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店鋪還沒有開門，可是已經出現了行人；偶爾吱吱呀呀地走過一輛孤獨的馬車……公園裡還沒有遊人。一個園丁在不慌不忙地用鐵鍬修整小徑，還有一個穿黑呢子斗篷的老太太一瘸一瘸地穿過林陰路。薩寧絲毫也沒有把這個殘廢老太太當成傑瑪，可是他的心卻收縮了一下，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遠去的黑點。

「我怎能想到，」薩寧繼續說，「我怎能想到，來法蘭克福只打算停留幾個小時，卻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終生幸福呢！」

過了一分鐘——無論他還是她都一聲沒吱；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他也沒有看她的臉，而是看她握著小傘的兩手。說什麼呢？說什麼能抵得上他們來得這麼早，坐得這麼近的單獨相處呢？

「終生幸福，天長地久！」薩寧以新的熱情喊道。

傑瑪從小亭子旁邊走過去，往右拐，經過了一個淺淺的小水池子（裏面有一隻麻雀在忙碌地撲騰著），走到一叢高高的紫丁香後邊，坐到一條長凳九_九_藏_書上。這個地方舒適、僻靜。薩寧坐到她旁邊。

她對他微微點了一下頭，繼續向前走去。他跟在她後邊。

傑瑪跟著他走在小徑上。她身穿一件灰色短斗篷，頭戴一頂深色小帽。她看了薩寧一眼，就把頭掉向旁邊，追上他以後，迅速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您……沒有生我的氣吧？」薩寧終於開口說話了。

「昨天。」

他想把她拉到懷裡，可是她推開了，仍然無聲地笑著搖搖頭表示反對。她那幸福的眼神好像在說：「等等。」

「傑瑪，」他用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喊了一聲。

「您已回絕他啦？什麼時候？」

傑瑪低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傘從她手裡滑掉了。她急忙抓住，沒讓它落到地上。

五點鐘薩寧就醒了，六點就穿好衣服，六點半已在傑瑪信中指定的公園裡一個小亭子附近徘徊了。

「您指的是信嗎？」

園丁的鐵鍬突然在離他們坐的長凳兩步遠的地方響起來。

傳來一陣沉重的腳九*九*藏*書步聲，從丁香花叢後面走出來一位相當健壯的先生，背著旅行袋，顯然是外國人，用外來旅遊者毫不客氣的目光掃了坐在長凳上的情侶一眼，大聲咳嗽了一下，就走過去了。

早晨靜靜的，天氣溫暖而陰沉。有時令人覺得好像馬上就要下雨了；可是伸出手掌來卻毫無感覺，只是細看衣袖可以發現上邊有一些極小的水珠兒，像一些極小極小的玻璃珠兒；可是連這種小水珠兒也很快不見了。風——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每個聲音都無法乘風飛往某個方向，只能悠悠蕩蕩地漫向四面八方；遠處隱隱約約地飄著一片白濛濛的蒸氣，空氣里散發著木樨和白刺槐的花香。

「相信我吧，相信我吧，」他祈求她，把兩手向她伸去——卻沒敢碰她。「您要我做什麼……為了使您相信？」

「跟他本人說的？」

「啊，傑瑪！」薩寧喊道。「我怎能想到你（當他的嘴第一次說出這個「你」時，他的心像琴弦一樣顫動read.99csw.com起來）會愛我啊！」

「要不然……難道我會到這裏來嗎？」她低聲說完，兩手落到了長凳上。

七點！鐘樓上的鐘響了。

薩寧站住了。莫非她不來啦？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轉瞬間，他又打了一個寒戰，——不過，這已是另有原因了。他聽到了背後有輕盈的腳步聲和女人衣服的窸窣聲……他回頭一看：是她！

「跟他本人。在我們家裡。他到我們家來過。」

「您相信我的話嗎？」他繼續問道。

薩寧很難說出比這再蠢的話來了……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起碼沉默被打破了。

「是的。」

她瞥了他一眼，又險些把傘掉到地上。

「我自己也沒有料到這個啊。」傑瑪輕聲說。

他們一起出了公園，沒有走市內大街，而是沿著郊區小路向家裡走去。

「啊，相信我吧，相信我給您寫的信吧，」薩寧喊起來，他的怯懦頓時全都消失了——他熱烈地說：「要是世界上有真話，有神聖的、無可懷疑的read.99csw.com真話，那就是我愛您，熱烈地愛您，傑瑪！」

薩寧抓起了這雙手掌向上放著的綿軟的手，貼到自己的眼上，嘴唇上……昨天他想象中的帷幕終於拉開了！瞧，這就是它，幸福，這就是幸福的光彩照人的容顏！

「我？」她答道。「為什麼呢？沒有。」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兩條腿不聽他使喚。

「傑瑪！這就是說，您愛我啰？」

「Monsieur Dimitri，」傑瑪說著，用一隻手摸了一下她靠薩寧這邊的頭髮，「請不要把克呂貝爾先生稱作我的未婚夫。我永遠也不會做他的妻子。我已回絕他了。」

「我們回家吧，」傑瑪小聲說，「一起走——願意嗎？」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傑瑪——正面地，勇敢地。她也看著他——多少有些從上往下看。她的兩眼半閉著，隱隱約約地閃爍著光芒，噙著輕微的幸福淚花。臉上不是微笑……不！她是在幸福地歡笑，雖然沒有笑出聲來。

「我感覺到了，」薩寧接過話茬兒說，「可是我不知道。我從一見到您的那一瞬間就愛上您了，可是並沒有馬上明白您對我的意義！況且我聽說您已訂婚……至於您媽媽的委託，第一，我怎麼能拒絕呢？第二，我覺得是把這個委託那麼傳達給您的，使您可以猜到……」九*九*藏*書

這一瞬間，她要是對他說一句，「你跳到海里去吧，願意嗎？」不等她把話說完，他就會一頭扎到深淵里去。

她又瞥了他一眼。

她轉過臉來對著他。

「您的媽媽，」薩寧等沉重的腳步聲一消失就接著說，「說您退婚會招來非議（傑瑪微微皺起了眉頭）；說我部分地為這些非議提供了口實，說……因此……我在某種程度上有義務勸您不要拒絕您的未婚夫克呂貝爾先生……」

「終生幸福？真的嗎？」傑瑪問道。

「請告訴我，Monsieur Dimitri，」她張口了，「前天您來勸我的時候，也就是說，您還不知道……沒感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