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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還以為是跟他工作有關的人。因為我們也不太了解陣內的工作,還以為他在跟什麼專家談話呢。」
一開始,音色便與其他人的截然不同。清晰而富有張力的美妙旋律很快轉變為類似痙攣的音符,讓我聯想到癲癇發作的人正在抓撓頭皮,卻並未讓我感到不適。或許是其中夾雜著一些旋律感的緣故,那個抓撓自己的人彷彿是個正在歡笑的少年。不一會兒,類似蒸汽機車汽笛的聲音帶著強勁的力道從地底噴涌而出。
「可是外面挺暗的。」說完我又意識到說錯話了。
沒過多久,玄關處傳來轉動鑰匙的聲音,永瀨回來了。他從環保袋裡取出醬汁瓶遞給優子,坐回餐桌旁。他時而伸手扶著牆壁,時而把雙手放在餐桌上,但動作沒有絲毫遲疑。
「其實也不錯。如果不是陣內,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打鼓。」
「很不錯吧?」優子說。
演奏還在繼續。
他確實是個大麻煩精——我差點脫口而出。
「不知該說是複雜還是單純。」
第一個登場的是薩克斯演奏,樂曲在室內回蕩。
「大家的演奏都很棒,羅蘭·科克的演奏更是堪稱震撼。」
「是啊。」獨奏結束后觀眾的喝彩已經說明了一切。
「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想起了木更津安奈說的話,「最近他好像還主動為一個房東的遺產問題出主意。」
「我們是用眼睛來看,可那個人是用雙腳和耳朵。他在走路時會計算距離,用聲音和觸感來確認周圍的環境。不過這也只是聽他說的,我也不太懂。可能他在心裏面畫了一張屬於自己的地圖,跟我們平時見到的地圖不太一樣。」
「確實會。」我承認道,「但馬上又會追問『我剛才說的話挺漂亮吧』,讓人一下子就掃興了。」
「那就太不像他了。」
「用鼻子?」還有,一個人真能同時演奏三件樂器嗎?
「我去買吧。」永瀨跟著站起。
「因為重量有變化,」永瀨將瓶身傾斜,「也沒有液體流出的感覺。」
我問永瀨是什麼時候認識陣內的,得到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是在陣內讀大學的時候,在一家銀行里。當時我們捲入了一起銀行搶劫案。」
另一個薩克斯的獨奏開始了,但我仍舊沉浸在剛才那段獨奏的興奮中,無暇靜下心來聆聽。
「但有時候也會九*九*藏*書說出了不起的話。」
「差不多算是斷絕關係的狀態吧。畢竟陣內把他老爸給揍了。」
那個人的演奏結束了。
「競賽?比什麼?」
「恐怕他在演奏上有著不輸給任何人的自信。他確實戰勝了所有人。」
「比如在咖啡廳,他會通過旁邊座位的對話看到很多東西。那兩個人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很親密而已,或者那個客人很生氣之類的。」
「不過只要一直喊,帕克還是會起來的。」永瀨說著,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根白色盲杖。他一邊走向玄關一邊說:「不過也好,要是不時常一個人出去走走,我會忘記感覺的。」
「可是,如果停電,收銀機就沒法用了。」
「感覺?」等我發問的時候,永瀨已經消失在門外了。門口傳來大門關閉的聲音。
永瀨露出了略顯嚴肅的表情,說道:「那是真的?陣內主動接受別人的遺產諮詢,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他出生沒多久就遭遇事故導致雙目失明,也有人說他的失明是天生的。」永瀨溫和地笑著說。
「啊?」
「什麼?」
「我把一套小電鼓搬到宴會廳去了,陣內則負責吉他彈唱,他唱的是約翰·列儂的Power to the People。」
「CD盒上有條裂痕,我能摸出來。」永瀨坐回椅子,似乎猜到了我會有那樣的疑問,便主動回答了。
「這是我第二次跟陣內共事,可還是完全搞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猜他根本沒有堪稱職場風範的工作態度,只是擔心他給你們添麻煩。」
「怎麼可能。」優子笑著說,「可能是我們太寵著它了,一到晚上就像打烊了一樣,變成普通的家庭寵物犬。」
「與其說臨時報名參加,倒不如說未經許可。雖然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優子表情複雜地說。
「我去買瓶新的。」我說著站了起來。
旋律毫無徵兆地消失在雲霧中。
「他是想繼承別人的遺產吧。」
「是他父親。」「是他老爸。」兩人再次同時開口道。
我正要說「是」,但轉念一想,回答了「不」。這並不讓我感到意外。
「我就想看看,能跟那個陣內交朋友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聽到我的話,永瀨笑了,他似乎很喜歡我說「那個陣內」時的語氣。read.99csw.com
就是察覺聲音與言語背後的真意嗎?
「就點了四人份的牛排。」
「不知什麼公司的宴會又是怎麼回事?」
「我妻子正好帶孩子回娘家了。」岳父突然想帶幾個孫輩去釣魚,妻子覺得反正明天是周末,不如讓老人家見見孩子。而我因為工作只能留在家中,這時候恰好接到了永瀨的電話,說想聽聽陣內在職場的情況。
「當然,那種可能性也是有的。」
優子贊同道:「確實。」說完,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啊,話說回來,我也見到過。」優子說,大約一年前,陣內極為罕見地看了好幾回手錶,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她覺得陣內一定是跟特殊的人有約會,就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尾隨了上去。
「不聽,雖然陣內主任經常會給我做解說。」
「怎麼回事?」
「我認為是。武藤,你怎麼想?」
「這是查爾斯·明格斯的現場演奏。明格斯是貝斯手,也是樂隊隊長。他的樂隊還有四名薩克斯演奏家和一名小號演奏家。」永瀨解釋道。
「這就是一場即興比賽。爵士樂本身就有那樣的背景,而這場演奏則特別激烈,雖然他們是輪流獨奏。」
「很意外嗎?」
「爵士樂音樂家。武藤,你聽爵士樂嗎?」
「哦?」
「簡直就像在說『那個大名鼎鼎的伏爾泰』。」優子說。
「陣內還沒在東京生活的時候,我們幾乎見不到他,但只要聽查爾斯·明格斯的專輯,就會想到他。」永瀨苦澀地說。
若是學生時代還好說,到了這把年紀我還被請到別人家做客,還吃了一頓飯,實在是太稀罕了。餐桌上放著一塊鐵板,優子正把鐵板上的大阪燒翻過來,同時對我說了一句:「你多吃點。」
美妙的旋律緩緩地流淌著。
「是這樣嗎?」陣內上次提到爵士樂時,也用了「爭鬥」一詞。
「但時不時會講些了不起的話?」
「我也有那種感覺。聽爵士樂的人似乎都很傲慢,也可能是我先入為主,總感覺像小孩子在裝大人。」
永瀨喚了一聲帕克,但帕克遲遲沒有過來。往桌子底下一看,發現它睡得正香。「導盲犬都這樣嗎?」我問。
「那時候他也是跟一個大叔,一臉嚴肅地交談了半天。」
「魄力十足。」其中奔涌著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剛才那個人。」如果這真是read.99csw.com一場音樂的爭鬥,剛才可謂是旁若無人的瘋狂后贏得了壓倒性勝利。
「我是在書上讀到的。明格斯跟一個人到餐廳吃飯,因為他是黑人,就被領到了小桌子旁邊。」優子說,「明格斯說自己長得比較壯,要服務生給換張大桌子,得到的回答卻是『你用這張桌子就夠了』。結果他還是只能坐在那張小桌子旁邊。於是明格斯就……」
最初的薩克斯演奏結束后,是一段貝斯演奏,隨後永瀨說:「第二個人登場。」我耳旁響起將木板從牆壁上剝下的聲音。好像是上低音薩克斯。第三個人演奏的樂音聽起來如同在一邊痙攣一邊挖洞,時而又飄到空中,給人一種過山車般的飛馳感,讓我有點興奮。
「如果方便,來我家吃頓飯吧。」永瀨還說,他的太太優子也很希望我去。
優子和永瀨不約而同地微微一笑。可能很多人犯過這種錯吧。
「就像爭鬥一樣,這也可以說是爵士樂的本質吧。」
CD還在播放,進入第二曲目。第三個登場的羅蘭·科克又像剛才那樣發出了豪邁的咆哮。獨奏結束后響起的掌聲和歡呼聲充滿狂喜,彷彿場上觀眾看到自己支持的足球隊進球了一般。我感到全身汗毛倒豎。第一曲目已經足夠震撼,而這首更是無與倫比。
我實在想象不出雙目失明對一名音樂家會有怎樣的影響,不知如何回應。我不想太冒失。
旋律流淌出來。一開始是彷彿鞋跟敲擊路面的低沉聲伴隨著鋼琴演奏,接著是管樂器演奏。
究竟怎樣才算像陣內呢?我非常好奇。「您是說,他從來不幹不勞而獲的事?」
「那是誰?」
這是咆哮,是巨人的嗚咽。隨後是一串如同鳥兒鳴叫的可愛旋律,緊接著又是抽|動和痙攣,轉瞬再次變成了如同某種生物的鳴叫。
「這個人看得其實比我們都清楚,最好要小心點哦。」優子笑著說。
「跟陣內主任一樣。」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啊,醬汁用完了。」過了一會兒,永瀨說。他晃了晃手中的醬汁瓶。
「那個案子非常複雜。不過,當時的陣內跟現在一模一樣。」
「這就是那個法則:陣內越熱情推薦,人們就越敬而遠之。」
「就像臨時報名參加那樣?」雖然不知道有沒有像秘密才藝大賽一樣的公司宴會,我還是這樣說道。
永瀨也露出了滿足read.99csw.com的表情。
「他到底在想什麼啊。」優子苦笑著說。
「其實我也不太懂爵士樂。雖然談不上陳腐,但總覺得那是在酒吧里頂著一張苦瓜臉的知識分子才會聽的音樂。」
「但不要勉強。」永瀨輕聲補充道,他正用叉子把一塊切好的大阪燒送進嘴裏。「武藤,今天把你請過來吃飯,家裡人沒有生氣吧?」
「難道那個人就是房東?」
接下來是第四個人。
「有一次他還逼我學打鼓,讓我到不知什麼公司的宴會上表演。」永瀨說。
「我的演奏如此精彩,你們的掌聲卻不夠熱烈。」永瀨夫婦笑了起來。
「查爾斯·明格斯的名言。」
我一時無法接受如此多的信息。「打鼓?宴會?怎麼回事?」
「據說他以前還被說成街頭藝人。人們都不把他的表演視為現場演奏,而是雜耍。不過只要聽過他的演奏,就知道那是真的有本事,所以查爾斯·明格斯才會把他請到自己的樂隊來。只要演奏足夠精彩,其他評價都不值一提。只要有真本事,那都不是問題。查爾斯·明格斯本人也是個怪人。」
一邊歌唱,一邊吼叫。這聽起來已經完全不像薩克斯的聲音了,而是某種動物在嘶吼。明知道氣息不可能永不中斷,卻感覺那串旋律好像永遠不會停歇。很快,音色開始沙啞,如同天空中的航跡雲般緩緩淡去,卻沒有消失。那是一陣似乎隨時都會消逝、彷彿超聲波一樣的微弱聲響。或許是演奏者趁這段時間補足了氣息,樂聲的音量再次變大,牢牢攫住了我的心。
「什麼意思?」「房東的遺產?」兩人同時表示了關注。
「因為盤子放不下,服務生只能給他拼了一張桌子。」
之後我們繼續交談,度過了一段可謂暢抒胸懷的時光。那些討論最為熱烈的話題,最終都會落到陣內身上,並且幾乎每次都會以「陣內真是個怪人」這句話來結束。
一般情況下我都會拒絕這種邀請。跑到一個並不熟悉的人的家裡做客已經夠無禮了,何況也不自在,還不如回到空無一人的家中盡情享受難得的單身自由。但最終我還是決定去永瀨家拜訪,理由非常簡單。
「那是真事?」陣內曾得意揚揚地炫耀他當過人質,可我從來沒當真過。
「那是什麼?」
「一個大麻煩精。」優子拿起蛋黃醬,在裝好盤的大阪燒上畫了幾排格https://read.99csw.com子。
「真的嗎?」
儘管只是聽木更津安奈說過一次,我還是把陣內在咖啡廳跟一個中年男子談話的場面連蒙帶猜地說了一番。據說對方當時都快哭出來了什麼的,說著說著,我自己也感慨起來,這種八卦真的會像滾雪球一樣越傳越離譜。
「我們與他人交談時,會觀察對方的表情。他好像只會想象出鼻子和嘴巴的位置,對臉這個部位毫無意識。」
「陣內主任的父親?」我從未想到過陣內的父母。「他們的關係很複雜嗎?」
我聽到瞬間響起的歡呼聲。場下聽眾的狂熱伴隨著掌聲在四周回蕩。我也彷彿身臨其境。我雖沒有鼓掌,也沒有起立,但內心卻感到暢快淋漓。
「我們明明不願想起他的。」優子也露出了類似的神情。
「這樣啊。」
「剛才還只是一架次中音薩克斯,平時他基本上會同時演奏三件樂器。他可以同時含住三件管樂器吹奏,有時甚至用鼻子來吹長笛。」
「就算店裡停電了,這個人也能把我叮囑他帶的蔬菜買回來。」優子說。
「確實有這麼回事。」永瀨似乎也想起來了,聲音頓時充滿了興奮。
「科克?」
「太任性了。」
「陣內主任揍了他父親?」
「誰最出色,最能點燃觀眾的熱情。」
「他就這麼走過來,叫我學打鼓,放下教學DVD和盲文的打鼓教材就走了。」永瀨回答。
我吃著大阪燒,心不在焉地聽著音樂。
「我也很喜歡這個。」優子輕輕搖擺著身體,「就好像大家在按順序競賽一樣。」
我話音剛落,永瀨就站了起來。「不過,爵士樂也有很多種。」只見他走到音響旁,在CD架上摸索了一陣,隨後選中一張,按了幾個按鈕開始播放。他既沒有撞到周圍的傢具,操作音響的動作也毫不遲疑,那流暢的動作讓我無法挪開目光。
「是想知道他的職場風範嗎?」
「我當時也第一個想到了陣內。他真的能幹出那種事來。」
「但他說的究竟對不對就不知道了。」優子眯起眼睛。
「這些他都能看穿?」
「又或者……」優子和永瀨異口同聲地說。
「就怎麼樣?」
「不,他倒是很喜歡不勞而獲。」永瀨微笑道,「只是,就算要不勞而獲,我也不認為他會偷偷摸摸地干,早就應該在我面前把牛皮吹破天際了。」
「您能感覺出來?」我說完覺得自己有點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