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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羅琳看了羅伯特一眼,羅伯特則從這個小圈子裡後退一步,把手支在牆上。「哦,一次漫長的旅行。卡羅琳有很多年都沒見過她父母了。不過這事待會兒再說不遲。」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輕輕在額角擦了擦。「首先是我那個酒吧里還有點小事得先了掉。」他對卡羅琳說。「帶瑪麗進屋,請她喝點什麼,科林先跟我去一趟。」卡羅琳退後幾步進到公寓里,作勢要瑪麗跟她進去。
羅伯特輕輕清了清嗓子。他就站在科林左邊,一兩步開外。科林再次轉身望著大海,輕輕地、友善地說,「一個假期的成功之處就在於它使你想回家了。」整整一分鐘后羅伯特才開口,而當他開口說話時,語氣中已經帶上了一絲惋惜。「我們該走了,」他道。
脫離了當時的背景,你都很難認出卡羅琳來了。她頭髮本來一絲不苟地全都緊緊束在腦後的,現在略微有些歪斜;鬆散的發法絲使她的臉柔和下來,幾天沒見已經不再顯得毫無個性了。她的雙唇原本削薄而且毫無血色的,相形之下顯得格外豐|滿,幾乎都帶些肉感了。她那長長的直線條的鼻子,原本像是只是為了解決一個設計問題而勉強應一下景的,如今竟然顯得高貴而尊嚴。原本放射出強烈、瘋狂光芒的眼睛如今也顯得更加和藹可親、更富於同情心了。只有她的皮膚仍舊是老樣子,沒有顏色,也並不蒼白,只是一種單調的灰。
每個人都像是認識羅伯特,他彷彿故意選擇了一條能碰到儘可能多熟人的路線,領著科林穿過一條運河就為了在一個酒吧外面跟別人說幾句話,再倒回去來到一個小廣場上,有一幫年長的男人圍著一個廢棄了的飲水機站著,碗裏面堆滿了揉皺了的香煙殼兒。科林聽不明白他們說話的意思,不過他自己的名字像是反覆被提到。在一家彈子球遊戲廳門外,當他們轉身要離開一幫鬧鬧哄哄的人群時,有個男人使勁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他生氣地轉過頭去。可羅伯特卻拉著他繼續朝前走,響亮的歡笑聲一直跟隨他們轉過這條街道。
「做著準備?」科林道,把胳膊抽了回去。羅伯特把文件折起來塞在口袋,面帶所有權歸他所有的那種親切盯著科林。
瑪麗附和說這次旅行聽起來讓人興奮,他們的計劃也很明智。「可你身體的疼痛呢?」她道。「是你的脊椎,還是髖部?有沒有看過醫生?」卡羅琳這時已經背朝著瑪麗,正往茶里放檸檬片。聽到茶匙的叮噹聲瑪麗加了一句,「別給我加糖。」
羅伯特的新經理是個肩寬背闊的男人,小臂上刺著文身,他們進去的時候他站起來迎候,除此之外酒吧里一切照舊;自動唱機發射出同樣的藍光,現在沉默著,那一排黑色凳腿的吧台高腳凳上頭罩著紅色塑料,還有人工照明的地下室房間那種不受外面晝夜更替影響的、一成不變的靜態特質。時間還不到四點,酒吧里至多隻有五六個顧客,全都站在吧台前。酒吧里新添的,或者不如說更顯眼的,是桌子之間那些四處漫遊的巨大的黑色蒼蠅,活像是掠食性魚類。科林跟經理握了握手,要了瓶礦泉水,在他們先前坐過的那張桌子邊坐了下來。
卡羅琳說話的過程中,瑪麗摸弄著雙腿,有時按摩,有時是抓撓,同時研究著上周的這幅拼貼畫。有部分照片她一看之下就能想起當時的情形。有幾張拍的是陽台上的科林,比那張大顆粒的放大照片都要清楚。有幾張科林走進旅館的照片,還有一張是他獨自一人坐在咖啡館的浮碼頭上,有一張是科林站在人群中,腳邊有幾隻鴿子,背景中有那個巨大的鐘塔。有一張拍的是他全身赤|裸躺在床上。另外的一些就不太容易想清楚了。有一張是晚上拍的,光線很暗,拍的是科林和瑪麗正穿過一個渺無人跡的廣場。在前景里還有一條狗。在有些照片中科林是一個人獨處,而在很多別的照片中,經過放大裁切后只剩下瑪麗的一隻手或一個胳膊肘,要麼就是剩下一小塊毫無意義的臉。所有的照片放在一起,好像把科林每一種慣常的表情統統都凝固下來,他那有些困惑的蹙額,縮起來準備說話的嘴唇,充滿柔情蜜意的眼睛。每張照片都捕捉到,而且像是特意在炫示,科林那張脆弱的臉上的一個不同的側面——眉尖連在一起的眉毛,眼窩深陷的眼睛,僅由牙齒的一閃分開的又長又平的嘴巴。「為什麼?」瑪麗終於說。她的舌頭又厚又沉,擋住了話語的去路。「為什麼?」她更加堅決地又重複了一遍,可是因為她突然間明白了答案,這個詞兒說出口的時候變成了耳語。卡羅琳更緊地摟住瑪麗,繼續往下說。「後來羅伯特竟然把你們帶回了家。簡直如有神助。我進了你們的房間。這事兒我從來就沒想隱瞞過你。那時我知道,夢想read.99csw.com就要成真了。你可曾有過這樣的經歷?你簡直就像是走進了鏡子里。」
羅伯特滿心歡喜地又笑了笑。「我們碰到的每一個人,我都告訴他們你是我的情人,卡羅琳嫉妒得要命,告訴他們我們要到這兒來喝一杯,把她給拋到九霄雲外。」
「為什麼?」科林突然道。
男人在大街上手拉著手或者臂挽著臂一起走是本地的習俗;羅伯特緊緊地握住科林的手,手指交叉而且一直用力扣緊,這麼一來要想把手抽回去就得明顯地特意掙脫,很可能顯得無禮而且肯定偏離常規。他們這次走的是條不熟悉的路線,經過的幾條街道相對而言很少有遊客和紀念品商店,這個區域像是連女人也被排除在外了,因為所到之處,不論是經常見到的酒吧和街頭咖啡館,是重要的街角或是運河橋,還是他們經過的幾家彈子球遊戲廳,放眼所見全都是各個年齡段的男人,大部分都只穿著襯衫,三五成群地閑談,大腿上搭著報紙打瞌睡的獨行俠也隨處可見。小男孩則站在外圍地段,兩條胳膊也學他們父兄的樣兒大模大樣地抱在一起。
「我成了個事實上的囚犯。我任何時候都能離開家,可永遠沒把握是不是還能回得來,最終我放棄了。羅伯特付錢給一位鄰居幫我做所有採購的雜事,我已經有四年時間幾乎足不出戶了。我就這麼照看著這些傳家寶,羅伯特的小型博物館。他對他父親和祖父一直念念不忘。我還在這兒布置了這個小花園。我一個人消磨了很多的時間。情況也沒多麼糟。」卡羅琳停下話頭,目光銳利地看著瑪麗。「你能理解我所說的這一切嗎?」瑪麗點點頭,卡羅琳緩和了下來。「很好。你能真切地明白我說的這一切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她伸手摸弄著陽台矮牆上一棵盆栽植物那巨大、光澤的葉子。她把一片枯葉拽下來,由它掉到樓下的院子里。「既然,」她又開口道,可是並沒有把話說完。
卡羅琳轉過身來,把茶杯遞給她。「只不過攪了攪檸檬,」她說,「讓它的味道進去。」她們端著茶杯走出廚房。「我會告訴你我後背的問題,」卡羅琳領路朝陽台走去的時候說,「你得先告訴我你覺得這茶怎麼樣。是橙花。」
他抱著胳膊站在那兒盯著那些不熟悉的樂隊名字和不可解的歌曲標題,彷彿在猶豫著不知如何選擇。吧台邊喝酒的那幾位現在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望著他。他往唱機里投進一枚硬幣;亮了的信號燈劇烈地變動起來,有一盞矩形的紅燈跳動著,催促他做出選擇。他身後吧台旁邊有個人大聲講出一個短語,顯然就是一首歌的歌名。科林搜尋著那幾欄打字機列印的檢索標籤,掃過一遍后馬上又返回一張唱片的名字,只有這個名字是有意義的——「哈哈哈」——就在他按下那個數字,那個巨大的設備在他手指底下震動起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這就是上次他們聽到過的那首雄渾而又感傷的歌曲。科林回他座位的時候,羅伯特的經理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顧客們嚷嚷著要求把聲音再調高一些,當第一組震耳欲聾的合唱響徹整個酒吧的時候,有個人又新叫了一輪酒,而且合著那嚴格的、幾乎是軍樂般的節奏拍打著櫃檯打拍子。
「有天夜裡,羅伯特喝了一晚上酒之後回到家裡,我剛剛才入睡。他上得床來,從背後抱住我。他低聲說他要殺了我,不過他此前也這麼說過好多次了。他用前臂摟住我的脖子,然後開始在我后腰的位置向前猛推。與此同時又把我的頭向後猛拉。我疼得昏厥過去,不過我在昏過去之前我記得自己還在想:事情真的要發生了。現在我不能食言了。當然,我想被他毀滅。
「你看起來真不錯,」瑪麗道。
「羅伯特說他跟你們說起過他的童年。他其實誇張了好多,把他的過去變成了適合在酒吧間講的故事,不過再怎麼說他的童年也夠怪異的。我的童年則既幸福又無趣。我是獨生女,我父親為人非常溫厚,對我溺愛有加,他說什麼我都會照做。我跟我母親很親密,簡直就像是一對姐妹,我們倆都盡心竭力要照顧好爸爸,『做好大使的賢內助』是我母親的座右銘。我嫁給羅伯特的時候才二十歲,對性|愛是一無所知。直到那時,就我的記憶而言,我連任何性方面的感受都沒有過。羅伯特已經有了些經驗,所以經過一個糟糕的開端以後,性意識也開始在我身上覺醒了。一切都很好。我努力想懷上孩子。羅伯特一心想成為一個父親,一心想生幾個兒子,可是一無所獲。有很長時間,醫生都認為是我的問題,可最後才發現是羅伯特,他的精|子出了什麼問題。對此他非常敏感。醫生們說我們應該繼續嘗試。不過到了那時,有些事就開始發生了。你九_九_藏_書是我傾心相告的頭一個人。我現在都不記得頭一次是怎麼發生的,或者我們當時對此是怎麼想的了。我們肯定討論過,不過也可能提都沒提。我不記得了。羅伯特在我們做|愛的時候開始傷害我。並不是很厲害,不過也夠讓我大哭小叫的。我想我也曾努力想制止他。有天晚上,我跟他真生了氣,可他還是繼續這麼干,而我也不得不承認,雖說花了很長時間才承認,我喜歡這樣。你也許覺得很難理解。並不是疼痛本身,而是疼痛的事實,是在它面前完全無助,被它碾壓成齏粉的事實。是在一種特定情境下的疼痛,是被懲罰因而自覺有罪。我們倆都喜歡這種正在發生的情況。我為自己感到羞愧難當,而在我明確意識到這一點之前,我的羞愧也已成為快|感的又一個源泉。那感覺就好像我正在發現某種我與生俱來的東西一樣。我不知饜足,想要的越來越多。我需要它。羅伯特開始真正地傷害到我了。他用的是皮鞭。他在跟我做|愛時就是用拳頭。我害怕了,可恐怖與快|感又是一體之兩面。他對著我的耳朵訴說的不是甜言蜜語,他低聲咆哮的是純粹的痛恨,儘管我厭惡這種羞辱,我卻又同時興奮到昏死過去的程度。我不懷疑羅伯特對我的仇恨。那不是演戲。他是出於深深的嫌惡才跟我做|愛的,而我又無法抗拒。我愛死了被他懲罰。
「到底什麼意思?」科林堅持問道,不過有個新來的顧客已經又去自動唱機那兒點了歌,「哈哈哈」的歌聲再度響起,音量比剛才還大。科林抱起胳膊,羅伯特站起身來跟經過他們桌邊的一幫朋友打招呼。
廚房跟公寓的大門位於陳列室的同一側。廚房很小,但一塵不染,有很多碗櫥和抽屜,表面都覆了層白色塑料。照明用的是熒光燈,沒有食物的蹤跡。卡羅琳從洗碗池底下的櫥子里取出一個鋼管凳子,遞給瑪麗請她坐。灶具擱在一張破舊的小牌桌上,是那種活動房屋裡經常使用的類型,有兩個灶口,沒有烤箱,有條橡皮軟管接到地板上的煤氣瓶里。卡羅琳坐上把水壺燒水,然後伸手到一個碗櫥里去拿茶壺,動作非常艱難可又斷然拒絕了幫助。她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一隻手搭在冰箱上,另一隻手撐在臀上,顯然是在等著一陣疼痛過去。緊挨在她背後的是另一扇門,開了道縫,透過門縫瑪麗可以看到床的一角。
她想把手抽回來,可瑪麗仍握住不放。「我們算不上是特意來的,不過也不全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我一直就想跟你談談。」卡羅琳臉上的微笑仍舊勉強掛著,不過她的手在瑪麗的手裡卻沉重起來,瑪麗仍不肯撒手。她在瑪麗說話時點著頭,將她的視線引向了地板。「我一直都對你充滿好奇。有些事情我想問問你。」
羅伯特道了個失陪后就走到吧台後面,跟那位經理一起查驗櫃檯上攤開的某些文件票據。兩個人像是在簽一份協議。一個侍者在科林面前放下一瓶冰鎮礦泉水、一個玻璃杯和一碗開心果。看到羅伯特從文件上直起腰來,朝他這個方向觀看,科林舉起玻璃杯表示感謝,可是羅伯特雖然繼續盯視著這邊,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倒是針對自己的某些想法緩緩點頭稱是,然後再次把目光轉向面前的文件。吧台邊那不多的幾個酒客也都一個接一個地轉頭瞄著科林,然後再次回到他們的酒水和靜靜的閑談當中。科林呷著礦泉水,剝開果殼吃了幾顆開心果,然後把手抄在口袋裡,把椅子翹得後仰,只兩條腿著地。又有個顧客扭過頭來看他,回頭跟他的鄰座嘀咕了一聲,那位鄰座又轉過身來想跟他對個眼風的時候,科林站起身來,徑直朝那台自動唱機走去。

等卡羅琳緩過勁兒來,從一個罐子里往茶壺裡舀小小的乾花時,瑪麗輕聲問,「你的脊背到底怎麼了?」
卡羅琳也只跟瑪麗說話。「你看,我們也要出門去了,我們真是不想錯過跟你們見面的機會。」
科林也正要跟瑪麗說句話,於是伸長了脖子想越過羅伯特跟她交換個眼神,可是房門就快關上了,羅伯特溫柔地拉著他朝樓梯走去。
瑪麗也隨之站了起來,部分是為了幫她站直。「是科林站在那邊嗎?」她說,指著碼頭上一個孤獨的身影,越過一棵樹的樹冠剛剛能看到。
「不懂。」
「渡船把我們從海灘繞道帶到了這邊,」瑪麗解釋道,「所以我們就想最好過來打個招呼。」
羅伯特再次滿面笑容。他往後一靠,一條胳膊搭在椅背上,自鳴得意得容光煥發。「我原以為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瑪麗的反應還真夠快的。」
卡羅琳搖了搖頭。「這話等羅伯特和科林回來以後再說。」她又開始問了瑪麗一連串有關科林的問題,有些之前已經問過了。瑪麗的一雙兒女喜歡他https://read.99csw•com嗎?他對他們又是否有特殊的興趣?科林認識她前夫嗎?瑪麗每次給出簡短、禮貌的回答后卡羅琳都點點頭,像是在逐項核對一份清單上的各個項目。
瑪麗的眼皮沉重地壓下來。卡羅琳的聲音在漸漸遠去。她硬撐著要把眼睛睜開並想站起來,可是卡羅琳的胳膊卻緊緊地箍住了她。她的眼皮再次壓下來,念叨著科林的名字。可她的舌頭太沉重了,在發「林」這個音時怎麼也抬不起來,需要好幾個人,好幾個自己的名字不帶「林」字的人幫忙才能挪動她的舌頭。卡羅琳的話里話外說的都是她,沉重、沒有意義,就像翻滾而下的石頭砸木了瑪麗的腿。然後就是卡羅琳拍打她的臉,她漸漸醒過來,可是像是進入了歷史上的另一個時空。「你睡著了,」她在說,「你睡著了。你睡著了。羅伯特和科林回來了。他們正等著我們呢。現在就走。」她把她拉起來,把瑪麗無助的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扶她走出了房間。
卡羅琳朝她走過來,仍舊是那種痛苦、笨拙的步態,把瑪麗的手握在手裡。「真高興你們來了,」她說,急迫地想表示出殷勤好客,說到「高興」和「來了」時緊緊地捏了一下。「我們就知道科林會信守諾言的。」
當她頗為出人意料地問起她跟科林是否也做過「奇怪的事兒」時,瑪麗好脾氣地沖她微微一笑。「抱歉。我們都是非常普通的人。這個還請你萬勿懷疑。」卡羅琳沉默下來,目光緊盯著地面。瑪麗俯身碰了碰她的手。「我不是有意冒犯。我跟你還沒熟到那個份兒上。你有話要說,於是你就說了,這很好。我並沒有強迫你。」瑪麗的手在卡羅琳的手上放了幾秒鐘,輕輕地捏|弄著。
瑪麗微微一笑。「我穿什麼顏色都沒效率。」
科林正在把T恤往牛仔褲里塞。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抬頭望著他,眨巴著眼睛。「為什麼?」
朝樓梯井上一瞥,但見一個人頭的側影,說明是羅伯特在頂上的樓梯平台上等他們。他們上樓時沒有說話,科林領先瑪麗一兩步。他們聽到頂上羅伯特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卡羅琳也等在那兒。當他們踏上最後一段樓梯的時候,科林慢下了腳步,手在身後摸索著瑪麗的手,可羅伯特已經下來迎接他們,面帶表示歡迎的順從的微笑,明顯不同於他慣常那種喧鬧的做派,胳膊自然而然就環住了科林的肩膀,像是幫扶他走完最後那幾蹬樓梯,這麼一來也就等於明顯地把後背轉向了瑪麗。前面的卡羅琳笨拙地倚靠在公寓的門口,身穿一件白色帶方形大號口袋的裙裝,臉上漾起安心滿意的水平的笑紋。他們的歡迎辭親密而又有些拘謹,彬彬有禮;科林朝卡羅琳走去,卡羅琳把臉頰湊上去,同時又輕輕地握了握他的手。羅伯特穿了件黑色的西裝,裏面是背心和白色襯衣,但沒打領帶,腳上是黑色的帶很高的漸細鞋跟的靴子,自始至終都把手搭在科林的肩膀上,只在終於轉向瑪麗的時候才放了手,他朝瑪麗以最輕微的方式鞠了個帶點反諷意味的躬,握住她的手,一直到她把手抽回。瑪麗繞過羅伯特,跟卡羅琳互吻了一下——也只在臉頰上輕輕一碰。現在四個人都緊緊地擠在門邊,可是都沒有要進屋的意思。
羅伯特哈哈一笑,惟妙惟肖地模仿著科林認真的躊躇表情。「為什麼?為什麼?」然後他俯下身來,觸摸著科林的前臂。「我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我們一直在等著你們,做著準備。我們還以為你們早幾天就會來呢。」
「他可真漂亮,」她柔聲道。「羅伯特偶然在你們第一天到的時候看到了你們倆。」她指著一張科林站在一個手提箱旁邊的照片,他手裡拿著份地圖。他正扭頭跟某個人說話,也許就是瑪麗,在照片以外了。「我們倆都覺得他真是漂亮。」卡羅琳伸出胳膊摟住瑪麗的肩膀。「羅伯特那天拍了很多照片,不過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張。我真是永誌不忘。剛從地圖上抬起眼睛。羅伯特回家來的時候興奮莫名。後來,他又把更多照片帶回家的時候,」——卡羅琳指著這整塊面板——「我們重新又越來越親近了。把它們掛在這兒是我的主意,這樣我們只要一抬頭就能盡收眼底。我們會在這裏一直躺到早上,商量著各種計劃。你怎麼都不會相信我們都編製了多少的計劃。」
卡羅琳仍站在門口,用雙手的手掌撫平身上的裙子。「我平常穿得可不像個病房看護,」她說,「不過有這麼多東西要歸置,穿白的讓我覺得更有效率。」
太陽已經隱沒在她們身後的屋頂後頭。瑪麗打了個寒戰,強壓下一個呵欠。「我沒有讓你覺得厭煩,」卡羅琳說。更像是陳述事實,而非詢問。
瑪麗把茶杯放在陽台的矮牆上,去室內拿了兩把椅子過來。她們又像先前那樣坐下來read.99csw.com,面朝著大海和附近的小島,不過沒上次舒服,兩人中間也少了張桌子。因為這次坐的椅子高了些,瑪麗就能看到她跟科林看到卡羅琳時站立的那部分碼頭;卡羅琳像是敬酒般舉起了茶杯。瑪麗喝了一口,儘管酸得她撮起了嘴唇,她還是說這茶相當提神。她們倆默默地喝著茶,瑪麗堅定而又期待地望著卡羅琳,卡羅琳則偶爾從膝上抬起眼睛,緊張地沖瑪麗微微一笑。當兩杯茶都喝光了的時候,卡羅琳突然間開始了講述。
「我的背斷了,在醫院里住了幾個月。我是再也不能正常地走路了,部分也是因為手術做得不成功,雖說其他的醫生都說手術成功極了。他們都是互相掩護的。我不能彎腰,我兩條腿和髖關節都有痛感。下樓對我來說非常困難,上樓則是根本不可能。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唯一舒服的姿勢倒是平躺著。到我出院的時候,羅伯特已經用他祖父的錢買下了那家酒吧,生意相當成功。這個星期他就要把酒吧賣給那個經理了。我出院的時候,打定主意我們得明智點了。我們為發生的事情震驚不已。羅伯特把全副精力都投到酒吧里,我則待在家裡每天進行好幾個鐘頭的理療。不過當然了,我們都無法忘記我們經歷的一切,也不能停止對它的渴念。我們畢竟是一丘之貉,這個念頭,我指的是死亡,決不會因為我們認為必須把它拋棄它就會自動離開。我們不再談論它,它是不可能談論的,可是它從方方面面以不同的方式顯露出來。當理療師說我恢復得差不多了,我就自己出去了一次,只不過在街上走走,重新做回普通人罷了。等我回家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根本上不了樓梯。我只要把重量放在一條腿上,一用力就會劇痛難當,就像遭到了電擊。我只能在院子里等著羅伯特回來。他回來以後,對我說我未經他同意就擅自離開家完全是我的錯。他對我說話的口氣就像我是個小孩子。他不肯幫我上樓,也不讓任何一位鄰居靠近我。你會覺得這簡直難以置信,可我真的整夜都待在外頭。我坐在門口努力想睡一會兒,整夜我覺得都能聽到人們在各自的床上打著鼾。早上羅伯特把我抱上樓去,自打我出院以來我們頭一次做了愛。
瑪麗說她並沒有覺得厭煩,解釋說是長距離的游泳、在太陽底下的小憩和餐館里的飽食讓她覺得昏昏欲睡。然後,因為卡羅琳仍舊專註地、若有所盼地望著她,她就又加了一句,「現在呢?回趟家能有助於你更加獨立些嗎?」
「我們就這樣繼續了一段時間。我全身遍布青紫、傷口和鞭痕。我斷了三根肋骨。羅伯特打飛了我一顆牙齒。我有根手指也斷了。我不敢去看望父母,羅伯特的祖父一死我們就搬到這裏來了。對於羅伯特的朋友而言,我不過是又一個遭到毆打的妻子,這話也沒錯。沒有人大驚小怪。這還讓羅伯特在常去喝酒的幾個地方挺有面子的。我一旦獨處一段時間,或者從家裡出去跟普通人做些普通的事以後,我們行事的瘋狂,還有我竟然予以默許的事實,就會讓我毛骨悚然。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必須得退步抽身。可是一旦我們重新待在一起,那些瘋狂的事情就再度變成不可避免、甚至合乎邏輯的了。我們倆誰都無法抗拒這個。而且最先開始啟動的經常是我,這事做起來從來都不難。羅伯特一直都渴望著把我的身體打成肉醬。我們已經到達了我們一直以來就奔向的終點。有天夜裡羅伯特坦白說,他真正想做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件事了。他想殺了我,在我們做|愛的過程當中。他說這話絕對是認真的。我記得第二天我們特意去了家餐館用餐,想把這事兒一笑置之。可這個主意還是不斷地兜回來。就因為有這麼種可能性懸在我們頭頂,我們做起愛來再也不像是從前了。
回家走的是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一路下坡,部分路段就經過海邊,科林再度逼問羅伯特照片的事兒,還有他所謂的做準備到底什麼意思,誰知羅伯特嘻嘻哈哈地顧左右而言他,指著一家理髮店說他祖父、他父親,還有他本人都是到這兒來理髮的,又滿懷熱情、喋喋不休地解釋——也許是故作姿態——來自城市的污染如何影響到漁民們的生計,迫使他們只能去做侍應生。科林略微有些惱了,突然停住不走了,羅伯特雖說放慢了精力十足的步幅,而且驚訝地轉過身來,卻仍舊繼續向前溜達,彷彿如果他也跟著停步的話會有辱尊嚴似的。
瑪麗在床邊坐下來。「我腿疼,」她說,更多的是自言自語,而非對正在打開百葉窗的卡羅琳說的。房間里浴滿向晚的日光,瑪麗突然意識到,跟窗戶毗鄰的那面牆,也就是她背後跟床面平行的那面牆上有一塊很寬的矇著檯面呢的木板,上面貼滿無數照片,相互疊加,活像一幅拼貼畫,大https://read•99csw•com部分是黑白的,還有幾張寶麗來的彩色快照,拍的全都是科林。瑪麗順著床面移動,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卡羅琳走過來,挨著她坐下。
「我們一直期望你們能早來呢,」羅伯特道。他把手放在瑪麗的胳膊上,跟她講話的神態就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科林跟我妻子保證過,不過看來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今天早上我還特意在你們旅館留了張條子。」
瑪麗伸手把沙灘包從科林手裡接過去,正要對他說句什麼的時候羅伯特橫插了進來。「進去吧,」他說。「我們不會耽擱很久的。」
卡羅琳閉上了眼睛。然後她抓住瑪麗的手,盡她所能迅速地站起來。「我想給你看點東西,」她費力地站起來的時候說。
她們穿過廚房走進主卧,因為關著百葉窗,房間里半明半暗。儘管卡羅琳講了那麼多發生在這裏的奇聞,這也不過是個光禿禿的普通房間,沒什麼出奇。跟陳列室對過的那間客房一樣,有一扇裝有百葉窗的門通向一個瓷磚貼面的浴室。床非常大,沒有床頭板也沒有枕頭,矇著淡綠色的床單,摸起來很平滑。
「啊,好呀,」卡羅琳沉吟了片刻后才說,「咱們到廚房去吧。我沏點花草茶。」她終於把手抽了出來,是果斷地硬抽出來的,然後,又重新恢復了熱心的女主人殷勤好客的態度,在利落地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開之前衝著瑪麗嫣然一笑。

羅伯特和卡羅琳微微一笑,瑪麗為了掩飾科林這一小小的失禮,禮貌地問道,「你們要去哪兒啊?」
卡羅琳看了一眼,聳了聳肩。「我得戴上眼鏡才能看得那麼遠。」她已經朝房門轉過身去,仍舊握著瑪麗的手。
瑪麗踏進陳列室,卡羅琳在她身後把門緊緊關上后,那個房間看起來像是擴大了一倍。事實上,所有的傢具,還有所有的繪畫、地毯、枝形吊燈以及牆上所有的掛飾統統消失不見了。那張巨大、光亮的餐桌原來站立的位置如今是三個箱子頂著塊膠合板,上面散放著午餐的殘餘。這張暫時湊合的桌子旁邊有四把椅子。地板就是一大塊平整的大理石,瑪麗朝房間裏面走了幾步,她的涼鞋噗噠噗噠直響。唯一保持不變的是羅伯特的餐具櫃,他的神龕。瑪麗背後,一進門的地方放著兩個手提箱。陽台上倒是仍舊擺滿了植物,不過那裡的傢具也都不見了。
羅伯特回來在科林身邊坐下,當唱片放到高潮橋段的時候他正忙著研究他的文件。唱機咔嗒一聲停下來后,他開心地微微一笑,指了指空了的礦泉水瓶子。科林搖了搖頭。羅伯特敬了他一根香煙,因為科林的斷然拒絕皺了皺眉,自己點了一根道,「你知道我們一路過來我跟大家都說些什麼嗎?」科林搖了搖頭。「隻字不懂?」
科林距離上次跟瑪麗坐在包裝箱上看日出的地點不遠了。眼下正值向晚時分,太陽雖說還挺高的,東邊的天空卻已然失卻了生動的紫紅,正逐級地從粉藍減淡為摻了水的牛乳色,沿地平線一線,與淺灰色的大海形成最微妙的交互作用。那片島上的墓園,它那低矮的石頭圍牆,那層層疊疊的明亮的墓碑,被其身後的太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來。不過到目前為止,東邊的天空中尚未有入夜的跡象。科林從左邊的肩膀扭頭沿碼頭一線掃視過去。羅伯特離開他有五十碼的距離,正不慌不忙地朝他走來。科林轉身望著背後。一條逼仄的商業街,並不比一條窄巷寬多少,劈開一片飽經風霜的房屋。它從店鋪的遮陽篷和狹小的鍛鐵陽台上萬國旗般的晾晒衣物底下蜿蜒穿行,誘人地消失於暗影之中。它邀約你去探險,但要你單人獨往,既不能求助於同伴,也不能攜帶跟班。現在就踏上探險的征程,彷彿你像沙鷗般自由,從無端玩弄心理疾患的辛苦狀態中解放出來,重新找回閒情逸緻,打開心靈去關注去感受,去往這樣一個世界,讓它那令人屏息凝神、嘆為觀止的萬千細流如水銀瀉地般不斷衝擊你的感受,而對此我們已經何等輕易地習焉不察了,已經將其淹沒在個體責任、效率以及公民的權利義務等等未經檢視的觀念的喧囂當中,現在就踏上探險的征程,悄悄地走開,融入那片暗影,就這麼簡單。
又是那種現成的微笑一閃而過,也就是露一下牙齒,下頜迅速往前一拉,是那種衝著鏡子擺出來的笑容,在這樣一個狹窄、明亮的空間當中顯得完全像個局外人。「這個樣子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說,然後就忙著擺放杯碟。她開始跟瑪麗說起她的旅行計劃;她跟羅伯特打算飛到加拿大,跟她父母一起住上三個月。他們回來后打算另買幢房子,或者一個底層的公寓,不需要爬樓梯的地方。她已經把茶倒在了兩個杯子里,正在切檸檬片。
科林開口要說什麼,又猶豫了一下,然後很快地說,「你為什麼要拍我那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