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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三十四

春潮

三十四

「喂,講吧,講吧,」她把兩條裸|露的臂肘一下子支到桌上,急不可耐地用一隻手的指甲敲著另一隻手的指甲,催促著說。「聽說您要結婚,真的嗎?」
「是的,是的,勞駕啦。請原諒,」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臉上帶著方才那種微笑重複了一句,朝薩寧點了一下頭,迅速轉身,回到裡間去了,但是她那漂亮的脖頸、俏麗的肩膀、標緻的身材卻留下了一個曇花一現、挺秀和諧的印象。
「這位是薩寧先生,我童年時代的朋友,」波洛佐夫介紹完了,仍然沒有轉臉看薩寧,也沒有站起來,只是用手指了指他。
過了十來分鐘,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在丈夫的陪伴下又出現了。她朝薩寧走來……她這種步態呀,嗐,在那已經遠逝的時代只是這種步態就足以使一些怪人神魂顛倒了。有個怪人曾說過:「這個女人朝你走來的時候,那神態彷彿給你送來了終生的幸福。」她走到薩寧跟前,伸出一隻手給他,並用自己那種溫存而有些拘謹的聲音用俄語說:「您會等我,是嗎?我很快就回來九九藏書。」
可是傑瑪的形象卻像詩人們所歌頌的三重鎧甲那樣保護著薩寧。
他如果不是處在這種特殊心境,他準會有另外一種想法:波洛佐娃娘家姓科雷什金娜,是個很不尋常的人物。且不說她並非是個絕代佳人,她身上甚至相當明顯地呈現著平民出身的痕迹。她的前額低,鼻子有些肥大而且翹著;無論在皮膚的細膩還是手腳的纖巧方面,她都不能誇耀,——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在普希金所說的「聖潔的美」面前,並非每個看到它的人都會被吸引住;可是在健壯而豐潤的、既像俄國女人又像茨岡女人的肉體的魅力面前,人卻會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住!
「是的……我知道……你已經跟我說過了。很高興認識您。不過我本想請你,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有些糊塗……」
他雖然只比薩寧大三歲,卻顯得老相。
https://read.99csw.com果然很快就回來了。她脫下盛裝,換上了一件肥口袖子、淡紫色寬鬆綢短衫;腰上系著一根粗絛帶子。她坐到丈夫旁邊,等他當了傻瓜以後,便對他說:「喂,胖墩兒,夠啦!(聽到「胖墩兒」這個稱呼,薩寧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薩寧一眼,快活地笑了笑,露出兩腮上的全部酒窩兒。)夠啦;我看你想睡覺啦,吻一下我的手,走吧;我跟薩寧先生單獨談談。」
「啊,請原諒!」她面帶半是羞澀半是嘲弄的微笑說了一句,立即用一隻手抓著一根辮梢,把自己那明亮的灰色大眼睛盯在薩寧身上。「我沒想到你們已經到了。」
她微笑的時候,她的每邊腮上露出的笑窩兒不是一個、兩個,而是整整三個,而且眼睛比嘴唇,比她那鮮紅、細長、噴香、左邊有兩顆小痣的嘴唇笑意更濃。
他款待客人的這頓午飯,當然能使最挑剔的美食家也會感到滿意,可薩寧卻覺得這頓飯沒完沒了,難以忍受!波洛佐夫「感情充沛、流利清楚、有板有眼地」吃著,他把頭細心地俯在盤子上,幾乎把每塊東西都聞了個遍;他先喝一口葡萄酒漱漱口,咽了下去,吧嗒了一會兒嘴唇……吃完烤菜以後,他突然談興大發——可談的是什麼呢?細毛綿羊,他計劃訂購一群細毛綿羊,談得那麼詳細,那麼充滿柔情,用的全是表示愛的小字眼兒。他喝了一杯像開水般滾熱的咖啡(他幾次聲淚俱下地向侍者訴苦,說昨天給他的咖啡——是涼的,涼得像冰一樣!),然後用歪歪扭扭的黃牙咬著哈瓦那雪茄,按照通常的習慣打起瞌睡來,這使薩寧頗為高興。薩寧開始在柔軟的地毯上無聲地踱起步來——同時幻想著將來跟傑瑪共同生活的情景,並推測著能帶什麼消息回去見她。不過波洛佐夫醒了,據他自己說,醒得比通常早——總共只睡了一個半小時。他喝了一杯帶冰塊的碳酐礦泉水,吃了八九勺果醬(俄國果醬,是侍僕用深綠色的真正「基輔」罐子給他帶來的,他說,沒有這種果醬,他沒法活),用微腫的眼睛盯著薩寧問他是否願意跟他玩一會兒捉傻瓜。薩寧欣然同意;他怕波洛佐夫再談綿羊、小母羊和肥羊尾。主客兩人來到會客室,侍者拿來紙牌,於是就玩了起來,當然,不賭錢。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請坐,接著玩吧。我現在去換衣服,馬上就回來。」說完就走了,邊走邊脫掉手套,衣服發出了一陣窸窣聲。
她一進屋,看到紙牌和鋪著的牌桌,就高聲大笑起來。薩寧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她便大聲說:
波洛佐夫進來又坐到圈椅上。他仍然不說話,可是一種奇怪的訕笑卻不時使他那沒有血色的、已經布上皺紋的臉腮鼓起來。
「睡倒不想睡,」波洛佐夫笨重地從圈椅上站起來說,「走還是要走的,讓我吻吻你的小手。」她把手掌伸給他,不停地笑著,看九_九_藏_書著薩寧。
薩寧恭敬地鞠了一躬,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已經到了門外,臨走時又回了一下頭,又嫣然一笑,又留下了一個方才那種挺秀和諧的印象。
薩寧一秒鐘也沒有懷疑過,他在「波洛佐夫公爵」客廳里,這一點女主人是再清楚不過的;她搞這個場面,無非是要顯示一下自己那的確很美的秀髮而已。薩寧心裏對波洛佐娃這個反常的舉動甚至感到高興,他想,她既然想叫我驚訝,想在我面前賣弄,那說不定在莊園的價格上也會好說話呢。他一心想著傑瑪,因此別的女人對他都沒有任何意義:他幾乎看不到她們的存在;這次他也只是在心裏想道:「是的,人們對我講的是實話:這位夫人再漂亮不過了!」
「給你梳頭嗎?」
波洛佐夫站起來,笨重地一跩一跩地進了那扇門。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從拉松斯卡婭伯爵夫人那裡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從事這種無害的活動。
說完這話,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甚至微微側過頭來,以便更專註更犀利地凝視薩寧的眼睛。
波洛佐夫也看了薩寧一眼,沒有告別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