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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裝

化裝

他還站在鏡子前發愣,她突然走進房間,穿著上次那套軍官服,臉上線條看著比上次還要堅硬。她掰過他的肩頭讓他轉身,背對著她,從後面把裙衣繫上,無聲地哼哼著。她也把假髮梳了梳,手伸到他的大腿內側去摸摸內衣,滿意了,把他轉過來正對著她。湊近看她那張畫著粗黑線條的臉,一壟一壟油亮的頭髮,他又一次籠罩在無言的恐懼感中。她彎下腰,把他拉近,吻他的前額:「乖。」然後默默地牽著他的手領他下樓。這次是她給他倒飲料,兩杯滿滿的紅酒。她欠身把杯子遞到他手中,鞋跟敲著地面,扮出一副粗啞的嗓音:「你的酒,親愛的。」他端著一隻與往常不同的杯子,彩色的杯柄太短,他得使出兩隻手捧著。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敏娜才會給他摻些啤酒,平常總是喝檸檬汁。現在敏娜背靠爐火站著,肩往後收,杯子與她的平胸持平,「乾杯,」說著吞下兩大口,「幹了。」他用舌尖舔了舔,又苦又甜,他忍住沒打顫,閉上眼喝了一大口,舌頭一頂趕緊咽下去,免得嘗到那味道,但嘴裏還是感到一種麻麻的餘味。敏娜喝完了自己的,等他喝完他的,然後把空杯子拿到酒櫃邊添滿,又把酒放到桌上,才開始端菜上桌。眩暈而恍惚,他幫著她從加熱板上端過一盤菜,奇怪敏娜為何如此安靜。他們坐下來。琳達和亨利,亨利和琳達。席間敏娜舉杯,說:「乾杯。」等他也舉起杯子,才喝掉。喝完馬上站起來又去倒酒。現在他感到世界在滑走,目光所及,所有的東西都在從自身漂離,可同時又還在那裡,物件之間的空隙在上下波動。敏娜的臉也散碎了,浮動著,和自身的影像重疊。他抓住桌子邊想穩住房間,看見敏娜在瞧著他,看見她咧嘴大笑似乎在鼓勵他,看見她在三維扭曲的房間里笨重地漂過去拿咖啡壺。世界似乎從你腳邊某個地方開始翹起,如果他閉上眼,如果閉上眼,你就會跌落世界的邊緣。與此同時敏娜一直在說話。敏娜想知道下午的事情,他在別人家裡都幹了什麼,於是他動了動不知道在哪裡的舌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隔壁房間微弱地傳來落在他嘴裏,上顎好像被膠住了。「我們……我們拿出,她給我們拿……」他說不下去了,只剩下敏娜的笑聲和大呼小叫。「哦我可憐的小姑娘有點喝過頭了。」一邊說著,一邊躡手躡腳地走上來,從腋下架起他,半拖半抱地將他挪到扶椅邊,拉上自己膝頭,又轉動他的身子,讓他的腿垂搭在椅子扶手邊。她用胳膊兜著他的頭,像摔跤手那樣滾熱緊密地伏在他身上,他手腳無法動彈。她緊緊箍著他,把他的臉用力按進自己沒扣扣的胸衣的溝壑里。他在她的懷抱裡頭暈目眩,他知道突兀的動作會引發陡然反胃。她好像想要這個姑娘,把他的臉朝她胸脯按得更近了。胸衣下什麼都沒有,亨利的臉緊貼到了她那乾癟老乳上微香而深皺的皮膚。她的手托住他的後頸,他沒法從棕色的織物里露出臉,也不敢猛用力。他知道胃裡有什麼,因此不敢動彈,即便在她開始哼唱,另一隻手開始在層層裙衣下面摸索他的大腿時。她半念半唱:「士兵需要姑娘,士兵需要姑娘。」尾調消失在她漸漸加急加深的氣息中。亨利隨之起伏,感到自己被拉得更緊,睜開眼只看到敏娜帶點灰藍色的蒼白乳|房。那種灰和那種藍,讓亨利想到死人的臉。「噁心。」他沖她的身體咕噥了一聲,嘴裏無聲地湧出一團棕紅色的流體,是晚餐和紅酒的混合物,顏色正好映襯了胸衣下死一般的蒼白。他從她撒開的懷抱滾落在地,假髮也鬆脫了,現在原本清爽的白和粉紅沾上紅色和棕色的污點后顯得那麼俗麗。他一把扯掉假髮,粗聲說道:「我是亨利。」敏娜呆了片刻,坐在那裡盯著地板上的假髮,然後站起來跨過亨利,上樓。在天旋地轉中他聽到她在放洗澡水。他從跌落的地方坐起來,望著在手指間漂移的地毯花紋,嘔吐后他感覺稍微好些,但動不了。


醒來他便想到琳達,眼睛後面有點疼痛,怎麼房間里的感覺不大像是早上?樓下敏娜說:「你想吃點午飯嗎,我讓你多睡了會兒沒叫你。」但他穿好上學衣服,從挂鉤上取下書包,衝出家門跑到街上,敏娜追在後面叫他回來,潮濕的風吹拂他的頭髮,昨晚一場混亂,他肯定,敏娜因之而喪失了些什麼,使他可以輕易地跑開,聽著她的聲音漸漸變小。跑向琳達。到了學校他編了個理由,有點不舒服,這也不假。到了下午他的臉色依然白得足以令人信服。下午的課開始了,他向課桌走去,她等在那兒朝他微笑,準備將一個紙條塞進他手裡,紙條上寫著:「星期天你會來嗎?」以早上從家裡跑出時同樣的心情,他在反面寫上「會的」,手伸到桌子底下遞給她,兩個人手指交纏時,他捉住她,握了一會才放開。在他心窩裡、小腹底,血流在青春前夜的皮膚下微微跳動,上涌,像春花一樣綻放,又傳遞到衣服的皺褶里和悄然落地的紙條上。
一天下午喝完茶后,亨利打開房門,發現一個女孩俯卧在他床上。走近一點,那不是女孩,而是一套晚會裙裝、一副金色長發假髮套、一條白色緊身褲和一雙黑色淺口皮鞋。他屏住呼吸,碰碰那裙子,冰冷,滑溜溜地令人不快。拿起來便簌簌作響,全是荷葉邊和褶襇,一層一層的白緞和蕾絲,粉色鑲邊,背後還垂著一個別緻的蝴蝶結。他讓它重新伏到床上,這是他見過的最女孩氣的東西。他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不敢去碰那個看上去像有生命的假髮套。不是這些,不是他,敏娜真的想要他穿?他委屈地瞪著床上,拿起白色緊身褲,不是這些,肯定。要他穿成士兵,羅馬人,小僕役,這些都可以,但女孩不對勁。就像學校里他的那些好朋友一樣,亨利一點也不喜歡女孩,他躲著她們。她們喜歡扎堆,耍小把戲,一會兒咬耳朵一會兒傻樂,手拉手還傳紙條,總說我喜歡我喜歡,他們看到這些就咧嘴表示厭煩。亨利鬱悶地在房間里來回走,又坐到桌前背法語單詞,armoire櫥櫃,armoire櫥櫃,armoire櫥櫃……?每過一分鐘就回頭去看那些東西是否還在床上,還在。晚餐還有二十分鐘,那不可能,他不可能脫下自己的衣服穿上那些,儘管破壞了著裝儀式也是件可怕的事情。現在他聽到敏娜唱著歌出了浴室。她就在隔壁房間里上妝。他可以請求穿別的嗎,在她今天特地出門為他買來這些之後,在她告訴他這些假髮有多貴多難求之後。他遠遠地坐在床的另一頭,想要哭,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想念起媽媽來,可靠的,永遠不變的媽媽,總在交通部打字的媽媽。他聽見敏娜出了房門下樓等他,他開始脫鞋,然後又停住,他不想。敏娜朝上喊他,聲音並無異樣。「亨利,親愛的,下來了嗎?」他大聲說:「馬上。」但卻沒有動彈,沒法去碰那些東西,不想,即便假裝穿成一個女孩也不行。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她上來看了,他脫掉一隻鞋做做樣子,別無辦法。
放學時,他跪在她椅子後面,做出好像在包里找什麼東西的樣子,心想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再見到她了。她仍然坐在桌邊,在做不知道什麼的收尾,沒注意到他,於是亨利把包翻得更響,站起來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說:「那麼,再見了。」教室里回蕩著他的聲音。她站起來合上書,說:「我來背一個。」從他那裡拿過一個包,在他前面走出了教室。他們穿過寂靜的操場,亨利四周看了看,是否還有朋友在附近。有個女人站在校門旁邊,穿著皮外套,扎了個馬尾,看起來既老成又年輕。她朝琳達彎下腰,親了下她的嘴,看著站在幾步遠的亨利說:「你已經交上新朋友了嗎?」琳達只說了一句:「他叫亨利。」然後朝他說道:「這是我媽媽。」她媽媽朝亨利伸出了手,他走過來握了握手,像大人一樣。「亨利,我們可以帶你一程嗎?把你和你的包送回家。」她說著轉動手腕,向身後停著的一輛黑色大轎車約略示意一下。她把他的包放到後座上,建議他們都坐前面,他們照做了,琳達緊靠著他身上好讓她媽媽換擋。因為面具,他今天不需要直接回家,他已經告訴了敏娜他會晚些,於是他接受了邀請去喝茶。頂著車門坐著,聽琳達給她媽媽講新學校的第一天。駛過一條彎曲的卵石車道,他們停在一座紅磚大屋前面,周圍林木環繞,林間石楠低垂,一路向湖邊蔓延。他們繞著屋子散步時,琳達指給他看。那邊有個別墅,你透過樹林可以看到,那是肯伍德之家,那裡有許多古畫你可以免費參觀。還有倫勃朗的《自畫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畫。那麼《蒙娜·麗莎》算什麼?亨利想,但這一切都令他印象深刻。
晚餐后他們坐在炭火邊說話。敏娜穿著一件限量配給年代的新風貌裝,亨利穿著小爵爺服,長長的沉默之後,敏娜突然說:「你呢?你準備邀請誰?」他怔了幾分鐘沒有回答,想了想學校里的朋友們。在學校里他可不一樣,不是這個樣子。他玩追逐遊戲,對著牆踢足球。在班上,他把敏娜的一些話和故事當成自己的搬出來講,老師們因此認為他有點早熟。他有許多朋友,但都泛泛,不像有些人那樣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到了家裡面,靜坐在戲劇化場景和敏娜的情緒中,那麼專註免得錯接對白,他從未把這兩種狀態放在一起想過。一處九九藏書大而自由,有大窗和亞麻地毯,幾長排給他們掛外套的挂鉤,另一處則密集,他房間里的東西、兩杯茶和敏娜的遊戲。向敏娜敘述他的白天就像早餐時講起一個夢,真實而又不真實,最後他說:「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有誰。」和他一起踢足球的那些人能和敏娜共處一室嗎?「你難道在學校沒交到可以帶回家的朋友嗎?」亨利沒有回答。他們怎麼可能化裝,穿上戲服之類的東西呢?他肯定那不合適。
在伊思靈頓她家的客廳里,她把侄子拉到身邊,把他的小麻斑臉按到如今加過撐墊又灑了香水的胸上。這一幕在第二天去牛津街的計程車里又重演。她在那裡為他買了一瓶古龍水和一套蕾絲邊的小爵爺服。隨後幾個月里,她讓他的頭髮留得長過了衣領和耳朵,這在六十年代早期來說可謂新異。她鼓勵他為晚餐著裝,這正是本故事的主題。教他晚上如何從雞尾酒櫃里調兌她的飲品,她為他請了小提琴教師,還有舞蹈老師,生日時又請了裁縫,然後還有一個嗓音尖細而文雅的攝影師。亨利和敏娜盛裝端坐壁爐前,讓他為他們拍有帶褪色效果的淡褐彩照。這些全都是,敏娜告訴亨利,很好的訓練。
他知道有些話可以用來化解這個局面,但腦子裡卻一句也想不起來,有的只是眼前的東西,手指、手指下面桌布的圖案。它們佔據了他的注意力,他什麼都沒說。他走向門邊,經過敏娜的椅子後面,她轉身抓住他的胳膊肘,「這次不許大驚小怪。」然後把他推開。在樓梯頂,他想到她剛才所言,不許大驚小怪,一身用來羞辱他的新衣裝,因為遲到,因為攪了下午茶儀式。他靠近端正地躺在床上的女孩,還是上次那個。想也沒想他脫掉了衣服,不能再引發敏娜的狂怒,那種邪惡的衝動會將她變成陌生人,令他感到恐懼。他一邊害怕一邊哆嗦著,把冰冷的衣服套上身,那白色的緊身褲,手忙腳亂地,免得她以為他在磨蹭。他摸索到細細的皮帶繩,兩隻手互相夠著打結。他戴上假髮,站到鏡前扶正。站在那裡他抬頭看,他的動作僵住了,心窩裡又是一緊,因為現在她在他的睡房裡,頭髮隨意地散落在背上,她蒼白緊緻的皮膚,她的鼻子。他從水池邊拿起手鏡,從各個角度打量自己的臉,眼睛的顏色不一樣,他的更藍,鼻子也更大些。但第一眼,第一眼給他的震撼仍在。他脫掉假髮,那樣子就有點像小丑,黑短髮配晚會女裝,看得他直發笑。他把假髮又戴回去,在房間里跳了一小段舞,一瞬間亨利和琳達合二為一,比在車裡還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壓迫不再,他從敏娜的怒氣中解脫出來,隱身在這個女孩裏面。他開始梳理假髮,學著琳達放學回家后的樣子,從頭梳到尾。這樣頭髮不會分叉,她告訴他。
亨利吃著夾心手指餅,默默地點頭,他喜歡在一天的學校生活之後坐下來聽故事,而敏娜又那麼會講。喝到第二杯茶時輪到亨利講他的一天,相對平白而緩慢,像這樣:「我們先上了歷史課,然後唱歌,接著卡特先生領我們去漢普斯特德山上走,因為他說我們都像要睡著的樣子,然後就到了休息時間,休息過後我們上法語課,然後是作文課。」但敏娜插話延長了談話時間,「歷史是我喜歡的科目,我記得……」還有「漢普斯特德山是倫敦的制高點,你得小心不要掉下去了,親愛的。」還有作文,故事,他帶回來了嗎?打算讀一下嗎?等等,她得先坐得舒服點,好吧現在讀吧。他心裏說著不好意思,很不情願地從他的書包里抽出練習本。翻開撫平,開始念,聽起來像一個有自我意識的機器人在獨白,「因為半夜聽到的可怕哭聲,村子里沒人曾走近過灰崖上的城堡……」結尾時敏娜又是跺腳又是鼓掌,還像戲院後排的人那樣大叫,把茶杯高高舉起,「我們必須給你找一個代理人了,親愛的。」現在輪到她了,她拿過故事,婉轉激越地念起來,一邊還敲打茶匙製造音效,使他相信這個故事很棒,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但那天他沒去,那天他遇到了琳達。原本教室里的座位都排好了,兩個一桌,四個一組,中間一條通行過道。亨利是新來的,一個人得意地佔據了一整張桌子,這是因為其他人恰好都結成了對。他的書本、圖冊和兩個玩偶從一邊擺到另一邊,人很伸展地坐在後面,感覺很愜意。老師在解釋二十五英尺時,說大概就是從這裏到亨利那張桌子的距離,教室里每個人都轉過頭來看,當然這是亨利的桌子。星期一他的桌子邊坐了一個女孩,一個新來的女孩,她把自己的彩色鉛筆鋪在桌面上,好像那裡是她的領地。看到他瞪著她,她垂下目光,輕聲但並不退讓地說:「老師叫我坐這裏。」亨利皺著眉頭坐下,他的地盤被人侵犯了不說,還是個女孩。頭三節課她坐在旁邊,亨利就當沒人一樣,他目不斜視,因為朝旁邊看就意味著接受了她,這些顧盼的女孩就想抓住你的眼神。下課時他搶先起立,站到樓梯下面喝牛奶,避開他的朋友,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空了,才走回去為她清理出一半的桌子,他悶悶不樂地把一些零碎,發條火車的零件、舊衣服之類收拾起來,裝到兩個背包里,放到她的椅子後面,隱隱覺得自己做出了犧牲。他想讓她知道這有多麼不方便。她進來坐下時,不安地微笑了一下,但他很輕鬆,裝作不屑的樣子,搓著手向別處看去。
他在鏡子里看見了她,一個令人作嘔的漂亮小姑娘,他移開視線,凄慘地跟著敏娜下樓,在裙衣里發出怏怏的簌動,雙腿還不住地顫抖。敏娜現在變得快活了,拿他的不情不願開著緩和氣氛的玩笑,又說起今天去過的一個地方。也許是貝特西遊樂場吧。即便在迷亂恍惚中,亨利也感覺到她因他的扮相而興奮,因為吃飯時她兩次從位子上走到他坐的地方,吻他抱他,手指在衣服上摩挲。「沒事了,全都過去了。」後來敏娜喝了三杯葡萄酒,攤開手腳躺在扶手椅里。一個醉酒的士兵招呼著他的姑娘,想要她過來坐到長官的膝上。亨利徘徊在她夠不到的地方,內心十分恐懼——她是不是很邪惡?很瘋癲?他沒法確定,但著裝遊戲由此失去了樂趣,他感到這其中敏娜的強制意味,他不敢違拗她,在她推搡他的動作里,嘶竭的嗓音里,隱藏著一些模糊的東西,一些他還不能理解的東西,他把它們從腦海中趕開。因此那晚臨了,躲避著敏娜拉他上膝的手,瞥見房間里許多鏡子里的自己,那個穿著晚會裙衣的漂亮金髮小姑娘,他告訴自己:「都是為了她,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都是為了她,和我沒關係。」
她進了房間,是他從來沒見過的裝扮,一身軍官制服,神氣,挺括,薄搭扣肩章,褲子上鑲著一道紅帶。頭髮盤向腦後,也許還抹了油,閃亮的黑皮鞋,臉上畫著男人的粗線條和小鬍子。她大步走進房間,「親愛的,你怎麼還沒開始呢,我來幫你,這畢竟是要在背後系帶子的。」她開始松他的領帶。亨利麻木地站著,失去了抵抗。她那麼堅決,脫掉他的襯衫、褲子和另一隻鞋,襪子,然後怪怪的,脫掉了他的內褲。他洗過了嗎?她握著他的手腕,把他領到水池邊,旋風似的把他席捲了個遍。他光著身子站在房間中央,像在噩夢中。敏娜在床上的衣服里胡亂翻找著,找到了,拽在手裡轉過身,白色連褲|襪。亨利看在眼裡,心裏說著「不」。她彎下腰蹲到他腳邊,用歡快的語氣說:「抬起一隻腳。」一邊用手背敲了敲他一隻腳。但他挪不動,只是站在那兒,被她聲音里強忍的火氣給嚇住了。「來,亨利。不然晚餐吃不成了。」他動了動舌頭,終於說:「不,我不想穿那些。」她蹲在那裡有一會兒沒動,然後便直起身,死命地掐住他的小臂,湊近了緊盯著他的臉,像是要把他吃掉的表情。他看見一張脂粉填塞起來的面具,一個老男人,輕浮的疤痕線,下唇線憤怒地緊箍著牙齒。他的小腿開始發抖,接著全身都抖了起來。她搖搖他的胳膊,嘶聲說:「抬腳。」她等著,他慢慢動起來,但這一動使他失去控制,一股尿流不由地順腿蜿蜒而下。她再次把他推到水池邊,用毛巾飛快地給他擦拭,說:「抬腳。」亨利又怕又羞,不敢違抗,他抬起一隻腳,跟著另一隻,順從地接受那層層疊疊的裙衣從頭上套下,冰涼地貼在皮膚上,從後面用絲帶綁住。然後是連褲|襪,淺口皮鞋。最後是套得緊緊的假髮。金色頭髮垂過他的眼帘,隨意飄落在肩上。
很好的訓練?敏娜也未曾自問其中的含義。不過那肯定和舞台有關。敏娜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和舞台有關。總是在舞台上,即便只有一個觀眾在看,她一舉一動都為了他們,彷彿一種超自我,她不能冒犯他們和自己,因此有時精疲力竭后她會呻|吟一聲倒在床上,這聲呻|吟也是有板有眼,拿捏到位。早上起來坐在卧室妝鏡前梳妝,幾個裸|露的燈光在四周打出一個小小的馬蹄光圈,她覺得背後似乎有一千雙眼睛在注視她,因此每個動作都格外留意,要做得與眾不同。亨利並不善於洞察。他誤解了敏娜。敏娜唱歌時,或者舞動雙臂,踮足旋轉時,購買陽傘和戲服時,沖送奶人模仿他的口音時,還有高舉著盤子從廚房走向餐桌時,或者牙縫裡吹著某種進行曲的口哨,一邊用她總在穿的奇怪的芭蕾舞鞋打著拍子時,亨利以為這都是為了他。他有點不自在九九藏書,悶悶不樂——要不要鼓掌?該做點什麼?參与敏娜一起,否則敏娜會覺得他在生氣?有幾次,被敏娜的情緒感染,他也加入進來,搖搖晃晃地,跟著一起在屋子裡樂癲癲地瘋。可是敏娜的眼神分明在警示他這裏只容得下一位表演者,於是他就縮起手腳踅到最近的那把椅子里去了。

亨利舉起沉重的門環,讓它落在白色的大門上。克萊爾領他走入通向廚房的幽暗的走廊,「琳達星期天早上總是賴在床上,」他們在廚房的熒光燈下浮現,「你可以上樓去和她玩,但先和我說會兒話,喝杯熱飲吧。」他讓她脫下他的外套,又轉了個圈接受她對他的套裝的讚美。「我們得找件衣服給你玩的時候穿。」她給他沖了杯熱巧克力,他饒有興趣地聽她說話,一點也不擔心會聽到什麼令他驚訝的事情。她說很高興他能做琳達的朋友,又說琳達一天到晚都在說他,「她為你畫了張彩圖和一張素描,但不會給你看的,我知道。」她也想了解他,於是他說起他從舊貨店裡收集的零碎、紙板舞台和那些舊書,接著又說到了敏娜,她怎麼會講故事,因為她過去是演戲的,他以前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他想要告訴她所有的事情,著裝、醉酒,可他打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述,而且他希望她喜歡他,如果告訴她他醉成那個樣子,而且還吐在敏娜身上,恐怕她就不會了。她給他拿來一些玩時穿的衣服,一件淡藍的套頭衫和一條褪色的牛仔褲,是琳達的。她問他是否介意,他笑著說不。她走出廚房去接電話,一邊回頭叫他自己上琳達房間。回到那條通向樓梯的幽暗走廊,他不理解為什麼這裏只有兩頭亮著燈。上了樓梯平台,他在那隻巨大的柜子邊停下來,用手摸著上面的銅人,一行人,打頭的是富人,也許是新婚夫婦的親戚,全都穿得裙裾曳地,宛如大|波浪,鋪滿了街道和人行道,並且全都驕傲地挺著腰;他們後面是些市民,一群烏合之眾,每人手上都拿著葡萄酒杯,跌跌撞撞,相互推搡,醉醺醺嘲笑著面前的人。他眼前有一扇開著的門,往裡張望,是一個卧室,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卧室,一張很大的雙人床放在中間,四面都不靠牆。他往裡走了幾步,床沒整理,中間拱起,這會兒他能看到有個男人臉朝下睡著,他嚇了一跳,趕忙退出來回到平台,悄悄把門關上。他記起琳達的衣服還留在主樓梯上,於是找了來,跑上第二段樓梯到了琳達的房間。
聖誕節前的一個下午,放學遲天又冷,茶碟邊有一疊東西,敏娜放在他肯定會看到的地方,一疊平整的白色小卡片,上面一行精緻、瘦長、裝飾性的手寫圓體字:敏娜和亨利邀請您參加派對。來賓須化裝。敬請賜復。亨利看了幾張,上面自己的印刷體名字有些陌生,他抬頭看向正看著他的敏娜,一種忍俊不禁的氛圍在他們中間升騰,在唇邊一觸即發,她在等待。他有點興奮,但由於被期待,卻不知道如何表達。於是他弱弱地說,很好啊。但錯了,他根本不是這麼覺得的,從來沒參加過晚會,也從未上過請柬,再說敏娜的行事風格也使得這件事情很難說,需要知道更多。「化裝,化什麼樣的裝呢?」但太遲了,他這麼說的時候,敏娜大笑著站起來,跳著芭蕾步昂然穿過房間,同時和著步調一遍遍唱著:「這很好嗎?好——嗎?好——嗎?好——嗎?」他不自在地望著她在屋子裡轉了個圈,又回到他的座位和桌子邊。她站到椅子後面,裝出慈愛的樣子把他的頭髮弄亂,撥拉著,刺痛了他的眼睛。「亨利,親愛的,可以說很難搞,很奇妙,很要命,但不能說很好。我們做的事情沒有很好的。」邊說邊用手指卷繞他的頭髮。他頭一偏,轉頭向上看她。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斜眼瞪視逮了個正著,這時她緩和了一點,帶著真正的憐愛摟住他。「我們的生活里將有一次快樂時光,你不開心嗎?你覺得那些卡片如何?」他又拿起卡片,一本正經地說:「誰也不敢不來。」她語調中隱隱的邪氣消失了,一邊倒茶一邊告訴他,化裝必須要不被看出來,要能在她將要邀請的朋友們中間製造出玩笑和逸聞。
壞心情漸漸消退,他開始好奇,偷偷地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幾下,她身上一些奪目之處觸動了他,比如金色陽光一樣的美麗長發散落在後背柔軟的羊毛衣上,白得像紙、沒有血色的透明皮膚,然後是鼻子,挺拔緊緻,像馬一樣張開鼻翼,還有她略帶驚恐的灰色大眼睛。知道他又在看自己,她微微翹起嘴角做出欲笑的樣子,這個動作讓亨利心窩裡小小地一驚,有點不自在。於是他把目光移向教室前面,依稀明白了他們說這個或那個女孩美麗時指的是什麼,但以前這在他似乎總像是一個敏娜式的誇張。

「午飯時我看到茱莉·弗蘭克在三桶猛吃海喝,她還和那個職業賽馬手還是馴馬師什麼的同居,卻不想結婚,這個惡毒的婊子,亨利。『茱莉,』我說,『你那天廣播的馬克辛娜流產的八卦現在怎麼樣了?』——我跟你說過這個吧?——『流產?』她說,『哦,那件事。說笑罷了。敏娜,僅此而已。』『說笑?』我說,『我那天到那裡時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哦哦,那麼現在呢?』她說。」
她無疑令他憂慮,但別的方面又還好。每天下午放學歸家,茶點已準備好了,花樣別緻,幾色他愛吃的點心,蛋撻和烤圓麵包,然後是閑談。敏娜開始敘述她白天的見聞和秘事,這時候更像妻子而不是姨媽。她邊吃邊飛快地說,噴出麵包屑,油脂在她嘴唇上方勾出一彎月牙。
她正坐在床上用黑色蠟筆在一張白卡紙上畫畫。看見他進來,就問他,「你怎麼上氣不接下氣?」亨利坐到床上,「我跑上樓的,我看見一個男的睡在一間卧室里,看上去像死了一樣。」琳達手中的畫板掉到地上,大笑道:「那是西奧,我不是跟你說過他嗎?」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兒,「星期天我醒得很早,不過要到吃午飯才起床。」他揚了揚那兩件衣服,「你媽媽給我的,我在哪兒換?」「就在這兒,當然,你腳邊有個衣架,你可以把外套放進衣櫥里。」她又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現在只露出眼睛,看著他把衣服掛好,過來坐到她身邊。沒穿外套和褲子,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透過厚厚的毯子抵達他裸|露的腿上。他把腿壓在她的上面,盯著枕頭上散開如扇的黃頭髮。兩個人忽然迸發出一陣莫名的大笑。琳達從被子里伸出手,拉拉他的胳膊肘。「你為什麼不也躺進來呢?」亨利站起身,「那好。」她把頭縮進被子里咯咯傻笑,悶聲悶氣地叫道:「可是你得先把衣服統統脫掉。」他照做了,爬進去躺到她身邊,他的身體要比琳達涼,他躺下時她打了個寒戰,他的胸貼著了她的背。她翻過身面朝著他,在粉紅色的幽暗中,她散發出奶香和小獸的味道。過後當他獨自回想時,這就是那個星期天的開始和結束,他的心跳從枕頭怦然傳到耳朵,他抬過一下頭,好讓她拔出被壓住的頭髮。他們說著話,主要是關於學校的,她在那裡的第一個星期,他們都認識的朋友和老師。那天發生的其他事情似乎都顯得不太真實,比如,他穿上琳達的套頭衫和牛仔褲,吃過午飯,和成群結隊的人一起在漢普斯特德園地上漫無目的地散步,琳達帶他去肯伍德之家看畫,冷艷的貴婦,與她們相貌迥異的孩子,他們在倫勃朗的畫前站了很久,都認同它是那裡最好的,甚至是世上最好的,儘管琳達不喜歡頭像周圍的黑暗。她想去看他的房間,然後他們坐在撒繆爾·約翰遜的夏屋裡,可以肯定他是一個著名的作家,可是哪個年代的?寫過什麼?然後他們又和許多人一起,在冬天的陰鬱中,穿過園地走回來。他鑽出毯子來透氣,她臉斜靠在他的胸上,後來也鑽了出來。兩個人額頭相抵,又眯了半個小時,難道那些都只發生在這半小時的睡夢中?只是夢境的延伸?實際上他們只是在那裡躺了半個小時,也許久一些。那晚回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他這麼覺得。
第二天她沒有再問起,但滔滔不絕地盡訴心中湧現的細節和主意,她整天沒想別的事情。為了加強化裝的效果,房間里的光線要昏暗。「即便最好的朋友也無法認出彼此。」而化裝也將一直是個秘密,沒有人會知道哪個是敏娜,她可以四處走動,開心玩樂,讓他們自己拿飲料喝,自我介紹——當然是假名字——他們全都是舞台上的人,化裝大師,塑造人物的藝術家,因為這在敏娜看來的就是表演藝術,塑造自我,換句話說就是偽裝。她氣也不歇地講著這些細節,在浴室里時又突然想到,當然要有紅燈泡,一個潘趣酒的酒單,在某處放出音樂,也許我們還要點上幾支香。然後請帖被送走了,所有能做的安排都做了,還有兩星期。因此敏娜和亨利不再談論這件事。她認得他所有的裝束,因為那都是她買的,而她不想在那天認出他,因此給了他買衣服的錢。他必須自己去買,而且要保證自己保守秘密。星期六走了一整天,他在海伯里和伊斯靈頓地鐵站的一箇舊貨店裡找到了,放在照相機、破舊的剃鬚刀和發黃的書中間,有點像怪物鮑里斯·卡洛夫的臉,用布做的,在眼睛和嘴巴處挖了幾個洞。套到頭上時有點像風帽的形狀。金屬絲做的頭髮向四面八方張開,看上很滑稽,會叫人吃一驚,但不嚇人,那個男人說值三十先令。那天他身上沒帶錢,於是跟那個人說他星期一放學後會順路過來買。read•99csw.com
下午茶和告白大概要進行兩小時。之後他們便回各自的房間,為晚餐著裝。過了九月,亨利發現爐火在房中晃動,牆上繚繞著傢具的投影,而他的衣服或者說裝扮攤開在床上,是敏娜為他當晚挑的。為晚餐著裝。這中間的兩小時,辛普森太太會自己拿鑰匙開門進來,把飯做好再走;敏娜則洗好澡,戴著墨鏡躺到人造陽光下;亨利做功課,讀他的老書,擺弄他的舊破爛。敏娜和亨利在大英博物館附近潮濕的書店裡發現了這些舊書和圖冊,又從波托貝洛路、肯敦市場和肯特城的舊貨店裡收集來這些破爛。一塊木頭,上面刻著的一排漸漸變小的黃眼大象;一列油漆鐵皮做的發條火車,還能走;一個掉了線的木偶;一隻泡在罈子里的蝎子;還有一個維多利亞式兒童舞台,根據一本措辭古雅的腳本冊子,可供兩個人表演《一千零一夜》的場景。兩個月里他們在不同的背景前把褪色的卡紙人推來推去,輕輕轉動手腕將它們變換,還用小刀和茶匙模擬刀劍格鬥。敏娜很緊張地跪在那裡,有時他忘了詞她就很生氣,他經常忘。好在她自己也有不記得的時候,於是他們便大笑。敏娜會模仿各種人說話的嗓音,壞蛋的主人的王子的女主人公的原告的,想要教會他,但卻徒勞,他們又大笑起來,因為亨利只能發出兩種嗓音,一種高一種低。敏娜厭倦了紙板舞台,現在只有亨利會在爐火前把它拿出來,因為害羞,他只是在心裏默念人物的對話。晚飯前二十分鐘,他脫掉校服,洗洗手,穿上敏娜安排好的戲服,到餐廳里和同樣穿著戲服的她一起吃飯。
他能告訴她鏡前的一瞥嗎,亨利和琳達的樣子融合在一起,他們如何在一瞬間合而為一,他如何感到解脫,並在敏娜進來前輕輕起舞?他想告訴她,但得解釋很多其他東西,關於敏娜的。從哪裡開始呢?怎麼解釋那些並非遊戲的遊戲呢?因此他只是轉而告訴她那天下午要去買面具,有點像妖怪,「但只會讓你笑,不會讓你跑。」這意味著他也告訴了她派對的事情,他的名字和敏娜的一起印在卡片上,所有的人都化了裝,沒有人知道你是誰,誰都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事情,因為那沒關係。大家放學后他們還在空落的操場上,編排著在沒人知道你是誰的情況下你能做什麼。她想來嗎?想,她很想。她媽媽穿過操場向他們走來,親了親琳達,挽著亨利的肩,他們一起向車子走去。琳達把亨利的面具和亨利的派對說給媽媽聽,克萊爾說她會去,那聽起來很有意思。他們互道再見。
人長大後會戀愛,亨利知道這個,和一個你遇到的女孩,到那時你會結婚,但得遇到一個你喜歡的女孩才行。他會怎樣呢,大多數女孩在他看來都無法理解。可這個,儘管他能看見她的胳膊肘幾乎到了他這半邊,這個如此嬌弱,與眾不同。他想要摸摸她的脖子,或者把腳挨著她的腳邊,亨利會為這些不曾有過的,這些紛亂的感覺而愧疚嗎?到了歷史課,大家都在畫一張挪威地圖,給箭頭指向南方的海盜船上色。他碰了碰她的胳膊,「我可以借一支藍色鉛筆嗎?」「海藍還是天藍?」「海藍。」她找了一支筆給她,告訴他她叫琳達。握著還帶著她手溫的筆,他低頭格外投入地畫起來,塗出一條藍色暈圈作海岸線,他用它在離眼睛三英寸遠的地方忙上忙下,讓聲音聽起來像是琳達,琳達,琳達。然後他想起來,輕輕地說:「我是亨利。」灰色眼睛又睜大了些,表示聽到了,「亨利?」「是的。」被自己嚇到了,他午飯時繞開她,確定是另外一張桌子才坐下來吃他的飯。他大聲地穿過操場尋找他的朋友們,他們笑他,瞧你得了個女孩。他做出一個厭惡得顫抖的動作,逗得他們大笑,讓他加入進來。他們對著操場的牆壁踢足球,亨利叫得最響,揮舞著胳膊和拳頭。但球飛過了牆頭,他們站在那裡等著時,他的心卻早已溜回了教室,想要坐到女孩的旁邊。等他回去時,她已經在那兒了,他微微點頭,讓她知道他看見了她的微笑。下午緩慢沉悶地一點點流逝,她的存在令他在椅子上輾轉反側,既不想讓時間停止也不情願讓時間繼續。
很好的訓練是為了?亨利沒有對她或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他不是敏感而善於內省的一類,只是把這樣的新生活和自戀情結看成現實的一部分,毫無意見地接受。現實是他媽媽去世了,六個月來她的形象淡去如渺茫的星辰。當然還是有一些細節,他會提出疑問。當攝影師躍身穿過房間去收拾他的三腳架然後離開時,亨利從門口走回來,問敏娜,「為什麼那個人聲音那麼滑稽?」但他滿足於對敏娜的話似懂非懂。「我想,親愛的,那是因為他是個怪人。」一包沉甸甸的照片很快寄抵,敏娜跑出廚房,尋找她的眼鏡,又是尖叫又是傻笑,用手指撕扯著硬邦邦的棕色紙袋。在照片的邊緣,棕色漸漸淡如煙靄,似乎很珍貴,卻又不真實。裏面的亨利,蒼白,被動,直著背,一手輕搭在敏娜的肩頭。她則坐在鋼琴凳上,長裙鋪地散開,頭微微後仰,腰背挺出貴婦式的弓形身姿。頭髮挽成小黑髻垂於後頸。敏娜大笑起來,激動地摸索眼鏡,好把照片拿遠點看清楚,卻一轉身撞翻了牛奶罐,於是笑得愈發厲害,向後蹦到椅子里,避開從兩腿之間滴答到地上的白色涓流。她邊笑邊問:「你覺得如何?親愛的?效果很棒吧?」「還行吧,」亨利說,「我覺得」。
敏娜壓根沒提昨晚的事情,而是給他切了幾片蛋糕,說話又快又多,拿他出門時的樣子小小地打趣了一下,她又變回了自己。在廚房裡亨利看見泡在一桶水裡的裙子,像一條罕見的死魚。他猶豫了一下說:「我的那個朋友,她家人請我星期天去她家玩。」敏娜淡淡地說:「是嗎,我見過你的朋友嗎,你怎麼不請他來參加派對呢?」「我已經請過了,他們想我星期天過去。」為什麼要刻意不提他朋友的性別呢?敏娜含糊地說:「到時候看吧。」但他站在她後面,跟著她出了廚房:「可你瞧我明天得告訴人家。」他的語調招來一陣沉默,過後揭曉了答案。她笑了笑,伸手把他眼睛上的頭髮撥開,用友好緩和的語氣說:「我想不要吧,親愛的。那樣你昨晚落下的功課怎麼辦呢?」邊說邊推著他走到樓梯腳下。他往一旁站住,「可他們請我去,我也想去。」敏娜笑呵呵地:「我想沒那麼當真吧,親愛的。」「我想去。」她把手從他肩上挪開,坐到最底下的一級樓梯上,雙手托腮,想了很久,然後說:「那你出去和朋友一起玩,我星期天做什麼呢?」這個突然的轉變,使從之前的請求者一下子變成了施予者,他站著而她坐在他腳邊,他愣住了,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她說:「嗯?」向他伸出雙手。他向她靠近了點,近到她能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她從眼鏡上方看著他。她摘下眼鏡,他看到她眼眶濕了。不對呀,這多可怕,現在他感到身負著可怕的壓力,一個人有這麼重要嗎?她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好吧,」他說,「我留下。」
她媽媽在沖茶,琳達帶亨利去看她的房間,穿過一條鋪著厚地毯,腳步悄無聲息的走廊,進到一個門廳里。一段寬大的樓梯從這裏起步,上去是一個馬蹄狀的大平台。樓梯在這裏分成兩個方向,平台的一頭放著一座老爺鍾,另一頭放著一隻巨大的柜子,上麵包了黃銅,鑲著人物畫。琳達告訴他,這是一隻嫁妝櫃,他們用來給新娘裝禮物的,有四百多年歷史了。他們走上另一段樓梯,這所房子全是你家的嗎?「過去是爸爸的,但他走了,現在是媽咪的。」「他去哪裡了?」「想和別人結婚,不想和媽咪在一起,所以他們離婚了。」「所以他給你媽——媽媽這所房子做補償。」他沒法把「媽咪」說出口。琳達的房間簡直就是一個有床的雜物堆。東西鋪了一地,堵塞了門道。玩具搖床,娃娃,它們的衣服,紙牌和紙牌屑,牆上掛著一塊大黑板,床也沒鋪,床單拖到了房間中央。旁邊是枕頭,妝鏡前放著瓶瓶罐罐和發刷。牆全是粉紅色的,陌生的女孩氣息,令他興奮。「你不要收拾的嗎?」「今天早上我們打了一陣枕頭仗。我喜歡亂亂的,你呢?」亨利跟著琳達走下樓,要是能找到個地方,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當然好。
敏娜洗完澡穿著平常的裙子下來,又變回了她自己。她扶他站起來,領他到爐火邊,為他脫下裙子,拿進廚房泡在一個水桶里。她拾起假髮,牽著他的手,教他走樓梯,並且一步一唱像哄小孩似的,「一啊二啊三和……」在他的睡房裡,他斜靠在她的肩上,她一邊幫他脫去剩下的衣服,找來睡衣,一邊不停地說,她第一次喝醉的時候……哦第二天什麼都不記得了,亨利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但聽出來她的語氣還好,就像認出她的裙子一樣認出了她的聲音。他仰面躺在床上,她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讓房間不要轉那麼厲害,樓下敏娜唱著念著那首九_九_藏_書歌:「士兵需要姑娘,雄獅需要頸鬣;要她溫柔耳語,要她吻去傷痛。」她撫摩著他的頭髮。早上醒來時,他發現假髮躺在他的枕頭旁邊,一定是夜裡掉下來的。
兩天後布里安妮去世,她的姐姐,亨利的媽媽。於是混淆日子的敏娜說服了葬禮茶會上的敏娜,她這麼告訴朋友,她放棄舞台來照料姐姐十歲的孩子,他需要一個現實中的母親,敏娜說道,現實的母親。可敏娜是一個超現實的母親。
喝茶的時候,琳達的媽媽說,他可以叫她克萊爾,然後又問他還需要點什麼?「不,謝謝,克萊爾。」這讓琳達給滿口的飲料嗆了一下,亨利和克萊爾拍著她的背,他們繼續沒來由地大笑。琳達緊拽著亨利,免得自己滾落到地上。其間一個高個男子往廚房裡探了下頭。他長著濃黑的眉毛,微笑著說,「玩得開心哦。」就不見了。亨利穿上外套準備離開時,問琳達這個男人是誰。琳達告訴他這是西奧,有時會過來跟他們一起住,然後耳語道:「他睡在媽咪的床上。」「那是為啥?」話一出口他就想收回,琳達用外套掩面偷笑起來。三個人又坐到了前排,擠在一起。車子開出去一點,琳達想要他們唱法語歌「兩隻老虎」,他們唱了一路,直到伊斯靈頓,那麼大聲,遇到紅燈停車時,旁邊車裡的人都聽到了,透過車窗沖他們微笑。克萊爾在亨利家門前停車時,歌聲止住了,一時間非常安靜。他伸手從後座上拿包,一邊咕噥著說「謝謝你們……」可克萊爾打斷了他,問他星期天願意過來嗎?琳達叫起來那可要玩上一整天,一下子三個人都在說話。克萊爾說,如果他想來她會開車過來接他。琳達說要帶他去看肯伍德之家裡的名畫,而亨利說他得先回家問問敏娜,但他肯定是可以的。琳達捏著他的手說:「學校見。」他們喊著,揮著手,又一輪合唱聲響起,淹沒在一輛貨車開過的轟隆聲里。他們把他和他的包留在了路邊,過了一會他才進屋。
她拉著他的胳膊想讓他靠得更近些,但他把手抽出來,繞過她跑上樓。他把床上的棕色外套搭到椅子上,仰面躺到床上,滿懷愧疚地,想把琳達的影子驅開。敏娜走進來,坐到他旁邊,注視著他的臉,他轉開不去看她。他不想再看到她的眼睛,她只是坐在那裡玩毯子角,用手指捻來捻去。敏娜用手指梳他的頭髮,他身體一下變得僵硬,盼著她停下來。他不喜歡她的手指靠近他的臉,現在不行。「你生我的氣了,親愛的?」他搖搖頭,仍然不看她。「你生我的氣了,我看得出來。」她站在桌邊拿起一塊粗糙的木頭,他雕了幾個月了,想做成一條劍魚。但他既不能賦予它力量,也不能讓它的軀幹變得柔軟彎曲,它還只不過是一段木頭,一條孩童意義上的魚。敏娜拿在手裡轉來轉去,眼睛盯著它,卻並不在看。在天花板上,有一座寬大的樓梯上行到一半分成兩個方向,琳達和克萊爾在卧房裡打枕頭仗,大概克萊爾想讓琳達高興起來吧,因為那是她第一天上新學校,還有那個濃眉的高個子男人,他和克萊爾睡在同一張床上。敏娜說:「你真的想去,是嗎?」亨利說:「沒關係,真的這沒那麼重要。」敏娜轉著手裡的木頭,「你想去的話,就去吧。」亨利坐起來,他還沒有大到能夠理解人們愛玩的一些小把戲,他還不夠大,於是他說:「那好吧,我就去了。」敏娜離開了房間,手裡仍握著那條無力的劍魚。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那家店鋪,因為不想讓敏娜又怪他晚回家。櫃檯后的男人,喜歡逗逗小男孩,故作幽默其實卻不好玩。「哪裡著火了?」看見亨利進來他這麼說,假裝要去拿急救工具。亨利飛快地說:「我是來拿面具的。」那個男人慢條斯理地從櫃檯上靠過來,笑話就在嘴邊,他似乎等不及要說出來。「有意思,我以為你已經戴了呢。」然後瞧著亨利的臉,等他一齊和聲大笑。亨利朝他微微一笑:「你說了會幫我留著的。」「讓我們瞧瞧,」他煞有介事地在日曆上翻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吸了口氣拖長聲音,「如果我沒記錯——哦——的話,今天是星期二。」說著沖他的顧客小亨利燦爛一笑,彎彎眉毛,看著他著急。「那你還有嗎?」他仍舊聳著眉毛,伸出一個指頭,這個誰也逗不笑的傻瓜。「這是問題的關鍵,我還有嗎?」就在亨利開始理解世上緣何有暴力這回事的時候,他伸手到櫃檯下面去找了,「讓我看看,這裡有些什麼。」然後把面具拿了出來,亨利的面具。「你能幫我包起來嗎?你知道這需要保密的。」那個男人,亨利這時才看清,是一個老人,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人仔細地把他的面具用兩層硬牛皮紙包好,又幫他找了箇舊網兜拎起來。現在他默不作聲了,亨利希望他能再開上幾個蹩腳的玩笑,至少他還聽得明白。但他只說了一個字「給」,把包裹遞給櫃檯外的亨利。亨利離開店鋪時喊了聲「再見」,但那個人已經走進裡屋,沒有聽見。
敏娜千方百計地收集了很多戲裝、便裝、禮服、舊衣,把它們縫改合身,塞滿了三個衣櫥。現在她也為亨利收集。幾件在牛津街定做的套裝,但其他都是多餘的存貨,來自瀕臨散夥的業餘戲班或者被人遺忘的啞劇團,也有一流戲服商的二手貨,瞧,這是她的愛好。亨利為晚餐穿過了一個士兵的制服,一家美國酒店戰前的電梯司乘的工作服,那個人肯定是個老人了,一件類似僧袍的衣服,還有牧童的牧羊罩衫,出自維吉爾的田園牧歌,牧歌曾由高六預科班的姑娘們排演成歌舞劇,是由當時的年級長編寫和設計的,而敏娜也曾是年級長。亨利也不好奇,很順從地每天晚上穿上放在床尾的衣服,來到樓下,看見敏娜穿著有襯墊和鯨骨撐的裙裝,或是綴著亮片的貓女裝,有時還扮成了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護士。但她沒什麼不同,也不扮演戲服代表的角色。她對兩人的造型不做任何評價,看上去好像想要忘掉這碼事。她吃著飯,伸著懶腰,喝著外甥遞過來的飲料,他就是這樣被訓練的。亨利接受了這種生活規律,喜歡上了漫長的茶點儀式和固定的私密時段,放學路上他就想今天她準備了什麼給他穿,希望在床上發現新東西。但敏娜很神秘,喝茶時並不會提醒他今天有什麼新衣服,而是讓他自己去發現,當他穿著一件她找來的托加袍,站在那裡為她調酒,並給自己倒上一杯檸檬汁時,她心中暗笑。在客廳里兩人隔空舉杯致意,默默無語。她將他扳轉身,在心裏默記需要修改的地方,然後開始吃飯,如往常一樣的閑談,她過去舞台上的故事,或別人的故事。那都是些很奇怪的事,但不知道怎麼在亨利聽來卻沒什麼特別,並且在冬天里烘托出家的氣息。
事情和他預想的不太一樣,事情從來不會如你所想,不會一模一樣。那天她忘了買紅燈泡,現在去買已經太晚了,因為店鋪都打烊了;潘趣酒的單子放在一個信封里,現在也來不及去找了,敏娜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筐的瓶裝酒,葡萄酒為主,她說,因為幾乎人人都愛喝葡萄酒,還有兩大壺蘋果汁,是為那些不喝酒的人準備的。也不是亨利從來沒見過的盒式錄音機,而是一台從辛普森太太的兒子那裡借來的老唱機,還有從辛普森太太那裡借來的老唱片。派對在他的預想中,房子應該更大,房間個個都是大廳,天花板的高度令客人們顯得矮小,音樂從四面八方澎湃而至,裝扮異域風情,外國王子、食屍鬼、船長諸如此類,還有戴著面具的他。可是現在,時間已近,第一個客人就要來到,可房間還只是平常那麼大,怎麼可能兩樣呢?音樂只是從一個角落傳來,沉悶還帶著沙沙的雜音。現在第一批客人到了,亨利為他們開門,戴著他那張三十先令、表情驚駭的面具。來的客人都只是化裝成平常人的樣子,抑或他們根本沒化裝?他們沒有仔細讀請柬?他默默地立在門邊,手拉著門,他們從他身邊魚貫而入,點點頭似乎不覺得他的面具有什麼特別,只是誰家的小男孩站在那裡開門而已。他們三三兩兩地走過,言笑晏晏,自己倒飲料喝,然後談笑更歡。穿著黑色灰色西服的男人們,雙手深深插入口袋,和旁邊的人交談時,身體搖來擺去;婦人們挽著灰色的盤發,手指撫弄著玻璃杯;他們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敏娜在樓上,準備悄悄下來,化著裝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客人當中。他四下張望,她可能已經在這裏了,可沒有一個女人,或者男人,看上去像她。他穿行在交談的人群中,那些男人有些不對勁,那些女人也是,這一個的屁股,另外一些的肩膀。一個矮男人,禿頭,渾身香水味,他的脖子對襯衫來說太細了,領結有他的拳頭那麼大。尋找敏娜時亨利從他身邊走過,他朝他彎下腰,「你一定是亨利。」他的嗓音尖細刺耳。「你一定是,我可以從你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他站直了哈哈大笑,轉過身去看是否有人聽到了他的笑話。亨利等著,就像那次在店裡等著別人的玩笑一樣。那個禿頭矮男人又向他轉回身,想打圓場,壓低聲音說:「我知道是你當然是因為身高咯。親愛的,你知道我是誰嗎?」亨利搖了搖頭,只見那個男人把指頭伸到禿頂上,用大拇指和食指揭起一點頭皮,讓他看https://read.99csw.com那下面不是骨頭和腦子,而是頭髮,拳曲的黑波浪,完了他又把頭皮蓋上,「現在你能猜到了嗎?不能?」他高興起來,顯得很得意,把腰再彎得低點,跟亨利耳語:「我是你的露西阿姨。」然後就走開了。露西,那些不是阿姨的阿姨中的一個,是敏娜的朋友,早上會來喝咖啡,想要亨利參加她的小劇團,一直想要他加入,這事被耽擱並不是因為他拒絕,而是敏娜,也許有點妒忌吧,不想讓他去,所以不要緊。可敏娜,那些大屁股男人,那些壯碩的女人,哪一個是她呢?或者她還在上面等,等他們都喝上更多的葡萄酒?他透過面具的窟窿喝酒,想起上回他的初次,和事後泡在水桶中的裙衣,它現在在哪兒?他把酒飛快地咽下喉嚨,不去辨味,可齒間澀麻的感覺舌頭也舔不去。他一邊尋找著敏娜,一邊等待即將來到的琳達,沒化裝的琳達,他告訴她沒必要化裝,因為沒人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所有的陌生人都等於化了裝,可是這是一個派對嗎?他們全都站在那裡,交談,說笑,從這一群竄到那一群,沒有人聽唱機,也聽不到,如此嘈雜。沒有人換唱片,派對該是這樣的嗎?他自己去換唱片,伸手去夠唱片套,一個掉了皮的破爛的硬紙板,這時一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隻老手,他抬頭看見一個老男人,很老的男人,耷拉著一邊肩膀,彎下腰來,背上的駝在外套下面微微拱起,頭髮分得很開,下巴上一撮鬍子,嘴唇上面一塊亮斑的地方卻寸毛不生。這個男人抓住他的手腕握了一下,然後放掉:「別費事,反正沒人聽得見。」亨利面朝這個男人,戒備地拿起葡萄酒杯:「你化了裝嗎?是不是每個人都化了裝?」那個人戳了戳自己的肩膀,看樣子不疼:「這個怎麼能偽裝出來呢?」「那可能是化裝的一部分,我是說用墊子或者……」亨利的話音低下去,淹沒在鼎沸的人聲中。那個男人轉過去把背對著亨利,大聲說,「你摸,摸摸看再告訴我這到底是不是墊子。」像喝酒一樣,這樣的事情只要做得快,就能做到,飛快把它吞下肚就好了。他伸出手去碰碰那個人的背,又縮回來,那人說這不夠,這麼摸分不出是不是墊子做的,於是他又伸出手,這次他用手指撫摸著駝背。戴著表情驚駭又怪笑的面具,頭髮四面炸開,染色的嘴唇被酒液浸潤,這個獰笑著的小怪物用手觸摸著老人既硬又軟的駝背,直到那人滿意了,轉過身說:「這樣的東西你是藏不掉的。」然後走到房間另一邊,獨自站在那裡,一邊喝著酒一邊朝人們怪笑。亨利也把杯子倒滿了,一邊喝著,一邊在一群群談話的人中間遊盪,他們的聲音在周圍起起落落,悲咽的風琴聲停了,這些讓他有點頭暈,要靠著桌子支撐身體,他在等,敏娜在哪裡?琳達呢?沒有人令彼此困惑,那些交談的人,那些喝酒的人,認為化裝之後他們知道自己現在是誰,發現說話是那麼隨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完全沒問題。當你不是你自己的時候,你還是某個人,那個人會承擔過錯,過錯,什麼過錯?亨利用兩隻手抓緊桌沿,什麼過錯?他此刻在想什麼?酒,還要酒。某種不安的情緒讓他每十秒鐘就把酒杯舉到嘴邊,因為不被注意,因為做了大人的派對上不起眼的小不點,某個負責開門迎客的小男孩,因為一切並未如他想象的那麼新奇,為此種種他喝掉了四杯葡萄酒。在房間的遠端有個男人從人群里走出來,手持酒杯搖搖晃晃地後退,跌進他背後的一張大椅子里,躺在那兒衝著笑他的人哈哈大笑。亨利的話在腦子裡結結巴巴,像廣告牌上的大數字,慢慢跳出來。如果鬆開桌子,他就會摔到地上。是摔到地上的怪物,還是亨利,該來承擔過錯呢?他又想起來,穿上別人的衣服,裝成他們,你就得為他們所做的事情承擔過錯,或者你作為他們所做的……?那些大數字出來得那麼慢,這些事情意味著什麼。當敏娜為晚餐著裝時,當她做她做過的事情時,她以為她是誰?那件泡在桶中像珍稀海洋生物一樣的裙子,他們站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開玩笑地討論化裝后你可以做些什麼,克萊爾向他們走來,看上去又老成又年輕,還有那個用毛巾擦拭他大腿的軍官,那個床上的男人,倫勃朗頭像後面的黑色,琳達在那裡說她更喜歡,琳達在那裡,琳達在房間的另一邊,背對著他,瀑布般的頭髮像漫遊奇境里的艾麗斯一樣,房間里太多的聲音,她聽不到他在喊她。他不能從桌子上放手。她在和那個躺在椅子里的男人說話,那個椅子里的男人,那些大數子,那個椅子里的男人在把琳達往膝上拉,琳達和亨利,他站在卧室鏡子前感到解脫,同時作為琳達和亨利輕輕起舞,那個人把琳達往膝上拉,緊緊箍住她的頭,她害怕得動不了,被嚇呆了,舌頭不聽使喚,誰又能在嘈雜聲里聽見她?椅子里那個人在用一隻手解襯衫的紐扣,人們錯落的話音此時一片鼎沸,沒人能看到,椅子里的男人把她的臉緊緊按到自己身上,不讓她走,亨利想這是誰的過錯?從桌子上放開手,慢慢地,踉踉蹌蹌地,酒氣在胃裡翻湧,他開始穿過擁擠的房間朝他們挪去。
除去她身上那些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叫他害怕,亨利大多數時候還是喜歡她的。她是他的朋友,她總是想讓他笑,而不是叫他去做這做那。她會模仿各種滑稽的嗓音逗他發笑。講故事講到興奮處,她經常講到興奮處,她會手舞足蹈演給他看,客廳變成了舞台。「那天黛博拉辭別丈夫,徑直去往巴士車站……」這裏敏娜搖擺雙臂向房間中央邁了幾步……「但這時她忽然記起午飯時間村子里不會有公共汽車過來……」手搭涼棚她在房間里四下尋找巴士,然後另一隻手飛貼到嘴唇上,瞠目,張口,恍然記起的表情漫過她的臉,彷彿太陽從烏雲後面出來……「於是她便回家去吃午飯……」又邁了幾步……「她丈夫在兩個空盤子前,打著飽嗝說,『啊,我不知道你要回來,就把你的也吃了。』」……雙手叉腰敏娜向亨利鼓出雙眼,他現在成了坐在桌邊的丈夫,他在想要不要參与進去,往椅背上一靠再打個飽嗝,但他卻笑了起來,因為敏娜在大笑。故事講到結尾時她總是這樣大笑。敏娜時常在電視上出現,他為此仰慕她,即便那只是一些廣告片。她通常是一個家庭主婦,手上拿著某個牌子的洗衣粉,頭上卷著捲髮器,裹著打結的頭巾,站在花園牆邊喋喋不休,一個鄰居從牆那邊靠過來問她的床單為什麼那麼乾淨,她的秘訣是什麼,她總是用倫敦南部口音告訴她。她租了個電視只為看這廣告片,他們手持節目單坐定,等著它出現,一出來他們就笑。播完就關掉,只是偶爾才看看節目,還沒看就讓她生氣:「天,那是保羅·庫克,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伊普斯威奇保留劇目輪演劇團擦地板呢。」於是她從椅子里跳起來,一把拔掉插頭向廚房揚長而去,留下亨利坐在椅子里看著屏幕中央的白點褪盡。
敏娜呵那個敏娜。如今蔫軟,微喘,隔著厚厚的鏡片,回憶起她在舞台上的最後一次亮相。老維多利亞劇院,妒婦高納里爾。她不許人亂說,雖然朋友們說早從那時起,敏娜的腦子就不行了。他們說,第一幕的時候,被提詞,幕間她衝著心虛的舞台助理大叫,長長的蔻丹指甲抓過去,在那人眼下面的頰上向右劃出一道細痕。李爾王過來擋在了中間,他上星期才被封為騎士,一位在戲迷圈外也盡人皆知的尊者。導演也插|進來,用節目單拍拍敏娜。敏娜朝每人唾了一口,罵這個「皇室舔屁蟲」,罵那個「後台一隻鴨」,然後又演了一晚。這隻是為了給替她的演員以準備的時間。敏娜在舞台上的最後一夜。好一個貴婦,掃來行去,念白接唱,穿行於無韻詩行里的列車,貓一樣呼號,不加撐墊的傲人酥|胸隨聲漲伏。那麼大胆。一開場,她便漫不經心地將一朵塑料玫瑰撒落前排,當李爾稱讚她耍扇子有一套時,引發了數波竊笑。觀眾是複雜的情感動物,同情她,又被絕望的劇情感染,他們知道敏娜的事情,在謝幕時發出特別的歡呼聲,送她一路哭回化妝間,邊走邊用手背抵著額頭。
敏娜坐在桌邊,手托著頭,茶具在周圍鋪開。他打招呼時她沒有抬頭。他在門廊里不安地磨蹭著,脫下外套,翻翻書包。敏娜低聲問:「你去哪裡了?」他看了看鍾,六點差十分,他遲到了一小時三十五分鐘。「我告訴過你我會晚一個小時的。」「一個小時?」她拖長聲音緩慢地說:「現在快兩個小時了。」敏娜的陌生感中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東西,讓亨利兩腿發軟。他在桌邊開始擺弄一個茶匙,把它擠進手指握成的圓洞里,直到敏娜的嗤鼻聲劃破空氣,「放下,」她厲聲喝道,「我問你到哪裡去了?」他顫抖著聲音,解釋說哦一個學校里朋友的媽媽請他去家裡喝茶和——「我還以為你去拿服裝去了。」她異常輕柔地說。「是的,本來要去的可……」亨利低頭盯著自己攤開在桌上的手。「你要去別人家裡為什麼不告訴我?」她突然扯著嗓子喊起來,「我們有他媽的電話。」沒有人說話。敏娜的迴音在房間里蕩漾了五分鐘后,還在他的腦子裡嗡鳴,她又低聲說:「你卻該死的一個也沒打過。上樓換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