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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連娜只是看了看母親,一言不發:她覺得寧可讓自己碎屍萬段,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宣洩出來,而同時,在她心裏,她又不自主地感覺恐怖和甜蜜了。然而,她和卡佳的友誼卻不曾長久:那可憐的小女孩患了惡性熱病,幾日之間就死去了。
她的家庭女教師,就是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委託來完成她女兒的教育的,——那教育,我們可以附帶說一句,甚至不曾被那百無聊賴的貴婦人開始過——是一個俄國人,一位因受賄被撤職的官員的女兒,公立女塾的畢業生,一個多情善感、善良而又善於撒謊的女人;她一輩子都在鬧戀愛,結果是在五十歲上(那時葉連娜已經十七歲了)嫁給了一位什麼軍官,可是,這位軍官即刻就把她拋棄了。這位家庭女教師很愛文學,自己也寫寫小詩;她給葉連娜培養了讀書的興趣,可是,僅僅讀,是不能滿足這位姑娘的:從兒時起,她就渴慕著行動,積極的善行;乞丐,飢餓的、病弱的人們,使她思念,使她不安,使她苦惱;她常常夢見他們,也向她所有的相識的人詢問關於他們的事;她誠心誠意地布施,帶著不自主的莊嚴,甚至情緒的悸動。所有被虐待的動物,瘦瘠的看家狗、要死的貓、從巢里掉下來的麻雀以至昆蟲和爬蟲,全可以得到葉連娜的支持和保護:她親自飼養它們,一點也不感覺嫌憎。母親從不干預她;可是,父親對於她那種——用他的話說——庸俗的婆心,卻往往非常生氣,並且宣稱道:貓啊狗啊的擠滿了一屋子,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列諾奇卡,」他常常對她叫道,「快來,這兒有蜘蛛吃蒼蠅啦;快來救救這可憐的小命吧!」而列諾奇卡,果真就慌慌忙忙跑過來,救出了蒼蠅,還把那糾結著的蠅腿也給解開了。「吶,現在,讓它咬咬你吧,你既然那麼慈悲,」父親就這麼諷刺地說;可是,她卻全不在意。在十歲的時候,葉連娜結識了一個小乞女卡佳,常常偷偷地到花園裡去會她,帶糖果給她吃,送給她手帕和十戈比的銀幣——玩具卡佳是不要的。她常常和她並坐在茂密的蕁麻背後,灌木叢中的干土上,以一種喜悅的、謙虛的感動,啃著她的發硬的麵包,聽著她的故事。卡佳有個嬸母,是個兇狠的老婦人,常常責打她;卡佳恨她,總說有一天她會從她嬸母那裡逃走,去完全聽憑上帝的意旨生活;葉連娜以隱秘的崇敬和驚愕諦聽著那些新奇的、不曾聽過的話語,睜大眼睛注視著她的同伴,而在那種時候,卡佳身上的一切——她那烏黑的、靈活的、近似野獸的眼睛,她那黝黑的手,她那粗啞的聲音,甚至她那破爛的衣裳——對於葉連娜就全都變為特殊的、甚至是神聖的了。葉連娜回到家裡,許久許久還想著乞丐的生活和上帝的意旨;她夢想著她將怎樣給自己砍來一根榛木的手杖,背上一個行乞者的口囊,和卡佳一同逃走;她將怎樣戴上野菊的花冠(她有一次看見卡佳戴過那種花冠),流浪在村野的路上。在這種時候,要是她家裡有什麼人走進房來,她就會張皇起來,並且顯得羞怯。一天,她冒雨跑去會卡佳,將衣服濺得滿是污泥;父親瞧見了她,就管她叫邋遢小孩、鄉下妞兒。她滿臉都漲紅了,心裏生出了恐怖的、不可思議的感覺。卡佳愛哼一曲兵士們常唱的粗野小調;葉連娜也從她那裡把它學會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有一天偶然聽見她正在唱那支小調,登時就十分生氣。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你從哪兒學來的這種下流東西呀?」她問她的女兒。
同時,葉連娜則已回到自己的私室,坐在開著的窗前,把頭托在手上。每晚,在自己的私室里,憑窗坐上一刻時光,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在這時候,她就自己對自己默省著,將過去的一日省察一過。不久以前她才滿了二十歲。她身材修長,面色蒼白帶暗,彎彎的眉毛下面閃著一對灰色的大眼睛,眼周略有細小的雀斑,前額和鼻子全都端正,嘴唇緊閉,下頦稍顯尖削。栗色的九*九*藏*書髮辮低垂在她的纖細的頸上。在她的全身,從那專註而微似驚怯的面部表情,那清澈而變幻莫測的目光,以至那似乎緊張的微笑和那柔和而又似急促的聲音,全可感到一些神經質的、電似的、匆遽而又激烈的什麼,總之,是決不能使人人都喜歡、甚至還會使某些人發生反感的什麼。她的手是狹長的,作薔薇色,手指很長;她兩足也是狹長,步履迅速,甚至可以說急驟,行動時身體微向前傾。她是很奇怪地成長起來的;在最初,她崇拜她的父親,其後,則熱烈地依戀母親,而最後,則對於父母都變冷淡了,尤其對於父親。近來,她對待母親好像對待一個病弱的祖母;而她的父親,在她幼年,當她被稱讚為傑出的孩子的時候,他也曾以她為自己的驕傲,及至她成長起來,他卻漸漸地害怕她了,甚至稱她為一個狂熱的共和政體的擁護者,天知道是學的誰的樣!軟弱使她反感,愚昧令她憤怒,而欺騙,則是她「永生永世」也不能饒恕的;她的嚴格是超乎一切的,甚至在祈禱時,她也不止一次地夾雜著斥責。一個人一旦失卻了她的尊敬——她下判斷是十分迅速的,往往過於迅速——那人在她心裏就永遠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深深地沉入她的心底,生活對於她,是絕不同於兒戲的。
聽到卡佳的死訊,葉連娜感到十分悲哀,有許多夜晚,她都不能入睡。那幼小乞https://read.99csw•com女的最後的話語在她的耳邊不斷迴響,她感覺那聲音正在向她召喚……
歲月流逝,年復一年;迅速地,無聲地,有如雪下的水,葉連娜的青春暗暗流著,從外表看來,似乎是平靜無事,但在內心裡,卻經歷著不安和苦鬥。她沒有朋友;所有到斯塔霍夫家來的姑娘們,她一個也合不來。父母的權威從來也沒有使葉連娜感到重壓,到十六歲,她就幾乎完全獨立了;她開始過著她自己的生活,然而,是多麼寂寞的生活啊!她的靈魂在寂寞里燃燒,而火焰又在寂寞里熄滅;她像籠中的鳥兒似地掙扎著,而籠,其實是沒有的:沒有人壓迫她,也沒有人拘束她,可是,在內心裡,她卻感到煩惱和苦悶。有時,她連自己對自己也不能了解了,甚至對自己感到害怕。在她周圍的一切,她覺得全是無意義的,不可理解的。「沒有愛,怎麼能活呢?可是,就沒有一個人可以愛!」她想著;而一想到這一點,感到這一點,她又不自主地感覺恐怖了。十八歲的時候,她染上了惡性熱病,幾乎死去;她本來健壯的整個機體,因此受到了嚴重的影響,許久許久還不能完全恢復;最後的病象終於消失了,可是,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的父親卻還是時常多少帶著惡意地說她神經質。有時,她感到:她所要求的也許在整個俄國就不會有一個人要求,不會有一個人夢想到。後來,她平靜下來了,甚至自己笑自九*九*藏*書己,於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無憂無慮地過去,可是,突然間,一種強烈的、無名的、不可控制的力,卻又在她的心底沸騰起來,大聲要求著自己的出路。一陣風暴過去了,疲乏的翅膀,在未曾飛升之前,又低垂了,可是,這些情感的風暴卻使她的心靈受盡了煎熬。雖然她多方隱瞞自己的心情,可是,那受盡折磨的靈魂的苦惱,就是在她那外表的平靜里,也不自主地顯露出來;因此,她的雙親不時聳聳肩膀,感覺驚訝,而終於還是不能明白她的「奧妙」,那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在我們的故事開始的那一天,葉連娜比往日更晚還不曾離開窗前。她的思想縈繞著別爾謝涅夫,回憶著她和他所談的話。她喜歡他;她相信他的感情的溫暖和志向的純潔。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像在那天傍晚那樣和她談過話。她回憶著他那膽怯的眼神和他的微笑——而她自己也微笑了,於是,沉入了深思,可是,這深思卻不再是關於他的了。她憑著開著的窗,注視著窗外的黑夜。許久許久,她凝望著那暗黑的、低沉的天空;於是,她站起來,搖搖頭,把頭髮從臉旁甩到腦後,而同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把自己的裸|露的、冰冷的手臂伸出去,伸向天空;接著,她把手臂垂下來,跪在床邊,把臉偎在枕上;儘管她極力想要抑制著洶湧的激|情,但是,奇異的、不可思議的、燃燒似的熱淚,卻不由自主地從她的眼裡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