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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木

木木

「啊,你是個怎樣的東西啊!」太太說,她走到「她」跟前,彎下身去,正要撫摩「她」,可是木木猝然掉轉頭來,露出了牙齒。太太連忙縮回了她的手。
「『她』還不習慣,怕生,」一個寄食女人用膽怯的、柔順的聲調說。
「啊,他房門上有一個眼,」斯捷潘答道,「您可以把棍子插|進去動它幾下。」
格拉西姆站在門口,也不動一動。那一群人就擠在樓梯腳下。格拉西姆把兩隻胳膊輕輕地叉著腰裡,從上面望著所有這些穿德國長裾外衣的渺小的人。他穿了一件紅色的農民襯衫,在他們面前他簡直是一個巨人了。加夫里拉向前走了一步。
在她所有的奴僕當中最出色的是那個打掃院子的人格拉西姆,他身高二俄尺十二寸,體格魁偉像民間傳說中的大力士,生來又聾又啞。太太把他從鄉下帶到城裡來,在村子里他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裡,跟他的弟兄們不在一塊兒,在太太的繳租農民中間,他可算是最信實可靠的一個。他生就了驚人的大力氣,一個人可以做四個人的工作,——他干起活來非常順利,而且在他耕地的時候,把他的大手掌按在木犁上,好像他用不著那匹小馬幫忙,一個人就切開了大地的有彈性的胸脯似的,或者在聖彼得節里,他很勇猛地揮舞鐮刀,彷彿要把一座年輕的白樺林子連根砍掉一樣,或者在他輕快地、不間斷地用三俄尺長的連枷打穀子的時候,他肩膀上橢圓形的、堅硬的肌肉一起一落,就像槓桿一般,——這些景象看起來都叫人高興。他的永久的沉默使他那不倦的勞動顯得更莊嚴。他是一個出色的庄稼人,要不是為了他的殘疾,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肯嫁給他……可是格拉西姆給帶到莫斯科來了,還給他買了靴子,做了夏天穿的長裾外衣和冬天穿的羊皮外套,又塞了一把掃帚和一根鐵鏟在他的手裡,派他當一個打掃院子的人。
「我完全同意,」卡皮通答道,就走出去了。
大家都在笑斯捷潘,他們吃過晚飯以後都散去睡覺了。
「我看他好像喜歡塔季揚娜?」
格拉西姆望著他,指了一下狗,又用手在他自己的頸項上做了一個記號,好像他在拉緊一個活結似的,然後他帶著探問的臉色看了看總管。
「可是格拉西姆倒回來過!」斯捷潘正拿著調羹刮粥,忽然大聲說。
「啊,加夫里拉,」她突然說,「要是我們給他娶個親,你覺得怎樣?也許他就會安分起來。」
「可是還有一樁麻煩的事情……你知道那個聾子格拉西姆愛上了你。你究竟是怎樣迷住了那頭熊的?可是你知道,他會殺死你,恐怕他會的,他是這樣的一頭熊。」
「喂,」他說,「塔紐莎,你願意嫁人嗎?太太給你找到了一個新郎。」
卡皮通露出牙齒笑了笑。
總管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了好幾次。
讀者們現在容易明白加夫里拉在跟女主人談過話以後為什麼會感到為難了。他坐在窗前想著:「女主人不用說是喜歡格拉西姆的(這一層加夫里拉倒是很清楚的,因此自己也很縱容他),可是他究竟是一個不會講話的傢伙。我可不能稟告女主人說格拉西姆在追求塔季揚娜。而且這也是公平的,他究竟算是怎樣的丈夫呢?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那個——上帝饒恕我——樹妖要是知道塔季揚娜要配給卡皮通,他會把宅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搗毀的,一定的。你沒法跟他講道理;他這個魔鬼——上帝饒恕我這個罪人——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都說服不了他……對的!……」
那些寄食女人垂頭喪氣地朝斯捷潘揮手;他抓起木木,儘快地把「她」往門外一丟,正巧丟在格拉西姆的腳跟前;半點鐘以後,宅子里就非常清靜了,老太太坐在她的沙發上,臉色比打雷時候的烏雲還要陰沉。
斯捷潘拿了一小碟牛奶來,放在木木面前。可是木木連聞也不聞一下,「她」仍舊像先前那樣地在打顫,在朝四面看。
大家想想看,這樣小的事情,有時候也能夠弄得人神經失常的!
太太一直到晚上都不快活,她不跟任何人講話,也不打牌,她一夜都不舒服。她覺得她們給她用的花露水並不是平常給她的那一種,而且她的枕頭有肥皂的氣味,她叫那個管衣服女人把所有的被褥床單都聞過一遍,——總之,她心裏煩,而且火氣大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通知加夫里拉比往常早一個鐘頭來見她。
「就在今天。你現在就去。我以後會叫你來報告家務。」
加夫里拉走了。
「我怎樣會不明白呢,先生。」
格拉西姆埋下了眼睛,忽然挺起身子,又指了指木木,木木一直站在他身邊,天真地搖著尾巴,好奇地聳動耳朵。接著他又在自己的頸項上做了一遍勒的手勢,而且含有意義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對大家表示,他要親自擔任弄死木木的工作。
聽得見輕微的狗叫聲;可是沒有人答話。
「我不知道這是啞巴的狗,還是別人的狗,只是它吵得我不能睡覺。我奇怪我們養那麼一大群狗做什麼!我倒要問個明白。我們不是有一條守門狗嗎?」
「聽,聽,『她』自己暴露出來了,」人叢中有人這樣說,他們又笑了。
「喂,要是他那方面沒有問題,」總管還在後面大聲問道,「你本人答應嗎?」
卡皮通從容地仔細看他那脫了線的破禮服和打補釘的褲子,他特別注意地看他那雙穿了洞的靴子,尤其是他的右腳很文雅地放在靴頭上的那一隻,然後他又把他的眼光停留在總管的臉上。
她慢慢地掉轉身子,朝她的內房走去。寄食女人們膽怯地互相望著,她們正要跟隨她去,可是她卻站住了,冷冷地望著她們,說:「你們這是為著什麼?我並沒有叫你們呢。」她就走出去了。
「是的,太太,我們有的,太太。沃爾巧克,太太。」
「不,兄弟,」他後來接著說,「要是你願意,你自己來把那件厚絨布外衣推進去。」
「怎麼不中我的意,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這個姑娘是沒得說的,她是個工作勤勞、性情溫和的好姑娘……可是您自己也知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那個樹妖,那個草原的妖精看上了她,您知道……」
這一天塔季揚娜差不多整天沒有走出洗衣房。起先她哭了一陣,隨後揩乾眼淚,又跟先前一樣地工作了。卡皮通跟一個面貌陰沉的朋友在酒館里一直坐到夜深,他對那個朋友詳詳細細地講他從前跟一位老爺同住在彼得,那位老爺什麼都比人強,只是他愛守秩序,而且他還有一個小缺點,就是他太喜歡喝酒;至於女人呢,凡是勾引女人的本領,他都會……那個臉色陰沉的同伴只是點頭答應;可是等到後來卡皮通聲明他由於某種情況必須在明天自殺的時候,他那個臉色陰沉的同伴才注意到應當回去睡覺了。他們就悶聲不響地分別了。
「先生,什麼事?」
大家都點著頭,跟著說:「是的。是這樣的,是的。」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她用了又輕又弱的聲音說;她有時候喜歡裝作一個受壓迫的、無依無靠的苦命人的樣子;不用說,在那種時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了,「柳博芙·柳比莫夫娜,您看看我處在什麼樣的境地;我的親人,您到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那兒去,跟他講一下:難道在他眼裡隨便一條惡狗都比他女主人的安寧,他女主人的性命更寶貴嗎?我不願意相信這個,」她又露出感動的表情添上了後面的一句話。「您去吧,我的親人,請您做點好事,到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那兒去一趟。」
卡皮通的出現打斷了加夫里拉的思路。那個輕浮的鞋匠走了進來,把兩隻手操在背後,很隨便地靠在近門處一個突出的牆角,右腿架在左腿的前面,搖晃著頭,彷彿在說:「我在這兒。您有什麼事?」
「那麼,為什麼還要多的呢,我們還要更多的狗做什麼?只是增加紛擾罷了。宅子里沒有管事的人——事情就是這樣。啞巴養狗幹什麼?誰准許他在我的院子里養狗?昨天我走到窗前,看見它躺在花園裡頭,它拖了什麼髒東西進來在啃著——可是我的玫瑰花就種在那兒……」
他接著就用手勢對格拉西姆解釋說:太太一定要你的狗;你得馬上把「她」交出去,不然你就該倒霉。
這個詭計完全成功。他看見塔季揚娜,起先還是像往常那樣地一邊發出憐愛的叫聲,一邊對她點頭;然後他注意地望著她,丟開鐵鏟,跳起來,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的臉挨近她的臉……她嚇得搖晃得更厲害了,閉上了眼睛……他捉住她的手,拉著她一塊兒飛跑過這個大院子,一直跑進那間開會的屋子,把她推到卡皮通的身上去。塔季揚娜完全暈過去了……格拉西姆站了一會兒,望著她,揮他的手,笑了笑,然後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他的頂樓去了……整整一天一夜他都沒有出來過。馬夫安季普卡後來對人說,他從牆板縫裡看見格拉西姆坐在床上,一隻手貼住臉頰,有時發出輕輕的有規律的叫聲,他悲聲哼著,那就是說,他把身子搖來搖去,閉著眼睛,晃著腦袋,平時車夫或者拉船人唱他們那種悲歌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安季普卡害怕起來,他就離開牆板縫走了。格拉西姆第二天走出了他的頂樓,他身上並沒有現出什麼特殊的變化。他只是臉色更陰沉,而且完全不去注意塔季揚娜和卡皮通了。當天晚上,塔季揚娜和卡皮通每人挾一隻鵝一塊兒去見太太,一個星期以後他們便結婚了。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天格拉西姆的舉動也沒有什麼改變;只是read.99csw.com他空著手從河邊回來:他在路上不知道怎樣把水桶弄破了;夜裡他在馬房裡拚命洗擦馬身,在他的鐵拳下面那匹馬像草給風吹似地搖擺起來,有點站不穩了。
總管走過客廳的時候,為了把東西放得有條理,他把一個叫人鈴從一張桌子移到另一張桌子上面;他偷偷地在大廳里擤了擤他那個鴨嘴鼻子里的鼻涕,然後走進前廳去。斯捷潘正睡在前廳里一把長凳上,他的姿勢倒很像戰爭圖畫中一個戰死的軍人,兩條光腿從那件當作毯子蓋在他身上的大衣底下伸出來。總管把他一推,小聲地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話,斯捷潘就用半笑、半打呵欠來回答。總管走了,斯捷潘從長椅上跳起來,穿上他的長裾外衣和靴子,走了出去,就站在台階上。不到五分鐘格拉西姆來了,背上背了一大捆柴,身邊跟著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木木(太太吩咐過她的睡房和內房就是在夏天也得生火)。格拉西姆到了門前,就斜著身子,用肩膀推開了門,然後背著他那捆重東西搖搖晃晃地走進裡頭去了。木木像平常那樣留在外面等他。斯捷潘就抓住了這個有利的時機,突然向「她」撲過去,像兀鷹抓小雞似地,用胸膛把「她」按在地上,兩隻手抱起「她」來,抱在懷裡,連帽子也不戴上,就抱著「她」跑出了院子,碰到第一輛出租馬車就坐上去,一直來到狩獵市場。他在那兒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個買主,拿「她」賣了半個盧布,不過講定買主至少得把「她」拴一個星期。他馬上就動身回家;可是還沒有回到宅子,他就從馬車上跳下來,繞過了院子,走到後面一條小巷,翻過籬笆跳進院里,因為他害怕打耳門進去,——怕的是碰見格拉西姆。
「你是個怎樣的女人啊!我想你總沒有允許過他什麼吧……」
「說不定太太明天就會忘記這樁親事,」總管想道,「為什麼我這樣擔心呢?我們把這個莽撞鬼綁起來;要是他胡來,我們就報告警察……」
「請你告訴我,」等到加夫里拉慌慌張張地跨進她的內房門檻的時候,她馬上就說,「在我們院子里叫了一整夜的是什麼狗?它吵得我一夜不能睡!」
加夫里拉搔了搔他的耳朵後面。
塔季揚娜就是上面講過的那班洗衣女人中間的一個(不過因為她是一個能幹熟練的洗衣女人,所以她只管上等的細衣服),她大約二十八歲光景,瘦小的身材,金黃色的頭髮,左邊臉頰上有幾顆痣。俄國人認為左邊臉頰上的痣是凶兆——是苦命的預兆……塔季揚娜不能說自己的運氣好。她自小就受虐待: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情,從來沒有受到人憐愛;她穿得很壞,而且只拿到極少的工錢;親戚呢,她可以說一個也沒有;有一個上了年紀的管事,因為不中用給開除了,住在鄉下,這個人是她的遠房叔父,另外還有幾個叔父、舅父,都是些農民——再也沒有別的了。有一個時候她還算是一個美人,可是她的漂亮很快地就過去了。她的性情極柔順,或者更可以說是懦弱怕事;她完全不關心她自己的事情,怕別人卻怕得要命;她只想到在指定的時間裏面做完她的工作,從來不跟誰談話,只要聽見人提起太太的名字就發抖,其實太太看見她也不見得會認出來。格拉西姆從鄉下給帶進城的時候,她看見他那個龐大的身形差一點兒給嚇得暈過去,她想盡一切方法避免跟他見面,碰到她從宅子里出來到洗衣房去,在他跟前跑過的時候,她甚至於眯起了眼睛。格拉西姆起初並不特別注意她,後來她走過他跟前的時候,他總是一個人笑起來,然後他開始出神地望著她,最後他就盯住她不肯把眼睛掉開了。他喜歡她,究竟是因為她臉上溫和的表情呢,還是因為她那種畏怯的舉動呢——這隻有上帝知道了!有一回她偷偷地在院子里走過,伸開手指頭小心地提著太太的一件漿過的短衫……忽然有人使勁地抓住她的胳膊肘;她回過頭來,不覺尖聲大叫:格拉西姆就站在她後面。他傻笑,發出憐愛的叫聲,送給她一隻薑餅做的小公雞,雞的翅膀上和尾巴上都貼著金箔。她想不接受,可是他把薑餅硬塞在她的手裡,搖搖頭走開了,隨後又回過頭來,再對她發出一些非常親密的叫聲。從那天起他就不讓她安寧了:不管她走到哪兒,他就會跟到哪兒去跟她見面,對她微笑,發出叫聲,搖他的手,或者突然間從懷裡拉出一根帶子放在她的手上,或者拿他手裡的掃帚掃去她面前的塵土。這個可憐的姑娘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應付,怎樣做才好。很快地整個宅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個打掃院子的啞巴的鬼把戲了,嘲笑,打趣,挖苦,一齊落到塔季揚娜的頭上。可是沒有一個人敢取笑格拉西姆:他不喜歡人開玩笑;所以人們當著他的面不去逗塔季揚娜。不管這個姑娘願意不願意,她是在他的保護下面了。他跟所有的聾啞人一樣,非常機敏,只要是有人在取笑他或者她的時候,他馬上就完全明白。有一回在吃中飯的時候,塔季揚娜的上司,那個管衣服的女人,照一般人的說法,在對她百般挑剔,弄得那個可憐的姑娘不知道把眼睛朝哪兒看好,差一點兒要惱得哭起來了。格拉西姆突然站了起來,伸出他的大手,把它放在管衣服女人的頭上,並且非常兇狠地望著她的臉,嚇得她把頭埋在飯桌上面。眾人都不做聲。格拉西姆又拿起調羹繼續喝他的白菜湯。「看,這聾啞的魔鬼,這個樹妖!」眾人低聲喃喃說。管衣服女人站起來,回到女用人房間去了。還有一次,格拉西姆看見卡皮通(就是我們剛剛講起的那個卡皮通)跟塔季揚娜過分親密地談話,他便向卡皮通招手叫他過來,把他帶到馬車房去,拿起一根立在牆角的車桿,捏緊它的一頭,輕輕地然而很有意思地用這車桿威脅他。從那個時候起就沒有一個人再跟塔季揚娜談話。這一切並沒有給格拉西姆帶來任何的麻煩。固然那天管衣服的女人一跑進女用人房間就暈倒了,而且她用很巧妙的方法讓太太在當天就知道了格拉西姆的粗暴行為;可是這位喜怒無常的老太太只是笑笑罷了,並且好幾次弄得管衣服的女人非常難堪,她逼著她一再說明:例如,「他怎樣用他那很重的手把你的頭彎下去的,」第二天她就賞了格拉西姆一個銀盧布,她認為他是一個忠心的、氣力大的看守人,很賞識他。格拉西姆倒很怕她的女主人,可是他仍然盼望著她給他恩惠,已經打算去求她答應他跟塔季揚娜結婚。他只等著總管答應過他的那件新的長裾外衣,想打扮得乾乾淨淨去見太太,可是這位太太卻突然想到把塔季揚娜配給卡皮通了。
「把『她』帶出去,」老太太改變了聲調說。「討厭的小狗,『她』多壞啊!」
「我叫你開門!」他又說一遍。
「好,我就照辦。」
「嗯,好吧。照我看,還不如好好地管束你。嗯,不過那是太太的事情。怎麼樣?你同意嗎?」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巨人,肩頭扛了一個背包,手裡捏著一根長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順著T公路走去。這就是格拉西姆。他只顧急急忙忙地走著,也不朝兩旁看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鄉去。他淹死了可憐的木木以後,連忙跑回他的頂樓上去,匆匆地收拾了一點東西用一塊舊馬衣包起來,弄成一個小包裹,扛在自己的肩頭,就這樣地準備妥當上路了。他讓人帶到莫斯科來的時候,他很小心地記住了路;太太把他從那兒帶走的村子離開公路有二十五俄里。他帶了一種不屈不撓的勇氣,和一種交織著絕望與快樂的決心在公路上走著。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胸口大敞開,兩隻眼睛熱切地對直朝前面望。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親在家鄉等著他一樣,好像他長期在異鄉的陌生人中間流浪以後,他的母親現在喚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樣……剛剛來到的夏天的夜是靜寂而溫暖的;這一邊,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天邊仍舊現著白色,而且讓落霞染上了一抹淺紅;那一邊,青灰色的暮靄已經升起來了。夜就是從那兒來的。成百隻鵪鶉在四周噪鳴,秧雞競賽似地彼此叫喚……格拉西姆聽不見這些聲音,他也聽不見樹木的極微妙的夜語(他正邁著他那結實有力的腳走過樹旁),可是他聞到了他聞慣的熟了的黑麥香,這是從那些黑黑的田地上飄送過來的。他覺得迎面吹來的風——這是家鄉的風——親熱地打他的臉,玩弄他的頭髮和鬍鬚;他看見眼前這條閃著白光的路一直向他的家鄉伸出去,直得像一支箭一樣;他看見天上無數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頭雄獅,強壯地、勇敢地踏著大步走去,所以等到初升的太陽拿它那帶水氣的紅光照著這個強壯的行人的時候,他跟莫斯科的中間已經隔了三十五俄里了……
「讓他去吧,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斯捷潘說。「要是他答應了,他就會做的。他一向就是那樣的……既然他已經答應,那就算數了。在這方面他可跟我們這班人不一樣,他說真就是真。是的。」
第二天早上太太醒得相當遲。加夫里拉等著她醒來,好發命令向格拉西姆的掩蔽部作決定性的進攻,同時自己又準備著去忍受那一陣狂風暴雨。可是風暴並沒有來。太太躺在床上叫人把那個年紀最大的寄食女人找了去。
起初他很不喜歡他的新生活。他自小就習慣了種田,習慣了鄉村生活。他由於自己的殘疾一直跟人群隔離,長大起來,又聾又啞,而且氣力很大,就像在肥沃的土地上生長的一棵樹……他給人帶進城以後,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他發悶,發獃,就好像一頭茁壯的小公牛在發獃那樣:這頭牛在那塊茂密的青草長到它肚皮一般高的牧場上嚼草,忽然讓人牽走了,放在鐵路的貨車上。啊,它的結實的身體一下子讓煤煙和火花包住了,一下子又是一股一股的水蒸汽淹沒了它,它給拖著向前飛奔,跟著隆隆聲和尖銳聲飛奔,飛奔到哪兒去呢——只有上帝知道!格拉西姆自來做慣了農民的苦活,所以他把這個新職務需要他乾的活並不當作一回事;每天只花半個鐘頭他的活就幹完了,他便又站在院子中間,張開嘴,出神地望著所有過路的人,好像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一個可以說明他這個莫名其妙的處境的解答;或者他就突然跑到某一個角落裡,把手裡的掃帚和鐵鏟扔得遠遠的,自己頭朝著地撲下去,在地上趴上幾個鐘頭,連動也不動一下,彷彿是一頭關在籠里的野獸。可是人對什麼事情都會習慣,格拉西姆後來也習慣城裡的生活了。他的工作並不多,他的全部職務不過是:把院子打掃乾淨,每天分兩次取兩桶水,運柴,劈柴給廚房和整個宅子使用,白天不讓生人進來,夜間小心守夜。應當說,他的確熱心執行了他的職務:院子里從來不曾有過一片木屑,也沒有見過一點垃圾;遇到下雨路爛的時候,帶著桶去取水的老馬在路上什麼地方陷在泥里走不動了,他只要用肩膀一推,不單是車子,連馬也給推著走了。要是他動手劈柴,斧頭會發出玻璃似的響聲,木片、木塊會朝四面八方飛散。至於生人呢,自從有一天晚上他捉住了兩個小偷,把兩個腦袋在一塊兒狠狠地碰了幾下,碰得那樣厲害,簡直用不著再把他們送到警察局去了。從此,附近這一帶地方人人都非常尊敬他。即使在白天,有些過路人,他們絕不是賊,不過是陌生人罷了,看見像他這樣一個可怕的打掃院子的人,他們連忙向他揮手、叫喊,就好像他能夠聽見他們的叫聲似的。格拉西姆跟這個家裡男女僕人的關係並不親密(因為他們怕他),但也不疏遠;他把他們當作自己人看待。他們用手勢跟他講話,他都明白,主人命令他做的事他全照樣做了,可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權利,沒有人敢在飯桌上坐他的位子。一般地說,格拉西姆的性情是嚴厲的、一本正經的,他喜歡什麼事情都有秩序。連公雞也不敢在他的跟前打架,否則,它們就該倒霉了!他馬上捉住它們的腿,把它們當輪子一樣在空中轉個十來回,然後朝各個方向拋出去。太太的院子里也養得有鵝;可是鵝是出名的一種尊貴的、懂道理的家禽;格拉西姆尊敬它們,他照料它們,他喂它們;他自己就像是一隻很神氣的雄鵝。他們分派了廚房上面的一間頂樓給他;他照他自己的趣味布置了這間屋子:他用橡木板做了一張床,床腳是用四個木頭墩子做的——這真是一張民間傳說中大力士睡的床了;它載得起一百普特的重量,不會塌下去;床底下放了一口堅固的木箱;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張同樣牢固的小桌子,桌子旁邊有一把三隻腳的椅子,椅子非常結實、矮小,所以格拉西姆常常把它舉起來,又丟下去,一邊高興地微笑。這頂樓是用掛鎖鎖住的,鎖的形狀像鎖形的白麵包,不過它是黑色的罷了;格拉西姆總是把這把鎖的鑰匙掛在自己的腰帶上。他不喜歡別人走進他的頂樓去。九_九_藏_書
「怎麼樣?什麼時候?」
不多一會,塔季揚娜就悄悄地來了,她站在房門口。
格拉西姆正轉過身來,看見窗里亮光和人影在移動,他感覺到禍事要來了,便挾住木木跑進了他的頂樓,鎖上了門。幾分鐘以後五個人來捶他的房門,可是他們覺得有門閂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里拉慌慌忙忙地跑了上來,吩咐他們全在門口等著,一直守到天亮;他自己卻跑到女用人房間去,叫那個年紀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博芙·柳比莫夫娜(他常常跟她一塊兒偷過茶葉、糖和別的食品雜貨,還造了假賬)代他回稟太太說,不幸那條狗又從什麼地方跑回來了,不過「她」不會活到明天的,請太太開恩不要動氣,請她安靜下來。太太本來也許不會這樣快就安靜下來,可是郎中在忙亂中把原定的十二滴月桂水弄成整整的四十滴讓她喝下去了;月桂水的藥性發生了效力——過了一刻鐘太太又穩又熟地睡著了;格拉西姆卻臉色慘白地躺在他的床上,緊緊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兩天以後他已經到家,在他自己的小屋裡了,這使得從前搬到那兒住下來的當兵的老婆大吃一驚。他在聖像面前禱告了以後,馬上就去找村長。村長起先也很驚訝;可是正巧逢著割草的時期,格拉西姆又是一個出色的勞動者,他們馬上塞了一把鐮刀在他的手裡;他便照從前那樣地割草去了,他割得那麼起勁,農民們看見他揮鐮刀割草和堆草的情形,著實地嚇了一跳……
「聽見了,太太。」
「是啊,為什麼不給他娶個親呢,太太?是可以的,太太,」加夫里拉答道,「這會是一樁很好的事情,太太。」
「塔季揚娜。」
「尾巴叔叔」開了窗,也說:「是的。」
「他是一個荒唐的人,那倒是事實。不過在這方面太太把希望放在你的身上。」
「呀!」屋子裡所有的寄食女人異口同聲地叫起來,「『她』沒有咬著您吧,但願沒有這樣的事!(木木一輩子從沒有咬過任何人。)呀,呀!」
「木木,木木,到我這兒來,到太太這兒來,」女主人說,「來,蠢東西……不要害怕……」
總管注意地望著她。
「自然啦,太太。不過,隨您的意思吧,太太。無論如何,他總可以有點用處;放在十個人裡頭挑,他是不會落選的。」
卡皮通很快地眨著眼睛。
「你咒吧,你咒吧,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心裏想道。
「好啦,滾吧,」加夫里拉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卡皮通掉轉身子,慢慢地走了。
格拉西姆跟店裡的人很熟,他們都懂他的手勢。他叫了一份帶肉的菜湯,就坐下來,把兩隻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邊,用「她」那對聰明的眼睛安靜地望著他。「她」身上的毛在發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讓人梳洗過的。格拉西姆叫的菜湯端上來了。他撕碎麵包放在湯里,又把肉切成小塊,然後把湯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樣斯文地吃著,「她」的嘴只輕輕地挨到「她」吃的東西;格拉西姆把「她」看了許久;兩顆大的眼淚突然從他的眼睛里落下來:一顆落在狗的傾斜的額上,另一顆落在菜湯裏面。他拿手遮住自己的臉。木木吃了半盆,就走開了,還舐舐自己的嘴唇。格拉西姆站起來,付了湯錢,走出去了,夥計用了帶點疑慮的眼光望著他出去。葉羅什卡看見格拉西姆,連忙躲在角落裡,讓他走了過去,自己卻在後面跟著他。
「給『她』拿點吃的東西來,」太太說。「『她』多蠢啊!『她』不肯到太太這兒來。怕什麼呢?」
「喂,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斯捷潘在下面提醒他說,「您知道他是個聾子——聽不見的。」
塔季揚娜掉轉身子,在門柱上輕輕地靠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到加夫里拉的屋子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話,可是過了不多久,就有一大群人走過院子,朝著格拉西姆的頂樓的方向走去;加夫里拉走在前頭,雖然這時並沒有起風,他卻拿一隻手按住他的帽子;他的旁邊便是跟班和廚子;「尾巴叔叔」站在窗里朝外面望,他在發號施令,這就是說,他不過舉舉手罷了;最後是一群小孩,他們一路上跳著,做鬼臉,他們裡頭有一半是從外面跑進來的生人。在那一段通到頂樓去的窄樓梯上坐著一個守衛;還有兩個拿木棍的站在門口。他們開始走上樓梯,把樓梯全堵住了。加夫里拉走到房門口,用拳頭敲門,大聲叫著:
第二天格拉西姆整天沒有露面,所以馬車夫波塔普不得不代替他出去運水,這樁事情是馬車夫波塔普很不高興做的。太太問過加夫里拉,她的命令是不是已經執行了。加夫里拉答道已經執行了。下一天早上格拉西姆從他的頂樓里出來做他的工作。他回來吃中飯,吃了中飯,又出去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臉一向是呆板的,所有的聾啞人都是這樣,現在他的臉好像完全變成石頭的了。吃過中飯以後,他又走出院子去,可是不多久就回來了,他立刻就上乾草場。夜來了,是一個清朗的月夜。格拉西姆躺在那兒,唉聲嘆氣,不停地翻身,忽然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驚,然而他並不抬起頭來,而且他還把眼睛眯緊些,可是什麼東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來……木木就在他面前,頸項上還系著一截繩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轉。一個拖長的喜悅的叫聲從他那啞巴的胸中發出來。他抓住木木,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她」一個勁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鬍子……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想了想,小心地從乾草堆上爬下來,朝四面看了看,他確定了並沒有人看見他以後,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頂樓。在這以前格拉西姆已經猜到他的狗並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人拿走的;用人們做手勢對他說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過,這時他決定使用他自己的處置辦法。他先餵了木木一點麵包,把「她」愛撫了一會兒,放「她」到床上去,然後想著他怎樣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這樁事情。最後他想出了一個辦法:把「她」整天留在頂樓裏面,他只是偶爾進去看看「她」,夜裡才把「她」帶出來。他用他那件舊的厚絨布外衣把門上開的洞嚴嚴地塞住,天才剛剛亮,他就已經在院子里了,好像並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他甚至於保留著(天真的狡猾啊!)臉上那種憂鬱的表情。這個可憐的聾子連想也不會想到,木木會拿「她」的叫聲把自己暴露出來:事實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啞巴的狗已經回來,給關在他的頂樓裏面了,不過因為他們同情他,也同情「她」,而且或許一半也因為他們害怕他的緣故,他們並不讓他知道他們已經發見了他的秘密。只有總管一個人搔著他的後腦袋,搖著手,好像在說:「嗯,上帝保佑他!也許太太不會知道的!」不過啞巴從來沒有像這一天那樣熱心地勞動過:他把整個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把小草拔得一根也不留,又用自己的手把小花園籬笆上面的柱子一根一根地拔起來,看看它們夠不夠結實,隨後又用手把它們敲進去,——一句話說完,他奔跑、勞動得那麼起勁,連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在這一天里,格拉西姆兩次偷偷地去看他的囚徒;天黑了以後,他便跟「她」一塊兒躺下來睡覺,就在他的頂樓裏面,不是在乾草場內,只有在夜裡一點多鍾的時候,他才帶「她」出來在新鮮空氣中散步一陣。他跟「她」一塊兒在院子里走得相當久了,他正打算轉身回去,突然間就在籬笆背後,從巷子那一面傳過來一種沙沙的聲音。木木豎起耳朵,叫起來,「她」走到籬笆跟前,聞了一聞,便發出了響亮的刺耳的叫聲。原來有一個喝醉的人正想在那兒躺下睡過這一夜。湊巧就在這個時候,太太正發過了一陣相當長久的「神經緊張」的毛病,剛剛睡著了:她這種緊張的毛病每逢她晚飯吃得太飽的時候就會發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驚醒了,她的心卜卜地跳著,它就要停止跳動了。「丫頭,丫頭!」她呻|吟道。「丫頭!」那些嚇壞了的女用人跑進她的睡房裡來。「哦,哦,我要死啦!」她說著,痛苦地舉起她的兩隻手。「又,又是那條狗。去請醫生來,他們要把我殺死了……狗,又是狗!哦。」她把頭朝後倒下去,這應當是暈倒的表示了。人們連忙跑去請醫生,這就是說,去請家醫哈里頓。這個郎中的全部本領就在於:穿軟底靴,摸脈很文氣,一天睡十四個鐘頭,在剩下來的時間里他老是在嘆氣,而且不斷地讓太太服月桂水。——這個郎中立刻跑來了,他用燒焦的鳥毛熏屋子,等到太太睜開了眼睛,他馬上用銀托盤端給她一小杯聖水。太太喝了聖水,馬上又用含淚的聲調抱怨狗,抱怨加夫里拉,抱怨自己的命運,訴苦道,她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大家都拋棄了她,沒有一個人可憐她,大家都希望她死。這些時候那個不幸的木木一直在叫著,格拉西姆要引「她」從籬笆那兒走開,也沒有辦法。「就在那兒……就在那兒……又來啦,」太太呻|吟道,她的眼珠又在朝上翻了。郎中跟一個女用人小聲地講了幾句話,她立刻跑到前廳去,搖醒了斯捷潘,斯捷潘又跑去叫醒加夫里拉,加夫里拉一生氣,就吩咐把整個宅子里的人都叫起來。read.99csw.com
「塔季揚娜?」
「知道了,先生。」
「他會殺死我,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一定會殺死我。」
然而斯捷潘的擔心倒是不必要的:格拉西姆並不在院子裏面。他從宅子里出來,馬上發覺木木不見了;他從不記得「她」有過不在屋外等著他回來的事,於是他跑上跑下,到處去找「她」,用他自己的方法喚「她」……他衝進他的頂樓,又衝到乾草場,跑到街上,這兒那兒亂跑一陣……「她」丟失了!他便迴轉來向別的用人詢問,他做出非常失望的手勢,向他們問起「她」來;他比劃著離地半俄尺的高度,又用手描出「她」的模樣……有幾個人的確不知道木木的下落,他們只是搖搖頭,別的人知道這回事情,就對他笑笑算是回答。總管做出非常嚴肅的神氣,在大聲教訓馬車夫。格拉西姆便又跑出院子去了。
這一切都是春天裡發生的事情。又一年過去了,這中間卡皮通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幹什麼事都不中用了,所以他得到吩咐帶著妻子坐上大車,給遣送到遙遠的鄉村去了。在動身的那一天,他起初還鼓起很大的勇氣,公開表示,不管他們把他遣送到哪裡去,就是到鄉下女人洗襯衫把搗衣杵放在天上的地方,他也不會給毀掉的;可是後來他又頹喪起來,抱怨說他們把他送到未開化的人們中間去了,最後他一點氣力也沒有了,連自己的帽子也戴不上了。有個好心的人把帽子扣在他的額上,對正了帽檐,從上面敲一下,把帽子給他戴穩了。等到一切都弄好了,鄉下人已經把韁繩捏在手裡只等著說出「上帝保佑」就動身的時候,格拉西姆從他的小屋子裡出來,走到塔季揚娜跟前,送給她一條紅棉布頭巾做紀念品,這頭巾還是他在一年前為她買的。塔季揚娜,一直到這個時候為止,對她一生所遭遇的波折都是非常淡漠地忍受了的,可是到這時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淌了眼淚,上車的時候,還照基督徒的禮節跟格拉西姆接了三次吻。他原想把她一直送到城門口,而且起初還在她的車子旁邊走了一會兒,可是走到克里木淺灘他忽然停了下來,揮了揮手,就順著河邊走去了。
加夫里拉彎下身去。
「啊,上帝保佑啊,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會殺死我的,我敢說他會的,他會像打死蒼蠅一樣地打死我。啊,他的手,只消請您看看他的手是怎樣的手啊;這簡直是米寧和波查爾斯基的手。他是一個聾子,他打起人來自己卻聽不見!他揮舞他的大拳頭,就好像他在做夢一樣。簡直不可能阻止他;為什麼呢?因為您自己知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他是個聾子,而且他笨得要命。您看,他還是一頭野獸,一個笨蛋,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比笨蛋還不如……他是一塊楊木疙瘩!為什麼我現在應該受他欺負呢?自然,我現在已經毫不在意了:我變得隨遇而安了,我學會了忍耐,我在自己身上塗了油,就像一個發亮的科洛姆納的水罐,——可是我究竟是一個人,無論如何,我實在不是一個不值錢的水罐。」
「知道,先生。」
加夫里拉望著卡皮通,一面拿手指敲窗檯。卡皮通只是把他那沉濁無光的眼睛稍微眯細一點,他並沒有埋下它們。他居然微微地笑了起來,還伸手去撫摩他那朝四面豎起來的帶白色的頭髮,彷彿又在說:「喂,是的,我,我啊。你在看什麼?」
時候快到黃昏了。他望著河水,慢慢地向前走。他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岸邊淤泥裏面打滾。他俯下身子,看見了一條帶黑點子的白毛小狗,不管它怎樣努力,它始終不能夠爬出水面,它一直在掙扎,滑跌,它那打濕了的瘦小身子抖得厲害。格拉西姆望著這條不幸的小狗,用一隻手把它抓起來,放在自己的懷裡,大踏步走回家去了。他走進自己的頂樓,把救起來的小狗放在床上,用他的厚厚的絨布外衣蓋住它,先跑到馬房去拿了些稻草,然後到廚房去要了一小杯牛奶。他小心地折起厚絨布外衣,鋪開稻草,又把牛奶放在床上。這條可憐的小狗生下來還不到三個星期,它的眼睛睜開並不多久,看起來兩隻眼睛還不是一樣大小。它還不能夠喝杯子里的東西,它只是在打顫,在眨眼睛。格拉西姆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捉住它的腦袋,把它的小鼻子浸在牛奶裏面。小狗突然貪饞地喝起來,一面吹吹鼻息,渾身打顫,而且嗆起來。格拉西姆在旁邊望著,望著,忽然笑了起來……他整夜都在照應它,安排它睡覺,擦乾它的身子,最後他自己也在它的旁邊安靜地快樂地睡著了。
所有的人全笑了。
「他會殺死你……哼,我們等著瞧吧。你怎麼說:他會殺死你。難道他有權殺死你嗎?你自己判斷一下吧。」
「對;只是把誰配給他呢?」
「當心啊,兄弟,」他說,「我不讓你胡鬧。」
「大概在兩個鐘頭以前吧。他的確回來過。我在門口碰見他;他又走出去了,他從院子里出去的。我正想問他那條狗怎樣了,可是我看得出他心裏不高興。喂,他推了我一下;他大概只是想叫我站開吧,就像在說:『不要粘住我!』一樣,——可是他在我的背脊上這麼厲害地一拍,這麼重的一下——哎唷,哎唷,哎唷!」斯捷潘不由得苦笑起來,他聳了聳肩膀,摸了摸後腦袋。「不錯,」他又接下去說,「他那隻手是多厲害啊,真是沒有說的。」
這一天整天沒有人見到格拉西姆。他沒有在家裡吃中飯。天黑了;大家在一塊兒吃晚飯,只少了他一個人。
格拉西姆望著他,輕蔑地笑了笑,又拍拍自己的胸膛,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不過我並不知道他有沒有權,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
讓太太問到的那個可憐的寄食女人慌張得不得了,一般寄人籬下的人,遇到弄不清楚主人的叫喊是什麼意思的時候,通常就有這種焦急不安的情形。
「呸,你這個軟弱不中用的傢伙,」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說。「你為什麼嘮嘮叨叨地講個沒完,真是!」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多講下去了……」
「好吧,現在把塔季揚娜叫來,」他最後說。
「哼,你看看你自己,哼,你看看,」加夫里拉帶責備地往下說:「哼,看你自己像個什麼?」
可是格拉西姆一直朝前划著。莫斯科已經落在他的後面了。兩邊岸上展開了一片的草地、菜園、田地、林子,農家小屋也出現了。農村的氣息也聞到了。他丟開槳朝著木木俯下頭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塊乾的坐板上(船底積滿了水),動也不動一下,他把他那兩隻氣力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這時候,浪漸漸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沖回去。後來格拉西姆很快地挺起read.99csw.com身子,臉上帶著一種痛苦的憤怒,他把他拿來的兩塊磚用繩子纏住,在繩子上做了一個活結,拿它套著木木的頸項,把「她」舉在河面上,最後一次看了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沒有一點恐懼地回看他,輕輕地搖著尾巴。他掉開頭,眯著眼睛,放開了手……格拉西姆什麼也聽不見——他聽不見木木落下去時候的尖聲哀叫,也聽不見那一下很響的濺水聲;對於他,最熱鬧的白天也是寂無聲響的,正如對於我們最清靜的夜晚也並非沒有聲音一樣。等他再把眼睛睜開的時候,微波照舊一個追一個地在水面上急急滾動;它們照舊地碰在船舷上飛濺開去了,只有在後面遠遠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漸在擴大,一直到了岸邊。
「喂,喂,喂,喂,」加夫里拉在院子里嚷著,「你不要莽撞啊!」
「開門!」
斯捷潘就爬了上去,拿起木棍,把厚絨布外衣推進去了,他又把木棍在洞里動了幾下,接連地說:「出來吧,出來吧!」他還在撥動棍子,忽然頂樓的門一下就打開了。這一群用人立刻連跳帶滾地從樓梯上跑下來。加夫里拉跑在最前頭。「尾巴叔叔」關上了窗子。
「你講『為什麼』嗎,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我並不害怕挨打,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做老爺的可以關起門打我,不過在人面前還得跟我打招呼,我究竟還算是一個人啦,可是現在我碰到的是什麼人呢……」
「我因為身體虛弱的關係,的確喝了含有酒精的飲料,」卡皮通答道。
「你倒好,」加夫里拉說,他又不做聲了。「你倒好,沒有什麼說的!」
「那麼『她』的名字叫木木了,」太太說;「很好的名字。」
斯捷潘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的職務是跟班。聽到吩咐,他馬上跑到花園裡去捉木木;可是「她」很敏捷地從他的手指中間滑脫了,「她」豎起尾巴,飛跑到格拉西姆跟前去,格拉西姆這時正在廚房裡拍打水桶、抖落桶上的塵土,把水桶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就當它是一個小孩玩的小鼓一樣。斯捷潘在後面追「她」,就要在「她」的主人的腳跟前把「她」抓住了;可是這條機靈的狗不肯讓生人的手捉住「她」,「她」一跳就逃掉了。格拉西姆帶了微笑看這一切的紛擾;最後斯捷潘惱怒地站起來,連忙做手勢對他解釋明白,說:太太吩咐把你的狗帶到她那兒去。格拉西姆有點吃驚,可是他喚著木木,把「她」從地上抱起來,交給斯捷潘。斯捷潘把「她」帶到客廳里去,放在鑲木地板上面。太太用親切的聲音喚「她」到她身邊去。木木一輩子沒有到過這麼富麗堂皇的房間,因此驚惶得不得了,「她」回頭就朝門口跑去,可是讓那個會拍馬屁的斯捷潘趕了回來,「她」顫抖著,緊緊地挨著牆。
巴金 譯
卡皮通只是扭扭他的瘦小的肩膀。「那麼,請問,你比我更好嗎?」他心裏想道。
「因為身體虛弱的關係!……你鞭子挨得太少了,就是這麼一回事;你還在彼得做過學徒……你學到的真多!你就只是白吃麵包不做事。」
「上帝啊!它是一條漂亮的小狗啊!」太太打斷了她的話。「叫人把它帶到這兒來。他養了它好久嗎?為什麼我以前一直沒有看見它?……叫人把它帶到這兒來。」
「請問您是什麼意思,先生?」
「不用說,你又喝過酒了,」加夫里拉說,「你又喝過酒嗎?嗯?喂,回答我吧。」
這時候又聽見了不響亮的狗叫聲。
接著是一陣短時間的沉默。木木輕微地哀聲叫著,好像在訴苦,而且在請求原諒似的……太太皺著眉頭,走開了。狗的突然的動作嚇壞了她。
同時,總管的指望並沒有成為事實。太太一心惦記卡皮通的婚事,她甚至在夜裡跟她的一個陪伴女人就只談這樁事情,這種陪伴女人是她養著專門在她夜裡失眠的時候陪伴她的,她們同值夜班的車夫一樣在白天睡覺。第二天早茶以後加夫里拉進去見她報告家務的時候,她的第一句問話就是:「我們那樁婚事怎樣了?」他自然回答說,進行得很好,卡皮通今天要來見她謝謝她的恩典。太太身體不大好:料理事情並不久。總管回到自己的屋子去了,召開了一個會。這樁事的確需要特別的考慮。塔季揚娜自然不反對,可是卡皮通當著眾人表示,他只有一個腦袋,並沒有兩個,三個……格拉西姆嚴厲地、迅速地輪流望著每一個人,不肯離開女用人房間的台階,他好像已經猜到了他們正在商量什麼對他不利的事情。大家聚在一塊兒商量(他們裏面有一個伺候吃飯的老用人綽號「尾巴叔叔」的,大家總是帶著敬意地找他出主意,雖然他老是回答他們:「有個辦法了,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會議的第一個決定,就是為著安全起見,先把卡皮通鎖在放濾水器的貯藏室裡頭,然後鄭重地仔細考慮這樁事情。要用武力解決,自然很容易;可是上帝啊,這不行!要鬧出事來,太太會不放心——那就該倒霉了!那麼怎麼辦呢?他們想了又想,終於想出一個辦法來了。他們有好多次看出來格拉西姆很討厭喝醉的人……他坐在大門口,每次看見什麼人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帽檐蓋在一邊耳朵上面的時候,他總是生氣地把頭掉開。他們便決定叫塔季揚娜假裝喝醉,歪歪倒倒地走過格拉西姆的面前。那個可憐的姑娘好久都不肯答應,可是他們終於說服了她;而且她自己也看出來只有用這個辦法才可以擺脫那個愛慕她的人。她去了。他們把卡皮通從貯藏室里放了出來:因為這樁事究竟跟他有關係。格拉西姆正坐在大門口的邊石上,拿著鐵鏟在地上戳來戳去……每一個角落後面,每一幅窗帷後面都有人在偷偷地望他……
「嗯,好的,」他大聲說,「我以後再跟你談這樁事,現在你走吧,塔紐莎;我看出來你的確是個聽話的女子。」
在這一切騷擾過去以後的一個鐘頭,頂樓的門開了,格拉西姆出來了。他穿著那件過節穿的長裾外衣,用繩子牽著木木。葉羅什卡連忙避開在一邊,讓他走過。格拉西姆朝著大門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在院子里的人都靜悄悄地盯著他。他連頭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了帽子。加夫里拉就差這個葉羅什卡跟著他,執行偵探的職務。葉羅什卡遠遠地看見格拉西姆帶著狗走進一家小飯鋪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來。
就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也沒有失掉他的口才。
就這樣地過了一年,在這年的年尾格拉西姆遇到了一樁小小的意外事情。
「聽見了,太太,」加夫里拉應道,就退了出來。
總管停了一會兒,心裏想:「你真是個柔順的女人!」
這樣地又過了一年。格拉西姆仍舊在擔任他那個打掃院子的職務,而且非常滿意他自己的命運,可是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在夏天裡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太太和她那一群寄食女人正在客廳里來回地閑踱著。她的興緻很好,她在笑,又在講笑話;寄食女人們也在笑,也在講笑話,不過她們並不覺得特別快樂:宅子里的人並不太喜歡看見太太高興,因為在那個時候,第一,她要所有的人立刻而且完全跟她一樣地高興,要是某一個人的臉上沒有露出喜色,她就要發脾氣;第二,這種突然的高興是不會持久的,通常總是接著就變成一種陰鬱不快的心情。在那一天她早上起身好像很順利;玩紙牌的時候她拿到了四張「十一」,這表示著她的願望可以實現的兆頭(她總是在早上用紙牌占卜),喝茶的時候她又覺得茶特別香,那個女用人因此得到了誇獎,而且還得到一個十戈比的銀幣。太太的起皺紋的嘴唇上帶著甜蜜的微笑,她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又走到了窗前。窗外辟了個小花園,就在小花園正中那個花壇上面,一叢玫瑰底下,木木正躺在那兒仔細地啃一根骨頭。太太看見了「她」。
「他把自己關在裏面,」加夫里拉開口說。「這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夥計,我全知道,」總管煩惱地打斷了他的話,「可是你知道……」
「討老婆,對男人說,是一樁很好的事,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至於我呢,在我這方面,我是非常滿意的。」
「先生,什麼事?」加夫里拉跟著他說。「先生,什麼事?你還說:先生,什麼事?你簡直像個魔鬼,上帝饒恕我這個罪人,你就像那個樣子。」
那個寄食女人馬上就跑到前廳里去。
「對!……把塔季揚娜配給他吧,」太太決定說,她高興地聞了聞鼻煙,「你聽見嗎?」
太太停了一會兒。
「嗯,不錯,」斯捷潘說,「他要淹死『她』。現在可以放心了。要是他答應了……」
他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從他那疲倦的樣子,從他那不穩的腳步,從他那塵土滿身的衣服上看來,誰都可以猜到他已經跑遍半個莫斯科了。他對著太太的窗子默默地站著,望了望台階,六七個家奴正聚在那兒,他便掉轉身子,口裡還叫了一次「木木」。沒有木木的應聲。他走開了。大家都在後面望他,可是沒有人笑,也沒有人講一句話……第二天早上那個愛管閑事的馬夫安季普卡在廚房裡講出來,說啞巴呻|吟了一個整夜。
「那麼她是誰呢,請寬恕我多問……」
「你會騙我們,」加夫里拉搖著手答覆他。
「好的,也許是這樣,我們等著看吧,」加夫里拉答道。「不過,無論怎樣,我們還是不要撤去守衛。喂,你,葉羅什卡!」他添上了後面這一句,這是對那個穿黃色粗棉布寬上衣的臉色慘白的人說的,那個人在宅子里算是一個園丁。「你可以幹什麼呢?你拿一根棍子坐在這兒,要是出了事情,你馬上跑來找我!」
「主,我的上帝啊!」鞋匠熱烈地接著說下去,「末日在什麼read.99csw.com時候來啊?什麼時候啊,主啊!我是個可憐人,一個悲慘的可憐人!這是命運,我的命運啊,您想想看!在小時候我挨慣了德國老闆的打,長大了又挨同胞們的打,最後在壯年時期,您看又要弄到什麼樣的結果……」
「啊,很好的,太太,」寄食女人回答道。「斯捷潘,快去!」
大家不做聲地互相望著。
加夫里拉回到自己的屋子裡(這是耳房,屋子裡差不多裝滿了用鐵片包的箱子),先把老婆支開,然後坐在窗前,細細地想起來。女主人這種意料不到的命令顯然使他感到為難了。他終於站了起來,叫人去叫卡皮通。卡皮通來了……不過在我們把他們的談話向各位讀者轉述之前,我們覺得有必要用簡單的幾句話講一講卡皮通要娶的那個塔季揚娜是什麼人,而且為什麼太太的命令叫總管感到為難。
「上帝啊!」她突然叫了起來,「這是什麼狗啊?」
那位老太太(格拉西姆就是在她的宅子里當打掃院子的人)對什麼事情都遵照古法辦理,她養了一大群用人:在她的宅子里不僅有洗衣女人、縫衣女人、細木匠、男裁縫、女裁縫等等,甚至還有一個馬具匠,他也兼作獸醫,並且還要給用人看病,宅子里另外有一個專給女主人看病的家醫;最後還有一個鞋匠,叫作卡皮通·克利莫夫,是一個無可救藥的酒鬼。克利莫夫一直認為自己受了委屈,沒有人認識他的真正價值,他原本是一個有教養的京城里的人,不應當連一個職業也沒有,在莫斯科郊外這種偏僻地方住下來。要是他喝酒(他自己這樣說,而且在說話的時候還時常停頓,用手打自己的胸膛),那就是在借酒消愁。有一天太太跟她的總管加夫里拉談到他(加夫里拉是這樣一個人:單從他那雙黃色的小眼睛和他那個鴨嘴般的塌鼻子看來,就知道他是一個命中注定要指揮別人的人物)。太太在惋惜卡皮通的墮落,剛巧在前一個晚上有人看見他醉倒在路旁。
「你為什麼這樣吃驚?難道她不中你的意?」
「今天就把它弄走……聽見嗎?」
「來人啦,來人啦!」她大聲嚷著。「把木木立刻帶到這兒來!『她』在小花園裡頭。」
「他用厚絨布外衣一類的東西把眼堵上了。」
格拉西姆看護他的「養女」(小狗原來是一條母狗)小心得超過任何一個看護自己孩子的母親。起初「她」很弱,很瘦,很醜,可是「她」漸漸地強壯起來,好看起來,靠了「她」的恩人不懈的照料,過了八個月的光景,「她」居然長成了一條很漂亮的西班牙種狗,有一對長耳朵,一條毛茸茸的喇叭形的尾巴和一對靈活的大眼睛。「她」多情地依戀著格拉西姆,從不離開他一步,總是搖著尾巴,跟在他後面。他還給「她」起了一個名字——啞巴們都知道他們那種含糊不清的叫聲常常引起別人對他們的注意,——他叫「她」作木木。宅子里所有的人都喜歡「她」,也叫「她」作小木木。「她」非常聰明,跟每個人都要好,可是「她」只愛格拉西姆一個人。格拉西姆瘋狂地愛著「她」……他看見別人撫摸「她」,他就會不高興:他是在替「她」擔心,還是由於單純的妒忌,這隻有上帝知道!「她」每天早上拉他的衣角把他叫醒;「她」常常口裡銜住韁繩把運水的老馬牽到他跟前,「她」跟那匹老馬處得十分和好;「她」臉上總帶著莊重的表情跟他一塊兒到河邊去;「她」看守著他的掃帚和鐵鏟,不讓任何人走進他的頂樓去。他特地為「她」在他的房門上開了一個洞。「她」好像覺得只有在格拉西姆的頂樓里「她」才是十足的女主人,所以「她」走進屋子來,就馬上帶著滿意的神氣跳到床上去。夜裡「她」一直不睡,但也絕不像某種愚蠢的守門狗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亂叫,那種狗提起前腳坐著,仰起臉,眼睛眯細,只是為了無聊的緣故對著星星亂叫,而且總是連續地叫三回,——不!木木的細小聲音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響起來:除非有生人走到籬笆跟前來了,不然就是在什麼地方有了可疑的響動,或者沙沙聲……一句話說完,「她」是一條很出色的看家狗。說實話,除了「她」以外院子里還有一條老公狗,「他」一身黃毛帶著褐色的斑點,名字叫沃爾巧克。可是「他」一直給鐵鏈鎖住,就是在夜裡也不放鬆。而且「他」自己也因為太衰老了的緣故,完全不想爭取自由了——「他」整天躺在「他」的狗窠里,身子蜷縮在一塊兒,只是偶爾發出一聲嘶啞的、幾乎是無聲的吠叫,而且「他」馬上就把這叫聲咽下去了,好像「他」自己也覺得這種叫聲並沒有用處似的。木木從來不到上房裡去,每逢格拉西姆搬柴到上房各處去的時候,「她」總是留在後頭,不耐煩地在台階上等他,只要門裡有一點輕微的聲音,「她」便豎起耳朵,把腦袋忽左忽右地掉來轉去……
「你這個傻瓜就給丟在街上了。啊,你這個放蕩的傢伙!啊,現在的事情倒不是這個,」總管繼續說下去,「卻是這樣的事。太太……」說到這兒他又停了一下,「太太要你討老婆。聽見嗎?她以為你討了老婆就可以安分了。你明白嗎?」
「我不……不……不知道,太太,」她結結巴巴地說,「好像是啞巴的狗。」
葉羅什卡等看不見格拉西姆的時候,連忙趕回宅子去報告他所見到的一切。
葉羅什卡拿了一根棍子,坐在樓梯的最下一級。人散了,只剩下幾個愛管閑事的人同頑皮小孩;加夫里拉也回屋去了,他叫柳博芙·柳比莫夫娜代他回稟太太說,一切都弄好了,必要的時候他會差馬夫去找警察來。太太在她的手帕上打了一個結,灑了點花露水,拿著它聞了聞,擦了擦她的太陽穴,又喝了茶,因為月桂水的藥性還沒有消除,她又睡去了。
「聽說了,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她又吞吞吐吐地加了一句:「她給我挑的新郎是誰呢?」
「那麼您把厚絨布外衣朝里推進去。」
「格拉西姆這個人多古怪啊!」一個肥胖的洗衣女人尖聲說。「為了一條狗居然弄得這樣昏頭昏腦!……真是這樣!」
「卡皮通,那個鞋匠。」
格拉西姆一直活到現在,都是孤身一人,住在他自己那間小屋裡面;他跟從前一樣地健康、氣力大,跟從前一樣地一個人干四個人的活,而且跟從前一樣地嚴肅、穩重。可是他的鄰人們看出來:他從莫斯科回來以後就再也不跟女人來往,他連看她們一眼也不肯,而且他絕不養狗。農民們談論說:「他不需要女人,這倒是他的運氣;可是狗呢——他要狗來做什麼?你拿繩子拴在小偷的頸項上也把小偷拖不進他的院子去!」關於那個啞巴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氣的傳說就是這樣。
「一條狗,太太……什麼樣的狗,太太,也許是那個啞巴的狗,太太,」他支支吾吾地說。
「講到這件事情,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我就只有一個審判官:那就是上帝,此外再沒有別人了。只有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是什麼樣的一種人,我是不是白吃麵包。至於您對我喝醉酒的看法,我覺得講到那件事情,我也沒有錯,倒不如說是我一個朋友的錯;他引誘我喝上了酒,就耍了個花招,一個人走了,可是我……」
「您有什麼吩咐,加夫里拉·安得烈伊奇?」她小聲地說。
可是在莫斯科,格拉西姆逃走的第二天,他們才發現他不見了。他們到他的頂樓上去搜查了一通,便去報告加夫里拉。加夫里拉來了,看了一看,聳了聳肩膀,便斷定那個啞巴不是逃走,就是跟他那條愚蠢的狗一塊兒投河自盡了。他們通知了警察,也報告了太太。太太動了怒,氣得哭起來,吩咐他們無論如何總要把他找到,並且聲明,她從沒有命令他們把那條狗弄死,到後來加夫里拉讓她罵得沒有辦法,整天只是搖著頭,說:「好吧!」後來「尾巴叔叔」也對他說:「好—吧!」這樣才把他弄明白過來。最後從鄉下傳來了格拉西姆住在那兒的消息。太太才稍微安心點;起初她還發出命令,要人馬上把他帶回莫斯科來,可是後來她又說這種忘恩負義的人對她毫無用處。而且這樁事情過去不久,她自己也去世了。她那些繼承人沒有功夫想到格拉西姆身上去:他們還讓母親留下的其餘的家奴都改為繳納租賦。
「嗯,好的,」加夫里拉答道,他一面在心裏暗想:「不用說,這個傢伙倒講得很對。」他接著大聲說:「只是有一樁事,新娘子挑得不合適。」
「來,來,木木,到太太這兒來,」那些寄食女人也都跟著說,「來啊。」
「那麼我們怎麼辦呢?」加夫里拉在上面反問道。
「烏斯季尼婭·費多羅夫娜,」他大聲喚他的妻子道,「把小茶炊預備好,我的好女人。」
格拉西姆不慌不忙地走著,仍然用繩子牽著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似的,接著他忽然邁著快步朝克里木淺灘對直走去。在路上他走進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兒正在修建廂房,他從那兒拿走兩塊磚挾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木淺灘,他又拐彎兒順著岸邊走去,他走到一個地方,那兒有兩隻帶槳的小船拴在樁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帶著木木一塊兒跳到一隻小船上面。一個瘸腿的小老頭兒從菜園角一個窩棚里出來,在後面叫他。可是格拉西姆只點點頭,那麼使勁地搖起槳來,雖說是逆流,但一轉眼他就衝到一百俄丈以外去了。老頭兒站著,站著,用手搔自己的背,起初用左手,後來又用右手,隨後就一顛一跛地回到窩棚里去了。
在莫斯科的一條偏僻的街上,有一所灰色的宅子,這所宅子有白色圓柱,有閣樓,還有一個歪斜的陽台。從前有一個太太住在這兒,她是一個寡婦,周圍還有一大群家奴。她的兒子全在彼得堡的政府機關里服務;女兒都出嫁了。她很少出門,只是在家孤寂地度她那吝嗇的、枯燥無味的余年。她的生活里的白天,那個沒有歡樂的、陰雨的日子,早已過去了;可是她的黃昏比黑夜還要黑。
「對,對,」總管點頭答道,「對,一定要。」
卡皮通睜大了眼睛,離開牆角走出來一點。
加夫里拉想要回答,卻又把嘴唇閉緊了。
木木苦惱地朝四面看了看,「她」並不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