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春潮 三十八

春潮

三十八

「不,不要念吧。他算什麼足智多謀的大丈夫!不過是塔季揚娜·尤里耶夫娜的丈夫罷了。咱們吃飯去吧。活人考慮活人的事兒。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把您的胳膊給我。」
「飯馬上就端來,你瞧,我在《北方蜜蜂》上讀到……格羅莫鮑伊公爵逝世了。」
「要我念念嗎?公爵稱他為足智多謀的大丈夫呢。」
啊!薩寧回到自己房間以後多麼高興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啊!果然如此: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得對——他是需要休息一下;這新的結識、接觸、談話、鑽到頭腦里和心靈里的胡思亂想,跟這個如此陌生的女人意外的、不由自主的親近,在這一切之後他是需要休息一下!這一切都是在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幾乎就是在他知道傑瑪愛他、他成了傑瑪未婚夫的第二天!這是一種褻瀆神聖的行為呀!他心裏千百次地向自己那純潔無瑕的小鴿子請求寬恕,雖然,說老實話,他對自己也並沒有什麼可責備的;他千百次地親吻她送給他的那個小十字架。如果他來威斯巴登要辦的那件事情沒有希望馬上順利辦妥的話,他會立即趕回去的,回到親切的法蘭克福去,回到那可愛的、如今已對他有親屬之情的家去,回到她的身旁,拜倒在她那秀美的腳下……可是沒有辦法!必須把苦酒喝完,必須穿戴整齊去吃飯,然後去劇院……但願明天她能快些放他read.99csw.com回去!
「喂,這次不管你多麼自信,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我認為你輸定啦。」
「你真聰明!」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對著他喊道。「你去法蘭克福把我托你辦的事辦得多好啊!我本想吻吻你的額頭,可你不稀罕這個。」
「您是怎麼知道的?」薩寧感到驚訝,訥訥地問道。
「啊!願他升入天國!每年二月,」她轉身對薩寧說,「我過生日那天,他把各個房間都用山茶花裝飾起來。不過為了這個,還不值得冬天住在彼得堡。他大概已過七十了吧?」她問丈夫。
「到處都在傳嘛,德米特里·帕夫洛維奇;不過,我知道您是對的,對極了——您的行為像個騎士。請告訴我,那位女士就是您的未婚妻嗎?」
「我們打的賭還算數吧?」她有所指地問道。
「怎能這麼說呢,夫人,」倒霉的秘書辯駁說,「世界上的公主全都……」
「不……現在不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完就笑了。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這天打扮得正像我們的祖母們常講的那樣,極為「花枝招展」。她身穿一件粉紅色閃光綢連衣裙,袖子à la Fontanges的袖子,兩耳各戴一顆大鑽石耳環。她的眼睛晶瑩閃亮,不亞於那兩顆鑽石:她顯得心花怒放,神采飛揚。read•99csw•com
還有一個情況使他難受,使他生氣:那就是他懷著愛情,懷著喜悅,懷著感激想傑瑪,想他倆的共同生活,想他未來幸福的時候,這個奇怪的女人,這個波洛佐娃夫人卻寸步不離地出現……不!不是出現——而是在他的眼前……而且照薩寧的說法,還帶著特別幸災樂禍的心情,他擺脫不了她的影子,他不能不聽到她的聲音,不能不想到她的言談——他甚至不能不嗅到她衣服上散發的幽雅、清馨、沁人心脾、像芬芳的黃百合花似的那種特殊香味。這位夫人顯然在拿他開心,在千方百計地接近他……這是為什麼呢?她要幹什麼?難道這隻是一個嬌生慣養的、有錢的、也許還放蕩的女人的任性?那麼這個丈夫呢?!他是個什麼人物?他對她是什麼態度?說實話,波洛佐夫和他的妻子跟薩寧毫不相干,這些問題為什麼往薩寧的腦袋裡鑽?他為什麼在一心一意想著那個像白晝一般光輝明朗的意中人時還趕不走這張糾纏不休的臉?這張臉怎麼敢透過那人的幾乎像天仙一般的容顏顯現出來呢?這張臉不僅透過那人的姣好容顏顯現出來,而且還在放肆地笑著。這灰色的兇狠的眼睛,這酒窩兒九-九-藏-書,這蛇似的辮子——難道這一切都粘到他身上,他沒有力量把這一切抖掉,甩開?
「好啦,不談這個啦,不談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急忙說。「這使您感到不愉快,原諒我,不談了!別生氣!」波洛佐夫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從隔壁房間里走了出來。「你怎麼?是飯準備好了嗎?」
她讓薩寧坐到身邊,開始跟他講巴黎,說她準備過幾天就去那裡;講德國人,說德國人使她感到膩煩,說他們賣弄聰明的時候顯得愚蠢,而表現愚蠢的時候又不適當地顯得聰明;講著講著,突然,正如俗話說的,開門見山地——à brule pourpoint——問他:幾天前果真為了一位女士跟方才坐在這兒的那個軍官決鬥過嗎?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抬起了頭。
「找您的貴夫人去吧,」她對他說(當時有個摩納哥公主住在威斯巴登,極像下等暗娼)。「您坐在我這樣一個平民百姓家裡幹嗎?」
「好極啦。」
然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是無情的——秘書只好帶著他的時髦髮型走了。
「好吧。你會輸的。」
薩寧微微皺起了眉頭……
胡說!胡說!明天這一切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她明天會放他走嗎?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看了看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波洛佐夫深思熟慮地吃著,聚精會神地喝著,只是偶爾抬起他那灰白的、看上去瞎九九藏書乎乎的、而實際上卻很銳利的眼睛,一會兒看看妻子,一會兒看看薩寧。
他到波洛佐夫夫婦客廳的時候,看到大使館秘書在座,他是個德國人,細高細高的個子,馬臉,從後邊分開的淺色頭髮(當時這種髮型還時髦),還有……啊,真是奇迹!還有誰呢?登霍夫,就是幾天前跟他決鬥過的那個軍官!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這兒會遇到他——不由得感到一陣尷尬,不過他還是向他鞠了一躬。
鍾敲了七下。侍者進來稟報說馬車套好了。波洛佐夫送走了妻子,馬上便回到了自己的圈椅上。
波洛佐夫把下巴伸向前邊。
是的……這些問題,他都給自己提出過。可是時間已快到三點了——他穿上黑燕尾服,在公園裡稍稍走了一會兒,就到波洛佐夫夫婦那兒去了。
「一定寫,放心吧。我辦事不拖拉!」
「過了。報上描寫了他的葬禮。整個宮廷都參加了。這裏還登了科夫里日金公爵的一首輓詩呢。」
「記住!別忘了給管家寫信!」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從穿堂兒里對他喊道。
「你們認識?」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問道,薩寧的窘態沒有躲過她的眼睛。
「是的……我已有幸認識,」登霍夫說完便把身子微微側向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那邊,帶著微笑低聲補充了一句:「就是那位……你的同胞……俄國人……」
「打什麼賭?可以告訴我嗎?」薩寧問道。https://read.99csw.com
「算數。」
「不可能!」她也低聲喊了一句,並用手指嚇唬了他一下,接著就立即提醒他和那個細高個兒大使館秘書該走了;從各種跡象可以看出來,那個秘書是在沒命地愛著她的,因為他每次看她的時候,甚至連嘴都張開了。登霍夫立即客客氣氣地順從地走了,因為他作為家裡的朋友,聽半句話就能明白人家對他的要求是什麼;那位秘書卻想賴著不走,但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毫不客氣地把他送走了。
「不稀罕,」波洛佐夫說完,用銀餐刀切開了一個菠蘿。
這頓飯跟昨天一樣豐盛得出奇,而且席間的氣氛極為活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善於言談——女人少有這種才能,尤其是俄國女人!她說話潑辣,毫無忌諱;女同胞們被她挖苦得尤其厲害。一些尖刻的俏皮話不止一次引得薩寧放聲大笑。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最不能容忍偽善、空話和謊言……她幾乎到處都能發現謊言。她好像在炫耀她在其中開始生活的那個下層社會;她講了父母在她童年時代的幾個相當出奇的故事;她管自己叫鄉下佬,跟瑪麗亞·基里洛夫娜·納雷什金娜一樣。薩寧馬上就看出來,她的經歷遠比她的許多同齡人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