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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四

第二部

「在這兒。」喬治道,引他走進起居室。
「下滑的速度非常緩慢。」這已經是弗農的自動反應,是他的禱文和咒語了。
弗農覺得喬治是在扮演報業大亨的角色,召喚他的編輯前來聽命,因此拒不道歉,甚至拒不答話,跟著主人穿過一個明亮的門廳進入起居室。幸運的是,那裡沒有任何東西使弗農想起莫莉。房間的裝飾,照莫莉的一次描述,是白金漢宮的風格:厚厚的芥末黃地毯,巨大的灰粉色沙發和扶手椅,上面還有提花葡萄藤和渦卷形裝飾圖案,幾幅描繪草地上的賽馬的暗棕色油畫,還有弗拉戈納爾的複製品,鑲在巨大鍍金畫框里的田園淑女在盪鞦韆。噴過漆的黃銅燈具將這整個豪華而又空蕩蕩的地方照得過於明亮。喬治來到那座飾有巨大角礫岩形狀大理石邊緣的、具有炭火效果的煤氣壁爐前,然後轉過身來。
他示意弗農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盡情品味著將照片從信封里取出來的那一刻。弗農仍舊在想莫莉。在她神志不清以後是否還有過幾次清醒的時刻?她會覺得朋友們都拋棄了她,因為誰都不來看她,殊不知卻都是被喬治擋了駕。如果他曾詛咒過她的朋友們,那她肯定詛咒過弗農。
「我已經看到ABC指數了,」喬治儼乎其然地道,「不妙啊。」
「你遲到了。」
果然事半功倍,喬治突然站了起來。
「依我看,」他說,「你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個具有轟動效應的故事,能讓群情激昂,燃起熊熊烈火的大事件,讓你們的競爭對手疲於奔命卻只能望洋興嘆、徒呼奈何。」
弗農想促他快點言歸正傳,「我們九-九-藏-書星期五已經弄到了一個好故事:一對連體雙胞胎在地方政府供職……」
一把椅子上放了個巨大的棕色信封,喬治伸手去拿時,弗農還來得及四下打量一番。感覺上就像她隨時都會走進來。有一本講義大利園林的書,封面朝下扔在地板上,一張矮桌上有三隻紅酒杯,每隻酒杯裏面都生出了灰綠色的黴菌,沒準兒他本人就從其中一隻杯子里喝過酒。他竭力回想他最後一次來訪時的情形,可是當時的情形已經模糊不清了。他們曾有過長時間的交談,談的是她害怕、她抗拒搬到主樓的卧室,因為她知道她這一去就再也別想回頭了,還有一個選擇是去私人療養院。弗農和她所有的朋友都勸她還是留在荷蘭公園,相信熟悉的生活環境會對她更有好處。他們真是大錯而特錯了——哪怕是在最嚴格的醫療機構的管理下,她也能比在喬治的看護下擁有更多的自由。
為了使報紙的發行量不再下滑,其辦法就是讓發行量升上去。不過,弗農一直都不動聲色,因為他知道喬治拐彎抹角總歸會繞到他說的照片上去。
他拿起一張,遞給弗農。乍一看,照片上除了有光澤的黑白色塊以外,看不出什麼東西來,然後就轉變成為中等距離的特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弗農伸出手來要另一張,那是張從頭到腳的裁切照片,頂得滿滿的;然後是第三張,是臉部的四分之三側面像。他回過頭去再看第一張,所有其他的念頭全部都一掃而光了。然後他又研究了一遍第二和第三張,現在是完整而又充分地細看,感覺到截然不同的直覺反應的浪潮一波波湧來:先是吃驚非小,緊接著的就是發自內心的狂喜。壓抑這種狂喜的結果讓他感覺簡直要從椅子上飄起來。接著,他體會到的是一種沉重的責任感——或者這就是權力?一個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他的事業,就握在他的手心裏了。而https://read•99csw.com且誰又說得准呢,也許弗農現在就能改變國家的未來,使之變得更加美好。還有他的報紙的發行量。
喬治已經將照片——三張十乘八英寸的照片倒扣在了自己膝上。他在享受弗農的沉默,因為他把它當做無言的迫不及待了。他故意慢條斯理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迸,藉以增加他想象中弗農急躁難忍的苦痛。
「多謝,那就來一杯。」
「不過,仍在下滑。」
兩人又回到門廳,穿過廚房,沿著一條狹窄的走廊走到底,盡頭是一扇門,喬治取出鑰匙打開門上的耶爾鎖。他的婚姻生活的安排相當複雜,部分表現在莫莉把她自己、她的客人以及她的東西單獨隔離在這幢大宅的一個側翼里。這樣一來,她就免得看到她的老朋友對喬治的炫耀浮夸強自壓下去的取笑,而他也可以倖免莫莉那潮水般的無秩序漸次吞沒那些用於招待客人的房間。弗農拜訪莫莉的套間已經有很多次,不過他總是從外面的入口進出的。眼下,當喬治把門推開的時候,弗農一下子緊張起來,他覺得他還沒有做好準備,他寧肯在屬於喬治的房間里看那些照片。
「我得首先聲明一件事。我對她為什麼要拍攝這幾張照片一無所知,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這隻有在徵得加莫尼同意的前提下才能拍得出來,他是直視著鏡頭的。版權歸她所有,而作為她財產的唯一受託人,我事實上擁有了其版權。不消說,我希望《大法官報》能保護消息的來源。」
「那不是個故事,弗農,那是八卦胡扯!我來給你看個故事,我要讓你看個清楚明白,朱利安·加莫尼為什麼把大拇指壓在屁股上繞著律師學院跑來跑去!跟我來。」九-九-藏-書
弗農意識到自從午飯時間吃了個乳酪生菜三明治以後,他還什麼都沒吃。否則的話,喬治這自命不凡的室內裝飾又怎能讓他如此反胃?而且這位喬治又幹嗎要在日常衣服外面再罩上件絲質的晨衣?這個人純粹就是個變態。
「來杯波爾圖嗎?」
「喬治,」他最後說道,「我需要非常慎重地考慮考慮。」
萊恩親自打開了他荷蘭公園豪宅的大門。
他們隔開了幾乎有二十英尺的距離坐著,中間還隔著那座嘶嘶作響的壁爐。要是他獨自一人待上哪怕半分鐘,弗農暗想,他恐怕早就四肢著地爬到壁爐圍欄前,拿自己的右邊腦袋撞上去了。即便眼下有人做伴,他也著實感覺不舒服。
「止跌回升是需要時間的。」弗農嘗了一口波爾圖,以回想以下的事實來自我安慰:喬治不過才擁有《大法官報》百分之一點五的股份,而且他對業務是一無所知。記得以下事實也頗有用處,即他的財富、他的出版「帝國」是植根于對那些知識貧弱的讀者積極有效的剝削基礎之上的,大肆宣揚的無非是《聖經》里隱藏的數字密符早就預言了未來啦,印加人本是從外太空里降落到地球上的啦,聖杯啦,約櫃啦,基督復臨啦,乃至於第三眼,第七封印,甚至希特勒還在秘魯好好地活著啦,等等,不一而足。要想聽喬治來論列世道人情,可是著實不易。https://read.99csw.com
「呸!」
在半明半暗間,在喬治摸索電燈開關的那幾秒鐘內,弗農第一次體會到了莫莉的死給他帶來的名副其實的影響——那就是她已經不在了的簡單事實。是那些他已然開始遺忘的熟悉的味道使他認識到了這一點——她的香水,她的香煙,她養在卧室里九_九_藏_書如今已經乾枯的鮮花,咖啡豆,以及洗熨過的衣服發出的烘烤麵包一般的暖氣。他曾經事無巨細地談論過她,他也曾念起過她,可那隻不過是在他繁忙工作的間隙,或者即將矇矓入睡的時刻,直到現在,他還從未真正從內心深處想念她,也從未感受到他因再也看不到她的容顏、聽不到她的話語而帶來的傷痛。她曾是他的朋友,也許是他曾經有過的最親密的知己,而現在她已經不在了。他意識到以他現在的心情他很容易在喬治面前出乖露醜,即便是現在,他眼睛望去的喬治的輪廓已然開始模糊了。那種特別的孤凄感傷,凝聚成為臉皮下面、口腔頂上的一種痛苦的收縮壓迫感,自從童年,從上私立小學以來他這還是頭一次體會到。是宛如鄉愁般對莫莉的思念。他將一聲自憐自傷的感嘆隱藏在深思熟慮的高聲咳嗽當中。
這個地方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那天她終於同意搬到主樓的一間卧室,接受喬治的囚禁和看護。他們倆經過浴室時,弗農瞥見他還記得的她的一條裙子,從毛巾架上掛下來,還有一條毛巾和一件文胸躺在地板上。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她跟弗農曾同居過將近一年時間,在塞納街上一個小小的樓頂單元里。那時候,地板上總有濕漉漉的毛巾,她的內衣也總是從向來不關的抽斗里如瀑布般掛下來,一個巨大的熨衣板從來也不收起來,在一個塞得過滿的衣櫥里,她的衣裙就如地鐵里通勤的旅客,摩肩接踵、擁擠不堪。雜誌、化妝品、銀行結單、珠子項鏈、鮮花、短褲、煙灰缸、請柬、衛生棉、密紋唱片、機票、高跟鞋——莫莉的東西覆蓋了一切表面,沒有一處可以倖免,所以在弗農打算在家工作的時候,他乾脆到沿街的一個咖啡館里寫作。然而每天早上她都從這個邋遢姑娘的殼子里新鮮出爐,就像波提切利畫中的維納斯,當然並非裸體,而是打扮得光彩照人,出現在《時尚》雜誌的巴黎辦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