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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茶坊

七里茶坊

我下放的時候,曾經有人勸告過我,最好不要告訴農民自己的工資數目,但是我跟小王認識不止一天了,我不想騙他,便老實說了。小王沒有說話,還是張眼躺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看著房頂說:
沉默了一會兒。
「發了酵。」
據老喬告訴我,這位負責同志原來包掏公私糞便,手下用了很多人,是一個小財主。後來成了衛生局的工作人員,成了「公家人」,管理公廁。他現在經營的兩個糞場,還是很來錢。這人紫膛臉,闊嘴岔,方下巴,眼睛很亮,雖然沒有文化,但是看起來很精幹。他雖不大長於說「字兒話」,但是當初在指揮糞工、洽談生意時,所用語言一定是很清楚暢達,很有力量的。
「去!」
「哪能摻土!」
「沒鹹菜?」
聽見後生在門外大聲說:「雪更大了!」
傅全香是誰,老劉、小王可都不知道。
「叭——」的一鞭,三套大車走了。我心裏是高興的。我們給所里做了一點事了。我不說我思想改造得如何好,對糞便產生了多深的感情,但是我知道這東西很貴。我並沒有做多少,只是在地面上挖一點干土,和糞。為了照顧我,不讓我下池子鑿冰。老喬呢,說好了他是來玩的,只是招招架架,跑跑顛顛。活,主要是老劉和小王乾的。老劉是個使冰鑹的行家,小王有的是力氣。
「一洞子羊?」小王很有興趣了。
掌柜的說:「給你們做飯?——帶著面了嗎?」
這天,我們收工特別早,下了大雪,好大的雪啊!
我帶去的三個人,一個老劉、一個小王,還有一個老喬,連我四個。
「不假。搞了『標準田』。」
「你帶來的人,咋樣?」
他並沒有要我回答,這問題也不好回答。
「那好。」
「好!」高個兒回答得斬釘截鐵。顯然這是反話,因為痘疤臉和後生都噗嗤一聲笑了。
老喬把煙口袋遞給他們:
後生解開老羊皮襖,取出一個面口袋。他把面口袋系在腰帶上,怪不道他看起來身上鼓鼓囊囊的。
老劉說:「我給你拿上十塊!現在就給!」說著從紅布肚|兜里就摸出一張十元的新票子。
老喬、老劉把壩上說得那樣好,使小王和我都覺得這是個奇妙的、美麗的天地。
「摻!」
於是接著瞎聊。
陳家姑娘的照片我們都見過,挺好看的,大眼睛,兩條大辮子。
老劉小聲跟我說:「是壩上來的。壩上人管窩窩頭叫粑粑頭。是趕牲口的,趕牛的。你看他們拿的六道木的棍子。」隨即,他和這三個壩上人搭起來:
這活臟一點,倒不累,還挺自由。
老劉介面說:「當官的說謊,老百姓遭殃!」
天一亮,年輕的掌柜就推門進來,點火添水,為我們作飯,推莜面窩窩。我們帶來一口袋莜面,頓頓飯吃莜面,而且都是推窩窩。——莜面吃完了,三套大車會又給我們捎來的。小王跳到地下幫掌柜的拉風箱,我們仨就擁著被窩坐著,欣賞他的推窩窩手藝。這麼冷的天,一大清早就讓他從內掌柜的熱被窩裡爬出來為我們作飯,我心裏實在有些歉然。不大一會兒,莜面蒸上了,屋裡瀰漫著白蒙蒙的蒸汽,很暖和,叫人懶洋洋的。可是熱騰騰的窩窩已經端到炕上了。剛出屜的莜面,真香!用蒸莜面的水,洗了臉,我們就蘸著麥麩子做的大醬吃起來。沒有油,沒有醋,尤其是沒有辣椒!可是你得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一輩子很少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那是什麼時候呀?一九六〇年!
「在十多裡外,兩頭牛掉進雪窟窿里了。他們仨在往上弄。俺們把其餘的牛先送到食品公司屠宰場,到店裡等他們。」
「他們真辛苦!」
「啥叫『標準田』?」
小王和老劉都是「合同工」,是所里和公社訂了合同,招來的。他們都是柴溝堡的人。
吃了晚飯,各人干各人的事。老喬看他的《啼笑因緣》。他這本《啼笑因緣》是個古本了,封面封底都沒有了,書角都打了卷,當中還有不少缺頁。可是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津津有味地看,而且老看不完。小王寫信,或是躺著想心事。老劉盤著腿一聲不響地坐著。他這樣一聲不響地坐著,能夠坐半天。在九-九-藏-書所里我就見過他到生產隊請一天假,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幹,就是坐著。我發現不止一個人有這個習慣。一年到頭的勞累,坐一天是很大的享受,也是他們迫切的需要。人,有時需要休息。他們不叫休息,就叫「坐一天」。他們去請假的理由,也是:「我要坐一天。」中國的農民,對於生活的要求真是太小了。我,就靠在被窩上讀杜詩。杜詩讀完,就壓在枕頭底下。這鋪炕,炕沿的縫隙跑煙,把我的《杜工部集》的一冊的封面熏成了褐黃色,留下一個難忘的、美好的紀念。
高個兒說著又把老羊皮襖繫緊了。
他們睡在對面的炕上。
「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我老是想著大個兒的這句話,心裏很感動,很久未能入睡。這是一句樸素、美麗的話。
我頭一回住這種車馬大店。這種店是一看就看出來的,街門都特別寬大,成天敞開著,為的好進出車馬。進門是一個很寬大的空院子。院里停著幾輛大車,車轅向上,斜立著,像幾尊高射炮。靠院牆是一個長長的馬槽,幾匹馬面牆拴在槽頭吃料,不停地甩著尾巴。院里照例喂著十多隻雞。因為地上有撒落的黑豆、高粱,草里有稗子,這些母雞都長得極肥大。有兩間房,是住人的。都是大炕。想住單間,可沒有。誰又會上車馬大店裡來住一個單間呢?「碗大炕熱」,就成了這類大店招徠顧客的口碑。
我在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下放勞動,已經兩年了。有一天生產隊長找我,說要派幾個人到張家口去掏公共廁所,叫我領著他們去。為什麼找到我頭上呢?說是以前去了兩撥人,都鬧了意見回來了。我是個下放幹部,在工人中還有一點威信,可以管得住他們,云云。究竟為什麼,我一直也不太明白。但是我欣然接受了這個任務。
小王收到的信是表姐寄來的,催他辦事。說人家姑娘一天一天大了,等不起。那意思是說,過了春節,再拖下去,恐怕就要吹。
「見你的鬼!這會兒會有韭菜?滿山大雪!把錢收好了!」
「你們那裡今年年景咋樣?」
高個兒輕輕地說:
「沒。」
「其餘的地?」
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地說:
看車把式裝車,真有個看頭。那麼沉的、滑滑溜溜的冰塊,照樣裝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拿絆繩一煞,紋絲不動。走個百八十里,不興掉下一塊。這才真叫「把式」!
老喬說:壩上地廣人稀,只要收一季莜麥,吃不完。過去山東人到口外打把式賣藝,不收錢。散了場子,拿一個大海碗挨家要莜面,「給!」一給就是一海碗。說壩上沒果子。懷來人趕一個小驢車,裝一車山裡紅到壩上,下來時驢車換成了三套大馬車,車上滿滿地裝的是莜面。壩上人都豪爽,大方。吃起肉來不是論斤,而是放開肚子吃飽。他說壩上人看見壩下人吃肉,一小碗,都奇怪:「這吃個什麼勁兒呢?」他說,他們要是看見江蘇人、廣東人炒菜:青菜加兩三片肉,就更會奇怪了。他還說壩上女人長得很好看。他說,都說水多的地方女人好看,壩上沒水,為什麼女人都長得白白凈凈?那麼大的風沙,皮色都很好。他說他在崇禮縣看過兩姐妹,長得像傅全香。
「也是假的?」
「弄上來了。把你吵醒了!睡吧!」
「風太大了,公路邊有一個涵洞,去避一會兒風吧。一看,涵洞里白糊糊的,都是羊。不知道是誰的羊,大概是被風趕到這裏的,擠在涵洞里,全凍死了。這倒好,這是個天然冷藏庫!俺們想吃,就進去拖一隻,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我在七里茶坊住過幾天。
「沒法子。快過年了。過年,怎麼也得叫壩下人吃上一口肉!」
除了店鋪人家,這裡有幾家車馬大店。我就住在一家車馬大店裡。
「推窩窩?」
「今天一早從張北動的身?」
我拿了介紹信去找市公共衛生局的一位「負責同志」。他住在一個糞場子里。一進門,就聞到一股奇特的酸味。我交了介紹信,這位同志問我:
我們出工比較晚。天太冷。而且得讓過人家上廁所的高潮。八點多了九*九*藏*書,才趕著單套車到市裡去。中午不回來。有時由我掏錢請客,去買一包「高價點心」,找個背風的角落,蹲下來,各人抓了幾塊嚼一氣。老喬、我、小王拿一副老掉了牙的撲克牌接龍、蹩七。老劉在呼呼的風聲里居然能把腦袋縮在老羊皮襖里睡一覺,還挺香!下午接著干。四點鐘裝車,五點多就回到七里茶坊了。
我打好行李,挎包是除了洗漱用具,帶了一枝大號的3B煙斗,一袋摻了一半榆樹葉的煙草,兩本四部叢刊本《分門集注杜工部集》,坐上單套馬車,就出發了。
「咱們也很辛苦。」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小王搞了一個對象。這對象搞得稍微有點離奇:小王有個表姐,嫁到鄰村李家。李家有個姑娘,和小王年貌相當,也是高小畢業。這表姐就想給小姑子和表弟撮合撮合,寫信來讓小王寄張照片去。照片寄到了,李家姑娘看了,不滿意。恰好李家姑娘的一個同學陳家姑娘來串門,她看了照片,對小王的表姐說:「曉得人家要俺們不要?」表姐跟陳家姑娘要了一張照片,寄給小王,小王滿意。後來表姐帶了陳家姑娘到農科所來,兩人當面相了一相,事情就算定了。農村的婚姻,往往就是這樣簡單,不像城裡人有逛公園、軋馬路、看電影、寫情書這一套。
從雲南的雞聊到內蒙古的口蘑。說到口蘑,老劉可是個專家。黑片蘑、白蘑、雞腿子、青腿子……
「醬渣子。」
「各是各的味兒。」
老喬知道他話裡有話,就問:
「醬渣子?」
「中國人都很辛苦啊!」
不大一會兒,掌柜的搞了粑粑頭和幾個腌蔓菁來。他們把粑粑頭放在火里燒,水開了,把燒焦的粑粑頭拍打拍打,就吃喝起來。
「不吃莜面!一天吃莜面。你給俺們到老鄉家換幾個粑粑頭吃。多時不吃粑粑頭,想吃個粑粑頭。把火弄得旺旺的,燒點水,俺們喝一口。沒酒?」
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晚。醒來時,這六個趕牛的壩上人已經走了。
我很喜歡七里茶坊這個地名。這地方在張家口東南七里,當初想必是有一些茶坊的。中國的許多計里的地名,大都是行路人給取的。如三里河、二里溝,三十里鋪。七里茶坊大概也是這樣。遠來的行人到了這裏,說:「快到了,還有七里,到茶坊里喝一口再走。」送客上路的,到了這裏,客人就說:「已經送出七里了,請回吧!」主客到茶坊又喝了一壺茶,說了些話,出門一揖,就此分別了。七里茶坊一定縈系過很多人的感情。不過現在卻並無一家茶坊。我去找了找,連遺址也無人知道。「茶坊」是古語,在《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水滸傳》里還能見到。現在一般都叫「茶館」了。可見,這地名的由來已久。
「像你們懷來的青梅煮酒?」
「是。這天氣!」
「咱們到韭菜山上掐兩把韭菜,拿鹽腌腌,明天蘸莜面吃吧。」小王說。
「不是說去年你們已經過了『黃河』了?」
芍藥山,滿山芍藥花,這是一種什麼景象?
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以虛帶實」是這樣的解釋的。
他們和掌柜的借了兩根木杠,把我們車上的鋼繩也借去了,拉開門,就走了。
「就你們仨?」
……
「有馬大?那掉在頭上不砸死了?」小王不相信有這樣大的雹子!
「老汪,你一個月掙多少錢?」
「蒸酒的時候,上面吊著一大塊肥肉,肥油一滴一滴地滴在酒里。這酒是碧綠的。」
老喬解釋:「老劉說的對。壩上的土層只有五寸,下面全是石頭。壩上一向是廣種薄收,要求單位面積產量,是主觀主義。」
老喬看完信,說:
老喬是個人情練達的人,他捉摸出小王為什麼這兩天老是發獃,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說:
「熟了!」
一進門,掌柜的已經拉動風箱,往灶火里添著塊煤,為我們作晚飯了。
「糞還摻假?」
高個兒把面口袋交給掌柜的:
「帶著哩。」
老喬,所里多數人稱之為九九藏書喬師傅。這是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老於世故的工人。他是懷來人。年輕時在天津學修理汽車。抗日戰爭時跑到大後方,在資源委員會的運輸隊當了司機,跑仰光、臘戌。抗戰勝利后,他回張家口來開車,經常跑壩上各縣。後來歲數大了,五十多了,血壓高,不想再跑長途,他和農科所的所長是親戚,所里新調來一輛拖拉機,他就來開拖拉機,順便修修農業機械。他工資高,沒負擔。農科所附近一個小鎮上有一家飯館,他是常客。什麼貴菜、新鮮菜,飯館都給他留著。他血壓高,還是愛喝酒。飯館外面有一棵大槐樹,夏天一地濃蔭。他到休息日,喝了酒,就睡在樹蔭里。樹蔭在東,他睡在東面;樹蔭在西,他睡在西面,圍著大樹睡一圈!這是前二年的事了。現在,他也很少喝了。因為那個飯館的酒提潮濕的時候很少了。他在昆明住過,我也在昆明呆過七八年,因此他老願意找我聊天,抽著榆葉煙在一起懷舊。他是個技工,掏糞不是他的事,但是他自願報了名。冬天,沒什麼事,他要來玩兩天。來就來吧。
「他們,啊,啊,啊……」
老劉還說,壩上人養雞,沒雞窩。白天開了門,把雞放出去。雞到處吃草籽,到處下蛋。他們也不每天去撿。隔十天半月,挑了一副筐,到處撿蛋,撿滿了算。他說壩上的山都是一個一個饅頭樣的山包。山上沒石頭。有些山很奇怪,只長一樣東西。有一個山叫韭菜山,一山都是韭菜;還有一座芍藥山,夏天開了滿滿一山的芍藥花……
老劉起來解手,把地下三根六道木的棍子歸在一起,上了炕,說:
「一碗雞湯,上面一層油,看起來連熱氣都沒有,可是超過一百度。一盤子雞片、腰片、肉片,都是生的。往雞湯里一推,就熟了。」
「不像。那是燒酒,不是甜酒。」
「咋樣?」
「醬渣子,味道、顏色跟大糞一個樣,也是酸的。」
「人性挺好!」
像往常一樣,總是老喬開頭。因為想喝酒,他就談起雲南的酒。市酒、玫瑰重升、開遠的雜果酒、楊林肥酒……
騾馬大店的東房,正房是掌柜的一家人自己住的。南北相對,各有一鋪能睡七八個人的炕,擠一點,十個人也睡下了。快到春節了,沒有別的客人,我們四個人佔據了靠北的一張炕,很寬綽。老喬歲數大,睡炕頭。小王火力壯,把門靠邊。我和老劉睡當間。我那位置很好,靠近電燈,可以看書。兩鋪炕中間,是一口鍋灶。
「就這個事嗎?值得把你愁得直眉瞪眼的!叫老汪給你拿二十,我給你拿二十!」
「你也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你就掙那麼多?」
「他們的人性咋樣?」
「過了!那還不過!」
「沒。」
「獨石口我住過,冷!」老喬說,「那年我們在獨石口吃了一洞子羊。」
「壩上過『黃河』?不用什麼『科學家』,我就知道,不行!」老劉用了一個很不文雅的字眼說:「過『黃河』,過毬的個河吧!」
高個兒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年月!當官的都說謊!」
「摻什麼?土?」
老劉說:壩上地大,風大,雪大,雹子也大。他說有一年沽源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雪跟城牆一般高。也是沽源,有一年下了一場雹子,有一個雹子有馬大。
聊天雖然有趣,終有意興闌珊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房頂上的雪一定已經堆了四五寸厚了,攤開被窩,我們該睡了。
老劉說:「肥羊肉燉口蘑,那叫香!四家子的莜面,比白面還白。壩上是個好地方。」
小王已經睡著了。
「那就能熟了?」
前天三套大車來拉糞水的時候,給小王捎來一封寄到所里的信。
他又談起汽鍋雞。描述了汽鍋是什麼樣子,鍋里不放水,全憑蒸汽把雞蒸熟了,這雞怎麼嫩,湯怎麼鮮……
我是點名住到這種大店裡來的呢?
話題轉到了壩上。老喬、老劉輪流說,我和小王聽著。
這是一個中國北方的普通的市鎮。有一個供銷社,貨架上空空的,只有幾包火柴,一堆柿餅。兩隻烏金釉的酒罈子擦得很亮,放在旁邊的酒提子卻是乾的。櫃檯上放著一盆麥麩子做的大醬。有一個理髮店,兩張椅子,沒有理髮的,理髮員坐著打瞌睡。有一個郵局。一個新華書店,只有幾套毛選和一些小冊子。路口矗著一面黑板,寫著鼓動冬季積肥的快板,文後署名「文化館宣」,說明這裏還有個文化館。快板里寫道:「天寒地凍百不咋,心裏裝著全天下。」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已經過去,這種豪言壯語已經失去熱力。前兩天下過一場小雨,雨點在黑板上抽打出一條一條斜道。路很寬,是土路。兩旁的住戶人家,也都是土牆土頂(這地方風雪大,房頂多是平的)。連路邊的樹也都帶著黃土的顏色。這個長城以外的土色的冬天的市鎮,使人起悲涼的感覺。read.99csw.com
吃了莜面,看了一會兒書,坐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心事,照例聊天。
痘疤臉說:「就是!俺們和公社的書記說,這產量是虛的。但人家說:有了虛的,就會帶來實的。」
「小王,你收到一封什麼信,拿出來我看看!」
「不錯!也經不起胡糟踐。頭二年,大躍進,大鍊鋼鐵,夜戰,把牛牽到地里,殺了,在地頭架起了大鍋,大塊大塊煮爛,大伙兒,吃!那會兒吃了個痛快;這會兒,想去吧!他們仨咋還不來?去看看。」
「那仨呢?」
有時,就有一句沒一句,東拉西扯地瞎聊天。吃著柿餅子,喝著蒸鍋水,抽著摻了榆樹葉子的煙。這煙是農民用包袱包著私賣的,顏色是灰綠的,勁頭很不足,抽煙的人叫它「半口煙」。榆樹葉子點著了,發出一種焦煳的,然而分明地辨得出是榆樹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多少年後還難於忘卻。
後生說:「還說這是:以虛帶實。」
不知怎麼又說到獨石口。老劉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比獨石口再冷的了,那是個風窩。
老喬就把我們的醬碗給他們送過去。
過了一會兒,又說:「有點像……」
「那就甜吃!」
「糞是酸的?」
我於是猛吸了一口氣,品味著貨真價實、毫不摻假的糞乾的獨特的、不能代替的、餘韻悠長的酸味。
接著,又談起昆明的吃食。這老喬的記性真好,他可以從華山南路、正義路,一直到金碧路,數出一家一家大小飯館,又岔到護國路和甬道街,哪一家有什麼名菜,說得非常詳細。他說到金錢片腿、牛乾巴、鍋貼烏魚、過橋米線……
「肥酒?酒還有肥瘦?」老劉問。
小王也有些不平之氣。他是念過高小的。他給自己編了一口順口溜:「高小畢業生,白費六年工。想去當教員,學生管我叫老兄。想去當會計,珠算又不通!」他現在一個月掙二十九塊六毛四,要交社裡一部分,刨去吃飯,所剩無幾。他才二十五歲,對老劉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並不羡慕。
小王發愁的是:春節他還辦不成事!柴溝堡一帶辦喜事倒不尚鋪張,但是一床裏面三新的蓋窩、一套花直貢呢的棉衣、一身燈芯絨褲襖、絨衣絨褲、皮鞋、球鞋、尼龍襪子……總是要有的。陳家姑娘沒有額外提什麼要求,只希望要一支金星牌鋼筆。這條件提得不俗,小王倒因此很喜歡。小王已經作了長期的儲備,可是算來算去還差五六十塊錢。
「過了正藍旗,撿口蘑都是趕了個驢車去。一天能撿一車!」
後來他又談到昆明的菌子:牛肝菌、青頭菌、雞,把雞誇讚了又誇讚。
「還有仨。」
痘疤臉說:「我們倆去。你啦就甭去了。」
他很放心了,把介紹信夾到一個卷宗里,給九_九_藏_書我指定了橋東區的幾個公廁。事情辦完,他送我出「辦公室」,順便帶我參觀了一下這座糞場。一邊堆著好幾垛曬好的糞干,平地上還曬著許多薄餅一樣的糞片。「這都是好糞,不摻假。」
老劉很注意地聽著,可是怎麼也想象不出汽鍋是啥樣子,這道菜是啥滋味。
「摻什麼?」
掏公共廁所,實際上不是掏,而是鑿。天這麼冷,糞池裡的糞都凍得實實的,得用冰鑹鑿開,破成一二尺見方大小不等的冰塊,用鐵鍬起出來,裝在單套車上,運到七里茶坊,堆積在街外的空場上。池底總有些沒有凍實的稀糞,就刮出來,倒在事先鋪好的干土裡,像和泥似的和好。一夜工夫,就凍實了。第二天,運走。隔三四天,所里車得空,就派一輛三套大車把積存的糞冰運回所里。
老喬話的時候,小王一直似聽不聽,躺著,張眼看著房頂。忽然,他問我:
「把幾塊地里打的糧算在一起。」
老喬一面鑽被窩,一面說:
正在這時,屋門開處,掌柜的領進三個人來。這三個人都反穿著白茬老羊皮襖,齊膝的氈疙瘩。為頭是一個大高個兒,五十來歲,長方臉,戴一頂火紅的狐皮帽。一個四十來歲,是個矮胖子,臉上有幾顆很大的痘疤,戴一頂狗皮帽子。另一個是和小王歲數彷彿的後生,雪白的山羊頭的帽子遮齊了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個女孩子。他臉色紅潤,眼睛太好看了!他們手裡都拿著一根六道木二尺多長的短棍。雖然剛才在門外已經拍打了半天,帽子上、身上,還粘著不少雪花。
這樣的天,凡是愛喝酒的都應該喝兩盅,可是上哪兒找酒去呢?
老劉說:「怨你爹沒供你書。人家老汪是大學畢業!」
「牲畜不錯?」
問題解決了,小王高興了,活潑起來了。
「牛弄上來了?」
他「啊」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句。這位負責同志大概不大認識字。他的意思我其實很明白,他是問他們政治上可靠不可靠。他怕萬一我帶來的人會在公共廁所的糞池子里放一顆定時炸彈。雖然他也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還是問一問好。可是他詞不達意,說不出這種報紙語言。最後還是用一句不很切題的老百姓話說:
老劉是個老長工,老光棍。他在張家口專區幾個縣都打過長工,年輕時年年到壩上割莜麥。因為打了多年長工,莊稼活他樣樣精通。他有過老婆,跑了,因為他養不活她。從此他就不再找女人,對女人很有成見,認為女人是個累贅。他就這樣背著一卷行李——一塊氈子、一床「蓋窩」(即被)、一個方頂的枕頭,到處漂流。看他捆行李的利索勁兒和背行李的姿勢,就知道是一個常年出門在外的老長工。他真也是自由自在,也不置什麼衣服,有兩個錢全喝了。他不大愛說話,但有時也能說一氣,在他高興的時候,或者不高興的時候。這二年他常發牢騷,原因之一,是喝不到酒。他老是說:「這是咋搞的?咋搞的?」——「過去,七里茶坊,啥都有:驢肉、豬頭肉、燉牛蹄子、茶雞蛋……,賣一黑夜。酒!現在!咋搞的!咋搞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做夢娶媳婦,凈慕好事!多會兒?」他年輕時曾給八路軍送過信,帶過路。「俺們那陣,有什麼好吃的,都給八路軍留著!早知這樣,哼!……」他說的話常常出了圈,老喬就喝住他:「你瞎說點啥!沒喝酒,你就醉了!你是想『進去』住幾天是怎麼的?嘴上沒個把門的,虧你活了這麼大!」
「雞?有咱這兒的口蘑好吃嗎?」
半夜,朦朦朧朧地聽到幾個人輕手輕腳走進來,我睜開眼,問:
「不算產量。」
「這樣天氣,你們還往下送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