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老魯

老魯

醋栗先生的設想,不是毫無道理。他自己能不能當副教授,我不敢替他下保證,他所設想老吳和老魯的前途,倒是相當有根據,合乎實際的。世界上會有很多副教授,會有那麼一所小宅子,會有一定數量的能夠洒掃應對的老吳和一輩子挑水的老魯的。
老魯的行伍生活,我所知道的,只有這些。
山上青松山下花
佛篤——吹著了紙枚,抽了一筒,非常滿意的樣子。
另外,我們還知道一點老魯吃過的東西。其一是豬食。隊伍到了一個地方,什麼都沒有了。餓了好幾天了,老百姓不見影子,糧食沒有一顆。老魯一看,咳!有個豬圈。豬是早沒有了,豬食盆在吶。沒有辦法,用手捧了兩把。咳,「還有兩爿兒整個苞谷一剖倆的呢,怪好吃!」老魯說,這比羊肉好吃多了。「比羊肉好吃?」有人奇怪。唉,什麼羊肉,白煮羊肉。「也是,老百姓都逃了,拖到一隻羊,殺倒了,架上火烀爛了,沒鹽!」沒鹽的羊肉,你沒吃過,你就無法知道那多難吃,何況,又是癟了多少日子的肚子!嘖嘖,老魯吃過棉花。那年,敗了,一陣一陣地退。餓得太凶了,都走不動,有的,老魯說:「像一個空口袋似的就出溜下去了。」昏昏乎乎的。「隊伍像一根爛草繩穿了一繩子爛草鞋。」(老魯的描寫|真是奇絕!)實在餓極了。老魯說:「不覺得那是自己。」可是得走呀。在那個一眼看不到一棵矮樹、一塊石頭的大平地上走。(這是什麼地方?)渾身沒一絲力氣,光眼皮那還有點動(很難想象),不撐住,就耷拉下來了。老魯看見前頭一個人的衣服破了一塊,露出了白花花的棉花。「吃棉花!前後肚皮都貼上了。棉花啊!也就是填到肚裏,有點兒東西。吃下去什麼樣兒,拉出來還是個什麼樣兒!」我知道棉花只有纖維,纖維是不易溶解的,沒想到這點科學常識卻在一個人的肚腸里得到證實。

不可為人也
貧居鬧市無人問

啊呀,題目是《老魯》我一開頭就哩哩啦啦扯了這麼些閑話幹什麼?我還沒有說得盡興,但只得打住了。再說多了,不但喧賓奪主,文章不成格局(現在勢必如此,已經如此),且亦是不知趣了。
「累什麼,我的精神是頂年幼兒的來!」
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學校的教員中竟分成了兩派。一派擁護老吳,一派擁護老魯。有時為了他們的優劣竟展開了辯論(其實人是不能論優劣的,優劣只能用於鋼筆、手錶、熱水壺,這些東西可以有個絕對標準)。人之愛惡,各不相同,不能勉強。從擁護老魯和老吳上,也可以看出兩派人的特點,一派重實際,講功利;一派重感情,多幻想。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什麼地方都有這兩類人。我是擁魯一派。老魯來了,我們且問問他:「老魯,你累不累?」
他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力氣呢?老魯是從沙土裡長起來的一棵棗樹。說像棗樹好像不大合適。然而像什麼呢?得,就是棗樹!
有人問老魯:「你要錢幹什麼?」意思是說:你活了大半輩子,看過多少事情,還對這個東西認識不清么?有人還告訴他幾個故事:某人某人,白手起家,弄了三部卡車,跑緬甸仰光,幾千萬的家私,一炮就完了。護國路有一所大樓,黃銅窗檻,綠絨窗帘,裏面住了一個「扁擔」(昆明人管挑夫叫「扁擔」)。這扁擔挑了二十年,忽然發了一筆橫財,錢是有了,可是生活過得很無意思。家裡的白瓷澡盆,他覺得光滑冰冷,牛奶麵包,他吃不慣。從前在車站碼頭上一同吃豬耳朵、燜小腸的老朋友又沒有人敢來高攀他,他覺得孤獨寂寞,連一個能說說話的人都沒有。又有一家,原是個馬車夫,得了法,房子蓋得半條街,又怎麼呢?兒子們整天為一塊瓦片吵架,一家子雞犬不寧……總而言之,錢不是什麼好東西。老魯說:「話不是這麼說。眼珠子是黑的,洋錢是白的。我家裡掙下的幾畝地,一定叫叔叔舅舅佔了,賣了。我回去,我老娘不介意(老魯還有個老娘,想當有七十多歲了),歡歡喜喜的,『啊!我兒子回來了!』我就是光著屁股也不要緊。別人唉,我回去吃什麼?」
富在深山有遠親

可是話說回來了,一百六十擔麥子是一百六十擔麥子呀,不是別的。一百六十擔麥子比起一斗四升豆子,就更多了,也難怪老魯提起過好幾次。且說這一斗四升豆子。老魯愛錢。他那樣出力地挑水,也一半是為了錢。「公家用的」水挑完之後,他還給幾個成了家,有了孩子,自己起火的教員家裡挑私人用的水,多少可以得一點錢。老魯這回「下來」,本有幾個錢,約有十萬多一點(我們那學期的薪水一月二萬五)。他一下來時請老校警喝酒,花了一些。又為一個老朋友花了四萬元。那個朋友從隊伍上下來,帶了一支槍,路上讓人查到了,關了起來。老魯得為他花錢,把他贖出來。一塊在槍子里過來的,他能不吐這個血么?剩下那點錢,再加上挑水的錢,他就買了一斗四升豆子囤積起來。他這大概是read.99csw.com世界上規模最小的囤積了。不過,有了一斗四,就不愁沒有一百六。他等著行情漲,希望重新掙起一座磨坊。不料,什麼都漲,豆子直跌!沒法兒,就只好賣給在門口路上拉馬車的。他自己常常看到那匹瘦骨嶙峋的白馬,掀動著大嘴,格蹦格蹦地嚼他的豆子。可真是氣人,一脫手,豆子的價錢就抬起來了!
老魯十幾歲就當兵了。他在過的部隊的番號,數起來就有一長串。這人的生活寫出來將是一部駭人的歷史。我跟老魯說:「老魯,什麼時候你來,弄一點酒,談談你自己的事情。」老魯說:「有什麼可談的?作孽受苦就是了。好唉,哪天。今兒不行,事多。」說了幾次,始終沒有找到適當機會。
有朝一日狂風起
老吳留長發,梳了一個背頭。頭頂微禿,看起來腦門子很高。高眉直鼻、瘦長身材,微微駝背。走路步子很碎,稍急一點就像是在小跑。這樣的人讓他穿一件乾乾淨淨的藍布長衫比穿軍服要合適得多(他怎麼會去當兵,是一個謎)。他的家鄉大概離北京不遠,說的是相當標準的「國語」,張嘴就是「您哪,您哪」的。他還頗識字,能讀書報,字也寫得不錯,酒後曾在牆上題詩一首: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老魯啊,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呢?
一夜連雙歲

一到快放暑假時,大家說:「完了,準備瘦吧。」不是別的,每年春末夏初,幾乎全校都要瀉一次肚,瀉肚的同時,大家的眼睛又必一起通紅髮癢。是水的關係。這村子叫觀音寺,按說應該不缺水——觀音不是跟水總是有點聯繫的么?可是這一帶的大地名又叫做黃土坡,這倒真是名副其實的。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風季,或稱乾季,灰沙很大。黃土坡尤其厲害。我們穿的衣服,在家裡看看還過得去。一進城就覺得髒得一塌糊塗。你即使新換了衣服進城,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從哪裡來的:我們的頭髮總是黃的!學校附近沒有河——有一條很古老的狹窄的水渠,雨季時渠里流著清水,渠的兩岸開滿了雪白的木香花,可是平常是千涸的,也沒有井,我們食用的水只能從兩處挑來:一個是前面胡蘿蔔田地里的一口塘;一個是後面山頂上的一個「龍潭」。龍潭,昆明人叫泉水為龍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下面有泉水冒上來,故終年盈滿,水清可鑒。在龍泉邊坐一坐,便覺得水氣沁人,眼目明爽。如果從山上龍潭裡挑水來吃,自然極好。但是,我們平日飲用、炊煮、澈口、洗面的水實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塘水是雨水所瀦積,大小雖不止半畝,但並無源頭,乃是死水,照一學生物的同學的說法:浮游生物很多。他去舀了一杯水,放在顯微鏡下,只見草履蟲、阿米巴來來往往,十分活躍。向學校抗議呀!是的。找事務主任。主任說:「我是管事務的,我也是×××呀!」這意思是說,他也是一個人,也有不耐煩的時候。他跟由校警轉業的工友三番兩次說:「上山挑!」沒用。說一次,上山挑兩天;第三天,仍舊是塘水。你不能看著他,不能每次都跟著去。實在的,上山路遠,路又不好走。也難怪,我們有時去散散步,來回一趟,還怪累的,何況挑了一擔水乎?再說,山下風景不錯,可是沒人沒伴,一個人挑著兩桶水,斤共斤共走著,有什麼意思?田裡塘邊常常有幾個姑娘媳婦鋤地薅草,漂衣洗菜,談談笑笑,熱鬧得多。教員們呢,不到眼紅腹瀉時也想不起這碼事。等想起來,則已經紅都紅了,瀉都瀉了。到時候每人一包六味地黃丸或舒發什麼片,倒了一杯(還是塘里挑來的)水,相對吞食起來。自從老魯來了,情況才有所改變。老魯到山上、田裡兩處都看了看,說底下那個水「要不的」——老魯的專職是挑水。全校三百人連吃帶用的水由他一個人挑,真也夠瞧的。老魯天一模糊亮就起來,來回不停地挑。一擔兩桶。有時用得急,一擔四桶。四桶水,走山路,用山東話說:「斤半鍋盔——夠嗆」,可是老魯像不在意。水挑回來,還得劈柴。劈了柴,一個人關在茶爐間里燒。自此,我們之間竟有人買了茶葉,泡起茶來了!因為水實在太方便。老魯提了一個很大的鉛鐵水壺,挨著個兒往各個房間里送,一天送三次。
但這些事與老魯實有些關係,老魯就是那時候來的。學校弄成那樣,大家紛紛求去,真為校長擔心,下學期不但請不到教員,即工役校警亦將無人敢來,而老魯偏在這時候來了。沒事在空空落落的學校各處走走,有一天,似乎看見校警們所住的房間熱鬧起來。看看,似乎多了兩個人。想,大概是哪個來了從前隊伍上的朋友了(學校校警多是退伍的兵)。到吃晚飯時常聽到那邊有歡笑的聲音。這聲音一聽即知道是燒酒所翻攪出來的。嗷,這些校警有辦法,還招待得起朋友啊?要不,是朋友自己花錢請客,翻做主人?走過門前,有人說:「汪老師,來喝一杯」,我只說:「你們喝,你們喝」,就過去了,是哪幾個人也沒有看清。再過幾天,我們在挑菜時看見一個光頭瘦長個子穿半舊草綠軍服的人,也在那裡低著頭掐灰藋菜的嫩頭。走過去,他歪了頭似笑不笑地笑了一下。九*九*藏*書這是一種世故,也不失其淳樸。這個「校警的朋友」有五十歲了,額上一抬眉有細而密的皺紋。看他摘菜,極其內行,既迅速且準確。我們之中有一位至今對摘菜還未入門,摘莧菜摘了些野茉莉葉子,摘灰藋菜則更不知道什麼麻啦薊啦的都來了,總要別人再給鑒定一番。有時揀不勝揀,覺得麻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嘩啦一起倒下鍋。這樣,在摘菜時每天見面,即心儀神往起來,有點熟了。他不時給我們指點指點,說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說,可吃的簡直太多了。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挎》!他打著一嘴山東話,說話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煙酒不戒哉
老魯是見過世面的。有一天,學校派我進城買米(我們那個學校,教員都要輪流做這一類的事),我讓老魯跟我一同去,因為我實在不善於做這一類事。老魯挾著兩個麻袋,走到米市上,這一家抄起一把看看,那一家抄起一把看看,顯得很活潑。米有成色粗細,沙多沙少,乾濕之分,這些我都不懂,只是很有興趣跟在他後面,等他看定了付錢。他跟一個掌柜的論了半天價,沒有成交。「不賣?好,不賣咱們走下家!」其實他是看中了這份米。哪裡走什麼下家呢,他領著我去看了半天豬秧子,評頭論足了半天,轉身又走回原來那家鋪子,偏著身子(像是準備買不成立刻就走),揚著頭(掌柜的高高地爬在米垛子上):「哎,鬍子!賣不賣,就是那個數,二八,賣,咱就量來!」掌柜的樂了樂,當真就賣了。大概是因為一則「二八」這個數他並不吃虧,二則這掌柜顯然也極中意這個稱呼,他有一嘴烏青匝密的牙刷鬍子——諸位,我說的這些有點是題外之言。我真的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就是買米的這一天,我知道老魯是見過世面的。我們在進城的馬車上,馬車上坐的是庄稼人、保長、小茶棚的老闆娘(進城去買辦芝麻糖、葵花子),還有兩個穿軍裝的小夥子。這兩個小夥子大概是機械士或勤務兵,顯得很時髦。一個的手腕上戴著手錶(我仔細瞧了瞧,這隻表不走,只能裝裝樣子),一個的左邊犬齒上鑲了金牙,金牙上嵌了綠色的桃形飾物。這兩個低聲說話,忽然無緣無故地大聲說:「我們哪裡沒有去過,什麼『交通工具』沒有坐過!飛機、火車、坦克車,法國大萊鋼絲床!」老魯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低著頭抽他的煙。等這兩個下了車,端著肩膀走了,老魯說:「兩個燒包子!」好!這真是老魯說的話!
五更分二年
下一學期開始后,學校情況有所好轉。昆明氣候好,秋來無一點蕭瑟之感,只是百物似乎更老熟深沉了一些。早晚稍涼,半夜讀書寫字須加一件衣服。白天太陽照著,溫暖平和,完全像一個稍稍刪改過一番的春天。經過了雨季,草木都極旺盛。波斯菊開猶未盡,綺麗如昔。美人蕉結了籽,遠看猩紅一片,仍舊像開著花。飯能像一頓飯那樣開出,破舊的藤箱里還有一件毛衣,就允許人們對未來做一點夢。飯後課餘,在屋前小草坪上,各人搬一把椅子,又漫無邊際地聊開了。昆明七八年,都只是一群遊子,誰也沒有想到在這裏落地生根。包括老吳和老魯。教員里有的是想出國的,有的想到清華、北大當助教,也有想回家鄉辦一種什麼事業……有一位老兄似乎自己是註定了要當副教授的。他還設想他有一所小住宅,三間北房,四白落地,後面還有一個小園子,可以種花種菜。他還把老吳、老魯也都設計在他的住宅里。老吳住前院,管洒掃應對。主人不在,有客人來,沏茶奉煙,請客人留字留言。他可以偷空到天橋落子館里坐坐。他去買東西,會跟鋪子里要一個二八回扣。老魯呢,挑水,還可以把左鄰右舍的用水都包下來,包括對門賣柿子的老太婆的。晤,老魯多半還要回家種兩年地。到地里莊稼被蝗蟲吃光了時,又會坐在老吳的屋裡等主人回來,請求還在這裏吃一碗飯……他把將來的生活設想這樣具體,而且夢寐以求,有點像契訶夫小說聯《醋栗》中的主人,於是大家就叫他「醋粟」。醋栗先生對這個稱呼毫不在意。這時正好老吳給他送來兩封遠地來信和一卷報刊,老魯提了鉛壺來送水,他還當真把他們叫住,把這個設想告訴他們,徵求他們的同意。一個說「好唉好唉」,一個說「那敢情好」!
果然,老魯常常蹲在包子鋪的門口抽他的煙筒,呼嚕呼嚕。他拿著新買的煙筒向我照了照:「我買了個高射炮!」
老吳歲數不比老魯小多少,也是望五十的人了,而能如此立志,實在難得——不過他似乎並未真的戒掉。而且,何必呢!因為他知書識字,所管工作是進城送公函信件。在家時則有什麼做什麼,從不讓自己閑著。哪裡地不平,下雨時容易使人摔跤,他借了一把鐵鍬平了,墊了。誰的窗戶紙破了(這學校里沒有一扇玻璃,窗戶上都是糊著皮紙),他瞧在眼裡,不一會兒就打了漿糊來糊上了,糊得端端正正,平平展展,連一個褶子都沒有。而且出主意教主人出錢買一點清油來抹上,說這樣結實,也透亮。果然!他愛整潔,路上有草屑廢紙,他見到,必要撿去。整天看見他在院里不https://read.99csw.com慌不忙而快快地走來走去。他大概是很勤快的。當然,也有點故示勤快。有一天,須派人到城裡一個什麼機關交涉一宗公事,教員里都是不入官衙的,誰也不願去。有人說:「讓老吳去!」校長把自己的一套舊西服取下來,說:「行!」老吳換了那身咖啡色西服,梳梳頭,就去了。結果自然滿好,比我們哪個去都好。因此,老吳實際上是介乎工友與職員之間的那麼一個人物。老吳所以要戒除嗜好,立志為人,所爭取的,暫時也無非是這樣的地位。他已經爭取到了。
花笑青松不及他

不久,老魯即由一個姓劉的舊校警領著見了校長,在校警隊補了一個名字。校長說:「餉是一兩個月發不出來的哩。」老劉自然知道,說不要緊的,他只想清清靜靜地住下,在隊伍上時間久了,不想幹了,能吃一口這樣的飯就行(他說到「這樣的飯」時,在場的人都笑了)。他姓魯,叫魯庭勝(究竟該怎麼寫,不知道,他有個領餉用的小木頭戳子,上頭刻的是這三個字),我們都叫他老魯,只有事務主任一個人叫他的姓名(似乎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的下屬,這才像個主任)。濟南府人氏。何縣,不詳。和他同時來的一個,也「補上」了,姓吳,河北人。
什麼叫「校警」,這恐怕得解釋一下,免得過了一二十年,讀者無從索解。「校警」者,學校之警衛也。學校何須警衛?因為那時昆明的許多學校都在鄉下,地方荒僻,恐有匪盜驚擾也。那時多數學校都有校警。其實只是有幾個穿軍服的人(也算一個隊),弄幾支舊槍,壯壯膽子。無非是告訴宵小之徒:這裡有兵,你們別來!年長日久,一向又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這個隊近於有名無實了。他們也上下班。上班時抱著一根老捷克式,搬一條長凳,坐在門口曬太陽,或看學生打籃球。沒事時就到處走來走去,嘴裏咬著一根狗尾巴草,「朵朵來米西」,唱著不成腔調的無字曲。這地方沒有什麼熱鬧好瞧。附近有一個很奇怪的機關,叫做「滅虱站」,是專給國民黨軍隊消滅虱子的。他們就常常去看一隊瘦得脖子挺長的弟兄開進門去,大概在裏面洗了一通,噴了什麼藥粉,又開出來,走了。附近還有個難童收容所。有二三十也是餓得脖子挺長的孩子,還有個所長。這所長還教難童唱歌,唱的是「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而且每天都唱這個。大概是該所長只會唱這一段。這些校警也願意趴在破牆上去欣賞這些瘦孩子童聲齊唱《武家坡》。他們和賣花生的老頭兒搭訕,幫趕馬車的半大孩子釘馬掌,去看胡蘿蔔,看蝌蚪,看青苔,看屎殼郎,日子過得極其從容。有的住上一陣,耐不住了,就說一聲「沒意思」,告假走了。學校負責人也覺這樣一個只有六班學生的學校,設置校警大可不必,這兩枝老槍還是收起來吧,就一併捆起來靠在校長宿舍的牆角上銹生灰去了。校警呢,願去則去,願留的,全都屈才做了本來是工友所做的事了。人各有志,留下來的都是喜愛這裏的生活方式的。這裏的生活方式,就是:隨便。你別說,原來有一件制服在身上,多少有點拘束,現在脫下了二尺半,想穿什麼就穿什麼,就更添了一分自在。可是他們過於喜愛這種方式,對我們就不大方便。他們每天必做的事是挑水。當教員的,水多重要!上了兩節課,唇乾舌燥。到茶爐間去看看,水缸是空的。挑水的呢?他正在軟草淺沙之中躺著,眯著眼在看天上的雲哩。毫無辦法,這學校上上下下都透著一股相當濃厚的老莊哲學的味道:適性自然。自從老吳和老魯來了,氣象才不同起來。
去年夏天我們過的那一段日子實在很好玩。我想不起別的恰當的詞兒,只有說它好玩。學校四個月發不出薪水,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這個學校是一個私立中學,是西南聯大的同學辦的。校長、教務主任、訓育主任、事務主任、教員,全部都是聯大的同學。有那麼幾個有「事業心」的好事人物,不知怎麼心血來潮,說是咱們辦個中學吧,居然就辦起來了。基金是靠暑假中演了一暑期話劇賣票籌集起來的。校址是資源委員會的一個廢棄的倉庫,有那麼幾排土墼牆的房子。教員都是熟人。到這裏來教書,只是因為找不到或懶得找別的工作。這也算是一個可以棲身吃飯的去處。上這兒來,也無須通過什麼關係,說一句話,就來了。也還有一張聘書,聘書上寫明每月敬奉薪金若干。薪金的來源,是靠從學生那裡收來的學雜費。物價飛漲,那幾個學雜費早就教那位當校長的同學搗騰得精光了,於是教員們只好枵腹從教。校長天天在外面跑,通過各種關係想法挪借。起先回來還發發空頭支票,說是有了辦法,哪兒哪兒能弄到多少,什麼時候能發一點錢。說了多次,總未兌現。大家不免發牢騷,出怨言。然而生氣的是他說謊,至於發不發薪水本身倒還其次。我們已經窮到了極限,再窮下去也不過如此。薪水發下來原也無濟於事,頂多能約幾個人到城裡吃一頓。這個情形,沒有在昆明,在我們那個中學教過書的人,大概無法明白。好容易學校挨到暑假,沒有中途關門。可是一到暑假,我們的日子就更特別了。錢,不用說,毫無指望。我九-九-藏-書們已好像把這件事忘了。校長能做到的事是給我們零零碎碎地弄一餐兩餐米,買二三十斤柴。有時弄不到,就只有斷炊。菜呢,對不起,校長實在想不出辦法。可是我們不能吃白齋呀!有了,有人在學校荒草之間發現了很多野生的莧菜(這個學校雖有土築的圍牆,牆內照例是不除庭草,跟野地也差不多)。這個菜,雲南人叫做小米菜,人不吃,大都是摘來餵豬,或是在胡蘿蔔田的堆錦積繡的叢綠之中留一兩棵,到深秋時,在夕陽光中紅晶晶的,看著好玩。昆明的胡蘿蔔田裡幾乎都有一兩棵通紅的莧菜,這是種菜人的超乎功利、純為觀賞的有意安排。學校里的莧菜多肥大而嫩,自己動手去摘,半天可得一大口袋。借一二百元買點油,多加大蒜,爆炒一下,連鍋子掇上桌,味道實在極好。能賒得到,有時還能到學校附近小酒店裡賒半斤土製燒酒來,大家就著碗輪流大口大口地喝!小米菜雖多,經不起十幾個正在盛年的為人師者每天食用,漸漸地,被我們吃光了。於是有人又認出一種野菜,說也可以吃的。這種菜,或不如說這種草更恰當些,枝葉深綠色,如貓耳大小而有缺刻,有小毛如粉,放在舌頭上拉拉的。這玩意兒北方也有,叫做「灰藋菜」,也有叫訛了叫成「回回菜」的。按即莊子所說「逃蓬藋者聞人足音則跫然喜」之「藋」也。據一個山東同學說,如果裹了面,和以蔥汁蒜泥,蒸了吃,也怪好吃的。可是我們買不起麵粉,只有少施油鹽如炒莧菜辦法炒了吃。味道比起莧菜,可是差遠了。還有一種菜,獨莖直生,周附柳葉狀而較為綿軟的葉子,長在牆角陰濕處,如一根脫了毛的雞毛撣子,也能吃。不知為什麼沒有嘗試過。大概這種很古雅的灰藋菜還足夠我們吃一氣。學校所在地名觀音寺,是一荒村,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時在暑假,我們的眠起居食,皆無定時。早起來,各在屋裡看書,或到山上四處走走,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相互招呼去「採薇」了。下午常在校門外不遠處一家可以欠賬的小茶棚中喝茶,看遠山近草,車馬行人,看一陣大風捲起一股極細的黃土,映在太陽光中如輕霞薄綺,看黃土後面藍得好像要流下來的天空。到太陽一偏西,例當想法尋找晚飯菜了。晚上無燈——交不出電燈費教電燈公司把線給鉸了,大家把口袋裡的存款倒出來,集資買一根蠟燭,會聚在一個未來的學者、教授的屋裡,在凌亂的衣物書籍之間各自找一塊空間,躺下坐好,天南地北,亂聊一氣。或回憶故鄉風物,或臧否一代名流,行雲流水,不知所從來,也不知向何處去,高談闊論,聊起來沒完,而以一燭為度,燭盡則散。生活過成這樣,卻也無憂無慮,興緻不淺,而且還讀了那麼多書!
「到雲南來,有錢沒錢的,帶兩樣東西回去。有錢的,帶鬥雞。雲南出鬥雞。沒錢,帶個水煙筒——高射炮!」
這是紀實,又似乎有點感慨。我去看看老魯,彼此作了一個揖,算是拜年。我聽說老魯最近不大快樂。原因是:一,和老吳的關係處得不好。老吳很受重用。事務主任近來不到校,他儼然是大總管。他穿著校長送他的咖啡色西服,叼著一個煙斗,背著手各處看來看去,有時站在辦公室門口,大叫:「老魯!」——「耳朵上哪兒去了?」——「要關照你多少次!」——得,醋栗先生的計劃大概要吹,老魯和老吳不會同時呆在一個小宅子里!二,是他有一筆錢又要漂。老魯苦巴苦做,積積攢攢,也有了卯二十萬樣子。這錢為一個事務員借去,合資買了穀子。不知怎麼弄的,久久未有下文。原因究竟是否如比,也說不清。只是老魯的脾氣變得壞了。他離群索居,吃飯睡覺都在他的茶爐間里。校警之中只有一個老劉還有時帶了一條大狗上他屋裡坐坐,有時跟他一處吃飯。老魯現在幾乎頓頓喝酒。「吃了,喝了,都在我肚子里,誰也別想!」意思是有誰想他的錢似的。老魯哪裡來的這麼多的牢騷呢?

後來,我看老魯脾氣又好了一些,常常請客吃包子。一盤二三十個,請老劉,請一個女教員僱用的女工。我想,這可不得了,老魯這個花法!他是怎麼啦?不過了?慢慢地,我才聽說,老魯做了老闆了。這包子是從學校旁邊的包子鋪端來的。鋪子里有老魯的十多萬股本。
老魯這輩子「下來」過好幾次。用他的話說,當兵叫「補上」,不當了,叫「下來」。他到過很多大城市,在上海、南京都住過。下來時,自然是都攢了一些錢。他說他在上海曾經有過兩間房子。「有過」是什麼意思呢?是從二房東那裡租來的?還是在蘊藻浜那樣的地方自己用茅草蓋的呢?我沒有問清楚。在南京,他弄過一個磨坊。這是抗戰以前的事。一打仗,他摔下就跑了。臨走時磨坊里還有一百六十多擔麥子!離開南京,身上還有一點錢,錢慢慢花完了,「又幹上咧」。老魯是「活過來的」,他對過去不太懷念。只有一次,我見他似乎頗有點惘然的樣子。黃昏時候,在那個小茶棚前,一隊馱馬過去。趕馬的是個小姑娘。呵叱一聲,十頭八匹馬一起撒開步子,馬背上的木鞍敲得馬脊樑郭答郭答地響。老魯眯著眼睛,目送馱馬走過,兀立良久,若有所思。但是在他脫下軍帽,抓一抓光頭時,他已經笑了:「南京城外趕驢子的,都是小姑娘,一根小鞭子,哈哧哈哧,九_九_藏_書不打站,不歇力,一口氣趕三四十里地,一串幾十個,光著腳巴丫子,戴得一頭的花!」老魯似乎在他的描述中得到一點快樂。「戴得一頭的花」,他說得真好。這樣一來,那一百六十擔麥子就再也不能折磨他了。
「補上」不久,有發憤做人之意,又寫了一副對聯:

我只是片片段段地知道,老魯在張宗昌手下當過兵。「童子隊」,他說。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三個字怎樣寫,是「童子隊」,還是「筒子隊」。聽那意思大概是馬弁。「童子隊,都挑一些年輕漂亮小夥子,才出頭二十歲。」老魯說。大家微笑。笑什麼呢?笑老魯過去的模樣。大家自然相信老魯曾經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盒子炮,兩尺長的鵝黃色的絲穗子!他說了一點張大帥的事,也不妨說是老魯自己的事吧:「大帥燒窯子。北京。大帥走進衚衕。一個最紅的窯姐兒。窯姐兒叼了支煙(老魯擺了個架勢,蹺起二郎腿,抬眉細眼,眼角迤斜),讓大帥點火。大帥說:『俺是個土暴子,俺不會點火。』豁呵,窯姐兒慌了,跪下咧,問你這位是什麼官銜。大帥說:『俺是山東梗,梗,梗!』(老魯蹺起大拇指,圓睜兩眼,嘴微張開。從他的神情中,我們大概知道『梗,梗,梗』是一個什麼東西,但是這三個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寫。大帥的同鄉們,你們貴處有此說法么?)窯姐兒說,你老開恩帶我走吧。大帥說:『好唉!』(大帥也說『好唉』?)真凄慘(老魯用了一個形容詞),燒!大帥有令:『十四歲以下,出來;十四歲過了的,一個不許走,燒!』一燒燒了三條街,都燒死咧。」老魯的敘述方法有點特別。你也許不大明白。可不是,我也不知這究竟是咋一回事,大帥為什麼要燒窯子?這是什麼年頭的事?我們就大概曉得那麼一回事就得了。當然,老魯也是點火燒的一個了,他是「童子隊」嘛。
只見青松不見花
自從學校遷到白馬廟,我不在學校里住,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民房,除了上課,很少到學校來。下了課,就回宿舍了。對老魯的情況就不大了解了。
轉眼過年了。一清早,到學校去看看。學校里打掃得很乾凈,台階上還有幾盆花!老吳在他的房間的門上貼了一副春聯;
興猶未盡,又題了兩句:
這個「頂年幼兒的」,好新鮮的詞兒!老魯身體很好(老吳有時顯得有點衰頹)。他並不高大,但很結實。他不是像一個運動員那樣渾身都是練出來的腱子肉,他是瘦長的,連他的微微向外的八字腳也是瘦瘦長長且是薄薄的,然而他一天挑那麼多的水!

寒假以後,學校搬了家,從觀音寺搬到白馬廟。我是跟老魯坐一個馬車去的。老魯早已到那邊看過,遠遠地就指給我們看:「那邊,樹鬱郁的,唉,是了,就是那兒!」老魯好像很喜歡,很興奮。原因是「那邊有一口大井,就在開水爐子旁邊,方便!」
後來不但是蔬菜,即葷菜亦能隨地找得到了。這大概可以說是老魯的發明——說「發明」,不對,該說什麼呢?在我看,那簡直就是發明:是一種甲蟲,形狀略似金龜子,略長微扁,有一粒蠶豆大,村裡人即叫它為蠶豆蟲或豆殼蟲。這東西自首夏至秋初從土裡鑽出來,黃昏時候,漫天飛,地下留下一個一個小圓洞。飛時鼓翅作聲,聲如黃蜂而微細,如蜜蜂而稍粗。走出門散步,滿耳是這種嚶嚶的單調而溫和的音樂。它們這樣嚶嚶地,忙碌地飛,是擇配。這東西一出土即迫切地去完成它的生物的義務。等到一找到對象,便在籬落枝頭息下。或前或後於交合的是吃,極其起勁地吃。所吃的東西卻只有一種;柏樹的葉子。也許它並不太挑嘴,不過愛吃柏葉,是可以斷言的。學校後面小山上有一片柏林,向晚時這種昆蟲成千上萬。老魯上山挑水——老魯到朋友處閑住,但不能整天抄手坐著,總得找點事做做,挑水就成了他的義務勞動——回來說,這種蟲子可吃。當晚他就捉了好多。這一點不費事,帶一個可以封蓋的瓶罐,走到哪裡,隨便在一個柏枝上一捋,即可有三五七八個不等。這東西是既不掙扎也不逃避的,也不咬人螫人。老魯笑嘻嘻地拿回來,掐了頭,撕去甲翅,動作非常熟練。熱鍋里下一點油,煸炸一下,三顛出鍋,上盤之後,灑上重重的花椒鹽,這就是菜。老魯舉起酒杯,一連吃了幾個。我們在一旁看著,對這種沒有見過的甲蟲能否佐餐下酒表示懷疑。老魯用筷子敲敲盤邊,說:「老師,請兩個嘛!」有一個膽大的,當真嘗了兩個,閉著眼睛嚼了下去:「唔,好吃!」我們都是「有毛的不吃撣子,有腿的不吃板凳」的,於是飯桌上就多了一道菜,而學校外面的小鋪的酒債就日漸其多起來了。這酒賬是到下學期快要開學時才由校長弄了一筆錢一總代付了的。豆殼蟲味道有點象蝦,還有點柏葉的香味。因為它只吃柏葉,不但乾淨,而且很「雅」。這和果子狸,松花雞一樣,顧名思義即可知道一定是別具風味的山珍。不過,儘管它的味道有點像蝦,我若是有一盤油爆蝦,就絕不吃它。以後,即使在沒有蝦的時候也不會有吃這玩意兒的時候了。老魯呢,則不可知了。不管以後吃不吃吧,他大概還會念及觀音寺這地方,會跟人說:「俺們那時候吃過一種東西,叫豆殼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