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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

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

堂吉訶德十分尊重現存的一切法規、宗教、君主和公爵,與此同時,他又不受任何人約束,並承認別人也具有同樣的自由。哈姆雷特責罵國王和御前大臣們——實際上他就愛壓制別人,容不得不同意見。

(一八六〇年一月十日為清寒文人學者資助協會籌款而舉辦的公開講座上的演講)
你不為它的任性左右,隨意吹奏,
能夠主宰自己的選擇,
我覺得這一巧合意味深長;把我提到的這兩部作品並列,使我產生了許多想法。現在請允許我同諸位談談我的這些想法,不當之處,敬請海涵。歌德說:「誰想了解詩人,就必須進入他的領域。」;可是一個散文作家沒有任何權利提出這類要求;但是他可以指望他的讀者或者聽眾願意陪同他進行一次漫遊,並在漫遊中探索。
凋萎了,病容滿面,蒙上了思慮的蒼白……
我要把他珍藏在我最神聖的心底,

堂吉訶德其人表明了什麼呢?我們先不要走馬觀花地看他,不要把我們的目光停留在表面和細枝末節上。我們先不要把堂吉訶德僅僅看作是個愁容騎士,一個僅僅為了嘲笑古代騎士小說的人;大家知道,這一人物的意義在他的不朽的創造者的筆下擴大了,在第二部里,那個堂吉訶德已成了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嘉賓,成了擔任「海島」總督的他那個侍從的英明導師,——這時的堂吉訶德已不再是出現在第一部尤其是在小說開頭部分的那個堂吉訶德,他已不再是那個動輒挨打的古怪而又可笑的怪物了;因此我想深入探究一下這事的本質。我再說一遍:堂吉訶德其人表明了什麼呢?首先是信仰;對某種永恆的、不可動搖的東西的信仰,對真理的信仰,總之,對存在於個人之外,但又不易把握的真理的信仰,這真理要求人們為它服務,並作出犧牲,但是只要奉行真理並持之以恆,而且甘願為真理犧牲,這真理也是可以把握的,堂吉訶德整個人都充滿了對於理想的忠誠,為了這理想,他甘願忍受一切艱難困苦,甘願犧牲生命;他珍視自己生命的程度,視其在多大程度上能成為體現理想,在人世間確立真理和正義的手段而定。有人會對我說,這理想是他那不正常的想象力從騎士小說的幻想世界里汲取來的;我同意——堂吉訶德滑稽可笑的一面也就在這裏;但是理想本身依然是晶瑩剔透、純潔無瑕的。為自己而生,只關心自己——堂吉訶德認為是可恥的。他把自己(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完全置之度外,他活著是為了別人,為了自己的兄弟,為了除惡務盡,為了對抗那些敵視人類的力量——巫師們、巨人們,即壓迫者們。他這人毫無自私自利之心,他從來不考慮自己,他充滿一種自我犧牲精神——請諸位認清這詞的分量!——他相信真理,堅信不疑,而且義無反顧。因此他才無所畏懼,堅忍不拔,才能滿足於最粗劣的飯菜和最寒酸的衣服:因為他無暇顧及這些小事。他心地善良,但精神偉大,為人勇敢;他那感人的虔誠並沒有束縛他的自由;他毫無虛榮心,但他並不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使命,甚至對自己的體力也毫不懷疑;他的意志百折不撓。他經常追求同一目標,這使他的思想有點單調,頭腦有點片面;他知道的東西很少,再說他也不需要知道很多東西:他只知道他的事業是什麼,他活在世上為了什麼,而這正是最主要的知識。堂吉訶德有時讓人覺得他完全是個瘋子,因為最顯而易見的實實在在的東西,他也視而不見,如同蠟碰到他的熱忱之火會熔化一樣(他確實認為木偶是真的摩爾人,把一群山羊看成了騎士),有時候他又讓人覺得他傻,因為他既不會輕易地贊成什麼,也不會隨隨便便地欣賞什麼;但是他卻像一棵千年古樹,根深葉茂,既不會改變自己的信念,也不會隨風倒;他的道德品質的堅固性(請注意,這個瘋子、這個遊俠騎士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人)賦予他的全部言論,賦予他整個人以一種特別的力量和特別的威嚴,儘管他不斷陷入滑稽可笑和屈辱的境地……堂吉訶德是一位熱忱獻身於真理的人,是一位思想的奉行者,因此他整個人沐浴在思想的光輝里。

哈姆雷特在必要時很奸詐,甚至很殘暴。例如他設計害死由國王派到英國去的那兩位御前大臣,例如他殺害波洛涅斯后所說的那席話。然而,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這乃是才過去不久的中世紀的反映。另一方面,我們在正直誠實的堂吉訶德身上必須看到他喜歡做一些半自覺、半天真的自欺欺人的事,喜歡自我陶醉,——一個愛幻想的熱心人幾乎總是這樣做的。他說他在地洞里看見了蒙德西諾斯,這話顯然是他的虛構,並沒有騙過狡猾的老實人桑丘·潘沙。
我們繼續來比較吧。哈姆雷特是王子,他父親是被篡奪王位的親兄弟殺害的;他父親走出墳墓,走出「地獄張開的大口」,要他為父王復讎,而他猶豫不決,自欺欺人,只能用責罵自己的辦法聊以自|慰,最後才偶然殺死了自己的繼父。劇中揭示了深刻的心理特點,可是有許多甚至很聰明但卻目光短淺的人居然因莎士比亞揭示了這樣的心理特點而貿然譴責他!而堂吉訶德不過是個窮人。幾乎一貧如洗,沒有任何錢財和上層關係,一個孤老頭子,卻居然自告奮勇擔當起革除邪惡和保衛全世界被壓迫者(一些跟他毫不相干的人)的重任。他首次試著想要解救一名無辜受人欺負的孩子,結果卻給這無辜者招來了更大的災難(我指的是那個插曲,當時堂吉訶德想解救一名男孩,不讓他受到他的老闆的毆打,可是堂吉訶德一走,這老闆卻以十倍的兇狠來懲罰這個可憐的孩子),——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再如,堂吉訶德自以為要對付的是害人的巨人,結果卻進攻了有益的風車,——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形象的滑稽可笑的外殼,不應當使我們忽略隱藏於這些形象中的深刻的含義。一個準備犧牲自己的人,先就想到盤算全部後果,權衡得失,以及自己這麼做可能會帶來什麼好處,這樣的人未必真能做到自我犧牲。哈姆雷特是決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的:像他這麼一個頭腦敏銳、洞察幽微、對一切都抱懷疑態度的人,會犯這樣嚴重的錯誤嗎!不,他決不會去同風車作戰,他決不會相信這是什麼巨人……即使當真是什麼巨人,他也決不會進攻他們。哈姆雷特不會像堂吉訶德那樣指著理髮匠的臉盆向所有的人和每個人硬說,這是真正的曼布利諾的神奇的頭盔;但是我們認為,如果真理具體而微地出現在哈姆雷特眼前,他也不敢肯定,這果然就是真理……因為誰知道呢,也許根本就沒有真理,就像沒有巨人一樣?我們都在嘲笑堂吉訶德……但是,諸位,你們中間有誰認認真真地捫心自問過,問過自己過去的信念和現在的信念,能夠肯定和敢於肯定,他在任何時候和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分清而且過去也分清了理髮匠的錫臉盆和神奇的金頭盔呢?……因此我覺得主要的問題在於這信念本身的真read•99csw•com誠和力量……至於結果如何——概在命運的掌握之中。只有命運能夠告訴我們,我們是在同幻影還是在同真正的敵人作鬥爭,我們頭上戴的是什麼防禦武器……我們應做的事是武裝起來,去戰鬥。
波洛涅斯 太子殿下,王後娘娘想同您談談,而且請您立刻就去。
先生們!
堂吉訶德(這點我們應當承認)的確很可笑。他這人恐怕是詩人描寫過的最滑稽可笑的人物。甚至在俄國農民口中,他的名字也成了可笑的綽號。這是我親耳聽見的,可以確信無疑。只要一想到他,人們的想象中就會出現一個乾癟的、瘦骨嶙峋的、長著鷹鉤鼻子的人,身披一副漫畫式的鎧甲,胯|下騎著一匹可憐的、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老馬,這就是那匹不幸的、老是挨餓挨打的駑騂難得,它使人不能不在同情之餘又有點好笑,有點感觸。堂吉訶德很可笑……但是在這可笑中卻有一種寬容和彌補的力量——如果說「你所取笑的,也就是你可以為之出力的」這話不無道理,那你不妨再加上一句:你取笑過的人,也就是你已經原諒,甚至準備去愛的人。與堂吉訶德相反,哈姆雷特的外貌很英俊。他的憂鬱症,他那蒼白的、雖然並不顯得消瘦的臉(他母親曾說他胖胖的,「our son is fat」),黑絲絨的衣服,帽子上插著羽毛,優雅的風度,他的談話帶有明顯的詩意,對別人經常抱著十足的優越感,與此同時又常常妄自菲薄,挖苦自己,引以為樂,他身上的一切都討人喜歡,一切都令人神往;任何人都自詡為哈姆雷特,誰也不願意得到堂吉訶德這一雅號;「哈姆雷特—巴拉滕斯基」,普希金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誰也不曾想嘲笑哈姆雷特,而這正是對他的指責:要愛他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有像霍拉旭這樣的人才會對哈姆雷特依依不捨。關於這類人我們下面再談。任何人都同情他,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幾乎每個人都會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特點;但是要愛他,我們再重複一遍,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自己就不愛任何人。
哈姆雷特遇到一點挫折就灰心喪氣,怨天尤人;可是堂吉訶德被在海船上服苦役的犯人揍得都沒法動彈的時候,仍舊毫不懷疑自己的事業會獲得成功。據說,傅立葉在許多年中每天都要去拜會一個英國人,也就是他登報籲請向他提供一百萬法郎以實現他的計劃的那個英國人,不用說,這個人從來就不曾出現過。這無疑很可笑;但是我卻不由得想到:古人常常說自己信奉的神貪財,認為必要的時候主動給這些神上點供來收服他們是有好處的(例如波利克拉特斯把戒指扔進大海);為什麼我們就不能設想,在負有開創新的偉大事業使命的人的行為和性格中,同樣不可避免地會攙雜某些可笑的成分,作為貢品,作為籠絡貪婪的神明的供物呢?反正,沒有這些可笑的堂吉訶德們,沒有這些想出各種花招來的怪物們,人類就不可能前進——這樣一來,哈姆雷特們也就沒有什麼可思考的了。
哈姆雷特 當初就不應該相信!……我沒有愛過你
波洛涅斯 完全像鯨魚。
我這就來說明個中道理。
引了上面的話以後,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補充了。如果我向諸位所說的人的精神的兩個根本取向能喚起你們某些想法,即使這些想法可能與我不一致,——如果我哪怕大體上完成了我的任務,沒有辜負厚愛而使諸位感到厭倦的話,我將感到不勝榮幸。
人世間的一切偉大事物,
哈姆雷特 我覺得它像匹駱駝。
無論是哈姆雷特或堂吉訶德,死得都很感人;但是兩人的死又多麼不同啊!哈姆雷特臨終時說的話好極了。他心平氣和,指示霍拉旭要活下去,並發表了自己的臨終遺言,推舉那個潔白無瑕的王權代表人,年輕的福丁布拉斯繼承王位……可是哈姆雷特沒有向前看……「此外……惟有沉默,」這個垂死的懷疑論者說,他果然永遠閉上了嘴。堂吉訶德的死更使人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動。這一刻,這人的全部偉大意義變得人人都能理解了。當他過去的侍從想要安慰他,對他說他們很快又要出去進行遊俠活動時,這個垂死的人回答道:「不,這一切都永遠過去了,我請求大家原諒;我已經不再是堂吉訶德,我又成了善人阿隆索,就像從前人們稱呼我的那樣,——Alonso el Bueno。」
諸位,我的某些觀點可能因為同一般的看法不同,會使你們感到驚訝;但是偉大的詩作的獨特優點正在於,它們創造者的天才使這些作品充滿了不朽的生命,因此人們對它們的看法也如同一般對人生的看法一樣,可以千差萬別,甚至相互矛盾——然而,與此同時,又都同樣正確。對於《哈姆雷特》已經寫了不知多少評論,預計將來不知還會寫出多少!對這個真正取之不盡的典型進行研究,已經得出了多麼不同的結論啊!——可是《堂吉訶德》,由於它要完成的任務的性質,它那好像受南國的太陽照耀的故事又那麼瑩徹透明,因此似乎不必多加說明。但是,很遺憾,我們俄國人至今還沒有一部《堂吉訶德》的好譯本;我國的大多數人對於堂吉訶德只留下一個相當模糊的印象;一提到「堂吉訶德」,我們常常簡單地把他看成小丑,——在我們看來,「堂吉訶德精神」一詞幾乎與「荒謬」二字等同,——然而我們必須在「堂吉訶德精神」中認清自我犧牲的崇高因素,而有人卻只從滑稽的方面去理解它。一部《堂吉訶德》的好譯本真是對讀者的一大貢獻;如果有哪位作家能夠把這部獨一無二的作品的全部的美傳達給我們,那他一定會受到普遍的感謝。但是現在還是回到我們談話的正題上來吧。
塞萬提斯讓堂吉訶德沒完沒了地挨打,有些人對這樣寫持有異議。我在上面說過,在小說第二部,這位可憐的騎士已經差不多不挨打了;但是我還要補充一點,如果沒有這些毆打,孩子們就不會這麼喜歡他,要知道孩子們非常喜歡閱讀他的奇遇,——再說,我們這些大人也一樣,我們就會覺得他沒有顯出他的本色,而且似乎有點傲慢和冷冰冰,與他的性格相矛盾。我剛才說,在第二部里,他已經不挨打了;但是在第二部快要結束的時候,在堂吉訶德被一名由學士改扮的白月騎士徹底打敗,他退出騎士活動之後,在他死前不久,一群豬用蹄子踩了他。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指責塞萬提斯——他幹嗎要寫這個,彷彿他在重複一個陳腐的玩笑;但是即使在這裏,塞萬提斯也是受他的天才的本能指引——這個荒唐的情節本身就蘊含著深意。在堂吉訶德們的一生中,經常遇到被豬踐踏的事——甚至在生命行將終了之前也未能倖免;這是他們最後一次不得不容忍粗野的意外事故和冷淡無禮的誤解……這是法利賽人給他們的一記耳光……此後他們就可以死了。他們穿過熔爐的烈焰為自己贏得了不朽——這不朽正向他們敞開大門。https://read.99csw.com
哈姆雷特又是怎樣的人呢?
And thus the native hue of resolution
但是有人會反駁我:「那麼奧菲利婭呢?難道哈姆雷特不愛她嗎?」
但是善人善事決不會像輕煙一樣飛散,而要比最璀璨的美存在得更長久。一位使徒說:「一切都會過去,惟有愛永存。」
它就睥睨群雄,選擇了你。
波洛涅斯是哈姆雷特面前的群眾代表,桑丘·潘沙則是堂吉訶德面前的群眾代表。
對這兩個問題哪怕只進行一些膚淺的討論,也會使我們離題太遠的。
但是我們也不要對哈姆雷特太苛求了:他內心痛苦——而且他的痛苦比堂吉訶德的痛苦更深重,更難受。毆打堂吉訶德的是一些粗野的牧民和被他釋放的罪犯;哈姆雷特卻是自己刺痛自己,自己折磨自己;握在他手中的也是一把劍:一把分析別人和分析自己的雙刃利劍。
不是看得很清楚嗎:在這場戲里,波洛涅斯既是一名處處討好太子的御前大臣,同時又是一個不願與有病和任性的孩子爭辯的大人。波洛涅斯絲毫不相信哈姆雷特,而他這樣做是對的;由於波洛涅斯目光短淺而又過分自信,他認為哈姆雷特的胡鬧是由於他愛奧菲利婭的緣故,在這點上他當然是錯的;但是他在對哈姆雷特這人的評價上並沒有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的確對群眾無益;他們什麼也給不了群眾,他們不能帶領群眾前進,因為他們自己就裹足不前。再說當一個人不知道他是否腳踏實地,又怎能帶領群眾前進呢?此外,哈姆雷特根本就不把一般的群眾放在眼裡。一個連自己都不尊重的人,還能尊重誰,尊重什麼呢?再說,值得把群眾放在眼裡嗎?群眾是那麼粗野,那麼骯髒!而哈姆雷特是貴族,不僅出身於貴族。

但是不要再說哈姆雷特典型的陰暗面了,這些陰暗面之所以讓我們一聽就生氣,正因為它們離我們更近,更容易被理解。現在我們努力來評價一下這個典型人物身上合情合理的因而也是永恆的一面。在他身上體現了否定的因素,這因素,也就是另一位偉大詩人把他與純粹屬於人性的一切分離開來以後,通過梅菲斯特這一形象向我們展示的東西。哈姆雷特就是那個梅菲斯特,但他是限定於人的天性這個現實圈子裡的梅菲斯特,正因為如此,他的否定並不是惡——它本身是反對惡的。哈姆雷特的否定是懷疑善(但是他不懷疑惡,而且與惡進行激烈的搏鬥。它之懷疑善,是懷疑這善是不是真的善),是否出於真心,它之攻擊它並不是攻擊善,它攻擊的是偽裝的善,是在善的假象下仍然隱藏著的他的宿敵——惡與假:哈姆雷特不會像梅菲斯特那樣惡魔般毫無同情心地大笑;他的笑是苦笑,流露出凄苦,說明他內心痛苦,因而使人不由得想要原諒他。哈姆雷特多疑,也並非由於他冷漠,他的意義與可貴之處就在這裏;真善美與假惡丑,在他面前並沒有變成混沌一片,變成某種偶然的、啞默的、麻木不仁的東西。哈姆雷特的多疑,雖然他並不相信在當代(可以說吧)就可以實現真理,但他卻誓不兩立地反對虛假,因而倒成了一名他無法完全相信的真理的主要鬥士。但是否定就像火一樣,其中有毀滅的力量,如何把這種毀滅的力量控制在一定範圍之內,有時候它應當毀滅的東西和它應予寬容的東西常常彼此交融,區別不開,又如何向它指出怎樣才是恰到好處呢?我們經常看到,人生的悲劇的一面就正好出現在這裏:幹事業需要意志堅強,幹事業需要思慮周密;但是思想與意志卻彼此分離,而且日復一日,分離越甚……
哈姆雷特 好。——那我去見母后了。
你有福了:你的理智混合在你的血液中,
對二者你都處之泰然,表示感激。
都將飛散,猶如一縷輕煙……
激|情沒有把他變成奴隸,
波洛涅斯 它的脊背長得完全同駱駝一樣。
你身處逆境,卻依然堅強。
我需要的是一位大丈夫,
我們知道,在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中,最家喻戶曉的恐怕要算《哈姆雷特》了。這部悲劇是那些確實使劇院場場客滿的劇本之一。在我國觀眾當前的情況下,在他們追求自我意識和獨立思考的情況下,在他們懷疑自己及其青春活力的情況下,這一現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先撇開這部也許是體現了當代精神的最出色的作品所飽含的美不談,我們不能不讚歎莎士比亞的天才:他在許多方面與他的哈姆雷特十分近似,但是他又用創造力的自由運作把哈姆雷特與他自己區別開來——並讓哈姆雷特的形象永遠供後人研究。創造出這一形象的精神是北方人的精神,這是一種反省和分析的精神,這精神沉重、鬱悶,缺少和諧與靚麗的色彩,沒有精雕細刻,使之具有優美的、常常是小巧的形式,但是這精神深刻、有力、多姿多彩,富有獨立性而且有指導意義。它從自己的內部提煉出了哈姆雷特的典型,並以此表明,在詩歌領域,也像在人民生活的其他領域一樣,它站得比自己的產兒要高,因為它完全理解這一典型。
現在我就來談她——順便也談談杜爾西內婭。
所有的人(自覺或不自覺地)都按照自己的原則,按照自己的理想,即按照他們認為是真善美的東西活著。許多人接受的理想已經是完全現成的理想,具有確定的、歷史形成的形式;他們生活著,使自己的生活與這一理想協調,有時因為一時衝動或者事出偶然會背離這一理想,——但是他們並不對這一理想提出非議,並不懷疑這一理想;另一些人則相反,他們用自己的思想來分析這一理想。不管怎樣,如果我說,對於所有的人,這理想,他們生存的這一基礎和目的,或者存在於他們之外,或者存在於他們自身之中:換句話說,對於我們每個人,自己的這個字或者居於首位,或者他承認是最高的另一種東西居於首位,——我們這樣說,似乎還不至於有大錯。有人可能會反駁我,說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有這麼涇渭分明的界限,又說在同一個活人身上兩種觀點可能交替出現,甚至還會在某種程度上互相融合;但是我根本沒有想堅持說什麼人的本性不可能發生變化和出現矛盾呀;我只是想指出人對自己的理想往往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態度——而現在我只是想竭力根據我的理解來說明這兩種不同的態度是怎樣體現在我所選擇的這兩個典型人物身上的。九*九*藏*書
「自從我的這顆心,
在行將結束這篇很不全面的專論時,我想請求大家允許我再說幾點零星意見。
堂吉訶德識字不多,哈姆雷特大概經常記日記。堂吉訶德儘管十分無知,可是他對國家大事,對行政長官有他一定的想法;哈姆雷特則無暇也沒必要來管這些。

至於哈姆雷特,難道他能夠愛嗎?難道那位塑造了他而又對他冷嘲熱諷的創造者,那位對人心有深刻研究的行家裡手,肯把一顆多情而又忠貞不貳的心給予一個唯我主義者,給予一個充滿腐蝕性的分析的病毒的懷疑主義者嗎?莎士比亞沒有陷入這種矛盾,細心的讀者不必費很大力氣就會確信,哈姆雷特是個醉心肉|欲、甚至本性貪戀女色的人(難怪一位名叫羅森格蘭茲的御前大臣聽到哈姆雷特說他討厭女人時,不由得默默地微笑了),他們就會信服我所說的:哈姆雷特不愛任何人,他只不過是假裝在愛。而且愛得漫不經心。對此有莎士比亞本人的話為證。
堂吉訶德愛杜爾西內婭,愛這個並不存在的女人,願意為她去死(例如,當他被戰勝、被打垮后,他對已經向他舉起長矛的勝利者說:「您一槍結果了我吧,騎士,但願不要因我的軟弱而降低杜爾西內婭的榮耀;我還要堅信,她是世界上十全十美的美人。」)他的愛是理想的,純潔的,理想到甚至不曾懷疑他所熱戀的對象根本不存在;純潔到當杜爾西內婭出現在他面前變成一個又粗又髒的鄉下女人時,他竟不相信眼見的事實,硬說她是被一個兇惡的魔法師變成這樣的。我們在自己的一生中,在我們的漫遊中,也看到過一些為很少有可能存在的杜爾西內婭,或者為某種粗俗的而且常常是骯髒的東西而死的人,他們認為這種東西就是他們實現了的理想,至於它的變形,他們同樣歸咎於某些兇惡的(我差點要說魔法師了)——某些兇險的偶然性和惡棍的影響。我們見過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一旦絕跡,那,還不如讓歷史書永遠合上吧!因為這書也就沒有什麼可讀的了。堂吉訶德連一點追求肉|欲的影子也沒有;他的所有幻想都是羞怯和純潔無邪的,在他隱秘的內心深處,他未必真希望與杜爾西內婭結合,甚至對這種結合他感到害怕也說不定!
哈姆雷特說了這最後一句話后,要遠比他自己所認為的更接近真實。奧菲利婭是一個天真無邪、標格清朗到了聖潔程度的少女,而哈姆雷特對她的感情不是恬不知恥(例如,他在看戲的那場戲里請奧菲利婭允許他把他的頭……枕在她的大腿上躺一會兒時所說的話,以及他所做的那些輕薄的暗示),就是誇大其詞(請看他與羅歐提斯的那場戲,當時他跳進奧菲利婭的墓穴,並用稱得上是勃拉馬爾巴斯或畢斯托爾旗官的語言大吹法螺:「四萬個兄弟的愛合起來也無法和我較量!讓他們把一百萬個山丘堆到我身上吧!」等等)。他對奧菲利婭的整個態度,對於他,無非是想來想去只有他自己,他曾經高呼:「噢,女神啊,在你神聖的祈禱中不要忘了提到我!」我們在其中看到的也僅僅是他深刻意識到自身的虛弱(他無力去愛),這是一種近乎迷信地拜倒在「聖潔」之前的無能為力。
有一位英國勛爵(他是這件事的很好的評判人),曾當著我的面稱堂吉訶德是一位真正的模範紳士。的確,如果說平易近人和從容不迫是一個所謂上等人的顯著特徵的話,那麼堂吉訶德完全有權得到這一稱號。他是一位真正的西班牙貴族,甚至當公爵的那些愛惡作劇的使女把肥皂水抹了他一臉時,他仍舊不失為一名貴族。他的作風之所以平易近人,是由於他沒有我們擬稱之為自命不凡而不是自尊的那種東西;堂吉訶德並不只顧自己,他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從不想賣弄;而哈姆雷特,儘管他所處的環境十分高雅,可是我覺得,請原諒我在這裏說一句法國話:ayant des airs de parvenu;他惶惶不可終日,有時候甚至很粗魯,裝腔作勢和愛嘲弄人。然而他卻具有一種力量,出言不俗和一針見血,這種本事是每個善於思考和自我剖析的人所獨有,因而根本不是堂吉訶德所能達到的。哈姆雷特分析問題的深刻和細緻,他的博學多才(不要忘記,他上過維滕貝格大學)使他養成了一種幾乎正確無誤的鑒賞力。他是一個非常好的批評家;他給伶人們提的建議驚人地正確和明智;他心中的美感幾乎同堂吉訶德心中的責任感一樣有力。
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第一版和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第一部于同一年問世,同在十七世紀初
波洛涅斯是一位能幹、務實、頭腦健全的人,雖然,與此同時,又是個目光短淺和愛嘮叨的老人。他是一位出色的行政長官和可以為人表率的父親。例如,他兒子雷歐提斯出國前,他對兒子的諄諄教導,——這教導,就其英明偉大而言,足以與桑丘·潘沙在布拉它琉海島當總督時頒布的著名政令媲美。對波洛涅斯來說,哈姆雷特與其說像個瘋子,不如說是個孩子,倘若他不是王子,波洛涅斯根本就不會把他放在眼裡,因為他這人毫無用處,不能認認真真和精明能幹地把他的想法付諸實踐。在哈姆雷特與波洛涅斯之間關於白雲的那場著名的戲,——即哈姆雷特自以為他在耍弄老人的那場戲,對我們來說含義明顯,足以證明我的看法是對的……我冒昧地把這場戲摘引如下:
學會識別人以來,
就像我把你珍藏在心底一樣。」https://read•99csw.com

一般人,即所謂群眾,對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的態度,頗值得我們注意。

奧菲利婭 太子殿下,您曾經讓我相信這是真的。
可是桑丘·潘沙向我們展示的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正好相反,他嘲笑堂吉訶德,他知道得很清楚,堂吉訶德是瘋子,可是他仍舊三次離別家鄉,離開妻子和女兒,追隨這個瘋子,浪跡天涯,吃足了苦頭,對堂吉訶德忠心耿耿,至死不渝,相信他,以他為驕傲,當他的老主人即將去世時,他還跪在主人簡陋的病榻前失聲痛哭。用希望得益,希望得到個人好處的說法,是無法解釋這種忠貞不貳的;桑丘·潘沙的理智很健全;他知道得很清楚,當這個遊俠騎士的侍從,除了挨打以外,幾乎什麼也得不到。他所以這麼忠心耿耿的原因,應當到更深的層次中去尋找;這種忠貞不貳,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植根于群眾的幾乎是最好的品性,他們能夠老老實實地、心甘情願地盲從(唉!他們還有些其他的盲從),能夠滿懷無私的熱情,漠視直接的個人利益,而對於一個窮人來說,這幾乎等於漠視自己的口糧一樣。這是一種偉大的、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品性!人民大眾最後總是抱著忘我的信仰,跟著他們曾經嘲笑過,甚至詛咒和迫害過的人走,但是這些人既不害怕大眾的迫害,也不害怕詛咒,甚至也不害怕嘲笑,而是毫不動搖地一往無前,在心靈深處注視著只有他們才看得見的目標,上下求索,跌倒了又爬起來,最後終於找到了……而且也應該找到;只有受心靈指引的人才能找到。沃夫納格說:「Les grandes pensées viennent du coeur。」可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卻什麼也沒有找到,什麼也沒有發現,也沒有在自己身後留下痕迹,除了他們個人的痕迹之外,也沒有在自己身後留下任何未竟的事業。他們既不愛人,也不相信人;他們又能找到什麼呢?甚至化學里(且不說有機界了)要出現第三種物質,也必須將兩種物質化合起來;可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關心的始終只是他們自己;他們是孤立的,因此一事無成。
先從堂吉訶德說起。
我只想指出,我們應當承認,在我剛剛提到的這種分離、這種二重性中,含有整個人類生活的根本規律;這整個生活無非是兩種不斷分離而又不斷融合的因素的永恆的調和與永恆的鬥爭。如果我不怕用哲學術語嚇唬住你們的耳朵的話,我就要冒昧地說,哈姆雷特們表現了自然界的一種根本的向心力,根據這種向心力,所有的生物都認為自己是造物的中心,而把其餘的一切都看作僅僅為它而存在的(例如落到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前額上的一隻蚊子,它心安理得地認為它有權吸他的血,把這當作它應得的食物;哈姆雷特也一樣,雖然他也蔑視自己,這是蚊子做不到的,因為它還沒有高陞到這一步,我說哈姆雷特也一樣,他讓一切都歸屬於他自己)。沒有這種向心力(唯我主義之力),自然界就不能存在,同理,沒有另一種力量即離心力,自然界也不能存在,而按照離心力的規律,一切存在之物都只是為他物而存在的(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那樣,這種離心力,這種愚忠和自我犧牲的原則看去有點滑稽可笑——為了不得罪人,——代表這一原則的就是堂吉訶德們)。停滯和運動、保守和進步這兩種力量,是一切現存事物的基本力量。它們向我們說明了花卉所以生長的道理,它們也向我們提供了一把理解各強大民族所以強盛的鑰匙。

你不是幸福的吹鼓手,
哈姆雷特 要不,像鯨魚?

現在我們必須趕快結束這些也許是不適宜的抽象推論,轉而談一些我們比較習慣的意見。
是的,我再說一遍:堂吉訶德們在上下求索——哈姆雷特們在苦心孤詣地研究。但是有人會問,既然哈姆雷特們懷疑一切,什麼也不信,他們又能苦心孤詣地研究什麼呢?對此我有不同看法,由於造化的英明安排,完完全全的哈姆雷特們也像完完全全的堂吉訶德們一樣,是不存在的:這不過是兩種傾向的極端表現,是詩人們在兩條不同道路上設置的路標而已。生活正竭力奔向這些路標,但永遠可望而不可即。不要忘了,就像分析的原則在哈姆雷特身上導致了悲劇一樣,熱情的原則在堂吉訶德身上導致了喜劇,而在生活中,完全的喜劇和完全的悲劇是很少遇到的。
首先是愛分析和崇尚唯我主義,因而沒有信仰。他整個人活著就是為了他自己,他是一個唯我主義者;但是要相信自己,即使是唯我主義者也辦不到;他能相信的只有在我們之外和在我們之上的東西。但是他不相信的這個自我,卻對哈姆雷特至為寶貴。這是一個出發點,以後他又不斷回到這個出發點,因為他在全世界找不到他的靈魂可以依附的任何東西;他是一個懷疑主義者——他終日忙活的就是他自己,終日掛在嘴上的也是他自己;他時刻縈繞心頭的不是他應盡的義務,而是他所處的地位。哈姆雷特懷疑一切,當然也饒不過他自己;他的頭腦過於發達,以至無法滿足於他能在自身中找到的東西:他認識到自己的弱點,但是任何自我認識都是有力量的表現;由此而產生出他的冷嘲熱諷,這與堂吉訶德的熱忱正好對立。哈姆雷特常常自我欣賞地、過甚其詞地責罵自己,他經常觀察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自己的內心活動,他十分細緻地知道自己的所有缺點,他蔑視自己的缺點,也蔑視自己這個人——然而與此同時,可以這樣說,他又以蔑視為生,在這蔑視里討生活。他不相信自己——而且為人虛榮;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麼和為什麼活著,——可是又對生活十分依戀……「噢,上帝啊上帝!〔他在第一幕第二場中感嘆道〕如果天與地的主宰不曾禁止自殺這一罪孽!……我覺得這生命是多麼庸俗、空虛、平淡和渺小啊!」但是他又捨不得犧牲這平淡而又空虛的生命;還在他父親的鬼魂出現之前,還在接受那件把他消沉的意志徹底壓垮的可怕的任務之前,他就幻想自殺。——但是他沒有自殺。正是在這些想要結束生命的幻想中表現了他對生命的愛;所有十八歲的青年都熟悉這樣的感情:

(意志外露的天生紅潤

Is sicklied o'er by the pale cast of thought…
波洛涅斯 完全像只燕子。
正直的懷疑論者總是尊重斯多噶信徒的。當古代(以及每個與古代類似的時代)世界瓦解時,優秀人物都奉行斯多噶主義,把這看作能保持人的尊嚴的惟一避難所。懷疑論者如果沒有勇氣去死——去到「那從來不曾有一個旅人回來過的神秘之國」,就都成了伊壁鳩魯主義者。這現象是容易理解的、可悲的,我們對它太熟悉了。九-九-藏-書

一會兒熱血沸騰,一會兒精力過盛。
我剛才說到《堂吉訶德》與《哈姆雷特》于同年問世,我認為這是意味深長的。我覺得,這兩個典型體現了人的天性的兩個根本的、正相對立的特點——人的天性藉以轉動的一根軸的兩端。我覺得,所有的人無不或多或少地屬於這兩種典型中的一個;我們中間幾乎每個人不是與堂吉訶德,就是與哈姆雷特相似。不錯,在當今時代,哈姆雷特比堂吉訶德要多得多,但是堂吉訶德也沒有絕跡。
哈姆雷特 您看見那朵白雲了嗎?像只燕子。
莎士比亞通過哈姆雷特之口說道……於是,一方面是思前想後的、自覺的、常常是無所不包的,但也同樣常常是毫無益處的、註定會無所作為的哈姆雷特們;另一方面則是瘋瘋癲癲的堂吉訶德們,他們之所以常常帶來益處並推動人們前進,僅僅因為他們只看見、只知道一個甚至常常並不存在的點,可是他們卻自以為真看到了這個點。於是就不由得產生兩個問題:難道只有瘋子才會相信真理嗎?難道一個能控制自己頭腦的人,反倒會因此而失去他的全部力量嗎?
在第三幕第一場,哈姆雷特對奧菲利婭說:
哈姆雷特 我曾經愛過你。

「善人」一詞最精當;提到這一綽號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使讀者留下很深的印象。是的,在死神面前,只有這個詞還有意義。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將消失:高位、大權、包羅萬象的天才,——一切都將灰飛煙滅……
南方人的精神寓於堂吉訶德這一人物的創造中,這精神是光明的、快活的、天真的、敏感的,它不觸及深層生活,不囊括卻能夠反映生活中的一切現象。我在這裏情不自禁要把莎士比亞與塞萬提斯作一番對比,不過我只指出他們彼此間的若干異同。有人會想,莎士比亞與塞萬提斯有什麼可比的呢?莎士比亞是巨人,是受人崇拜的巨擘……是的;但是在創作了《李爾王》的巨人面前,塞萬提斯也不是一名侏儒,他是人,完完全全的人;而人是有權用自己的雙腳站在甚至是神化的人物面前的。無可爭議,莎士比亞以他豐富有力的想象、富有高度詩意的光輝、博大精深的巨大智慧壓倒了塞萬提斯——而且還不止壓倒他一個人。但是你們在塞萬提斯的小說里既找不到牽強附會的俏皮話,也找不到不自然的比喻,更找不到甜膩膩的奇思怪想;你們在他的書中也同樣不會看到那些被砍下的腦袋,被挖出的眼睛,那大量的鮮血,那酷烈而愚蠢的兇殘,這都是中世紀的可怕遺產,在北方人的頑固天性里消失得較慢的野蠻作風;然而塞萬提斯和莎士比亞一樣,都是巴托羅繆之夜的同時代人;在他們之後的很長時間內,仍舊隨處可見異教徒被燒死和血流成河的情況;再說這種流血事件何時才會中止呢?中世紀在《堂吉訶德》里通過普羅旺斯詩歌的餘韻,以及塞萬提斯那麼寬厚地嘲笑過的那些小說的童話般的優美表現了出來,而且他自己在《貝雪萊斯和西吉斯蒙達歷險記》中,最後也是按照這些小說的路子來寫作的。莎士比亞到處擷取自己的形象——取自天上,取自地上——對他來說沒有禁地;任何東西也逃脫不了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他以不可抵擋之勢,以老鷹撲向自己獵物之勢攫取這些形象。塞萬提斯和藹可親地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形象領到讀者面前,就像父親領著自己的孩子似的;他採擷的只是他感到親近的東西,但是這個親近的東西又是他最熟悉的!彷彿人類的一切都臣服於這位英國詩人的強大雄渾的天才;可是塞萬提斯卻只在自己的心靈中開掘寶藏,——他那顆心清澈、溫柔、富於生活經驗,但並沒有因此而變得冷酷:塞萬提斯自己也說,他在長達七年的痛苦的俘虜生活中,一直學習如何忍耐這門學問,獲益匪淺。他所掌握的圈子要比莎士比亞的圈子小;但在他身上,如同在每個單獨的活人身上一樣,能夠反映出人的一切。塞萬提斯不用閃電般的言語把你們照亮,不用無往而不勝的靈感的非凡威力使你們震驚;他的詩不是那有時像濁浪滔天的大海般的莎士比亞式的詩,而是一條在景色萬千的兩岸間靜靜流淌的幽深的河;讀者只覺得四下里波光粼粼,不禁逐漸怡然神往,沉浸在那真正史詩般靜穆平穩的河流之中。我們可以想象眼前浮現出兩位同時代的詩人的形象,他們死於同一天,即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六日。塞萬提斯大概對莎士比亞一無所知;但是偉大的悲劇作家在他逝世前三年曾蟄居在他那寂靜的斯特拉特福鎮的老家,很可能讀到過這部著名小說,因為當時它已經譯成英文……一幅值得畫家兼思想家形諸筆墨的畫:莎士比亞閱讀《堂吉訶德》!產生了足以垂范同時代人和千秋萬代的偉人的國家有福了!戴在偉人頭上永不凋謝的桂冠也應戴在他的民族頭上。
我們這兩個典型人物在對待女人的態度上,也有許多意味深長的東西。
霍拉旭對哈姆雷特的擁戴,提高了哈姆雷特在我們心目中的地位。這種大好人當代相當常見,也是當代的光榮。我認為霍拉旭是一個褒義上的追隨者和門徒的典型。他性格堅強,為人直率,有一顆火熱的心,但頭腦略嫌簡單,他感覺到自己的缺點,因此很謙虛,這是頭腦簡單的人少有的;他渴望人家來教導和指點他,因而十分崇敬聰明的哈姆雷特,對哈姆雷特忠心耿耿,而且不求回報。他聽命于哈姆雷特,並不是把後者當作王子,而是當作首領。哈姆雷特們的一個最大功勞,就是他們造就和培養了一批像霍拉旭那樣的人,這些人從他們那裡接過了思想的種子,在自己的心田加以培育,然後傳播到全世界。哈姆雷特在承認霍拉旭的重要性時說的那席話,也是對他本人的讚揚。其中表達了他自己對人的崇高品格的理解,也表達了任何懷疑主義都削弱不了的他的崇高志向。「聽著,」他對霍拉旭說,
你既接受命運的打擊,又接受命運的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