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現在有事嗎？」她說，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禮。

我又鞠了一個躬，掉轉身子，走出去了。我暗地裡感到一個非常年輕的人知道有人在背後望他時所常有的那種局促不安的感覺。

她搖搖頭，歇了歇，又搖搖。

我整理一下衣服，走進了「客廳」。

我也站起來，把絨線絞和絨線球放到窗台上面，走進客廳，我遲疑不決地站住了：在屋子中間躺著一隻伸著腳爪的小花貓，齊娜伊達跪在它的前面，小心地托起它的小臉。公爵夫人身邊有一個金色鬈髮的年輕驃騎兵，他一個人幾乎把兩堵窗中間的空隙擋住了，他有玫瑰色的臉頰和一對凸出的眼睛。

「是，太太。我母親叫我來傳話的。」

「太隨便了，」我想道，我望著她那難看的身形，不由得感到厭惡。

「少爺，請您到客廳里去，」僕人又走出來對我說，一邊從地上拿起盤子。

我撒了謊；我離開我那個法國教師還不到一個月。

「難道我在這兒待了很久嗎？」

「彼得羅維奇。」

「這是我的女兒，」公爵夫人用肘拐指著她說，「齊諾奇卡，他是我們鄰居B.先生的少爺，請問您的大名？」

「你到警察局去過嗎？」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在講話。僕人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麼。「啊？……有人來了？」又聽到她的聲音。「隔壁人家的少爺！好，請他進來。」

「多麼好的年紀，」她突然說，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轉動。「啊，請您不要客氣。我這裏很隨便。」

我快活得像水中的魚，我願意永遠不走出這間屋子，不離開這個地方。

「它餓了！」齊娜伊達大聲說。「沃尼法季，索尼婭！拿一點牛奶來。」

「那麼您的父名呢？」

「一個多鐘點了ｒｅａd•99cｓw.ｃoｍ。」

「您到哪兒去？」公爵小姐從驃騎兵身後望我一眼，問道。

「我可以跟扎謝金娜公爵夫人講幾句話嗎？」

我走進這所側屋的又窄又髒的前廳時，渾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顫來，我遇見一個灰白頭髮的老僕人，他有一張暗銅色的臉和一對憂鬱的豬眼睛，額上、鬢角邊刻著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麼深的皺紋。他捧著一盤肉啃光了的鯡魚背脊骨，用腳關上通另一間屋子的門，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我把母親對她來信的回答告訴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她一邊聽我講話，一邊用她發紅的胖手指敲著窗框，我說完了，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您母親叫我來找您，」他低聲說，「她在生氣，您還沒有帶口信回去。」

我更加發慌了，不過，我還是抬起頭來望著她。她微微笑了笑，但已經不再是先前的那種笑了，而是另外一種讚許的微笑。

我還是獃獃地站在原來的地方，不知道我應該笑呢，還是應該說一兩句話，還是就這樣沉默著。忽然我從前廳開著的門口看到我們家的僕人費奧多爾的身形，他向我做手勢。我機械地走到他跟前。

「把它拿走。」

我趁她沒有抬眼的時候，端詳她，起先偷偷地看，後來越來越大胆了。我覺得她的臉比昨天傍晚的時候更動人：在她臉上一切都顯得那麼秀氣，那麼聰明，那麼可愛。她背朝那扇掛著白色窗帷的窗坐著，陽光透過窗帷射進來，一抹柔和的光照在她那蓬鬆的金黃色頭髮上，她那潔白的頸項上，她那微斜的肩膀上，她那嬌柔、平靜的胸脯上。我望著她——現在，她對我已經是多麼親密，多麼接近了！我覺得我早已認識她了，在認識她以前，我什麼都不懂，甚至根本就沒有生活過……她身上穿一件深色的舊長袍和一條圍裙；我多麼想撫摩這長袍和圍裙的每一道褶紋。她的鞋尖從長袍下端露了出來：我多麼想拜倒read.99csw.com在這雙鞋子跟前……「現在，我坐在她的對面，」我想道，「我已經認識她了……多幸福呀，上帝啊！」我高興得幾乎要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是我只不過微微擺動一下我兩隻腳，就像一個得到糖果的小孩似的。

「沒有什麼事，小姐。」

僕人默默地把背掉向我，露出他那件號衣的破舊的後背（號衣上只有孤零零的一顆帶紋章的紅鈕扣），他把盤子放在地上，走進去了。

「沃尼法季！」門內傳來刺耳的女人的聲音。

「當然，我非常喜歡您，齊娜伊達·亞歷山德羅夫娜，這我不想隱瞞。」

「給您兩隻手，」齊娜伊達答道，就向他伸出雙手來。在他吻她一雙手的時候，她從他肩頭上望著我。

我認出那個驃騎兵，就是昨天傍晚我看見的年輕人中間的一個，他笑了一笑，鞠一個躬，靴子上的踢馬刺「啪的」響了一下，馬刀鏈子也發出了響聲。

「看著我，」她溫柔地壓低聲音說：「我不討厭別人看我。我喜歡您的臉，我預感得到，我們會成為朋友的。可是您喜歡我嗎？」她狡猾地又加了這一句。

「扎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道。

少女帶著先前那樣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睛，略微歪著頭，一直在望我。

「我就是公爵夫人，那麼您是B.先生的少爺？」

我臉紅了……「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到了，」這念頭在我的腦子裡閃過。「可是，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怎麼會不看到呢！」

突然隔壁房間里有什麼東西在響——馬刀的響聲。

「我得回家了，小姐。」我又向著公爵夫人加了一句說：「我就告訴家母，您下午兩點鐘到我們家裡去。」

「多好玩！」齊娜伊達接連說了好幾次：「它的眼睛不read.99cｓｗ.ｃｏｍ是灰的，而是綠的。好大的耳朵啊！謝謝您，維克托·葉戈雷奇，您真好！」

公爵夫人連忙拿出鼻煙壺，大聲地吸一下鼻煙，使得我甚至吃了一驚。

「請聽我說，」她反駁我。「您還沒有了解我：我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希望別人永遠對我講真話。我剛才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是我二十一歲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應當永遠對我講真話……而且聽我的話，」她又說了一句。「看著我——您為什麼不看我呢？」

「我已經認識麥歇沃爾德馬爾，」她說，她那清脆、響亮的聲音使我全身起了一種愉快的戰慄。「您允許我這樣稱呼您嗎？」

「您昨天說起要一隻大耳朵的小花貓……我辦到了，小姐。您的話就是法律。」他又鞠了一個躬。

「好極了；我一定來，」她後來說。「您真年輕呀！請問您有多大歲數？」

「您願意幫我繞絨線嗎？來，到這裏來，到我屋子裡來。」

「小貓！」齊娜伊達大聲說，連忙從椅子上起來，把絨線球丟在我的膝上，就跑出去了。

「您昨天對我怎麼看法，麥歇沃爾德馬爾？」她停了一會兒，問道。「您大概認為我不對吧？」

這時候客廳的另一道門很快地打開了，門檻上站著昨天傍晚我在花園裡見到的那個少女。她舉起一隻手，臉上露出嘲諷的微笑。

我走進去的那間屋子不大，也不很乾凈，有幾件簡陋的傢具好像是匆匆忙忙隨便地擺在那裡似的。靠近窗口，一個不好看的五十歲光景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斷掉一隻扶手的圈手椅上，她沒有戴帽子，身上穿一件綠色的舊衣服，頸項上圍一條粗絨線的花圍巾。她那雙不怎麼大的黑眼睛那樣牢牢地瞪著我。

公爵夫人從口袋裡摸出幾張寫滿了字的油污的紙，https://read.99csw.com拿到鼻子跟前，翻來覆去地仔細在看。

「您有什麼事？」

「我……公爵小姐……我什麼也沒有想過……我怎麼能夠……」我狼狽地說。

她朝我點點頭，走出了客廳，我跟在她的後面。

「請坐。沃尼法季，我的鑰匙在哪兒，你看到嗎？」

「噢，我認識一位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沃尼法季！不用找鑰匙了，鑰匙在我的衣袋裡。」

「為了這隻小貓，——請您給我手，」驃騎兵咧開嘴笑著說，動一下他那緊緊裹在新制服裏面的強壯的身子。

「手伸直！」於是她勤快地繞起絨線來。

「十六歲，」我不由自主地口吃起來。

「它的粉紅色小舌頭多好看！」齊娜伊達的頭幾乎貼在地板上，她從小貓側面鼻子下邊望過去，說。

她這樣坦率地跟我講話，雖然使我非常喜歡，可是我感到有一點委屈。我想讓她知道，她並不是在跟小孩子說話，所以儘可能地裝出很自如的、很嚴肅的神情說道：

她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手指。

「你來幹什麼？」我問他。

「在什麼地方認識的？」公爵夫人問道。

「您有家庭教師嗎？」她突然問道。

「不，我很早就沒有家庭教師了。」

公爵小姐坐下，取出一絞紅絨線，叫我坐在她對面；她仔細地解開那絞紅絨線，套到我的手上。她默默地做這些，始終帶一種滑稽的鄭重神氣，同時在微微張開的嘴唇上露出那種快樂的、狡猾的微笑。她把絨線繞在一張折起來的紙牌上，忽然她的眼光那麼明亮，那麼快速地向我一閃，使我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她平常總是眯著的眼睛張大了，她的面容完全變了：她臉上好像充滿了光輝似的。

「一個多鐘點了！」我不自覺地跟著說了一遍，就回到客廳，向主人恭敬地行禮告辭。

「她為什麼總愛笑呢？」我在路上想。費奧多爾陪我回家，他一句話也不說，帶著一種不滿意的神情跟在我背後。母親責備我，九_九_藏_書而且奇怪：我在公爵夫人家裡待了這麼久，究竟幹了些什麼呢？我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就到自己的屋子裡去了。我突然覺得非常悲哀……我竭力忍住不要哭……我嫉妒那個驃騎兵。

「請您不要忘記再來看我們，麥歇沃爾德馬爾。」齊娜伊達大聲說，又笑起來了。

她慢慢地抬起眼瞼，她那雙亮的眼睛又親切地望著我了，又微笑了。

小貓吃飽了，裝腔作勢地動動腳爪，咪|咪地叫起來。齊娜伊達伸直身子，隨隨便便地對女僕說：

「公爵小姐……」我剛開始說。

「就這樣說吧，」她又說了一遍，一面含著眼淚眨眨眼睛，又打噴嚏了。

「哦！我明白了——您完全是大人了。」

「第一，應該叫我齊娜伊達·亞歷山德羅夫娜；第二，小孩子（她自己馬上改正了）——年輕人不把他們的感受坦白地說出來，這是哪一種習慣呢？大人才可以這樣。您不是喜歡我嗎？」

小貓輕輕地叫著，在地板上聞起來。

「您就這樣說吧，少爺。」

公爵小姐不理她的母親。

我們走進去的那間屋子裡，傢具講究一點，布置得雅緻一點。可是那個時候，我差不多什麼都不能注意了：我好像在夢中行動一樣，我覺得全身充滿了一種近乎愚蠢的、緊張的幸福感。

「您那樣子看我，」她慢慢地說道，伸出一隻手指點著我。

一個女僕穿一件黃色舊衣服，頸項上圍一條褪色的項巾，拿著一小盤牛奶走了進來，把盤子放在小貓面前。小貓吃驚地抖了一下，眯眯眼睛，就開始舐牛奶了。

「弗拉基米爾，」我站起來回答，緊張得說不清楚了。

「齊娜！」公爵夫人在客廳里高聲喊道。「別洛夫佐洛夫給你帶來一隻小貓。」

「小姐，您說到哪兒去啦！」我結結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