒是一張醫治胸口疼的偏方,附註著「此方系生命之源三一教堂大祭司費奧多爾·阿夫克先季耶維奇贈與普拉斯科維婭·費奧多羅夫娜·薩爾特科夫將軍夫人者也」;一會兒又是政治新聞,如「有關法蘭西虎之消息似乎不再報道」,緊挨著是:「據《莫斯科新聞》載,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科雷切夫中校先生逝世。此人莫非為彼得·瓦西里耶維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列茨基還找到幾本舊曆書、圓夢書和安博季克先生的那本神秘的著述;久已淡忘的、然而還很熟悉的《象徵與圖譜》在他心裏勾起了許多的回憶。在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的梳妝台里,拉夫列茨基發現有一個用黑絲帶縛著、黑色火漆封著的小包,塞在抽屜的最裡面。小包里,面對面放著兩張畫像,一張是他父親年輕時代的粉影肖像畫,柔軟的鬈髮披在前額,細長的眼睛裡帶有倦意,嘴半張著;另一張畫像幾乎已經磨損,畫上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婦人,身穿白衣,手持一朵白玫瑰——這是他的母親。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從來不讓人給她畫像。「費奧多爾·伊萬內奇少爺,」安東對拉夫列茨基說,「我那時雖說不住在上房裡,可是您的曾祖父安德烈·阿法納西耶維奇我還記得:他老人家去世的時候,我十八歲了。有一回我在花園裡碰到他老人家,嚇得我兩腿直打哆嗦。可是他老人家倒沒有把我怎麼樣,只問我叫什麼名字,還派我到他房裡去給他取手帕。不用說,真正是一位大老爺,對誰也不買賬。容我對您說,這是因為您的曾祖父有一個神奇的護身香囊,是阿索斯山上的一個僧人送給他的,那位僧人對他如此這般地說:『貴族老爺,為了您的殷勤款待,我把這個送給您;戴上它,您就什麼都不用害怕。』少爺,您知道,那年頭是什麼年頭:做老爺的想幹啥就幹啥。有時候,哪怕是位老爺也罷,誰要是膽敢跟他老人家頂撞,他老人家只是看上他一眼,對他說:『你還不夠格哪,』——他老人家最愛說這句話。他(您曾祖父的在天之靈)住的是木頭搭的小屋;可是留下的財產卻不知有多少,銀子啦,各種各樣積攢下來的東西啦,所有的地窖都塞得滿滿當當的。這才是個好當家人。您誇它好看的那個小玻璃酒瓶,就是他老人家的,他用它喝酒。可是,說到您爺爺彼得·安德烈伊奇,倒是蓋了漂亮的磚房,可是沒有積攢下錢財;什麼事到他手裡全完蛋,日子過得比他老爺子差多了,一點福也沒有享過,——可是把錢都花光了,一樣可以紀念的東西也沒有留下,連一根銀勺子也沒有留下,還不是多虧格拉菲拉·彼得羅夫娜操心,才保住了這個家。」九*九*藏*書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我跟妻子分開了,」拉夫列茨基費勁地說,「請你不要問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