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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這是件倒霉事兒。」
「沒關係,」倫納德說。
「這件事是這樣的。現在你的那些設備——暫且不管它們究竟是一些什麼東西——既然都已經移交給他們了,就只好把你也移交給他們,所以你已經被上面划給他們去管了。暫時,你得對他們負責,你得接受他們的調度。」
「可是你們不知道那些裝備是什麼,也不知道你一定得進行的測驗是什麼?」
他來到了巨大而空蕩蕩的廣場。在新樹起來的混凝土燈柱下面,他在黃褐色的燈光里看見一個漂亮的公共建築被拆得只剩下底層有窗戶的一堵牆壁。在它的正中央,一段不長的台階通往一個漂亮的門洞,上面飾有精緻的石刻和人字牆。原來的那扇門一定很巨大,可是它早就被炸飛到不知哪兒去了。你可以從那個門洞里一直望見後面的那條街道,於是偶然在那兒駛過的那些汽車的車前燈就宛然在目。當你想到那些上千磅重的炸彈把許多屋頂掀掉,把屋子裡的東西全都炸毀,只留下一堵堵有著這麼些張大了嘴巴似的窗口的牆,你簡直會孩子般地感到一陣歡喜。要是他在十二年前見到這番景象,也許就會張開了雙臂,嘴裏模仿著引擎聲,過上一兩分鐘搖身一變而成為一架轟炸機的癮。他在一條小路口轉了個彎,發現了一家位於街角的小酒店。
直到他把每一件東西都安置得使他自己感到滿意以後,他這才在位於落地燈下面的一張安樂椅里坐下來,然後撕開了那隻信封。他看后深為失望,信封里只有一張從備忘錄里撕下來的紙片。上面沒有地址,只有一個名字——鮑勃·葛拉斯——還有柏林的一個電話號碼。他剛才打算把那張街道圖鋪在飯桌上,以便尋找任何地址的確切位置,計劃一下他到那地方去的途徑。可現在他得從一個陌生人那裡接受指示了——一個陌生的美國佬。他還非得使用電話不可。儘管他乾的是這一行,可他對電話這玩意向來很不放心。他的父母沒有裝電話,他的朋友裏面也沒有一個裝電話的,而且他在工作的時候也不大需要打電話。他把那張紙片平放在膝頭上,不讓它掉下去,接著就小心翼翼地撥起電話號碼來。他知道他要想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像個什麼樣子——語氣輕鬆,態度從容,顯得胸有成竹:我是倫納德·馬漢姆。我想你在等我的電話吧。
「你是馬漢姆?」
會見的時候,只有洛夫廷上尉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說著話。「你聽我說,馬漢姆。你剛來,難怪你不知道這兒的情況。讓人感到麻煩的倒不是那些德國人或者俄國人,甚至也不是法國人,而是那些美國人。他們什麼都不懂。更加糟糕的是,他們還不肯學,不肯聽聽人家的指點。他們向來就是這個樣子。」
「不,還沒有。」
洛夫廷見他自己已經完成了任務,就站起身來和倫納德握手道別。
說到這兒他又停了。聽上去好像他事先經過一番仔細的準備,他該如何把它解釋清楚。「顯然那些美國佬為了這個曾經鬧了個天翻地覆——儘管由鐵路運來的那些東西全都鎖在一間有衛兵把守的房間里,而你的那個密封了的信封,則鎖在指揮官辦公室的保險箱里。可他們仍然堅持說,一定得有個人專門要為那些東西負責。從陸軍准將那兒打了個電話到指揮官的辦公室里——那電話還是從總參謀部發動的。誰都無計可施。他們乘了一輛卡車把什麼都搬走了——那個密封的信封,那些運來的東西——一切的一切,全都運走了。然後我才到了這兒。我接到了一個新的命令,叫我在這裏等你——我一等就等了五天——要我弄清楚你究竟是不是你說的那個你,要我對你解釋現在的局面,再要我把這個讓你去和什麼人聯絡的地址交給你。」
這天下午的早些時候把倫納德從滕珀爾霍夫機場送來的那個陸軍駕駛員,在奧林匹克體育場的停車場里等他。那兒離倫納德住的地方很近,只要開幾分鐘九-九-藏-書車就可以到達。那個下士司機打開了小小的土黃色車子後面的行李廂蓋子。可是他卻似乎認為,把那些箱子從裏面取出來,可不是一件該由他來乾的活。
如此這般,洛夫廷又繼續說了十來分鐘。
諾倫道夫街十號是一幢正在大修之中的又高又窄的大廈。為了讓倫納德走上一座很窄的樓梯,正在門廳里進行裝修的工人只好把他們的梯子暫時搬開。頂層已經裝修完畢,鋪上了地毯。上了樓梯,對面就有三扇門,其中的一扇門半掩著。倫納德聽見門縫裡傳來了電動刮鬍刀發出來的嗡嗡聲。接著他又聽見一個比這更響的聲音吆喝起來,「是你嗎,馬漢姆?看在上帝的份上,進來吧!」
倫納德吃罷晚餐,還不想回到他那寂靜的公寓里去,就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後他又要了第三杯。他邊喝,邊覺察到他背後的一張桌子旁坐著三個男人在大聲講話,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響。他無計可施,只好聽任他們的聲音轟鳴——可是他們又不像在爭吵,而像彼此在進行競賽,都想把同樣的觀點說得比別人更加有力一點。起先他只能聽清由幾個沒頭沒尾、重疊皺褶的母音和音節攪在一起的大雜燴,語氣咄咄逼人、支離破碎的斷章殘句,以及把其中的含意領會得過遲的句子。可是,等他第三杯啤酒落肚,他的德語水平就已有所進展。他開始聽出了他們嘴裏說出來的片言隻語,只需稍稍想上一想,就不難領會其意義。他喝第四杯的時候,開始聽得出一些一聽就懂的片語。他既然知道斟一杯啤酒很費事,所以他乾脆又要了半立升。就在他喝到第五杯啤酒時,他在德語方面的實踐能力已經有了神速的進步。他聽見「死」,後來聽到的「列車」,還有動詞「拿」,都聽得很清楚,不會弄錯。他還聽見有人沒精打采地說出了manchmal(有時候)這個詞語:這些事情有時候是必不可少的。
葛拉斯對他舉起了咖啡杯,微笑了。「可是,你們這些技術人員卻不是那樣,對不對?」
糟了。倫納德原來打算裝出來的那份矜持,這下立刻化為烏有。他一開口就成了他在和美國人交談時儘力想要避免而未能的那種顫顫悠悠的英語。「啊,是的,真對不起,我……」
不久他覺得飢腸轆轆,再加上好奇心切,就忍不住跑到街上去走走。他事先在地圖上記住了一條路,所以一直朝東向總理廣場走去。在歐洲戰爭勝利結束的那一年,倫納德才十四歲,可是那時他也已經大得足以在他的頭腦里裝滿了戰鬥機、軍艦、坦克和大炮的名稱和威力了。他在地圖上追蹤著聯軍在諾曼底登陸后的進展,直到它向東推進,橫穿過歐洲大陸;還有比這更早的向北穿過義大利的戰鬥。現在他才開始忘懷每一個重要戰役的名稱。對一個英國青年來說,當他第一次來到德國的時候,他不能不想到它是一個戰敗國,也不能不由於自己的國家戰勝而感到自豪。在戰爭期間,他和他的奶奶住在位於威爾士的一個村子里。敵機從來沒有在它的上空飛過。他從來沒有碰過槍,也沒有在靶場以外的地方聽見過開槍的聲音。儘管如此,而且儘管這座城市是俄國人攻克的,那天晚上他確實仍然興緻勃勃地穿過了柏林的這個優美的居民區——這時風已止息,氣溫也變得暖和了一些——神氣活現地大搖大擺,好像他是這塊地產的業主似的。每走一步,他的腳似乎都踩在丘吉爾先生在發表他的演說時所採用的那個節奏的點子上。
他們來到樓梯口。葛拉斯在用三把鑰匙鎖他的房門。他搖著頭對自己微笑,一邊喃喃地說道,「那些英國佬,那個謝爾特雷克,那個大笨蛋。」
「我想沒有。」
從樓梯間那兒,穿過了那扇半掩著的門,遠遠飄來烤焦了的麵包片,有一股尿騷味。葛拉斯立刻跳了起來,一腳把門踢上,又回到他的椅子上坐九_九_藏_書下。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咖啡,可倫納德卻覺得他手裡的那杯咖啡燙得差點連一小口都沒法喝,而且它喝上去有點像捲心菜煮就的湯。喝這咖啡的秘訣是,要把心思集中在品味咖啡里的糖上面。
「坐,」葛拉斯說道。「把那件襯衫丟到床上去。要糖嗎?兩茶匙?」
正當倫納德用他最最友好的聲音開始複述那個地址的時候,對方就「啪」地一聲把電話掛斷了。他覺得自己好傻,他獨個兒紅起臉來。他在牆上的一面鏡子里瞥見了自己的形象,不由得走上前去。他的眼鏡給他身上蒸發出來的油膩熏得帶點黃色——至少,這是他的說法。它高踞在他的鼻樑上,顯得滑稽可笑。他把眼鏡取了下來,他的臉上就似乎少了點兒什麼。他的鼻翼兩側有兩個紅色條紋的印跡,凹痕深入到骨骼組織。他不該戴眼鏡。他真正想要看的東西多半離他不會太遠——一張電路圖,電子管里的細絲,以及一張臉孔——一個姑娘的臉孔。他那溫順、平靜一下子蕩然無存。他又開始在他的這個新的領地里蹀躞起來——被一陣陣難以駕馭的遐想驅趕得停不下腳步來。最後,他總算強自克制,在餐桌旁邊安靜下來,以便寫一封給他爸媽的信件。這類文案工作使他頗費心思,他每寫一句,總得在開始時屏息凝神,直到這一句寫完,他才張大嘴巴呼一口大氣。「親愛的媽媽和爸爸,到這裏來的旅途頗為沉悶。可是至少未出任何差錯今天下午四點我抵達此地。我有一間相當不錯的公寓,內含兩間卧室和一部電話。我雖然還沒有遇見將和我一起共事的那些人,可是我想我在柏林會生活得很好的。天在下雨,風大得嚇人。看上去這座城市毀壞得相當厲害——即使在天黑的時候,它看上去也是如此。我還沒有機會對人家試試我的德語……」
從他所看到的那些情況來判斷,這兒的重建工作正在緊張地進行之中。人行道上的石板都是新鋪就的,沿街種上了細長的梧桐樹,許多廢墟都已經清理過。地面已經平整。地上到處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已經颳去了灰漿的舊磚。像他的新居那樣的新房子給人以十九世紀的建築所特有的那種堅實感。在那條街的盡頭處,他聽見英國孩子說話的聲音。一個英國皇家空軍的軍官和他的家人正回到他們家裡去——足以證明這是一座被征服了的城市。
第二天早晨,他在六點鐘起床后洗了個澡。他不慌不忙地挑選衣服——在灰色的深淺層次和白色的織物手感上,仔細斟酌了一番。他穿上了他的那套次好的衣服,然後又把它脫了下來。他不想把自己打扮成昨天他讓人家在電話里聽得出來的那副窩囊相,這個下身著緊身短褲,上身穿母親準備的加厚背心的年輕人,凝視著衣櫃中三套西裝和一件斜紋軟呢外套,現在看上去倒確實有著那麼一點美國式的強悍風度。他有一個想法,認為他的外表生硬古板,讓人覺得可笑。在他身上表現出來的那些英國人的特徵,可不像上一代那樣,使人覺得那是反映出一個人心裏踏實的一種派頭。它卻使他覺得自己因此而顯得脆弱稚嫩,易受傷害。而那些美國人正好與此相反。他們對自己深有信心,所以處處顯得落落大方,無拘無束。他終於挑了那件運動夾克衫,和一條鮮紅的針織領帶——可它那鮮艷的色彩多少被他身上的那件高領頭的、手工織就的套衫遮掩掉不少。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後伸了伸他的身子,把雙手的手指交叉著擱在腦袋後面。「謝爾特雷克這笨蛋,他升了官就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有安排任何人對你的東西負責。」葛拉斯憐憫地望著倫納德。「那些英國人。要那個體育場上的人認真對待任何事情,可真難哪!他們都在忙於裝扮出一副紳士派頭。他們並read.99csw•com不喜歡干他們的活兒。」
倫納德還不放心,唯恐自己說起話來會比「哦,事實上,我還沒有」更加啰嗦,所以,乾脆只搖了搖頭。
葛拉斯用他的手背拍打著那張地圖。「你到處去跑跑了沒有?」
倫納德把他和洛夫廷見面的情形講了講。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刻板而做作。為了對葛拉斯表示尊重,他盡量把他的t音發得軟些,把他的a音則發得低平一點,使它和美國口音接近一些。
葛拉斯大踏步走回到他的書桌邊去。其實他並不真的需要那幅地圖。「那間咖啡館就是本地的芝加哥期貨市場。你應該到那裡去看看。」
於是他走進了一個辦公室兼卧室的房間。一面牆上張貼著一幅本市街道的大地圖,下面是一張睡后尚未鋪好的床。葛拉斯正坐在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桌旁,用一把電動刮鬍刀修著鬍鬚。他的那隻空著的手正在把速溶的咖啡倒進兩杯熱水裡。地板上放著一隻電熱壺。
「事實上,是的。我是倫納德·馬漢姆。我想你一直在……」
他從一隻紙盒裡舀了糖,又從一隻罐子里倒了些奶在咖啡杯里,然後他用力地攪拌,以至咖啡潑濺到了杯子旁邊的紙上。等他一攪好,他就關掉電動刮鬍刀,把倫納德的咖啡遞給了他。葛拉斯在扣襯衫扣子的時候,倫納德瞥見他那結實的軀體上長滿了堅硬的毛,一直越過肩膀長到了後背上。葛拉斯終於在他粗壯的頭頸上扣好了領子。他從書桌上取了一根裝著寬緊帶、事先打好了的領帶,就站在那兒往自己的頭頸上「啪」地這麼一套。他無論幹什麼,都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他從一張椅子背上取下他的夾克衫,一邊把它穿上,一邊大踏步走到那張地圖旁邊。那是件深藍色的上衣,又皺又油膩,以至於有些地方弄得油光鋥亮的。倫納德冷眼旁觀。有些人穿起衣服來就這麼滿不在乎,使衣服失去了它們的意義,變得無足輕重,毫不相干。你幹什麼都不會讓人注意。
他在說這話時,電話鈴響了起來。葛拉斯一把抓起聽筒,聽了半分鐘,說道,「不,我這就去。」他放下聽筒,站起身來。他把倫納德領到門口。「原來你一點不知道關於那座倉庫的事情?沒有人對你提起過阿爾特格里尼克?」
那三個人的談話又變得急促起來。顯然他們是在互相誇耀,所以把話說得那麼快,就像比賽似的。誰要是稍有遲疑,別人就會插嘴,滔滔不絕地說將起來。他們插起嘴來很蠻橫。每個人說話的口氣都比別人更加專橫跋扈。如果引經據典,則舉出來的例子要比前面那個人所舉的例子更加精緻而巧妙。他們喝的啤酒要比英國的淡啤酒凶上兩倍,而他們喝啤酒用的杯子的大小則和容量為一個品脫的酒罐不相上下,所以這夥人給啤酒灌得神志不清。正當他們應該膽戰心驚的時候,卻在酗酒濫飲。他們在酒吧里大喊大嚷,誇耀著各自干下的血跡斑斑的暴行。用我自己的雙手!他們每個人都打斷了別人正在訴說往事的話頭,插|進嘴來講他自己干下的那些殘暴的勾當,惹得他的夥伴切齒痛恨,簡直想要把他給宰了。也有人在對別人說一些氣勢洶洶的旁白,還有人在咆哮著惡狠狠地說出一些表示贊同的話來。酒吧里的別的顧客則各自佝僂著背,各自講著他們自己要說的話,對那三個人的談話都不甚理會。只有斟酒的服務員不時地扭過頭去對那三個人瞥上一眼,可是那只是為了想看看他們的杯子里還剩多少酒。有一天每個人都會為了這個感謝我的。當倫納德站起身來,服務員走上前來計算啤酒墊上鉛筆記下的酒賬的時候,他九-九-藏-書忍不住轉過身去看看那三個人。他們看上去比他原來所想象的要更加年老和體弱。其中有一個老人看見他了,其他兩個也在座位里轉過身來。第一個老人以老酒鬼的姿態,像在舞台上演戲似的眨巴著眼睛,舉起了酒杯說道,「喂,年輕人,你不是住在這個地區的吧?來和我們一起喝。服務員,到這兒來!」可是,那時候倫納德已經在數著德國馬克,放在服務員的手裡。他假裝沒有聽見。
「我就要說到這個上面來了,」上尉厲聲說道。他停了一會,好像他在積聚力量,以圖一搏似的。當他終於重新說起話來,他似乎怒氣勃勃,難以抑制。「你知道,他們派我到這裏來的唯一原因,就是為了等你來。謝爾特雷克少校的任命通過以後,我就得從他那裡把什麼都接過來再轉交給別人。正巧——這和我毫無關係——在少校離開和我到達之間有著一個相隔四十八小時的空隙。」
酒店裡一片喧嘩,唧唧喳喳,儘是老人的聲音。那兒沒有一個人小於六十歲。可是當他坐下來的時候,卻沒有人注意他。黃色的羊皮燈罩,再加上黃色濃霧似的雪茄煙,使他不易被人發現。他望著酒吧服務員在準備他要的那杯啤酒——他剛才先把要啤酒的德語仔細預習過了,然後再要了杯啤酒——先讓杯子里注滿了酒,然後用抹刀颳去從杯子里升上來的泡沫,接著就在酒杯里重新注滿了酒,放在櫃檯上。服務員把這個程序重複進行了好幾次,幾乎過了十分鐘以後,那杯啤酒才被端上桌去饗客。他在印著哥特體字母的一張小小的菜單上認出了「油煎香腸拼馬鈴薯沙拉」這道菜,就點了它。可是他在點菜時把這幾個詞的音發錯了。侍者聽后只點了點頭,就掉頭離去,好像因為他的發音錯得令人不忍卒聽,所以那侍者不願再讓他有機會糟蹋它們似的。
他身高大約五英尺六英寸,比倫納德矮了七英寸。他看上去很結實,全身裝滿了隨時都會爆發出來的、使不完的勁。他雖然微微含笑,可是他讓人覺得他隨時準備把整個房間砸個稀爛。他一面坐下來,一面用力在膝蓋上拍打了幾下,說道,「好,歡迎!」他的頭髮同樣又黑又硬,在額頭很後面的地方才開始長起,直往後面梳理著,使他看上去像漫畫里的那個面對著迎面刮來的強風,腦袋高高拱起的科學家。他的鬍鬚可不一樣,它寂然不動,把光線都收集到了它那結結實實的形體之中。於是它就像個楔子似的,在他的下巴上面朝前撅著,就像一尊木雕的諾亞像的鬍鬚。
葛拉斯在椅子里朝前俯著身子。「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
倫納德沒說話。他覺得他應該對他的祖國表現出忠誠。
當別人在這場游泳比賽里搞出來的那些鬼把戲似乎全都給洛夫廷揭露了出來以後,倫納德才抓住一個空當問道,「謝爾特雷克少校要給我們一些設備,還有一些密封了的指示。你知道這方面的事情嗎?」
梧桐林蔭道二十六號是一幢現代化的建築,門廳里有電梯可供住戶乘坐。他的那套房間在三樓——兩間卧室,一間很大的起居室,一間廚房兼飯廳,和一間浴室。倫納德在家裡還和他的父母同住在倫敦的托特納姆區,每天乘火車去道里斯山上班。現在他把新寓所里的電燈全都旋亮,在每個房間里走來走去,到處巡視。他見到了形形色|色的新玩意兒。有一台很大的裝有乳白色按鈕開關的收音機,咖啡套桌上擺著一部電話。它旁邊是一張柏林市街道圖。房間裡布置的是軍用傢具——三件一套的規格,污跡斑駁、式樣花哨;飾有皮製流蘇的坐墊凳,一座並不那麼垂直的標準型號落地燈,還有,就在起居九_九_藏_書室里最遠的那堵牆的旁邊,有一張只有抽屜的、弓著腿的寫字檯。他在兩個卧室里挑選一間做自己的寢室時,慢條斯理的,可把這個難得的權利盡情享受了一番。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把衣物都安放妥帖。這可是他自個兒住的地方。他沒有想到,這個變化會使他覺得如此興緻勃勃,興味無窮。他把他帶來的那些最好的、次好的和日常穿的那幾套灰色西裝一一掛在壁櫥的衣櫃里——你只要把它輕輕地這麼一碰,衣柜上的門就會「噝溜」一聲開啟。他在寫字檯上擺下了他的那隻柚木鑲邊的鍍銀煙盒——盒蓋刻有他那姓名的縮寫——那是他的爸媽為了他這次遠行而送給他的一件紀念品。他在煙盒旁邊擱下了那隻室內用的笨重的打火機——樣子活像屬於新古典主義風格的一隻古瓮。
洛夫廷從他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把它從桌面上遞了過去。這時倫納德也就把他的證件交給了他。洛夫廷遲疑不定。他還有一個壞消息沒有講出來。
「我剛才讀這份報告。在它提到的那些事情裏面,其中有一點提到——這事誰也說不準——這兒的市民干情報工作的人介於五千到一萬之多。這數目還並不包括那些勤務人員。它指的是地勤人員、間諜。」他偏著頭把他的山羊鬍子指著倫納德,直到他對他說的這句話在倫納德身上引起的反應感到滿意了才罷休。「他們大多是沒有固定的僱主的,業餘客串的,由小孩子兼職的諜報人員,以及常在酒吧間里轉悠的那些『只值一百馬克的小畜生』。只要你給他幾個馬克,夠他喝上幾杯啤酒,他就會賣一個情報給你。他們也收買情報。你到布拉格咖啡館里去過沒有?」
「也許我們也是那樣。」
「不知道。」
「我們這就去那兒。」
倫納德·馬漢姆是英國郵局裡的一個職員。他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可以攀談的美國人。可是在他老家的那家時髦戲院里,他曾對他們做過深入的研究。聽洛夫廷上尉這麼一說,他也不吭聲,只是抿緊了嘴微微一笑,隨即又點了點頭。他把手伸進外衣裡層的袋子里,去掏摸那隻銀煙盒。洛夫廷卻舉起了一隻手掌,像是印度人見面時行禮的那副派頭,預先打了個招呼,表示謝絕敬煙。倫納德蹺起了二郎腿,取出一支煙來在煙盒蓋上磕了幾下。
「把這地址寫下來。諾倫道夫街十號,就在諾倫道夫廣場附近。明天上午八點到那兒去。」
聽筒里立即傳來了一個嚴厲而乾脆的聲音:「葛拉斯!」
洛夫廷一下就把胳臂從桌子上面伸了過來,用他的打火機給倫納德點火。就在這個年輕的老百姓低下頭去點煙這一會兒工夫,他又說起來了。「你也會想得到,這兒有幾個合作項目——把資源、知識等等集中起來。可是,你以為那些美國佬還算懂得一點什麼叫團隊精神吧?不,他們才不哩!他們先是答應好了一件事情,可是臨到末了,他們卻會自說自話去另搞一套。他們背著別人盡做小動作。他們封鎖消息,不讓別人分享有關的情報。他們說起話來盛氣凌人,把我們當作大笨蛋。」洛夫廷上尉說著話,一面把吸墨水紙擺正——那是他的那張錫包檯面的書桌上唯一的東西。「我跟你說,他們遲早會把英國政府逼得強硬起來的。」倫納德想插句嘴,可是洛夫廷揮了揮手,把它擋了回去。「給你隨便舉個例吧。下個月就要舉行由柏林的各個佔領區里的運動員一起參加的區間游泳比賽,而我是這次比賽的聯絡員。你看,誰都得承認,在這兒的所有體育場里,要數我們英國佔領區體育場里的那個游泳池最好。這是一個明擺著的事實。所以若要比賽游泳,顯然就應該在我們這裏舉行。老美早在幾個星期前就同意了。可是他們變卦了。你知道這比賽現在要在什麼地方舉行?往南下去很遠的一個地方——就在他們的佔領區里——在一個到處都是油膩的小池子里!你倒猜猜看,這究竟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