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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你只管笑吧!我到這兒來,因為我恨不得要咬我自己一口,因為絕望、懊惱、嫉妒在啃著我的心……」
「可是,為什麼英沙羅夫叫你那麼感興趣呢?」別爾謝涅夫問道。「你跑到我這兒來,難道就是單單為了給我描寫他的性格來的么?」
「我可沒有問您那些,」葉連娜說著,就站了起來。
「噓……」舒賓截斷了他,「我是偷偷到你這兒來的,好像馬克斯來會阿加特。我非跟你偷偷說兩句話不可。」
「Wer?」卓婭用德語問道。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她的本國話往往就脫口而出。葉連娜端坐起來。舒賓唇間浮著戲弄的微笑,注視著她。她感到有些慍惱,可是,沒有做聲。
「您可聽見,」他重複道,「英沙羅夫先生就要到啦。」
英雄英沙羅夫馬上就光臨啦!」他裝模作樣地高聲喊著,跑進斯塔霍夫家的客廳;恰好,這時候,客廳里只有葉連娜和卓婭。
「真的嗎?可是又想哭嗎?」
「他呀,今年一百四十四歲!」舒賓回答,露出一副慍怒的神氣。
「嫉妒你,嫉妒他,嫉妒每一個人。一想到這,我就苦惱,要是九_九_藏_書我早一點兒了解了她,要是我早一點兒就知道怎樣著手進行……可是,有什麼可說的!結果,我只有笑,只有裝傻,只有像她所說的扮丑角,以後,就上弔完事。」
「你就你,幹嗎把我也扯在裏面?」別爾謝涅夫喃喃地說,「況且,別的話,你也說得不對:他一點兒也不討厭你,並且,他和他自己的同胞一向就是你我相稱……那我是知道的。」
「啊,那倒不必,」舒賓回答著,就將手肘支在窗台上面。「像這樣更有趣些,更多一點兒西班牙的情調。第一,我恭喜你:你現在是身價百倍了。至於你那抬上了天的了不起的人物,對不起,可是一落千丈。這,我可以給你擔保。並且,為了給你證明我的大公無私,那麼,請聽:英沙羅夫先生的鑒定表,全在這裏。天才,沒有;詩情,無;工作能力,不小;記憶力,無限;智力,不深也不廣,可是健全而且敏捷;枯燥乏味;剛強有力;如果談到他那令人索然之極的(咱們私下這樣說吧)保加利亞什麼的,他甚至還有一份辯才。如何?你以為我不公平么?還有一點:你一世也做不到和他你我相稱,誰也不曾和他有過這種交情;我,作為一個藝術家,當然是叫他討厭的,這一點,我倒引以為榮。枯燥,枯燥,可是,他會好好地收拾咱們。他真是全心全意獻身給自己的祖國——不像我們的這些個口九九藏書頭愛國者,只會拍拍人民的馬屁,只會空口吹牛:『啊,向我們流溢吧,你活命的水!』可是,當然,他的使命容易得多,也明白得多:只要把土耳其人趕跑,那就是驚天動地的事業!可是,所有這些氣質,謝謝上帝,卻不討女人的歡喜。沒有魅力,沒有誘惑力;在這方面,你我都比他強多啦。」
「我很喜歡他們,」英沙羅夫回答,「特別是那女孩子。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姑娘。她好像容易激動,可是在她,那是很好的激動。」
「您該常去看看他們,」別爾謝涅夫說。
「真是多麼搗亂的小鬼呀,你這夜貓子!」別爾謝涅夫開始說。
別爾謝涅夫還沒有來得及讀完一頁羅墨爾,忽然在他的窗上有誰投了一把細砂,發出了沙沙的聲響。他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推開窗戶,卻瞧見了舒賓,面色蒼白,有如一片白紙。
「您是對的,您總是對的,葉連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囁嚅著說,「可是,天知道,我可並沒有惡意。我們今兒陪他遊了一整天,我敢給您擔保,他真是個特出非凡的人物。」
「我跑到這兒來,」舒賓說道,「因為我在家裡苦死了。」
舒賓立刻變得沮喪了。
「英沙羅夫先生年輕么?」卓婭問。
「我聽見啦,」她回答說read.99csw.com,「我也聽見您在怎樣稱呼他。我真奇怪您,真的。英沙羅夫先生的腳還沒有踏進屋子裡來,您可就想把他扮成丑角啦。」
小廝通報兩位友人的來臨。他們走了進來。別爾謝涅夫介紹了英沙羅夫。葉連娜請他們坐下,她自己也坐下來,卓婭則上樓去了:她得把客人們的來臨報告給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去。一場泛泛的談話開始了,正和所有初次的晤談一樣。舒賓坐在一個角落裡,默默觀察著;可是,也並沒有什麼可觀察的。他觀察到,在葉連娜臉上,有一種對他舒賓的抑制著的忿恚,如是而已。他也觀察了別爾謝涅夫和英沙羅夫,並且以雕塑家的眼光比較了他們的面孔。「兩位全不算漂亮,」他想道。「保加利亞人有一副富有特徵的臉,頗適宜於雕塑,並且,現在恰好是滿被著光華;可是,那大俄羅斯人卻更適宜於繪畫:沒有線條,卻自有風度。據我看,無論這一個或者那一個,全都有可愛的地方。她可還沒有戀愛,可是,如果要愛,就一定會愛上別爾謝涅夫,」他自己心裏這樣決定著。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來到客廳,談話於是就完全轉為純粹別墅式的了,名副其實的別墅式的,而不是村居式的。從話題的豐富上看來,那談話的確也是多趣的,可是每隔兩三分鐘,總會突來一次暫短的、無趣的間歇。在某一次這種間歇中間,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望了望卓婭。舒賓可了解這種無言的暗示,馬九九藏書上就做出一副怪相,可是卓婭卻已經坐到鋼琴旁邊,把她所會的歌曲全都彈唱了一過。烏瓦爾·伊萬諾維奇也曾在門邊晃過一晃,可是,痙攣地扭扭手指之後,又退出去了。隨後,茶上來了;接著,全體都來到花園裡……外面,天已開始暗黑,客人們於是告辭歸去。
「是的,應該,」英沙羅夫回答,於是,一直到家都不曾再說什麼。回家之後,他立刻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裡,但是,他的蠟燭一直燃著,直到午夜過去許久以後。
老實說,英沙羅夫在葉連娜心裏,的確沒有產生她所期待的那麼深的印象,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並沒有產生她所期待的那種印象。她喜歡他的坦然和毫無拘束,她也喜歡他的臉;但是,英沙羅夫的整個性格,那平靜的鎮定和平凡的單純,卻和她從別爾謝涅夫的敘述里在心裏所構成的形象多少不大調和。葉連娜所預期的(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實在比這更為「嚴重」一些。「可是,」她想道,「今兒他沒有說什麼話,那隻能怪我自己——我沒有問他;只好等下一次吧……可是,他的眼睛卻是富於表情的、誠實的!」她覺得,在他面前她並沒有自卑的意思,卻只是像朋友一樣,想向他伸出手去——這可使她迷惘:對於像英沙羅夫這樣的人們,對於「英雄」們,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這樣。提到「英雄」,又使她記起舒賓的話,在她躺到床上的時候,她的臉也紅了,甚至生起氣來。
「那可是另一回事!對於他們,他是個英九_九_藏_書雄;可是,老實說,我對於英雄的觀念就完全不同:英雄就不該會說話;英雄就該像公牛一樣嚎;它把角一觸,牆登時就坍倒。它自己就不必知道它幹嗎要觸,只是觸就罷了。可是,也許,在我們的時代,是需要另一種英雄的吧。」
「對於您的新朋友們,您覺得怎樣?」在歸途上,別爾謝涅夫這樣問英沙羅夫。
「那麼,進裡邊來吧。」
舒賓倏然離開了窗前。別爾謝涅夫不禁想在他後面喊一聲「安奴什卡!」,可是,他卻抑制住自己:舒賓真是異常苦惱。一兩分鐘之後,別爾謝涅夫甚至覺得他聽到了啜泣的聲音;他站起來,打開窗戶,一切全都寂然;只在遠遠的地方,有誰,也許是一個過路的農民,在低吟著《摩茲多克的原野》。
「在這樣的良夜,當然不會;可是,只讓我活到秋天吧。在這樣的夜晚,人們當然也可以死的,不過,是幸福得要死罷了。啊,幸福!每一根樹枝投到路上的每一片陰影,這會兒好像都在低聲說道,『我知道幸福在哪兒啦……可要我告訴你?』我倒想約你去散散步,可是現在,你是被散文迷住了。睡覺吧,願你有無數的數學數字來到你的夢裡!可是,我的心卻要碎了。你們,可敬的先生們,你們瞧著一個人在笑,那麼,依你們看來,他就一定非常自在;你們就可以給他證明他不過是在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換言之,就是他全沒有苦惱……得了吧!上帝祝福你們!」
「啊,上弔?不會吧?」別爾謝涅夫說。
「嫉妒?嫉妒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