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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穿過廚房時,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來到克拉莉莎的書房前,心裏想的是要進去拿回我的訂書機。當我穿過小房間走向她的書桌時,我可能還在告訴自己,我是想去看看今早送來的郵件里有沒有我的其他幾封信和她的混在了一起——這種情況有時確會發生。我需要越過一堵道德屏障,而我猜想,當時我所用的方法正是我歸咎在她身上的自我說服。
關於窗帘信號,我曾在資料庫中進行過一次拉網式搜索,結果一無所獲。我還隨機地打開了幾箱剪報檔案查找,但由於沒有明確的方向引導,半個小時以後我就放棄了。我曾經在什麼地方讀到過關於用窗帘作信號的故事,而且它和帕里有些關聯。我想自己最好還是停止主動探究,希望更強烈的聯想能幫助我的記憶突破重圍,也許會在夢中給我答案。
我在科學領域是個失敗者,是個依賴於他人成果的寄生蟲和邊緣人——這種感覺並沒有從我身上消失。事實上它從未消失過。我又像以前那樣躁動不安了,也許是因為洛根的墜落,也許是被帕里騷擾所致,或許要歸咎於出現在我和克拉莉莎之間的一道細微的情感裂痕。顯然,困坐在書房裡苦思冥想,並不能幫助我找到不安的源頭或者解決辦法。二十年前,我也許會花錢請個職業心理醫生聽我嘮叨,但曾幾何時,我已經對談話療法失去了信心。在我看來,那只是一樁讓人假充時髦的騙局。如今我更喜歡開車解悶。在我收到帕里的第一封信的幾天後,我開車前往牛津,去探望洛根的遺孀,瓊。
我站起身。自我說服是進化心理學家們很愛用的一個概念。我曾為一家澳洲雜誌寫過一篇這方面的文章。那完全是人們坐在扶手椅上空想出來的科學,其理論如下:如果你在集體中生活——人類向來就是如此——那麼,說服別人相信你的個人利益和需求,對你的福祉就至關重要。有時你必須利用狡猾的手段。很明顯,最能讓人信服的方法就是先說服自己,這樣一來,你甚至根本不需要假裝相信自己的話。傾向於自欺欺人的個體繁衍興旺,其個人基因也由此流傳下來。於是,我們吵鬧爭鬥,因為我們特有的智慧永遠服務於我們的特殊需求,而對我們自身的弱點故意視而不見。
然後她問我,我到底對帕里說了些什麼。
來到她的書桌前時,我還真的做出尋找訂書機的動作:我在一張報紙下面找到了它。我甚至還快慰地微微叫了一聲。我這樣做,是不是因為在這個房間里有某種存在,有某位冷眼旁觀的神明,而我希望能說服他呢?我做出這些姿態——不管是基因還是社會本性使然——是不是出於對明察秋毫之神的殘餘信仰呢?我的表演,以及我的誠實、天真和自尊,在我將訂書機塞進口袋后的那一刻轟然瓦解,但我並沒有離開房間,而是繼續九-九-藏-書翻看著書桌上的雜物。
那天清晨,公路上異常空蕩,天色灰暗,光線平均,能見度也不錯,而且我還是順風,風力頗強。在陡崖前的那段平坦高地上,我幾乎飆到了限速的兩倍。這樣勢不可擋向前猛衝的高速飆行,使我必須撥出四分之一的注意力去瞟後視鏡(小心警察,留神帕里),同時還要保持飆車時精神高度集中,這種狀態讓我感到情緒平穩,並帶給我一種心靈得到凈化的錯覺。在距事故現場北面三英里遠的地方,我沿著公路向下穿過白堊路塹,牛津谷宛如一幅異鄉畫卷般鋪展在我的眼前。在這片平坦朦朧的綠意之中,與我相隔十六英里、關在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里的,就是我此行要探望的那位傷心寡婦。我把車速降到七十,給自己更多一點時間回憶思索。
「我得準備上班了。」她匆匆走出房間,我感覺對這件事我們不了了之了。我們應該團結一致,相互慰藉;我們應該肩並肩,背靠背,保護彼此,抵制這一侵犯我們隱私的企圖。可是,這下子,我們好像已經被侵犯了。她回來時,我正想對她這樣說,她卻興沖沖地吻了吻我的嘴唇。我們情意繾綣,在廚房裡擁抱了整整一分鐘。我們是在一起呀,我可沒必要說出那番話。然後她掙脫身子,抓起外套,離開了。我想,我們之間還殘留著一段模糊不清的分歧,儘管我不能確定那到底是什麼。
我只是看著她。在這種時候,要麼是我一直就在和她推心置腹,要麼就是我從來沒有對她敞開心扉,而且也不明白什麼叫做真心話。不過,當時我所想到的並不是這些。我想的是當初剛認識她時經常冒出的一個意念:像我這麼一個塊頭過大、長相平庸的傻大個,是怎麼贏得這位白皙美女的芳心的呢?然後一個新的壞念頭飄然而至:她是不是覺得跟我在一起生活有些吃虧了呢?
我在廚房中逗留,清理好餐碟,喝完咖啡,然後收起那封信——出於某種原因,我把那些藍色的小紙頁和受教育程度不高聯繫在了一起。我們倆之間的和諧關係已經毫不費力地維持了數年光陰,現在在我看來,它卻突然變成了一座煞費辛苦精心搭造的建築,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就像一架古老的旅行鍾。我們正在喪失讓我們和諧相處的訣竅,或者說讓我們不用過分操心就能繼續幸福生活的訣竅。近些天來,我每次對克拉莉莎說話,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言談可能會造成什麼後果。我是否在給她留下一種印象,讓她以為帕里的單相思令我暗暗竊喜,或者我無意識中正在引導他繼續下去,或者是我沒有認清事實,正不知不覺地享受著自己控制他的權力,或者是——也許她是這樣想的——控制她的權力?
這是一座位於北牛津花園郊區深處的半獨立式排屋,四周種滿了新綠植物。我有個想法:有朝一日,我們read.99csw.com會重新發現,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家居建築有多麼醜陋;而在此之前,我們必須首先作出定義,判斷在我們這個時代中,什麼樣的房屋才算設計美觀。到現在為止,由於我們還找不出更好的範例,所以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房屋也還算是不錯的。下車時,我的腦部供血可能略有減少,思緒也因而往回漂移。我不相信自己了,我心想。自從侵犯了克拉莉莎的隱私以後,我就不相信自己了。我在大門前停住腳步。房門前是一條磚石小徑,兩側種滿了蒲公英和藍鈴花。我很容易便作出假想:從這座房子里透出的悲傷氣息,只是我個人的心理映射罷了。我還親自尋找起徵兆:花園無人料理,樓上兩扇窗戶的窗帘緊閉,門前的台階下有些玻璃碎片,也許是打破的牛奶瓶。我不相信自己。我按響了門鈴,同時心裏還在想著那隻訂書機,以及我們為了滿足自己可以做出多麼虛偽的舉動。我聽見屋裡傳出一絲動靜。我到這裏來,不是為了告訴洛根太太她丈夫有多勇敢。我到這裏來,是為了向她解釋,是為了確認自己無罪,確認自己不用為他的死內疚自咎。
我知道,就算我現在告訴她「我剛才只是在想你是那麼可愛,我根本配不上你」,她也是不會相信的。正因為這樣,我在站起身時,心中不禁就想:也許是她才配不上我呢。好吧。收支平衡,複式記錄。她說得對,而且加倍地對,因為我之前什麼也沒說,她也就永遠無從知曉真相。我對她笑了笑,說:「我們吃早飯時再談吧。」但後來我們談的是帕里的信,而且談話也不順利。
這些糟糕的想法有哪些呢?其中之一就是,我懷疑,在不受邏輯責任管轄的情緒領域中,克拉莉莎認為:帕里的問題是我自己造成的。他是只有我才能召喚出的幽靈,出自我那混亂而不健全的性格,而這種性格被她溫柔地稱為「天真無邪」。是我把他帶到了我們中間,是我把他留在那裡的,即使我口口聲聲地否認與他的關係。
當然,我再也無法否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對自己辯解道,我這是在解開繩結,把光明和理解帶進這一團未曾言明的混亂之中。雖然這樣做很痛苦,但我必須去做。我要將克拉莉莎從她自己的錯誤想法中拯救出來,同時,我也要擺脫帕里的執念。我要重塑我們之間的感情,重塑這一份讓我和克拉莉莎多年來茁壯成長的愛意。如果我的懷疑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根據,那麼能把它們拋在腦後也是十分重要的。我拉開了她存放近期信件的抽屜。每一個連續的動作,每一刻更為深入的滲透,都越來越魯莽,我也愈發不在乎自己的惡劣行徑。某種東西正在形成,又緊又硬,像一面屏風,一副外殼,保護我不受自己良心的譴責。圍繞著一個不完整的公正概念,我的合理化解釋渾然成形:我有權知道是什麼扭曲了克拉莉莎對帕里的反應,是什麼阻止了她站在我這一邊。莫非是某個狗日的性感淫|盪、蓄著鬍鬚的臭屁研究生?我從抽屜里拿起一隻信封,郵戳是三天前蓋的,正面用故意顯得雜亂的小號斜體字寫著地址。信封里只有一頁信紙,我把它抽了出來,光是信首的稱謂就叫我心頭一緊:親愛的克拉莉莎。可這封信無關緊要,不過是她從前的一位女同學聊聊家長里短。我挑了另一封信——是她的教父,聲名顯赫的凱爾教授,他邀請我們在她生日那天去飯館共進午餐。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我瞥了瞥第三封信,是盧克寄來的,然後是第四封、第五封,它們都清白得讓人無可厚非,這令我自討無趣。我又看了三封信。這一封封信蘊涵著一位女人——你聲稱你所愛慕的女人——的一生:忙忙碌碌,聰慧穎悟,憐恤矜憫,目迷五色。你在這裏幹什麼啊?想用你的毒藥玷污我們的愛情嗎!滾出去!我正想動手再打開最後一封信,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讓我覺得自己十分可惡的是,在我退出房間的時候,我居然還摸了摸口袋,以確認——或者說是給人留下我在確認的印象——訂書機還在裏面。https://read.99csw.com
翌日清晨,我獨自坐在書房裡,打開老教授的來信,發覺純真的夢想已頓然破滅,彷彿禍不單行,因為信中說,我不可能在系裡尋到一個職位。不僅僅是因為在錄用程序上和純科學研究預算被削減方面的問題,更因為我所提出的虛光子研究計劃純屬多餘。「我要向你保證,這不是因為我們已經找到了答案,而是因為在過去的五年間,相關問題的架構已經發生了大幅變化。這番重新定義似乎已經和你擦肩而過了。喬瑟夫,你目前的事業還是非常成功的,我勸你還是繼續干好老本行吧。」
她突然站起身。我問:「你要去哪兒?」
「看出來了。」她輕輕地說,然後繼續讀信。我想,我知道是什麼在困擾她——是帕里那狡猾的伎倆,他在暗示我和他之間有段過去,有張契約,有種私通,有份用眼神和手勢傳遞訊息的秘密生活,而我的否認似乎跟做賊心虛的否認沒有什麼兩樣,正好說明這一切都是真的。要是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又何必這樣著急?在讀到信末倒數第二頁上「關於克拉莉莎的事情」那一段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沒有看我,而是扭頭看向一邊,慢慢深吸了一口氣。她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信紙,用指尖觸了觸眉頭。我暗自心想,她並不是相信帕里,只是他在信中如此狂熱地相信自我,如此毫不做作、直截了當地表露情感——他顯然的確體驗到了他所描述的那些感覺——這就一定會使人相應地產生某些自動反應。就連一部爛電影也還會讓人泫然淚下咧。有些深邃的情緒反應會擺脫高級理性思維的控制,迫使我們去扮演自九九藏書己的角色,不論它和實際情況相差多遠——我是個因秘密戀情被曝光而憤恨不已的情人,克拉莉莎是個遭到殘忍背叛的女子。但當我試著說出這樣的想法時,她看著我,輕輕搖頭,顯出對我的愚笨感到驚奇的樣子。那封信的最後幾行,她幾乎連看都沒看。
這間書房並不如克拉莉莎原先設想的那樣嚴肅。她在大學里有一間辦公室,真正的工作都在那裡進行。這間書房是一處中轉站,是設在家和工作之間的一個拋售箱,裏面堆滿了論文、書籍和學生的作業。這裏也是教子教女們的追蹤站,她在這裏回復他們的信件,包裝送給他們的禮物,把他們的畫作和禮物雜亂地堆在一起。她還來這間書房裡填寫賬單,給朋友們寫信。在她這裏,總會有郵票和高級信封,還有去年在大型展覽會上買到的明信片。
我被困在了原地。在海丁頓大街上,我在車裡枯坐了二十五分鐘,等待輪到我經過拋錨的巴士。我看著人們從銀行、藥店和音像店裡進進出出。再過不到一刻鐘,我就會抵達洛根太太家的門外,而我卻還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我到這裏來,動機已經不再明確了。起先,我是想告訴她,她的丈夫是何等英勇無畏,生怕其他人疏忽了;但在事故發生后,報上已對他的勇敢作了報道。剛才我打電話給她時,她聽上去很平靜,並說我去她很高興,而這似乎就足以構成來訪的理由。當時我想,就讓一切順其自然吧,但現在快到目的地時,我卻又不那麼確定了。今天早上,想到我要離開家門、驅車駛出這座城市,我的心情很愉快。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消失殆盡。我和真實的悲傷有個約會,而我仍感到困惑不已。
她正要離開卧室走進廚房,那時我們都還不知道,帕里的信正等在那裡。她誤解了我的表情。她沒有對我橫加指責,而是懇求道:「我是說,就像你現在看我的樣子。你在盤算著一些我永遠無法知道的事情。就像你心裏藏著兩套複式賬本,你認為這是接近事實的最好方式。可你難道不明白嗎,這樣做會讓你自我封閉?」
「我叫他滾開。」我說,口氣或許過激了些。她再次問起時,我氣惱地抬高了嗓門。「你看看他說的樹籬里有訊息那一段!他發瘋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海丁頓區如往常一樣嘈雜混亂,開進這裏時,我被堵在了車流之中。在紅綠燈前方,一組施工維修隊佔用了部分路面,而現在又有一輛雙層巴士在此拋錨,擋住了通道。車輛必須排隊等待,依次擠過隘口。我對克拉莉莎信件的偷窺是一座路標,標志著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在走下坡路,而帕里的陰險計謀正在得逞。當天晚上,在克拉莉莎回家時,她的態度很友善,甚至還很活潑,而我卻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愧,無法放鬆。我的良心更加不安了。現在我真的有事情瞞著她了。我已經一再跨越了我自己那份純真的https://read.99csw.com界限。
克拉莉莎說我這樣的想法是錯的,或者是荒唐可笑的,但除此以外她並沒多講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那天早上,我們穿衣服時,她倒是談起了我的態度。我很煩惱,她說。當時我正在穿皮鞋,便沒有插嘴。她說,她不喜歡看到我又被那「返回科學界」的執念糾纏,因為我明明擁有一份如此值得享受的工作,而且又做得這樣得心應手。她想要幫我,但在短短兩天的時間里,我把全部心思都投在了帕里身上,人變得如此躁動,如此狂熱,如此……她頓了一秒,尋找著合適的字眼。當時她正站在門口,腰間系著一條帶有絲質襯裡的褶裙。晨光中,她那白皙的肌膚讓她的雙眼看上去更加碧綠。她風致韻絕,彷彿遙不可及,而她選擇的那個字眼更加強了這一印象。「……孤獨啊,喬。在這整件事里你都是如此孤獨,就連你對我說話的時候也一樣。我覺得你把我關在了外面,你對我有所隱瞞,沒有對我說出你的真心話。」
在克拉莉莎離開家門、我清理好餐桌以後,我繼續端著微熱的咖啡坐在廚房裡,把帕里的信塞回信封中。信封又緊又小,彷彿裝著正在入侵我們家園的病毒孢子。更多的壞念頭冒將出來:這其實只是個白日夢,但我得讓它繼續做下去啊。我突然想到,克拉莉莎是在拿帕里當幌子。畢竟,她對這件事的反應很奇怪,好像是在把我和帕里扯到一起,讓困難加劇。這該怎麼解釋呢?她是不是開始後悔和我一起生活了?她會不會另有新歡?如果她想離開我,那麼,如果她能說服自己相信我和帕里之間真的有些什麼關係,和我分手就會比較容易。她是不是有了情人?工作中認識的?同事?學生?這會不會是一起不自覺的自我說服的典型案例呢?
我和克拉莉莎的情形也沒好到哪兒去。沒錯,我們仍然交談,態度親切友善,早晨上班之前我們甚至還倉促地愛撫過一陣。吃早飯時,我讀了帕里的信,然後把信遞給她。她似乎與我同感,也認為帕里是個瘋子,而我感覺受到騷擾是順理成章的。我用了「似乎」這個字眼,是因為她顯得並不是那麼真心誠意,就算她說過我是對的——我想她的確這樣說過——她也始終沒有真正承認自己以前犯了錯。我感覺她心裏還有其他想法,沒有做出最後決定;可我問她時,她又否認了這一點。她皺著眉頭讀了那封信,讀到某處時還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我,說:「他的文筆還挺像你的嘛。」
自我意識是情慾歡悅的毀滅者。一個半小時前,我們倆在床上的表現就乏善可陳,彷彿在我們的黏膜之間隔著一層細薄的灰塵或沙礫,或者是和此物相對應的精神隔閡,卻像海灘上的沙粒一樣真實可觸。克拉莉莎走後,我坐在廚房裡,腦中羅列出一連串從心理到生理上導致房事不悅的悲哀因素——糟糕的想法,低落的性|欲,稀缺的潤滑——還有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