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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 九

初戀

「您非常愛我嗎?」她最後問道,「是嗎?」
但是每次馬列夫斯基伯爵走到她跟前,以一種狐狸似的狡猾的動作,優雅地靠在她的椅背上,帶一種自滿而又諂媚的微笑在她耳邊低聲說話,而她兩隻膀子交叉在胸前,專心地望著他,她自己也微笑了,而且還搖搖頭——那個時候,我就氣得全身的血都沸騰起來了。
齊娜伊達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就向前跑去了。我們回到小宅子里。邁達諾夫開始對我們朗誦他剛出版的詩集《殺人者》,可是我並不在聽他朗誦。他做作地高聲朗誦他那個四韻腳長短格的詩句——韻律好像嘈雜的、無意義的小鈴聲似地變換響著。我一直望著齊娜伊達,竭力想弄明白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
我沒有說什麼——而且,我何必要回答呢?
「您怎麼啦?」
「『它要不愛也不可能』,」齊娜伊達跟著我念了一遍。「這就是詩的妙處:它告訴我們生活里沒有的事,可是它不僅比現在有的事更美,還更接近於真實……『它要不愛也不可能』——它想不愛,並不可能!」她又不做聲了,突然她全身一動,馬上站起來。「我們走罷,邁達諾夫還待在媽媽那兒,他給我送來他自己的詩,可是我把他丟在那兒走了。他現在一定很傷心……可是有什麼辦法!您總有一天會了解的……只是請您不要跟我生氣!」
邁達諾夫忽然哼出這樣的詩句——我的視線便同齊娜伊達的視線碰在一起了。她低下頭,臉微微發紅。我看見她臉紅了,渾身嚇得發抖。我早就在嫉妒了,可是直到這一刻,「她愛上了什麼人」的念頭才在我的腦子裡閃過。「天啊,她愛上什麼人了!」
已經意外地征服了你?
每一個崇拜她的人都是她所少不了的。她有時候把別洛夫佐洛夫叫做「我的野獸」,有時候就read.99csw.com單叫「我的」,為了她,他即使赴湯蹈火也情願;他對自己的智力和其他長處缺乏信心,因而不斷地向她求婚;並且向她暗示:別人不過是瞎說。邁達諾夫投合她心靈中的詩意:他是一個相當冷靜的人,跟大多數的作家一樣,他極力使她相信,或許也使他自己相信,他崇拜她。他不斷地寫詩歌頌她,帶一種又似做作、又似真誠的喜悅朗誦給她聽。她同情他,可是同時又有點嘲笑他。她不信任他,她聽完他的真情的吐露后,就要他朗誦普希金的詩,她說這是為著「凈化空氣」。魯申,那位愛挖苦人的、說話尖刻的醫生,比別人更了解她——也比別人更愛她,雖然他當面、背後都常常罵她。她尊敬他,但也並不放鬆他——有時候她帶一種特別的、幸災樂禍的快樂神情使他感到,他也是捏在她手掌里的人物。「我是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我沒有心肝,我天生是一個女演員,」有一次她當著我的面對他說,「哦,好極了,把您的手伸出來,我要把針刺進去,這個年輕人在場會使您感到不好意思,您會覺得痛,可是您還得笑,您這位老實的先生。」魯申紅了臉,轉過頭去,咬著嘴唇,但終於把手伸給她。她用針刺它,他果真就笑……她也笑了,她把針刺得很深,她望著他那雙徒然地想躲開去的眼睛……
「可是您呢?難道我不愛您嗎?」她說著,用戴著手套的指尖在我的鼻子上敲了一下。
齊娜伊達伸出手,摘了一片草放在嘴裏咬了一下,又把它遠遠地拋開了。
「您為什麼要接待馬列夫斯基伯爵呢?」我有一次問她道。
我最不了解齊娜伊達跟馬列夫斯基伯爵中間的關係。他是一個很漂亮、靈活、聰明的人,可是在他的身上有一些令人懷疑的,有一些虛偽的東西,連我,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九-九-藏-書也覺察到了,而齊娜伊達居然沒有看出,這叫我覺得奇怪。或者她早已看出他那些虛偽的地方,只是並不討厭它而已。她那種不正常的教育、古怪的交際和習慣、母親經常在她身邊、家境不好、家裡又很亂——從這位少女享受自由的時候開始,從她認為自己比她周圍的人們高出一等的時候開始,這一切在她的心中發展成一種半瞧不起人的隨便和不苛求的習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沃尼法季來說糖用光了,或者什麼難聽的閑話傳開去了,或者客人們爭吵起來——她也不過搖搖她的鬈髮,說:「這都是些小事!」她一點也不在意。
有一次我順著我熟悉的木柵散步——我就看到齊娜伊達:她撐著兩隻膀子,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我正想悄悄地走開,可是她突然抬起頭來,命令似地招呼我過去。我呆了一會兒:我沒有立刻懂得她的意思。她又招呼我。我趕快跳過木柵,高興地朝她跑過去;可是她用目光命令我不要走到她身邊,指點我站在離開她兩步遠的小徑上。我窘透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就在路邊上跪下去。她的臉色非常蒼白,整個臉上都露出那樣沉痛的悲哀,那樣不堪的疲勞,這使我的心十分難過,我就不由自主地小聲說:
「念點詩給我聽吧,」齊娜伊達低聲說,身子支在肘子上。「我喜歡聽您念詩。您念起來像唱歌似的,但沒有關係,這是因為年輕。給我念《在喬治亞山崗上》。不過,請您先坐下來。」
我坐下,就朗誦起《在喬治亞山崗上》來。
「為什麼呢?」我膽怯地問道。
我記得,接連有好幾天她對我非常冷淡,我完https://read.99csw.com全膽怯了,我畏縮地走到她們那所小宅,不管那個時候老公爵夫人正在罵人,叫嚷,我總設法去接近她;她的「期票」的事情弄得很糟,她已經跟警察分局長解釋過兩次了。
不錯,齊娜伊達簡直是在拿我開心。一連三個星期,我天天去看她——她什麼把戲都跟我玩過了!她很少到我家裡來,我也不希望她來;她在我們家裡就變成一位端莊的小姐,一位公爵小姐了——所以我害怕看到她。我生怕在母親面前泄露出我的秘密;母親很不喜歡齊娜伊達,她常常用不友好的眼光監視我們。我倒並不怎樣害怕父親:他好像並沒有注意我,他也很少跟她談話,可是談起來卻談得非常聰明,而且意味深長。我不再做功課、讀書了,我連到附近地方去散步或者騎馬的事情都停止了。我好像是一隻給人拴住腳的甲蟲,不斷地繞著這所心愛的小宅子轉來轉去;我好像真想永遠留在那裡似的……然而這是不可能的。母親責備我,甚至有時候齊娜伊達也在趕我回家。那個時候我就鎖在自己的屋子裡,或者走到花園的盡頭,爬到高高的石頭造的溫室的廢址上,把兩隻腿從臨街的牆頭上掛下來,在那裡接連坐上好幾個鐘頭,雖然我望著,望著,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白蝴蝶懶洋洋地在我身邊蓋滿塵土的蕁麻上面飛來飛去;離我不遠的半毀壞的紅磚上有一隻不避人的麻雀,在那裡生氣似地噪叫,不停地扭轉它的全身,展開它的尾巴;那些始終不相信我的烏鴉,高高地、高高地躲在光禿的樺樹頂上,偶爾叫幾聲;陽光靜靜地照在樺樹的稀疏的樹枝上,風輕輕地吹動它們;頓河修道院的安靜而又凄涼的鐘聲不時飄送過來,可是我只是默坐,凝視,傾聽——全身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這種感覺里包含著一切:憂傷、歡樂、未來的預感、慾望read.99csw.com和對生活的恐懼。可是那個時候,我對於這個一點也不懂,我也不能把這一切在我心裏徘徊的東西叫出一個名目,我倒不如用一個名字——齊娜伊達的名字來叫它們。
我的「熱情」是從那一天開始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有一種類似初上班的新職員的感覺;我已經不再是年輕的孩子了,我在戀愛。我說過,我的熱情從那一天開始,我還可以加一句,我的痛苦也是從那一天開始的。離開齊娜伊達,我就抑鬱不樂:什麼都不能想了,什麼事也不能做了。我整天整天地專心想她……我抑鬱不樂……但是在她的面前,我也並不感覺到輕鬆。我嫉妒,我承認自己一無可取,我像傻瓜似地生氣,像傻瓜似地卑屈,然而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吸引到她身邊去,每一次我跨進她的房門,就不由得感到幸福而渾身顫抖起來。齊娜伊達立刻就猜到我愛上她了,然而我也並不想隱瞞。她玩弄我的熱情,她拿我開玩笑,溺愛我,可是又折磨我。能夠作為別人最大歡樂和最深痛苦的惟一源泉,作為專斷而默默順從的原因,這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我好像已經是齊娜伊達手中的一塊捏軟的蠟了。不過愛上她的並不止是我一個人,所有到公爵夫人家裡走動的男人都為她神魂顛倒,她把他們都縛在她的腳跟前。她喜歡一會兒挑起他們的希望,一會兒又引起他們的憂慮,她喜歡任性地作弄他們(她把這個叫做:讓他們撞頭),可是他們連想都沒有想到要違背她的意旨,人人都情願順從她。她的充滿了活力與美麗的整個身上,狡猾與隨便,做作與單純,沉靜與活潑特別迷人地混合在一起。在她所做所說的一切里,在她的每一個舉動里,都帶有一種微妙的、輕快的嬌美,處處都顯露出她那特殊的、生氣蓬勃的力量。她的臉不斷地在變化,時時射出光芒:它幾乎就在同一個時九-九-藏-書候表現出嘲諷,沉思,甚至熱情。各種極端不同的感情像颳風的晴天里的雲彩那樣,又輕又快在她的眼裡、唇際不斷地掠過。
齊娜伊達一直在玩弄我,就像貓作弄老鼠似的。她一會兒對我賣弄風情——使我心神蕩漾——一會兒她又忽然把我推得遠遠的了——我再不敢走近她,我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也許有一個秘密的情敵


「是,」她像先前一樣地望著我,又說了一遍,「是這樣的。一樣的眼睛,」她添上一句,又沉思了,用兩隻手捂著臉。「一切都惹起我心煩,」她低聲說。「我倒不如早到世界的盡頭去,我受不了,我對付不了……我還有什麼前途!……啊,我痛苦……我的上帝,我多痛苦啊!」
「您是不是以為我愛他?」還有一次她對我說,「不會,我不會愛上一個我瞧不起的人。我要愛一個能夠使我服服帖帖的人……但是我希望不要遇到那樣的人,謝謝上帝,我不要落到任何人的手裡,不,絕不!」
「那麼,您永遠不會愛上什麼人了?」
「他有那麼漂亮的小鬍子,」她說,「您不懂得這個。」
齊娜伊達並不回答我,只是聳聳肩膀。我還是跪著,憂鬱地望著她。她說的每句話都像刀子似地在割我的心。在這一刻,只要能夠消除她的痛苦,就是犧牲我的生命,我也甘願。我望著她——唉,雖然我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感到痛苦,可是我也明明白白地想象得出:她忽然感到一陣難堪的苦惱,走到花園裡——就像給鐮刀割倒似的倒在地上了。四周明亮,一片翠綠;風在樹葉間發出沙沙聲;有時候風還吹動覆盆子樹的長椏枝,在齊娜伊達的頭上搖來盪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鴿子的咕咕叫聲,蜜蜂嗡嗡地在稀疏的青草上低飛。在我們頭上,天空藍得可愛——可是我卻是這麼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