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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三十六

春潮

三十六

「我已經喝過了,」薩寧說著站了起來。「不過我很高興同您一起散步。」
「聽你吩咐就是了,」波洛佐夫對著端到嘴邊的杯子說。
薩寧跟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邊走邊談,持續了一個多小時。他們一直沒有停下過,不停地在公園裡沒有盡頭的林陰路上走著,一會兒爬到山上去欣賞美景,一會兒下到平地隱沒在濃蔭如蓋的樹下——總是胳膊挎著胳膊。薩寧有時甚至感到遺憾:他跟傑瑪,跟自己那可愛的傑瑪散步從來沒能這麼久……而這位夫人卻能輕而易舉地使他聽任擺布!
「看來您對義大利的一切有特殊興趣?奇怪,您怎麼沒有在那裡找到對象。您喜歡藝術?繪畫?還是更喜歡音樂?」
「可我卻毫不喜歡。我只喜歡俄國歌曲,而且還是農村春天跳舞時唱的那種,您知道……紅布衫,珠串,牧場上一片嫩綠的小草,微微飄著輕煙……妙極了!不過現在不是談我。請接著說吧,講下去。」
「你今天怎麼跑了這麼久,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他低聲問道。
「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您陪我去看劇嗎?德國演員真要命——可是您會陪我去的……是嗎?是的!您多麼好說話兒啊!胖墩兒,你就不去了吧?」
「您不累嗎?」他不止一次地問道。
「往這邊走,」她把撐開的陽傘扛在肩上,對他說。「我對這座公園像對家裡一樣熟悉,我領您走幾個好地方。您知道嗎(這是她常用的口頭語):現在不談買賣的事;等早飯後,咱們好好談談;您現在應當對我講講自己的情況……好讓我知道跟我打交道的是個什麼人。然後,要是您高興,我再對您講講我自己。同意嗎?」
「對呀,還要有人九九藏書服從!因此我才快活呀。特別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對吧,胖墩兒?瞧,咖啡來了。」
午夜過了很久,薩寧房間的燈還亮著。他坐在桌旁給「自己的傑瑪」寫信。他把各種情況都告訴了她,向她描述了波洛佐夫夫婦的為人,不過更多的還是傾吐自己的感情,末了告訴她三天以後見面!!!(加了三個感嘆號)一大早,他就到郵局把信寄了,然後去庫爾豪扎公園散步。那兒已在演奏樂曲。遊人還不多,他在樂隊所在的小亭子前邊站了一會兒,聽完歌劇《魔鬼羅伯特》的集成曲,喝完咖啡,便進了旁邊一條幽靜的林陰路,坐到一條長凳上遐想起來。
「我喜歡藝術……一切美的東西,我都喜歡。」
「是正劇!」她生氣地喊道。「德國正劇。反正比德國喜劇強。吩咐給我訂個包廂——樓下兩側的包廂——不……最好訂個Fremden-Loge,」她轉身對著侍者說。「聽著:一定要訂Fremden-Loge!」
波洛佐夫皺著眉頭覷了她一眼。
「那就把您的胳膊給我吧……別怕:您的未婚妻不在這兒——她看不到您。」
「我是從義大利來到此地的,在義大利呆了幾個月。」
「從來不!我從來不騙任何人。好吧,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用我國樞密院常用的https://read•99csw.com話說,請陳述事情原委吧。」
「那就好極啦。你真是個聰明人。現在呢,先生們,我們既然已經談到管家了,那就讓我們一塊兒談談我們的主要問題吧。等侍者一收拾完桌子,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就請把關於莊園的情況全都對我們講講——賣什麼,怎麼賣,要什麼價,需要預付多少定錢,總之,各種情況都講講!(「終於談正題了,」薩寧心裏說。「謝天謝地!」)您已經對我講過一些了,記得嗎,您曾絕妙地描繪過自己的花園——可當時胖墩兒不在場……讓他聽聽——他總會吭哧出個什麼見解來的!想到我能幫助您成婚,我是很高興的,——而且我已答應過早飯後商談您的問題;我總是信守諾言的。對吧,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他嗎?是個法國人——這兒法國人很多……也在向我獻殷勤。不過該喝咖啡了。回去吧;您大概已經餓了。我的那口子現在已經該把眼揉開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沒有說錯。她和薩寧回到旅館的時候,「那口子」或者說「胖墩兒」已經戴著那頂常戴的圓錐形小帽坐在擺好的餐桌前邊了。
一把陽傘柄兒在他肩上敏捷而相當有力地敲了一下。他不覺一怔……原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他面前,她身穿灰綠色透亮印花輕紗連衣裙,頭戴白色透花紗帽,手戴瑞典手套,臉色嬌艷紅潤,像夏天的清晨,可是一夜安眠留下的慵懶還沒有從舉止和眼神中消失。
侍者順從而犯愁地低下了頭。
「知道嗎:你留下。你在劇院總是睡覺,而且德語你也聽不太懂。你最好乾什麼呢:給管家寫封回信吧——你記得,關於我們的磨房……關於農民磨粉的問題https://read.99csw.com。告訴他,我不願意,不願意,不願意!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工作……」
「真的就是真的,您從來誰也不欺騙。」
「可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這對您能有什麼意思呢?……」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地瞧著薩寧。她是高個兒,臉幾乎跟薩寧的臉一般高。
「你可叫我等膩了!」他喊完,苦笑了一下。「我已經打算自己先喝咖啡了。」
「沒什麼,沒什麼,」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快活地解釋說。「你生氣啦?這對你有好處:否則你會完全僵化的。我把客人帶來了。快按鈴!讓咱們喝咖啡吧,來咖啡,最好的咖啡,用薩克森瓷杯,鋪上雪白的檯布!」
「可是,如果Fremden-Loge被市長閣下(seine Excellenz der Herr Stadt-Director)訂去……」侍者大胆地回駁道。
「我永遠不會累。」她答道。
「給市長閣下三十銀馬克,叫他把包廂給我!聽到了嗎!」
「您好,」她說。「我今天派人去請您,可您已經出來了。我剛喝完第二杯礦泉水,您知道嗎,這兒的人叫我喝礦泉水——上帝曉得為什麼……我會有病嗎?現在我必須散步一小時。您願意做我的同伴嗎?然後我們回去喝咖啡。」
「這是個什麼人?」薩寧按照所有俄國人都有的「好奇」的壞習慣問道。
薩寧講起來——起初是不情願的,乾巴巴的,可後來越講越高興,幾乎可以說是口若懸河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很聰慧地聽著他講;而且她顯得那麼坦率,引得別人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坦率起來。她具有紅衣主教雷茲所說的那種巨大的「交際才能」——「le terrible don de la familiarité」。薩寧談了自己旅遊的情況,談了在彼得堡的生活,談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假如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像個舉止嫻雅的貴夫人的話,薩寧是決不會這麼無拘無束的;可是她自稱是忍受不了任何俗套的小夥子;她自己就是這麼向薩寧自我介紹的。這個「小夥子」邁著貓一般輕盈的步伐走在他旁邊,輕輕靠在他身上,不時往他臉上瞟幾眼;而這個「小夥子」是這樣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這個女人身上不斷散發著又令人陶醉又令人痛苦、又文靜又火熱的誘惑,只有某些不是純斯拉夫性格(經過適當混合的)的女人才會用這種誘惑征服我們這些有罪的、軟弱的男人!九_九_藏_書
「這不關您的事,伊波利特·西多雷奇!去按鈴吧!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請坐,再喝一次咖啡吧!啊,發號施令多麼快活呀!天下再沒有更愜意的事了。」
「也喜歡音樂?」
「聽到啦,」波洛佐夫說。
「喜歡。」
「『那口子』!『把眼揉開了』!」薩寧在心裏重複了一遍。「法語卻說得那麼read.99csw•com出色……真是個怪女人!」
「還要有人服從,」丈夫又嘟囔了一句。
波洛佐夫用手抹了一下臉。
「等等,等等。您把我的話理解錯了。我不想跟您調情。」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聳了聳肩膀。「他有一個未婚妻,美得像古代雕像一般,我會跟他調情嗎!?不過,您有商品,我是買主。我也想知道您的商品貨色如何。好吧,請展示一下商品貨色吧。我不僅想知道我買的是什麼,而且想知道在向什麼人買。這是我爹的規矩。喂,開始吧……嗯,不從童年講起也可以。噢,就從這兒講吧——您來國外很久了嗎?您在這之前到過什麼地方?不過請走慢些——咱們沒有必要著急。」
她扔掉了帽子和手套,拍起巴掌來。
薩寧乾笑了一下。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每次提到傑瑪時,薩寧都感到不愉快。然而他急忙順從地鞠了一躬……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胳膊慢慢地輕柔地放到他的胳膊上,在他的胳膊上滑了一下,便好像粘上去了。
在侍者端東西的大盤子上還有一張海報。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立即抓了起來。
他們偶爾遇到過幾個遊人;這幾個遊人幾乎都向她點頭致意——有的人是尊敬,有的人甚至是巴結。其中有一個相貌極其漂亮、衣著考究的黑髮男子,她老遠就喊了他一聲,用最純正的巴黎口音說:「Comte,vous savez,il ne faut pas venir me voir-ni aujourd' hui,ni demain.」那人默默地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