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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四十一

春潮

四十一

「騎馬使您感到這麼高興?」薩寧趕上她問道。
「您知道嗎,」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她要麼是又沒有聽清薩寧的問話,要麼是認為他的問題不需要回答。「這個跟班馬夫使我討厭死了,他跟在我們後面準是一心琢磨著:主人們什麼時候回去呢?怎麼能擺脫他呢?」她麻利地從衣袋裡掏出記事本來。「派他回市內去送封信?不……不合適。啊!有辦法啦!前邊是什麼?小酒館吧?」
「瞧,多好,」她說。「我在分手前最後一次跟您說:您真可愛——您也不會後悔的。」
「我不過想避開人家的感謝罷了。誰要感謝我,就會掃我的興。因為我這樣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自己。怎能容他來感謝我呢?我方才沒聽清您問我什麼。」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況且他什麼也不會想,只會一心喝啤酒。喂,薩寧(她第一次只稱呼他姓),打馬向前跑!」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勒住馬,又緩緩地走起來;薩寧九-九-藏-書學著她的樣子。
薩寧朝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馬已牽到了街門口的台階前邊,一共三匹:一匹是金棕色純種母馬,嘴臉乾瘦,齜牙露齒,兩隻黑眼鼓著,腿像鹿腿一般細長,身軀有些乾瘦,然而漂亮,性子火暴,——這是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騎的;另一匹是公馬,強壯,肥大,有些笨重,全身烏黑,沒有雜色,——這是給薩寧騎的。第三匹馬是給跟班馬夫騎的。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敏捷地跨上了自己的母馬……那母馬翹著尾巴,夾著屁股,蹬著蹄子,急著要跑起來,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卻真是個出色的騎手!她把馬控制在原地:需要跟波洛佐夫告別嘛。波洛佐夫仍然戴著那頂圓錐形小帽,披著便袍,站在陽台上揮動著細麻紗手帕,不過臉上非但毫無笑容,倒有些不愉快的神色。薩寧也上了馬。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舉起鞭子向波洛佐夫先生致意,然後在自己那匹馬拱九*九*藏*書起的扁平脖頸上抽了一下;那匹馬便騰起前蹄向前跳了一下,接著便邁著碎步走起來,全身的肌肉顫動著,嘴被嚼子勒著,不斷地翕動著,不時打著響鼻。薩寧騎馬走在後面,端詳著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她那纖細柔韌的腰肢被緊身衣舒適合體地束著,在馬上自信、靈活而協調地擺動著。她回過頭來用眼神召喚他。他趕上去跟她並排走起來。
上邊就是薩寧臨睡前的想法,不過第二天,當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急不可耐地用珊瑚鞭柄敲他房門的時候,當他看到她站在自己的房門口——手裡提著深藍色女式騎馬服的長后襟,編成粗辮的鬈髮上戴著一頂男式小帽,一隻肩膀上搭著面紗,嘴唇、眼睛、滿臉都帶著挑逗的微笑的時候,——在這個時候,他心裏想什麼,卻無人知曉。
「可他會怎麼想呢?」
「為了這個,」她幸福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開始說,「只有為了這個才值得生活呀。你想做而read.99csw.com覺得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了,那你就盡情地享受吧,親愛的!」她用一隻手在喉嚨上橫著劃了一下,表示盡情的程度。「那時人會覺得自己多麼善良啊!瞧我現在……多麼善良!我覺得想要擁抱全世界。不,不是全世界!這個人我就不想擁抱。」她用鞭子指了一下在旁邊路過的破衣襤衫的老人。「可是我願意使他幸福。給,拿去吧!」她用德語大聲喊了一句,便把一個錢袋向他腳下扔去。沉甸甸的錢袋(當時還根本沒有錢夾)噗的一聲落到路上。那個行人吃了一驚,停了下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哈哈大笑起來,又策馬向前馳去。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又一下子勒住了馬:她總是用這種辦法使馬停下來。
說完後邊這句話,她把頭點了幾下,好像要加重這句話的分量,並使薩寧感覺到這句話的意義。
她拐下大路,沿著一條很少走人的狹窄小道跑起馬來,這條小道真像是通到山裡去的。薩寧騎馬跟在九-九-藏-書後邊。
「我方才問……我想知道您今天為什麼這麼高興?」
她高興得簡直使薩寧覺得奇怪;她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種只有小孩子感到非常……非常滿意時才會有的那種故作莊重的神氣。
「好啦,我們現在是自由鳥兒啦!」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喊道。「往哪兒騎——往北,往南,往東,往西?瞧,我像舉行加冕典禮的匈牙利國王(她用鞭梢向東西南北四方指了一下)。一切都是我們的!不,您知道嗎:瞧那邊的山多好看,還有那樹林子!往那兒去吧,進山,進山!」In die Berge,wo die Freiheit thront!read.99csw.com
薩寧扣好常禮服鈕扣,默默地拿起了帽子。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向他投了一個愉快的目光,點了一下頭,便迅速地朝樓下跑去。他也隨後跑起來。
他們緩緩地策馬到了不遠的城關,然後就讓馬在大路上邁著大步跑起來。天氣極好,真是夏天的天氣。熏風撲面,在他們耳邊發出愉快的呼嘯聲。他們都感到愜意:意識到年輕健壯的身體和自由飛速的前進,他們倆都感到心花怒放;這種興奮的感覺不斷增長。
「怎麼樣?準備好了嗎?」她用快活的聲音問道。
「是的,好像是小酒館。」
「好極啦。我吩咐他留在這個小酒館里喝啤酒等我們回來。」
馬跑到小酒館跟前,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把跟班馬夫叫到跟前把她對他的要求告訴了他。跟班馬夫是英國人,具有英國人的氣質,他默默地把手抬到帽舌旁邊,行了個舉手禮,便跳下馬來,抓住了馬的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