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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櫥中人的對話

與櫥中人的對話

那以後,我病得沒法工作。房租我預付了,另外我還存了一點錢。那兩個星期我每天蹣跚著從房間走去外科醫生那裡接受治療。水皰好了之後,我開始另找活路。但此時我已經不那麼躊躇滿志了。倫敦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早晨起床是件很艱難的事,縮在被子里才好,這樣更安全。一想到要面對蜂擁的人群,喧囂的交通,無休止的排隊等等,我就萬分沮喪。我開始回想過去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回到那時。以前被寵慣的生活,什麼事都有人為我安頓好,溫暖又安全。這聽上去很傻,我知道,但我的確開始這麼想,也許媽媽已經厭倦了她嫁的那個男人,如果我回去,我們還能繼續以前的生活。哦,這想法在我腦子裡縈繞了好些日子,令我難以自拔,別的什麼都不想。我努力讓自己相信她在等我,也許她正在請警察找我。我得回家,而她會把我攬進懷裡,她會用勺喂我,我們會再一起搭一個紙板舞台。一天晚上我這麼想著,就決定去找她。我還在等什麼?我跑出門,沿街一路跑下去。我幾乎要快樂地唱出來。我趕上了去司登思的火車,又從車站一路跑回家。一切就要好起來了。轉到我家那條路時,我放慢了速度。家裡樓下的燈亮著。我按了門鈴。我的腿抖得那麼厲害,不得不靠著牆。開門的人不是我媽媽,是一個女孩,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約摸十八歲。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我想著該怎麼說,傻傻地沒吭聲。這時她問我是誰。我說我過去住在這房子里,我在找媽媽。她說她和父母在這裏已經住了兩年。她回屋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地址留下。她進去后,我獃獃地望著門廳。一切都變樣了。那裡現在是大書架和另外一種牆紙,還有一台我們從還未曾擁有的電話。這裏的改變讓我覺得很難過,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女孩回來告訴我沒有找到地址。我說了聲晚安,便沿著門前的路往回走。我被遺棄了。這房子真是我自己的,我真想那女孩請我進去,走進溫暖。如果她用手攬住我的脖子,說:「來和我們一起住吧,」那該多好。這聽起來太愚蠢。但在走回車站的路上,我一直在這麼想。
第二天早上,我正準備洗早餐的碟子,膿包臉又走過來說:「我想我叫過你去清理烤爐的,稻草人。」於是我又一次拿著傢伙爬到裏面。我一進去門就被猛地關上了。我氣瘋了。尖叫著,衝著膿包臉罵遍所有我能想到的詞。我捶打爐壁直到手生疼,但我什麼都聽不到,過了一會,我開始平靜下來,試著讓自己舒服點。我得動動雙腿,免得受擠壓。我在裏面待了好像有六個小時,又聽到膿包臉在外面大笑。然後裏面開始變熱。一開始我簡直不敢相信,以為是自己的想象。膿包臉把烤爐開到了最低擋。很快裏面就熱得沒法坐,我只好蹲著。我能感到炙烤的火熱穿透我的鞋,燒到臉上,直衝鼻孔。汗水淋漓而下,每一口空氣都灼痛喉嚨。我沒法捶打爐壁,因為燙得不能碰。我想尖叫卻不敢吸氣。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因為我知道膿包臉能把我生烤了。下午很晚的時候他把我放出來。我幾乎不省人事,聽到他說,「啊,稻草人,你一天都到哪去了?我要你清理爐子的。」說完他放聲大笑,其他人附和,只是因為怕他。我叫了輛出租回家,上床。人都不成樣了。第二天早上情況更糟:腳上起了水皰,背脊上也有,那兒一定是在爐壁上靠過;並且還嘔吐。我打定主意,那就是我一定得回去上班,跟膿包臉算賬,哪怕豁出性命。因為走路很痛苦,我又叫了輛出租。我想辦法熬過一上午,到了午飯時間。膿包臉沒搭理我。休息時他一個人坐在那兒看他的黃色雜誌。就在剛才我點著了一口炸薯條鍋下面的煤氣。四品脫的鍋,等油燒得滾燙,我端起來向膿包臉坐的地方走去。腳上的皰痛得讓我直想叫。我的心怦怦直跳,因為我知道我要找膿包臉報仇了。我走到與他的椅子平行的地方。他抬頭瞥了一眼,從我臉上的表情他立刻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但他來不及動彈,我把油徑直倒在他膝頭,我裝作滑了一跤,這樣即使有人看到也好說。膿包臉像頭野獸般嚎叫。我沒聽過一個人能發出那樣的聲音。他的衣服看上去像是化掉九*九*藏*書了,我看見他的卵蛋變紅脹大最後成了白色。油順著他的兩條腿往下流。在醫生趕到給他打嗎啡之前,他足足尖叫了二十五分鐘。我後來知道膿包臉在醫院里待了九個月,他們把衣服布屑一塊塊從他的肉里鉗出來。這就是我如何解決膿包臉的。
那三個月是我離家以來最美好的時光。我把小號收拾得很舒服,生活十分有規律。除了聾子我不大和別人說話。我不想,我希望過著一種不複雜的生活。你可能會想我說的被關在爐子里和關在號子里是同一回事。不,這不是受挫后的那種痛並快樂,而是一種安全感帶來的深層愉悅。事實上我現在還記得我希望有時不要那麼多自由。我很享受一天中關在號子里的那幾個小時。如果他們讓我們整天都待在裏面,我想我也毫無怨言,只是見不到聾子了。我不用計劃。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樣。我無須擔憂三餐和房租。時間為我停滯,像是浮在湖面。我開始擔心要出去。我去見獄長助理,問他是否可以留下。但他說關一個人一星期要花十六鎊,況且還有很多人在等著進來。他們容不下所有人。
然後我不得已出來了。他們幫我在工廠里找了個活。我搬進了這間閣樓,從那以後就一直住在這裏。在工廠里我要把山莓罐頭從傳送帶上取下來。我不介意做這個,因為噪音大,無須和任何人說話。現在我有點怪。我自己看來沒什麼奇怪的,我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從經歷過烤爐后,我就想要被包納起來,我想要變小。我不要這樣的噪音和周圍所有這些人。我想要擺脫這一切,在黑暗裡。你看到那邊的衣櫥嗎,佔了大半個房間的?你看裏面,沒有掛一件衣物,全是靠墊和毯子。我進去,鎖上門,在黑暗中一坐幾小時。這在你聽來一定很愚蠢。我覺得裏面不錯,我不會感到無聊什麼的,就這麼坐著。有時我希望衣櫥自己會站起來走來走去,忘記還有個我在裏面。起初我只是偶爾進去,而後越來越頻繁,最後我開始整夜待在裏面。早晨我也不想從裏面出來,因此上班總是遲到。後來我就徹底不去上班了。這樣有三個月了。我討厭去外面,我情願待在櫥櫃里。
在他們找到一個家來安置我之前,我和他們一起待了三個月。他們忙於關注對方,沒空理我。他們很少跟我說話,我在屋裡時,他們從不交談。你知道,我很高興能從那地方出來,儘管那是我的家。走的時候我雖然也哭了哭,但能離開他們我還是高興的。我想他們也樂於最後一次見我。待在他們帶我去的那個家並不壞。我其實不介意待在哪裡。他們教我怎麼更好地照顧自己,我甚至開始學習讀書寫字,雖然現在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這不,我看不懂你給我的表格。真蠢。不管怎麼說,我在那兒過得不賴。那裡怪人很多,這讓我更有自信。一周有三次他們會帶我和其他幾人坐巴士去一個作坊,我們去那兒學習修鍾錶。他們的想法是讓我離開后能夠自立,自謀生路。但這手藝還沒讓我賺過一分錢呢。你去找工作,他們會問你是哪兒學的。你告訴他們之後,他們卻懶得再理你了。在那裡最幸運的事情,是我遇到了史密斯先生。我知道這不算是個多麼響亮的名字,他樣子也很普通,你不會想到他有什麼過人之處。但他的確不一般。他掌管那個家,就是他教我讀書。我學得還不錯。我走的時候剛剛讀完《霍比特人》,我很喜歡。但一出來,我就沒什麼時間做這些事了。不過,老史密斯為了教我還是頗費心思的。他還教了我很多別的事情。剛到那裡時,我口齒不清,我每次說話他都糾正我,我得照著他的口音重複念。而後他常說我需要更有風度。是呵,風度!他房間里有一台巨大的唱機,他會放唱片讓我跳舞。一開始我覺得這傻透了。他跟我說忘記自己在哪裡,身體放鬆,跟隨音樂的感覺漂流。於是我在房間里跳來跳去,手舞足蹈,暗自希望不會有人從窗外看到我。後來我就喜歡上了。那和抽風差不多,你知道,只不過是愉快的抽風。我是說,我真的忘了自己,你可以想象。唱機停了,我站在那裡淌著汗,喘著氣,感覺有點癲。老史密斯倒不以為意。我一星期跳兩次給他看,周一和周五。有時他彈鋼琴,read.99csw.com不放唱片。我不怎麼喜歡,但沒吱過一聲,因為看他的臉,我知道他很陶醉。
我告訴你我是怎麼學會偽裝成年人的。我十七歲時我媽媽才三十八。她仍舊是個漂亮的女人,並且看上去要年輕得多。如果不是沉迷在我身上,她本該很容易就結婚了。但她太忙於把我推回她子宮裡去,根本沒時間考慮這碼事。就如此一直到她遇上那個男人,然後一切都改變了,就那樣。一夜之間,她就心思全變,以前被她完全拋在腦後的性|事如今又趕上了她。她為那傢伙瘋狂,好像她瘋得還不夠似的。她想帶他回家,但又怕他萬一看到我,這個十七歲的老嬰兒。因此我必須在兩個月里完成一生的成長。她開始揍我,在我吐出食物或者發錯語音時,甚至在我只是站在那裡看她做什麼情事時。她開始晚上出門,把我獨自留在家中。這種高強度的訓練真是把我撂倒了。十七年裡一直罩著你的人,現在卻處處和你針鋒相對。我開始犯頭痛病。然後就是那一次次抽風,特別是她準備好要出門的那些夜晚。我的腿和胳膊完全不聽使喚,舌頭也自作主張,像是長在別人身上。真是一場噩夢。一切都變得像地獄一樣黑暗。醒來時,媽媽已經走了,我一身屎尿躺在黑屋子裡。那些糟糕的日子。
我現在不怎麼出門。我已經有兩星期沒離開閣樓了。上次我買了一些罐頭食品,儘管我從來沒覺得很餓過。大多數時間我坐在櫥里回想司登思的舊時光,希望昨日再來。有時夜裡下雨,雨點打在屋頂上,我醒過來。我想起那個如今住在我家裡的女孩,我聽見風聲,還有車輛駛過。我希望重回一歲。但那不會發生。我知道,不會的。
你問我看見那女孩后做了什麼。那好,我告訴你。看到那個櫥子了吧,它快把房間佔滿了。我一路跑回來,爬進去,幾下就完事了。別以為我邊做邊想著那女孩,我可受不了那樣。我想從前,一路回溯到自己只有三英尺高時。這樣會來得快些。我知道你會覺得我齷齪和變態。怎麼說呢,事後我洗了手,這比有些人好。而且我感覺好點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放鬆了,在這樣一間屋子裡,還能怎樣呢。你可能覺得沒什麼。我肯定你住在乾淨的房子里,有老婆洗床單,政府出錢讓你去調查別人。好吧,我知道你是……那個什麼來著……社會工作者,是來提供幫助的,可除了聽你也幫不了我什麼。我是改不了了,已經成型太久。不過談談也無妨,那我就跟你講講我自己。
別誤會。他們並非全都這樣。也有些好人,其中最好的一個叫聾子。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聾子也沒法告訴別人,因為他又聾又啞。我想他差不多一輩子都待在裏面。他的號子是整個監獄里最舒適的一間,他是唯一被允許自己烹茶的人。我常到他的小號里坐。當然,沒有交談。我們只是坐著,偶爾互對一笑,沒別的。他會烹茶——那是我嘗過最好喝的茶。有時下午我會在他的扶手椅上打盹,而他在一邊看他的戰爭漫畫,他在牆角存了一堆這樣的書。我一有心事就去找他訴說。他一個字也聽不明白,可他時而點頭,時而微笑,時而憂傷,根據我的神情做出各種他認為必要的反應。我猜人喜歡這種參與感。大部分時間他都被其他獄友忽視。在看守那裡他卻很吃得開,他要什麼他們都能給他弄來。有時我們甚至還有巧克力蛋糕當茶點。他能讀會寫,所以並不比我差多少。
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想問題就出在這兒——是媽媽一個人把我帶大的,再沒有別人。我們住在司登思附近的一所大房子里。她精神有點問題,你知道,這是我問題的來由。她就想要孩子,可又不願意考慮再婚,所以只有我一個;我必須充當她憧憬過的所有孩子。她努力阻止我長大,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做到了。你知道嗎,我到十八歲才學會正常說話。我沒上過學,她讓我待家裡,因為學校是個野地方。她白天晚上都抱著我。我長到睡不下小搖床時,她不爽了,跑去一個醫院拍賣會上買了張護欄床。這樣的事情就是她能做出來的。我剛離家的時候還睡在那玩意上面。我沒法在一張普通的床上睡覺,總覺得自己會掉下去,總也睡不著。我長到比她高九九藏書兩英寸時,她還想要在我脖子上系個圍兜。她很神經。有次還找來鎚子、釘子和幾塊木板,要做一把高凳讓我坐在裏面,那年我都十四歲了。你能想象,我一坐進去那玩意就散架了。可是老天!她那時喂我的那些玉米糊。我的胃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她不讓我自己動手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讓我整得乾淨點。沒她我簡直動不了,她卻以此為樂,那個婊子。
後來抽風發作得沒那麼頻繁了,因為有一天她把那男人帶回了家。那時我算勉強能見人了。我媽媽推說我是智障,我想我也是。我記不太清那傢伙了,只記得他很高大,倒梳一頭油膩的長發。他總愛穿藍西服。他在克拉彭開了一家修車行,因為他高大、成功,所以他見到我第一眼就討厭我。你可以想象那時我是什麼樣子,我生出來以後幾乎沒出過門。我瘦弱,沒有血色,比現在還要瘦還要弱。我也討厭他,因為他奪走了媽媽。第一次媽媽把我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只是點點頭,此後從沒跟我再說過一句話。他甚至都不正眼瞧我。他那麼高大、強壯、自以為是,我猜他簡直無法接受世上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存在。
於是我只好又回來找工作。我想那是烤爐乾的。我的意思是,是烤爐讓我想到可以回司登思,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關於那烤爐我想了很多。我做著被關進爐子的白日夢。這聽起來十分荒唐,尤其在我對付了膿包臉之後。但這的確是真的,我抑制不住這麼想。越想就越覺得我第二次進去清理爐子時,其實內心裡盼著被關起來。我如此期盼卻不自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想要受挫。我想要待在一個出不去的地方。這種想法藏在我心底。當我真的被關在烤爐里的時候,卻太擔心出不去,太生膿包臉的氣了,而沒能體驗到內心的需要。事後它才從我心底浮現,就是這樣。
監外緩刑並不能賜給我食物,替我付房租。監察官還算不錯,我覺得,他盡了力。他的本子上有那麼多號人,他不可能從星期一到星期四都記起我的名字。他試著幫我找的工作都需要能寫會讀,要不就得有搬運力氣。話說回來,我並非真的想要再找份工作。我不想再見任何人,再被叫成稻草人。那麼我還能怎樣?我又開始偷。這次多加小心,決不在一個地方偷兩次。可是你知道,沒過一個星期我又被抓住了。我從一家百貨商店裡拿了把裝飾小刀,因為我的上衣口袋老是用來塞東西,一定是被磨破了,我剛走出門,刀子從口袋裡硬生生地掉到地板上。我還沒來得及轉身,就有三個人撲了上來。我又落在同一個法官手裡,這次判了我三個月。
我本不介意一天工作多少小時,我很高興生命裡頭一次自食其力。不,是那個大廚老惹我。是他付我薪水,但經常剋扣。不用說錢直接進了他自己的腰包。他是個醜八怪。你沒見過他那些疙瘩。一臉一頭,兩頰下面、耳朵周圍、甚至耳垂上都是。飽鼓鼓的疙瘩和膿痂,紅的黃的。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讓他接近食物。當然他們在廚房裡也不怎麼講究這些。如果他們拍得住蟑螂,一早下鍋了。可那個廚子真的老惹我。他總是叫我稻草人,這成了大笑話。「嗨,稻草人!嚇走幾隻鳥了?」他就是這麼說話。可能沒有女人願意湊近那些膿包。他頭上長滿了膿包,因為他是個滿腦子壞水的混蛋。總把口水淌到雜誌上。他常常追逐那些來廚房做清潔的女人。她們都是丑婆子,沒有六十歲以下的。大多數都又黑又丑。我現在還能想得出他那樣子。嘎嘎淫笑,吐著唾沫,把手伸進她們裙子里。這些女人也不敢做聲,因為他會把她們趕出去。就算你說起碼他是個正常人,我也寧願做我自己。
為什麼我長大后沒逃跑?你也許會想沒什麼攔得住我。但是聽著,我從沒起過那念頭。我不知道生活還有其他樣子,我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話說回來,我那時在街上走不出五十碼,就會害怕得拉一褲子,又怎麼逃跑呢?我又能去哪裡?我連鞋帶都不會自己系,別提打份工了。我現在聽起來恨恨的是吧?但我告訴你一件滑稽的事情。我那時並沒有不快樂,你知道。她真的不錯。那時她常讀故事給我聽,我們經常用紙板做東西。我們自己動手用水果箱做了一個舞台,人是用紙read.99csw•com和卡片做的。是的,在我發現別人如何看我之前,我沒有不快樂過。我想我本來會一輩子都一再重複生命中的頭兩年,而且不會覺得不開心。她是一個好女人,真的,我的媽媽,只是搭錯線。就是這樣。
他還教我畫畫。注意,不是一般的畫。這麼說吧,如果你想畫棵樹,你可能會先在下面畫點棕色,再在頂上畫團綠色。他說這完全錯了。那兒有個大園子,一天早上他把我帶到外面幾棵古樹邊。我們站在其中一棵下面,那棵樹好大。他說他想讓我……怎麼說來的……我得先感受這棵樹,然後再創造它。很長時間以後我才明白他的意圖。我先是按照自己的想法畫,而後他向我說明他的意思。他說假設我想要畫這棵橡樹,我想到了什麼呢?龐大、堅固、幽暗。他在紙上畫了些黑色的粗線條。我這才開竅,開始循著自己的感覺來畫。他要我畫一幅自己的像,於是我畫出來一些奇怪的黃黃白白的形狀。接著畫的是我的媽媽,我在紙上畫滿了一張張巨大的紅色的嘴,那是她的唇膏,嘴裏我塗上黑色,那是因為我恨她,雖然實際上沒那麼嚴重。離開那裡以後,我再也沒畫過畫。離開那裡就沒有地方來擺弄這些了。
我不想要自由。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嫉妒那些我在街上看到的被媽媽裹著抱著的嬰兒。我想成為其中一員。為什麼那不是我?為什麼我得四處奔波,上班,做飯,做凡此種種不得不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我想爬進嬰兒車。這很傻,我有六英尺高。但身高不能改變我的感受。有一天我從一輛嬰兒車裡偷了塊毯子。鬼使神差,我大概是想和他們的世界建立某種聯繫,來感覺自己並非完全與之隔絕。我感到被排除在外。我不需要性之類的東西。如果我看到一個漂亮女孩,比如我剛才跟你說到的那個,體內會一下子興奮起來,然後我跑回這裏,自己弄出來,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像我這樣的人不多。我把那塊偷來的毯子收在櫥里。我想在裏面摞上一打這樣的毯子。
我找工作的運氣不好,錢又要花光了,就開始在商店裡偷東西。你也許會認為這是在做蠢事,但其實容易得很。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得吃飯。我每家偷一點點,通常是從超市裡偷。穿上一件有大口袋的長外套,偷些凍肉和罐頭之類的東西。我還得付房租,因此也開始拿些值錢一點的東西,到二手店裡去賣。頭一個月很順當。我想要的都有了,如果我還想要什麼,只需裝進口袋就行了。但後來我從櫃檯里偷一塊表時,被商場偵探逮個正著,我一定是太大意了。我拿的時候他並沒有阻止我。他沒有,他讓我把它拿走,然後跟著我來到街上。我走到公共汽車站時,他扭住我的胳膊讓我回商店去。他們叫來警察,我上了法庭。才知道他們已經注意我一段時間了,因此我得為若干商品失竊負責。由於我沒有前科,他們讓我兩星期向監察官報告一次。算走運。我本來要關上六個月的。警官這麼說。
如果我煩到人了,你就直說,我知道你得見很多人。沒有理由要你陪我。那麼好吧。那個家有條規矩,就是你到二十一歲時必須離開。我記得他們給我做了個蛋糕,作為一種補償,但我不喜歡蛋糕,把它給了別的孩子。他們給我寫了介紹信,還有可以去見的人的姓名和地址。我不想去搞這些。我想靠自己。讓別人照顧你一生那意味著太多,即便他們對你好。於是我來到倫敦。一開始我做到了,信心十足,你知道,我覺得我可能會喜歡倫敦。對一個一生中從未來過這裏的人,它是嶄新而激動人心的。我在莫斯威爾山租了個房間,開始找工作。我唯一能湊上前去的那類工作是舉重、搬運和挖掘。但他們只瞧了我一眼,便跟我說算了吧。最後我在一所酒店裡找到一份差事,清洗工。那是個很時髦的地方——我是說,客人待的那一塊。深紅的地毯、水晶吊燈,大堂角落裡還有一支小樂隊。第一天我就錯走到酒店前面那塊兒去了。廚房可沒那麼好。不,老天,那是一個骯髒的糞坑。他們肯定人手不夠,因為我是唯一的清洗工。或者是他們看到我來了就不幹了。不管什麼原因,反正我得一個人全包,十二小時一天,四十五分鐘午飯時間。
監獄里有幾種怪人。有一個傢伙常在吃飯的時候read.99csw.com爬上椅子,暴露下體。第一次我真是被嚇了一跳,可是大家都繼續吃飯聊天,所以我也沒動聲色。不久以後我就視而不見了,儘管他樂此不疲。讓人吃驚的是,這事你能適應得這麼快。還有傑科。他在第二天早上走進我的小號,開始自我介紹。他說他是因為詐騙進來的,又告訴我他父親是個馴馬師,家道中落。他講啊講啊,告訴我一大籮事情我現在都忘了,然後走了。下一次他又來,重新自我介紹一遍,似乎他從沒見過我。這次他說他是因為多次強|奸坐牢的,他永遠無法滿足自己的性|欲。我想他是盯上我了,因為我還在相信他第一次講的故事。但他絕對一本正經。每次見到我他都變換不同的故事。他從來不記得我們上一次談話或者他是誰。我想他不知道自己是誰,就像沒了自己的身份。有人告訴我說傑科在一次持械搶劫中被砸壞了腦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永遠不知道該相信什麼。
我怎麼長成大人的?我告訴你,我從來沒學會過。我得偽裝。所有你感到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卻必須刻意去做。每時每刻我都在盤算,彷彿置身於舞台。現在我抱著手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樣不錯,但我更願意躺在地板上自顧自地咿咿呀呀,而不是和你說話。我知道你會認為我是在講笑話。我現在早晨還是得花很長時間才能穿好衣服,最近我都懶得穿了。你能看出我用刀叉時是多麼笨拙。我情願有人過來拍著我的背,用勺子喂我。你相信嗎?你覺得噁心嗎?哦,我覺得。這是我知道的最噁心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唾棄有關媽媽的記憶,就是她把我搞成了這個樣子的。
他經常來我們家,總是把媽媽帶出去過夜。我則看電視,備感孤單。節目都結束以後,我總是坐在廚房裡等媽媽,儘管十七歲了,我還是很愛哭。一天早上我下樓發現媽媽的男朋友穿著睡衣在吃早飯。我走進廚房時,他甚至連頭都沒抬一下。我轉向媽媽,只見她在水槽邊佯裝忙碌。打那以後,他留宿越來越頻繁,到後來每晚都睡在我們家裡。一天下午他們穿戴齊整出門,回來的時候笑得滿地打滾。他們肯定喝了很多。那晚媽媽告訴我他們結婚了,我得叫他爸爸。完了,我又一次發作,比哪次都慘烈。我沒法說得清那次有多嚴重,雖然只是一兩個小時的事,卻像是持續了好些天。過後,我睜開眼,看到媽媽臉上的表情,是純粹的厭惡。你決想不到一個人會在這麼短時間變得這麼快。我看到她那個樣子,明白她已經和我爸爸一樣,是個陌生人了。
監獄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倒不是說能讓你發笑。我原以為這裡會有很多厲害的強盜,你知道,那種狠角色。其實沒幾個那樣的。其他人都是些瘋子,和我待過的那個家一樣。這裏一點都不壞,哪方面都比我想象的要好。我的小號和我在莫斯威爾山的房間沒什麼很大的不同。事實上監獄窗外的景色還要更好些,因為地勢比較高。裏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隻小書架,還有水槽。你可以從雜誌上剪圖片貼到牆上,而這在莫斯威爾山的房間里是不允許的。我也不用被鎖在號子里,除了每天的那幾個小時以外。我們可以四處走動串房,不過限於同一樓面。有一扇大鐵門攔著不許你上下樓梯。
因為我不跟別人一起附和他說的笑話,膿包臉開始變得很下作。他變著法子給我找更多的事做,所有的臟活都歸我。那些稻草人的笑話也令我越來越噁心。於是有一天,在他叫我把所有鍋子刷上三遍時,我說:「去你媽的,膿包臉。」這一下可刺到他了,從來沒人敢當面這麼叫他。當天他沒理會我。但第二天一早,他一來就走過來對我說:「去把大烤爐擦乾淨。」明白嗎?那兒有個巨大的鑄鐵烤爐,每年才清理一次,我想。爐壁上結著一層厚厚的黑色渣垢。要想把它弄掉,你得拿上一碗水和一把刮刀鑽進去。爐子裏面的氣味像死老鼠。我拿了一碗水和幾個洗刷器爬了進去。你沒法用鼻子出氣,否則會吐出來。我在裏面剛待了十分鐘,爐門被關上了。膿包臉把我鎖在了裏面。我能聽到他在鐵壁外大笑。他把我關了五個小時,一直關到午餐過後。在又黑又臭的爐子里待了五個小時,完了他又讓我洗盤子。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麼火滾。可為了保住工作,我也沒話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