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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松濤戰死

第十三章 陵州城兩王密會,廣陵江松濤戰死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著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謝觀應神情一滯。
澹臺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嘀嘀咕咕的徐鳳年恢復平靜,抬起頭問道:「為什麼?」
而在這個時候,有個綽號「無用」的和尚一葉下廣陵,找到了身處西楚樓船的曹長卿。和尚在漂浮江面的葦葉上雙手合十,抬頭望向那襲青衣,說要請曹長卿放下一物拿起一物。
有蟒袍老人雙袖纏紅絲。
徐鳳年笑臉溫醇道:「是我的不是。最後說一句真心話,謝姨的烹茶,真是天下獨一份的手藝,天大的技術活兒,沒法賞。」
澹臺平靜氣不打一處來。
徐偃兵平淡道:「最壞的境地,也就是讓呼延大觀趕回來。」
有人屹立於紫氣升騰的雷池中央。
徐鳳年哭笑不得,女子就是女子,神仙一般的,也一樣會蠻橫不講理的。
有矮小缺門牙的老人,彎腰背匣而行。
謝觀應字叔陽,自號飛魚,曾經跟李義山並稱「北謝南李」,共評春秋風流。當然最讓徐鳳年感興趣的,不是此人捕蛟養真龍的大手筆,而是他的一個身份——白狐兒臉的爹。白狐兒臉當年不知為何說他已經死了,而且也不跟謝觀應姓謝,而是姓了南宮,其中自然又是一本難念經糊塗賬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澹臺平靜死死抑下滿腔怒火:「我送你到青蒼城一帶。奉勸一句,你最好別在爛陀山跟人大打出手!否則就算我預知拓跋菩薩要截殺你,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出手。」
澹臺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謝觀應收回視線,望向對面的徐鳳年,譏笑道:「怎麼,人多了不起啊?難道你如此健忘,忘了觀音宗鎮運重器之一的那幅陸地神仙圖上,到底是誰排在你前頭?你以呂祖三教融合為宗旨,憑藉佛家根本做大觀想,請來這麼多前世之人,是挺壯觀的。但是你就不怕這等手筆,到頭來只能是羊入虎口嗎?」
謝觀應自嘲道:「我啊,就只有個兒子,哪來的女婿一說。」
被人當面破道天機的謝觀應一笑置之,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王爺說趙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說趙長陵死早了。」
有雙縷長眉的老者盤腿而坐,做吃劍狀。
有年齡懸殊但神態酷似的三個道士,並肩而立。
五人上馬遠去。
徐鳳年站在山巔,怔怔出神。大嶼洞天從年初開始便燈火通明瘋狂開採,迎來了採石量的最高峰,為此連那素來不問世事的幾座道觀真人都坐不住了,生怕那個年輕藩王真要鐵了心把整條山脈給徹底挖空,到時候他們上哪兒找洞天福地去?在清明前夕,就有三位年邁真人聯袂拜訪陵州刺史府邸,言辭委婉地跟徐北枳提出異議,甚至不惜用上了此舉有傷北涼根基氣數的理由。徐北枳以禮相待,但是官府該用什麼進度採石還是照舊如常。作為罪魁禍首的徐鳳年當然深知其中秘辛,他放出話去,要在第三條重冢防線后再起一座虎頭城,而且只用三年時間,由經略使李功德和一位墨家巨子擔任督監,他徐鳳年則會親自擔任副監。尚未命名的新城會枕蘅水而面崧山,比虎頭城規模更加宏大,屆時便會成為新的西北第一巨城。城池會不會建造?當然會,徐鳳年就是要以此告訴北莽北庭和西京尤其是南院大王董卓,北涼要在他們哪怕成功摧毀虎頭城、柳芽—茯苓和重冢三線后,依舊要再破一城才能進入北涼道境內。本就並不寬裕的北涼財政賦稅會不會因此而綳斷?答案也是當然,但是徐鳳年本就是在孤注一擲,整個涼州除了三線邊軍和鎮守關隘的軍伍外,其餘所有人都要奔赴蘅水、崧山一帶,為建造新城而添磚加瓦。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一年後那場葫蘆口決戰打掩護做鋪墊。徐鳳年必須逼迫北莽不得不把視線都放在涼州一線。為此,徐鳳年甚至跟褚祿山討論出了一個涼州勝、流州輸的慘烈方案。因為流州只有輸,才有縱深意義,僵持態勢下,流州沒有任何戰略價值。當然,流州即便輸,也只能讓北莽和柳珪贏得只有慘勝,那麼寇江淮就成為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正是寇江淮的到來,才促使褚祿山生出這個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的念頭,然後徐鳳年答應了。
謝謝終於找回了場子,嗤笑道:「喲,得力幫手來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成千上萬陵州兵馬也會火急火燎趕來?」
那姓徐的難不成是想要以一敵二?
徐鳳年懶洋洋道:「當皇帝坐龍椅,有些人肯定可以做得比我好。可是北涼王,整個天下就只有我徐鳳年能做。這跟我武力高低才學深淺有關係,但不是最重要的,至於跟我能否做好北涼王也沒有關係。」
謝謝冷笑道:「一個境界大跌名不副實的武道大宗師,逞什麼匹夫之勇。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啊!」
呼延大觀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說道:「難怪我呼延大觀會選中你,原來是性情相似的緣故啊,害得老子這些年在離陽時不時捫心自問,是不是當年豬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點撥你。就憑這一點,你小子以後當上天下第一,沒跑了!」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於廣陵江上。
她作為世間最擅長望氣之人,有一點點蛛絲馬跡就足以讓她探尋到天機。比如黃三甲的「寫書」身份,謝觀應的「背書」職責。黃三甲的大局不動小處篡改,最後的結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斃,而是硬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稱得上是善終了。這足以讓一絲不苟兢兢業業背書的謝觀應感到憤怒。就像兩個同年考生,有人鑽了科舉空子輕輕鬆鬆進士及第,另外一個本本分分應考,自認才學相當,才撈了個同進士出身,如何能夠不憤憤不平?現在又有一次機會擺在眼前,於是後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黃三甲,還要把荀平、元本溪、李義山、納蘭右慈、趙長陵這些「科舉同年」都全部壓下一頭,他要讓自己贏得問心無愧。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
陳芝豹嘴角有些笑意,也不加掩飾:「那個男人說咱們男兒就該披甲騎馬殺敵,就算下了馬背,也還是穿著漆黑鐵甲顯得英俊且威猛。女子則說穿素雅的白袍子才好看,有書卷氣。後來到了北涼,除了起初趙惇導致的那場大戰,還有點嚼頭,後來我當北涼都護的時候,沒怎麼打大仗,都是斷斷續續的零碎小仗,更多時候都是在那個開門即見黃沙的住處看書。我爹死得早,但好歹有些印象,我娘死得更早,記憶很模糊。所以這輩子把那個男人當作義父,但是始終把那個女人當作自己的親娘。」
於是兩騎沉默著一路北行。
世間女子,大多如此,無論如何神仙出塵,終歸有個男子讓她們回到人間,心甘情願為他素手調羹紅袖添香。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我的澹臺大宗主,別人說這渾話我也就忍了,可你怎麼也開始曲解佛教典籍了?」
世人眼中位極人臣的藩王爵位,仍是太小了,整個天下才夠。
有身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當道人,有人低頭皺眉解簽,有人平視伸指欲斷江,有人昂首負劍前行。
曹長卿沒有說話,只是搖頭。
一直慢飲春神茶的陳芝豹突然放下茶杯,茶杯在桌子上磕出一聲輕微聲響。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輩恩怨一輩了,為何新君趙篆仍是像與新涼王有殺父之仇?」
徐鳳年突然轉頭看向她,壞笑問道:「謝姨,聽不懂了吧?」
徐鳳年嘴角翹了翹,不握馬韁繩,雙手習慣性籠在袖子中,眺望遠方:「千萬別用這種憐憫眼神看我,那個謝觀應都看了老半天了。」
兩人上馬後,徐鳳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你問我想不想當皇帝?要不然你猜猜看?」

謝觀應訝異道:「嫉妒?你一個贏了葉白夔的兵法大家,及冠之年本可以成為異姓王的人,會去嫉妒一個不得不藏拙自污致使聲名狼藉的藩王世子?」
謝觀應手肘擱在桌子上,身體傾斜,多了幾分閑適意態:「那傢伙有句話算是說到點子上:世事最難稱心如意。比如他徐鳳年要一如既往是個繡花枕頭,如今北涼隨你姓陳,他老老實實當個享福的傀儡藩王,那就沒這麼多麻煩了。如果徐鳳年不但是做過天下第一的武夫,還能具備你陳芝豹的兵法韜略,是世間第一等的帥才,那我當時就會直奔清涼山而不是去蜀地了。」
徐鳳年望向杯中茶,念頭起,水起漣漪。
澹臺平靜點頭道:「說到這點,雖然呼延大觀如今已經輸給拓跋菩薩,但其實前者境界仍是要高出後者,這跟天賦和際遇有關。王仙芝一死,武評十四人的差距沒有以往那麼大,境界和真實戰力都是如此,當然目前是拓跋菩薩殺人第一。倒是鬼鬼祟祟的謝觀應,多年做著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勾當,境界最高,你和呼延大觀暫時緊隨其後。」
倒是呼延大觀開口說道:「只要不是在湖底,就都有可能。」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她抬起袖子,遮住嘴巴,露出那雙眯起的漂亮眼眸,嗤笑出聲道:「他徐鳳年還是男人嗎?」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有中年劍客倒騎驢拎桃枝,飛劍縈繞飛旋。
本名劉松濤的爛陀山和尚,問道:「貧僧都可放下,你為何放不下?」
不久前他便調侃過謝謝一句是否聽不懂,此時來這麼一句,就顯得格外殺機重重了。
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著數位武道大宗師才敢離開涼州后,不由得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面,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越發憤懣不平。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徐鳳年五人到最後不得不牽馬而行,來到一座山頂俯瞰峰巒。開春后,滿眼景象鬱鬱蔥蔥,只是視野所及,就如他們腳下這座一枝峰,其實早已是個空殼子。自大奉起,經過將近五百年的石料開採,這個位列道教三十六福祉之一的大嶼洞天,就真成了名副其實的洞天。其由十六大洞群和近千個洞體組成,在側峰一枝峰望去,羊腸小徑般的棧道爬滿山脈,主峰那邊偶有屋檐飛翹的道觀掩映在一籠綠意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北涼數以萬計的採石匠人在此為了生計勞碌奔波,而問長生之人則在此出世修道。
還算寬敞的院落,地面站滿人,空中也懸滿了人。
澹臺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徐鳳年笑道:「你是想說曹長卿會曇花一現,陳芝豹也會後來者居上吧?」
徐鳳年沒有說話,但是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已經同時站起身。
陳芝豹笑了笑:「反正你我這趟陵州之行,本就不求什麼。我只是想最後看一眼還算太平的北涼,你是……老丈人捏著鼻子忍著火氣看女婿,越看越礙眼的緣故?」
一陣陣悠揚鐘聲中,徐鳳年心生感應,在爛陀山半山腰駐足,遠望東方,怔怔出神。
謝觀應抖了抖袖子,坐回凳子:「他徐鳳年這些年做了什麼,我最清楚不過。當年他在太安城,我就專程盯著他呢。不過等到他出京時,我就只有失望了。」
徐鳳年調侃了謝謝后,牽馬前行,沒有馬上望向門口站在三人中間的白衣男子,而是看著那個中年儒生模樣的謝觀應。
徐鳳年突然笑了:「謝先生這輩子過得太超然逍遙了,大概不會懂雙腳踩read.99csw.com在泥濘中前行,是怎麼個感覺。」
石桌上,水霧裊裊。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臺平靜臉色難看至極,可見這位鍊氣士宗師氣惱到了何種地步。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的,與那些採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露身份,不承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后,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對那廝就不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澹臺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謝觀應環顧四周,神情冷冽。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在徐鳳年看來,如今離陽王朝稱得上身負氣運的角色,就只有寥寥三人。皇帝趙篆當然算一個,然後便是身前不遠處有謝觀應傾力輔弼的陳芝豹。這位白衣兵聖偏居西南蜀地一隅,對中原虎視眈眈,如今又策反了本該屬於北涼陣營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有了南詔作為依託,可謂羽翼已豐,只等風雲變幻而已。這次陳芝豹為何要見面,徐鳳年猜得出來一點端倪,因為第三個有望坐龍椅的天之驕子,是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那個當年的小乞兒。那麼接下來的格局跟先帝趙惇當年八龍奪嫡有異曲同工之妙,北涼不用摻和其中,就可以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陳芝豹要名正言順走出西蜀,必然要利用西楚復國的大勢,成為那個先於南疆大軍攻破西楚國都的定鼎人物。北涼在此事中將要扮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關鍵角色。如果徐鳳年鐵了心要牽制西蜀兵力,那麼趙鑄成功的可能性就會遠遠大於陳芝豹。當然,西蜀這次也絕對不是低眉順眼來求人辦事的,而是要做一個隱蔽的交換。只要北涼不拖西蜀進入中原的後腿,那麼想來西蜀也就不會在涼莽大戰中令北涼後院起火。這就要考校蜀涼雙方的默契了。都答應,那麼皆大歡喜,但只要徐鳳年和陳芝豹其中一人不願後退一步,那就會是今日之後,雙方徹底撕破臉皮,不死不休,北涼腹背受敵,西蜀也會貽誤時機,喪失中原逐鹿的大好先手,也許就是一步慢步步慢的尷尬處境。
陳芝豹直言不諱道:「所以清涼山只會是宋洞明之流有那一席之地,你謝觀應是不會去的。」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臺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著余福多走走看看。」
謝觀應陷入沉思:「黃三甲自詡算無遺策,後來就跑去算人心打發時間,結果在京城算錯了那個用木劍的年輕遊俠。」
徐鳳年神情複雜道:「我也是見到他和謝觀應后才有的猜測而已。如果沒有猜錯,蜀地檯面上那一萬兵馬是沒有出蜀,但是暗中,恐怕已經有不止一萬人早就離開西蜀了。這一步,也許是陳芝豹在單騎入蜀前就已經想好了。一兩萬人的調動,想要把戰力發揮到極致,尋常沙場名將仍是有些頭疼,但對於陳芝豹來說,從來都是跟玩的一樣。何況目前只是把這些兵馬換個地兒。」
陳芝豹緩緩站起身:「我年少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有過一場爭吵。」
甚至最後連謝觀應身邊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著謝觀應。
祥符二年,穀雨至,春已暮。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后,實在是口乾舌燥,轉頭苦著臉。
謝觀應點點頭,語氣有幾分唏噓:「這一點,徐鳳年跟李義山實在是天差地別啊。」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採石老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衣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動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簽真的很靈光,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后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里求得中上籤后,果真給老兒找了個挺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簽什麼都最靈外,就姻緣簽來說,就要輪到崇山觀嘍。」
謝觀應笑著反問道:「就算他盧升象想要做當初一舉定鼎中原的北涼王,可他想做就能做成嗎?何況今時不同往日,他哪怕成功圍城,也需要忙著去與南疆那個年輕世子做一場鷸蚌相爭。」
深知趙室內幕的謝觀應一語道破天機:「先帝趙惇好歹知道皇後趙稚不過是與北涼王妃吳素爭一口氣,並非趙稚與徐驍真有什麼。可當今天子心頭的的確確是有那麼一根刺的。關鍵是這根隱藏極深的刺,連新皇后嚴東吳都無法拔掉,其他外人就更不用說了,說不定觸之即死。」
徐鳳年輕聲笑道:「這麼說來,先帝趙惇是死早了,否則謝先生都不用如此傷神。」
聽到這裏,謝謝張大嘴巴,那姓徐的還有這般逆天手腕?難道他真與那出身北涼的本朝離陽皇后,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關係?
徐鳳年與澹臺平靜在青蒼城以南分開后,一路獨行來到西域腹地。
澹臺平靜脫口而出道:「你要是真嫌煩,倒是一鼓作氣揍了謝觀應再說啊。」
這才是讓她愛慕的男子。
謝先生神情玩味:「殺父之仇當然沒有,但奪妻之恨,倒是有那麼一點點。」
李玉斧微微嘆息,低頭看著嘴角流著口水的小道童,聽著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看著失態的年輕藩王,澹臺平靜會心一笑,輕聲道:「你真的不想當皇帝?我覺得你會是個好皇帝。」
這筆交易,極有可能會決定著整個中原的歸屬,甚至會是整個天下的姓氏。否則以陳芝豹的秉性,豈會重返北涼主動跟徐鳳年見面?而且多半更是謝觀應從中攛掇,好不容易才說服這位白衣兵聖出蜀入涼。
瘋了吧?
謝觀應陷入沉默不語,良久過後,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才算真正繼承徐驍打爛豪閥根基的深層意志?」
澹臺平靜看著臉色蒼白的徐鳳年,瞥了眼呼延大觀,皺眉道:「為何要逞匹夫之勇?不論是戰力還是境界,那謝觀應都要比我強上一大籌。真要廝殺起來,你這種手法,更多比拼的是境界,而這更是謝觀應再熟稔不過的最強手。」
煮茶之時,她能忘我,終究難忘他啊。
謝觀應一笑置之,眼角餘光瞥見謝謝的滿臉思量后,打趣道:「也罷,既然已經給你說了那麼多趣聞秘事,也不差這一樁。他徐鳳年自幼信佛信來生,隨著親人一個一個離世,他越來越怕是自己獨佔了全家氣數,才害得親人不得享福澤。所以他這個還留在陽間的人,拼卻一死,也要給徐家積攢陰德,為春秋中一路殺人盈野的徐驍還債。」
陳芝豹笑意更濃,竟開起了玩笑:「難不成是刁難婆婆看待未過門兒媳婦的心態?」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后,擰開了后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光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徐鳳年眯起那雙本就狹長的眼眸:「要是謝先生覺得這些『院中人』都是我擺出的花架子,不妨試試看。看他們到底會不會成為蜀王一舉躋身天人的進補之物。」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那年輕採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徐鳳年、徐偃兵、呼延大觀、澹臺平靜、鐵木迭兒,五騎南下陵州。
謝觀應好似胸有成竹,淡然搖頭道:「青州水師未必不堪一戰,盧升象也絕非等閑之輩。」
一行人進入這棟江南風格的遮奢宅子,徐鳳年和陳芝豹在最前並肩而行,接下來是澹臺平靜和謝謝,最後才是謝觀應和徐偃兵。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沒跟著。呼延大觀說瞧著不像是馬上要開乾的架勢,他得去這座陵北大城的街上買些奇巧物件捎給媳婦和女兒,然後這個北莽武道大宗師就直接走了。事實上這趟陵州之行,呼延大觀之前在清涼山就已經跟徐鳳年挑明,他不會幫著北涼殺誰,但徐鳳年一旦有性命危險,他則會出手相救,徐鳳年對此當然不會苛求什麼。到了呼延大觀這種無比接近王仙芝境界的武夫,除非是類似徐偃兵、曹長卿這樣有太多放不下的牽挂,否則誰都不會在意世道如何。比如鄧太阿,雖然跟徐鳳年好歹還有個親戚身份,一樣不願也不屑理會涼莽大戰的走勢。隋斜谷亦是如此,之所以逗留北涼,恐怕說到底還是想著在澹臺平靜身邊偶爾露個臉討句罵而已。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了。
「為何如今天下高手輩出,風采遠勝以往江湖?」
澹臺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轉夜色再到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澹臺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大楚,他曹長卿放不下。中原,他曹長卿拿不起。
陳芝豹依舊紋絲不動。
沒聽懂呼延大觀說啥的鐵木迭兒一臉茫然。
這意味著三萬龍象駐軍,流州青蒼三鎮,尚未遷入北涼舊有三州的十萬流民,必定會陷入險境。
然後可謂閱盡人間滄桑的謝觀應看到一幕,讓他都忍不住嘆為觀止。
徐偃兵疑惑不解,但是沒有多問什麼。同門師兄弟韓嶗山如今是陵州副將,名義上是鎮守北涼最南方門戶,其實誰都清楚韓嶗山最重要的職責是盯著西蜀的風吹草動,以防蜀地兵馬在涼莽大戰正酣的時候落井下石。
儒聖曹長卿之霸道,朝野皆知。
徐鳳年欲言又止,強忍著笑意,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年少時性子無良,又口無遮攔,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解釋:覺得那些石料由軟綿轉為堅硬,其實就跟雛兒在青樓里見著世面后,脫了褲子一般。結果跑去聽潮閣這麼一說,被師父罰抄了好幾萬字的聖賢經典,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呼延大觀突然輕聲感嘆道:「傻小子,我開始不奢望你這輩子超越徐鳳年了,但你一定要緊緊跟在他身後啊。」
在這之前,他謝觀應根本就沒有把徐鳳年看成真正的對手。
澹臺平靜會心一笑。
終於看到了那座並不起眼的山。
鐵木迭兒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壯起膽子把內心深處的一句話說出口。
而他徐鳳年的弟弟徐龍象,首當其衝。

澹臺平靜輕聲道:「許多保存千百年依舊完好無損的墳冢古物,重見天日之時,都會煙消雲散。山腹石料出山變硬,大概是相同的道理不同的呈現,是物氣相溶的結果。」
鬧市中,原本忙著給媳婦女兒挑選幾樣精巧物件的呼延大觀,翻了個白眼,不再跟掌柜的討價還價,悻悻然離開店鋪。顧不得會不會惹來街上百姓的震驚,拉起鐵木迭兒手臂一躍而起,轉瞬過後,兩人便無聲無息落在了那棟宅子外頭,然後對徐偃兵和澹臺平靜抱怨道:「這是鬧咋樣啊,這也能打起來?」
謝謝重新開始烹茶,這一次比起方才的暗流涌動,自然就要輕鬆愜意許多了。
謝觀應倒是能理解這名白衣男子聽上去似乎自相矛盾的話語。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為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謝謝正巧跨過小院門檻,聽到他這番言辭后,眼神熠熠生輝,為之沉醉痴迷。
五人牽馬下山,一直站在五人遠方的劉姓諜子依舊帶路read.99csw.com。在山腳處,眾人湊巧碰上一大隊從深山處走出的採石人。碎石鋪就的山路僅供三四人並肩而行,小料石材被採石人層層疊疊捆縛在獨輪車上運往山外,大塊石料則擱置在驢車牛車上,還有許多採石人背石負重結隊而行。比起南詔紫檀楠木那些一寸一金的皇木還能以河流運輸,石材運輸要更加顯得笨拙。徐鳳年在要上馬出山的時候,看到一名白髮蒼蒼但身材高大的年老採石匠體力不支,背後那塊長條石料猛然傾斜,老人整個人就隨著石料摔倒在碎石路外。好在老人身體猶算健壯,並沒有傷筋動骨,就勢坐在地上,有些尷尬,苦笑連連。一名披甲佩刀的陵州採石督官睜隻眼閉隻眼,沒有像離陽境內那些官府狗腿那般趾高氣昂砸下鞭子,任由一名肌膚黝黑的年輕採石人偷偷停下腳步,遞給老人一壺烈酒。附近北涼士卒對此想要上前阻攔,那名副尉模樣的督官輕輕搖頭,用眼神制止了麾下士卒的上前。
徐鳳年和澹臺平靜兩騎出城后,他感慨道:「不說戰力強弱,只說到境界的高低,拓跋菩薩作為天下第二人,其實一直被王仙芝拉出一段明顯距離。」
然後陳芝豹斂去笑意:「義父在世一天,我就一天不會動徐鳳年。但如果他自己死在離陽江湖或是北莽草原上,我也無所謂。這個初衷,義父相信,但是很多人不信,甚至連姚簡和葉熙都不信,所以瞞著我找到北莽殺手薛宋官,花錢買他死。黃三甲有過『龍蟒白衣一併斬』的讖語,既是給北涼徐家下套,也未嘗不是給我陳芝豹套上的枷鎖。所以那場鐵門關截殺,她覺得我是去殺人的,我很多事能忍,但是對她,我不忍。當年我在西壘壁親手殺了她爹娘,唯獨放過了她……」
謝觀應轉頭望向白衣男人,後者搖了搖頭。
謝觀應略顯無奈,但是嘴上沒有如何示弱:「無源之水,再多也經不起揮霍。奉勸一句,王爺這場架勢,還是拿去對付拓跋菩薩好了。」
陳芝豹微笑道:「徐鳳年有句話說對了,有些小事,謝先生你的確不懂。」
是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採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一直如同完全置身事外的蜀王終於正視了一眼徐鳳年,這個可以算是他陳芝豹很多年冷眼旁觀,看著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北涼王。
徐鳳年看著這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子,一時間有些神遊萬里。不愧是白狐兒臉的老爹,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很能讓女子心動啊。就氣韻出眾來說,好像就只有大官子曹長卿可以與之一較高低了。腹有詩書氣自華,真不是什麼騙人的說法。反觀那些地地道道的江湖人,羊皮裘老頭、鄧太阿、呼延大觀,可都差了十萬八千里。當然,年輕時候的李老頭兒,無論是劍還是人,自是世間無敵手的。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為人間興雲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謝謝震驚過後,低頭輕聲道:「真是可憐呢。」
年輕道士對澹臺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臺前輩。」
此次陵州之行,確實讓這位蜀地男兒盡折腰的大美人有點心理陰影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也出自北涼,她都要忍不住腹誹一聲「北涼蠻子」了。
徐鳳年面無表情道:「同樣作為謀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徐鳳年四周春秋已故之人逐漸消散,他笑著起身,問道:「那就到此為止?」
徐鳳年正襟危坐,平靜道:「這些前輩中,有人讀書,有人不讀書。有人已死有人猶活,其中死人其實可以繼續活,但死了。他們今日以何種姿態出現,意味著在我徐鳳年心目中,那才是他們的真正風流。在你謝觀應看來,也許我徐鳳年死守北涼是沒有進取心的畫地為牢,我師父李義山身處聽潮閣二十年是作繭自縛,徐驍空有三十萬邊軍卻不去爭搶那把椅子是傻瓜。你這麼覺得我不奇怪。人,各有志,各有求,各有想。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人人有人人的活法,不是你謝觀應覺得有意思就要去做。人生在世難免不稱心如意,難稱自己心,更難如別人意。你要跟我徐鳳年跟我北涼做買賣,好歹先搞清楚我是怎麼一個人。既然大家屁股下的位置高低懸殊不大,那麼天底下哪有強買強賣的生意?」
澹臺平靜感慨道:「個人而言是這樣,但是對北涼來說,已經是最壞的處境了。」
徐鳳年笑著點頭。
持續不斷有「人」出現。
給人盯著瞧的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我鐵木迭兒,我的劍,我的劍術,從一開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學誰。」
澹臺平靜問道:「陳芝豹也不行?」
徐鳳年笑道:「我跟謝觀應都沒打起來,跟拓跋菩薩暫時更打不起來,而且我當然會繞路,吃飽了撐的才去找拓跋菩薩。」
院中。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涼刀……
其實不過是,放不下他與君王身側笑吟吟觀棋的她。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里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過幾個年。」
他又補充了一句:「李義山則是死晚了。」
澹臺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徐鳳年放下茶杯后,緩緩說道:「或者按照謝先生的說法,有意思?」
徐鳳年嘴唇微動,嘀咕著什麼。
有發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負手而立。
只不過當徐鳳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採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官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物,畢竟大嶼洞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內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成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官府的香火錢,要十里抽二三四不等。如大嶼洞天這種身處禁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官府網開一面,就要抽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扒皮刺史」的「美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採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這種不懂廟堂不懂大勢的無知匹夫,選擇站在北涼。」
澹臺平靜善解人意道:「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謝觀應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臉色鬱郁道:「要是時勢能夠再給我半年時間,只要半年時間,到時候你……」
澹臺平靜瞥了眼謝謝,這位鍊氣士大宗師也笑了。
說是放不下大楚,放不下京城,放不下皇宮,放不下涼亭,放不下棋局。
徐鳳年臉色如常問道:「謝先生是說讓北莽百萬大軍全部屯紮在涼州虎頭城以北,重演一場西壘壁之戰?」
深潭水面輕起漣漪。
謝觀應繼續說道:「北涼的上策,只有憑藉十多萬天下最精銳的野戰騎軍,一戰功成!」
呼延大觀聽到后愣了愣,轉頭看著這個跟自己一樣從北莽走出來的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有偉岸男子持槍面北。
徐鳳年突然感慨道:「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相安無事,自可垂拱而治。垂拱而治,呵,說起來輕鬆,其實歷朝歷代,除了那些個幸運時值天下承平的享樂皇帝,身處盛世,要想著開拓疆土,身處亂世,要想著守住祖業。退一步說,真做到了文武並用,那麼智者出謀,到底為誰而謀,是為帝王謀,還是為百姓謀?張巨鹿的死,不正是民為貴君為輕的代價嗎?勇者出力,會不會得隴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也過一過坐龍椅的癮?仁者養望,泥沙俱下,其中有沒有沽名釣譽?比如像宋家老夫子那樣偷藏曆年的奏章副本,以求自己名垂青史?信者效忠,會不會有臣子愚忠,其實是在遺禍社稷?」
徐鳳年搖頭沉聲道:「有些賬,不是這麼算的。」
謝觀應既沒有驚懼,也沒有閑著,仍是閒情逸緻,娓娓道來,將那些風流人物一一點評過去,最後側望向那位坐在一旁的枯槁文士,舉起茶杯,笑道:「你我江南別時,雙鬢都未染霜,你說要去領著數百老卒出遼東的徐蠻子軍中看一看,那時你李義山是何等意氣風發,這些年過去了,結果最後是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到死也不安心,你圖什麼?難道你真信北涼守住了國門,就能換來黃龍士所謂的開萬世太平?要知道國祚能有四五百年,那都是極其長壽的王朝了。」
謝觀應對著這麼個堂而皇之走神的年輕藩王,有些啞然失笑,瞥了眼身邊那個始終神情平靜的白衣男子,心想難怪當年趙長陵選擇了姓陳的他,而不是姓徐的世子殿下。
趙室先後兩任皇帝,有些事情是薪火相傳,比如趙篆跟先帝一樣對待北涼,始終都是在不影響中原穩定的前提下,務求最大限度消耗北涼軍力,否則只要北涼徐家還在,削藩就成了天大笑話。但是有些事就悄然改弦易轍了,比如對蜀王陳芝豹的態度,趙惇是那種近乎偏執的信任和欣賞,作為自認開明的帝王,無比陶醉於那種「國有無雙良將,為朕驅策」的心結情緒,而趙篆則是轉為忌憚和猜疑。
陳芝豹沉默片刻后,沉聲道:「我爹坦然赴死,我只恨世道,但從不恨誰。義父我也認,而且是真心真意,所以我寧肯跟隨義父前往西北邊陲,而不去當什麼南疆藩王。但是你要說,讓我陳芝豹給一個印象中一直是個懵懂孩子的傢伙鞍前馬後,憑什麼?就因為他跟我義父一樣姓徐?有朝一日會世襲罔替?」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其實就等你這句話。」
謝謝冷笑道:「堂堂北涼王,跟我一個女子斤斤計較,好大的胸襟!」
先前一直如舊友重逢言談溫和的謝觀應,搖搖頭拒絕了謝謝的繼續倒茶,氣勢驟然一變,語氣漸冷:「早先我與蜀王推演過北涼戰況,如果把王爺當成尋常官吏做出考評,不過是中下而已。若非王爺沒有在涼州北重冢南興建大城,那就連中下都沒有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余福,見過澹臺前輩。」
徐偃兵點了點頭,沒有否認,不過他轉頭笑道:「不過澹臺宗主不覺得這樣的北涼王,會比較解氣嗎?」
謝謝強忍著反感,好不容易說了句「平心之論」,由此可見,徐鳳年這個新涼王如今在世人心中,確實今非昔比,不是以往那般不堪入目了。
陳芝豹從謝謝手中接過茶杯的時候,看著謝觀應,問道:「徐鳳年今天說那麼多,你知道他真正想要做什麼嗎?」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帶著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里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九九藏書而坐,彎腰點燈。余福也跟著坐下。
謝先生笑著告訴她,那永徽之春,不僅僅是離陽官場一個豐收的大年份,更是黃龍士拿以後百年千年江湖氣象損耗殆盡作為代價,造就出來的「大年」假象。就像是個敗家子,不但是寅吃卯糧,而且把以後所有年份的糧食都給吃得一乾二淨了。以後再無大年,只有小年,而且越來越小。一代代江湖,從再無陸地神仙,到再無與天地共鳴之人,到再無誰叩指問長生,一品四境宗師一個都沒有。到頭來,就只有如今只算小宗師的二品高手,成為那後世眼中當之無愧的大宗師。今朝一切江湖之風流,都將成為後人將信將疑的誌異傳說。
這茶,似乎味道出來了。
徐鳳年在城外疾馳三十余里后,翻身下馬,給戰馬餵養精糧。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里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這一日,海水倒灌廣陵江。
謝謝當下已經弄不清楚這是這個王八蛋的肺腑之言還是笑裡藏刀了,不過她內心深處,到底還是有一絲自己不願承認的自得之意。
一襲白衣如仙人的澹臺平靜深呼吸一口氣。
謝觀應坐著不動,臉色冷漠道:「恕不送客。」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靜,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所以當徐鳳年答應的時候,褚祿山神情複雜。之後在清涼山梧桐院,徐渭熊之所以對徐鳳年沒什麼好臉色,未必不是她內心深處對徐鳳年這個決定有所抵觸。
陳芝豹跟北涼徐家,就像是打了一個死結。
澹臺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為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底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世人皆知趙惇對陳芝豹青眼有加,自然而然,趙惇沒死的話,一定不會像當今天子趙篆那樣婉言拒絕陳芝豹麾下「僅僅」一萬人的出蜀平叛。
謝觀應點頭道:「如果先帝在世,我現在就不是身在陵州,而是在青州水師中了。」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謝觀應問完這句話后,就認為註定不會得到答案,但是陳芝豹竟然毫不猶豫說道:「以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也許有嫉妒。等他當上北涼王,就沒有什麼太多感覺了。」
徐鳳年輕輕望向南方。在那邊,有個人甚至做得比褚祿山更好。
相比狼煙硝煙迫在眉睫的幽涼兩州,作為北涼後院的陵州,值此柳條抽芽的青青時節,仍是有許多俊男美女聯袂踏青遊玩。城中許多稚童歡快放著風箏,有錢人家的孩子,還會在風箏線上串滿彩色燈籠,像他們這棟院落附近,天空中就游弋著不下十隻風箏。孩子們的歡聲笑語,無形中沖淡了兩撥人見面后的緊張氣氛,不過徐鳳年那個出人意料的開場白,似乎有些煞風景。作為西蜀二十年來最出彩的女子,春帖草堂的謝謝,她十四歲便登榜胭脂評,以「肌膚如羊脂玉,捧手似蓮苞」著稱於世,十年後蟬聯胭脂評,如今真實年齡雖有二十六歲,但看她面貌說她是二八美嬌娘,也不為過。謝謝的身段如大多蜀地女子一般,清瘦嬌柔,腰肢極細。謝謝尤其膚白,難怪又有「月宮仙人」的綽號,不知多少蜀地男兒為之魂牽夢縈,徐鳳年遠在北涼,都聽說西蜀道經略使對其垂涎已久,若非陳芝豹封藩西蜀,成為春帖草堂的座上客,恐怕當年謝靈箴在春神湖畔死在徐鳳年手上后,她就會淪為經略使府邸的籠中雀。
它游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呼延大觀壞笑著把大致意思跟貨真價實的「雛兒」鐵木迭兒一說,後者翻了個白眼。
澹臺平靜瞬間恢復鍊氣宗師的大家風範。
謝觀應則正襟危坐,只是這位讀書讀出大境界的讀書人,尚未有絲毫如臨大敵的跡象。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面的潭水有絲毫動靜,只好看著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澹臺平靜無奈道:「別的不說,這場賭氣對整個天下的影響,肯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澹臺平靜說當今世上最有把握單獨殺你的人物,恰好就在西行爛陀山之路的中間位置上。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利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游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採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謝觀應最先喝了口茶,放杯后,率先打破沉默,沒有任何不痛不癢的寒暄客套,而是直奔主題:「曹長卿心知肚明,西楚要一鼓作氣打到太安城下,一仗都不能輸,否則整個廣陵道局勢就會急轉直下。目前脫胎于大戟士的陌刀陣已經浮出水面,幾支作為主力的野戰騎軍也都現世,除去水師六萬人,西楚陸上兵力有十七萬,在明面上跟北邊盧升象領銜的朝廷大軍,以及南疆十萬兵力,可算旗鼓相當。但是戰爭從來不是紙上數字的多寡之爭,趙炳的南疆大軍,戰力總體要遠遠勝於西楚。」
曹長卿笑了:「我放不下的,你又從未拿起,何談放不放下?」
陳芝豹淡然道:「想說的?有,就是不想說。」
從頭到尾,陳芝豹都沒有說一句話一個字。
陳芝豹微笑道:「謝先生是嫌棄他胸無大志,連坐龍椅的念頭都生不出,或者說壓抑得很好。」
陳芝豹則喃喃道:「可憐嗎?」
看著這對師徒,澹臺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后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謝謝如墜雲霧,不理解這個姓徐的到底在兜什麼圈子。為何養氣功夫極好的謝先生會為之當真動怒?
徐鳳年望向徐偃兵,笑問道:「徐叔叔,這算不算婦人之仁?」
謝謝瞪大眼眸:「世間當得梟雄一說的那些奇男子,還有人不想當皇帝的?」
呼延大觀懶得理會這個女子,自顧自看了眼院落那邊,十分驚訝地咦了一聲,嘀咕道:「這也行?」
其中三人躋身武評十四人。澹臺平靜如今是世間最具氣象的鍊氣士宗師,還有一位則是北莽最有希望問鼎劍道的天才青年,登評只是時間問題。這個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陣容,比起大破北莽萬騎的吳家九劍,仍是勝出許多。鐵木迭兒不知道為何要有這一趟南行,內心深處也頗為抵觸那個年輕藩王,只不過呼延大觀說要他隨行,鐵木迭兒就只能老老實實跟著。北莽傳言那姓徐的不但繼承了李淳罡的兩袖青龍,鄧太阿也傳授了飛劍術,雖然徐鳳年一直習慣佩刀示人,但鐵木迭兒毫不懷疑徐鳳年真要用劍的話,自己根本不是對手。鐵木迭兒一路沉默寡言,數次想要詢問從不願承認是自己師父的呼延大觀,想問這個男人自己這輩子有沒有可能在劍道造詣上超越徐鳳年,鐵木迭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練劍起少有勝負心的他,不一樣了。
謝觀應看著這個年輕人,哈哈大笑,問道:「那敢問我謝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五騎馳騁在那座被譽為塞外江南的陵州驛路上。鐵木迭兒一直在細心觀察徐鳳年的言行舉止,不是沒有發現蛛絲馬跡,比如徐鳳年雖然把涼刀懸佩在左腰,但這位北涼王其實是個隱蔽的左撇子,他與人為敵時是右手刀還是左手刀,必定有著天壤之別。再就是徐鳳年雖然看上去氣機流淌緩慢而乾涸,如逢枯水期,水面極淺,幾乎見底,但是鐵木迭兒卻清楚,如果說自己的氣機運轉如正值汛期的一條河水,乍一看氣勢洶洶,那麼徐鳳年便是離陽的那條廣陵江,越是無水,越見崢嶸,水道之深之廣,讓人悚然。
徐鳳年喝了口茶,委實沁人心脾,雙指旋了旋杯沿,微笑道:「局勢還是持平,曹長卿的水師必定會吞併廣陵王趙毅的水師,合流之後,有廣陵水師的廣陵江,會很大限度阻擋南疆大軍的腳步。謝西陲有西楚十七萬雄兵,跟兵力顯得劣勢的盧升象較量,勝算很大。然後就要看青州水師能否幫助南疆兵馬越過那道天塹,否則曹長卿就會一路打到太安城,顧劍棠的兩遼邊軍也會順勢南下……這也是太平令為何讓北莽最東線兩位捺缽,為何要對薊北袁庭山示敵以弱的根源所在。在這種急劇發展的態勢下,除了顧劍棠,其餘勢力,在朝廷看來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呼延大觀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紕漏,改用北莽腔調沒好氣道:「教你兩個字:離譜!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鳳年,你就要先擺脫他。當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與人比試,必定會厚著臉皮在一旁觀戰。很多人也這麼做,但是非但沒有離譜,反而對李淳罡越來越高山仰止,然後就一輩子站在山腳看山頂風光了,只有王仙芝咬著牙亦步亦趨,走到了高處,最終勝過了李淳罡。哦不對,當年是打平。那時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騰出來讓給王仙芝了。之後王仙芝尤為難得,沒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里。行至最高處,仍要山登絕處我為峰嘛,其實這個道理我也懂,就是實在沒那份心氣去做而已。離陽有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如今在東海武帝城繼承了王仙芝的半數衣缽,只不過他在輸給徐鳳年後,暫時還沒能離譜,不過你小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沒法子的事情,你那悟性跟我比起來,真是讓人感到絕望……」
徐鳳年轉頭問道:「澹臺宗主,再問一個問題行嗎?」
說到這裏,徐鳳年竟是咬牙切齒破口大罵起來:「狗日的,要是北涼能有西蜀作為戰略縱深和兵源地,老子還需要看朝廷的臉色?還需要親自跑到葫蘆口外,帶著一萬幽州騎軍送死?老子就可以端條小板凳坐在懷陽關曬太陽嗑瓜子了,等著他們北莽蠻子來打北涼!他們敢嗎?哼,如果不是趙惇讓他這個兵部尚書跑去封藩西蜀,那麼今天就要換成顧劍棠的兩遼防線去面對那百萬大軍了吧。」
應該屬於勢均力敵。
呼延大觀始終抬頭目不轉睛望向院子高空,下意識習慣用中原語言說道:「當年送了你兩個字,你蠢得很,這麼多年一直沒能理解透徹,所以才讓你一路跟隨徐鳳年,是希望你先真正走近這位差不多同齡的大宗師,然後再走出去。」
徐鳳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縮手后,也就只能作罷,笑著蹲下身。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鳳年伸手接住后交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陳芝豹臉色平靜,耐心等著那杯新茶。
謝謝正要說話,就給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拎小雞一般拎出院子。更讓謝謝吃驚的一個事實是,跟她們一九*九*藏*書起離開的,還有那個照理說應該留在院子里給那傢伙當幫手的徐偃兵。
陳芝豹搖頭道:「戰場上別說什麼半年,半個時辰甚至是半刻就可以決定勝負走向了。」
曹長卿抬頭望向那座視線遙不可及的大楚國都。
徐鳳年重新上馬,輕輕笑問道:「那個問題,猜出來了嗎?」
澹臺平靜說道:「趙家不能容北涼,但你可以容中原。」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余福。」
謝謝頓時為之胸悶氣短。
作為世間屈指可數的鍊氣士宗師,為天道抓漏網之魚的角色,澹臺平靜豈會不知這句為世人斷章取義的佛教言語,不知其中真意為何?她反問道:「我果真曲解了嗎?」
有羊皮裘老頭好似站在山巔高處,高呼一聲「劍來」。
徐鳳年笑道:「謝先生是一位謀國之士,但卻不是什麼精明的生意人,並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買賣的。再者,謝先生不如黃三甲,這麼多年不過是拾人牙慧。黃三甲把春秋當作一塊莊稼地打理,親力親為,風生水起。可謝先生你歸根結底,只是個翻書人,前半輩子遠遠稱不上寫書人。春秋謀士,黃三甲,我師父李義山,元本溪,納蘭右慈,甚至不算嚴格意義上謀士的張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沒那麼畫地為牢,畢竟盡信書不如無書。當然,先生臨了,耐不住寂寞,試圖為自己補救一二,於是在天下找來找去,從頭翻了一頁頁春秋書,這才到了自古不成氣候的西蜀,想要別開生面。」
徐鳳年冷笑道:「謝先生是想說,從大秦帝國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國,就沒有哪個堪稱中原正統的皇帝,是寒庶出身?只有出了這麼一個皇帝,徐驍馬踏中原,才算功德圓滿?」
徐鳳年歉意一笑,然後好奇問道:「謝先生在青州水師中早有謀划,這不奇怪,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盧升象當時離開廣陵春雪樓,是元本溪的授意,他到時候會答應讓出入城之功?那可是意味著盧升象能否從離陽大將軍變成兵部尚書,畢竟以後的王朝,什麼大將軍不過是好聽一點,手握實權的尚書才是香餑餑。」
澹臺平靜不知為何,凝望著這個滿頭霜雪早已重新轉黑的年輕人,越來越覺得神似那個自己此生最為欽佩的師父。
鍊氣士大宗師冷笑道:「不回答行嗎?」
謝觀應這次是真正好奇了,那男女的身份不難猜,能夠讓白衣兵聖如此多年念念不忘,自然只有北涼王徐驍和王妃吳素。但爭吵的內容,是他如何都猜不到的。
徐鳳年笑著反問道:「真不打?那可就真是乘興而來空手而歸了。」
家家戶戶,硃砂書符禁蝎蟲。
然後謝謝感到有些頹然無力,覺得還是早些回蜀地吧,外邊世道的這些個男子,從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這個呼延大觀,真是個個王八蛋至極啊。
曾有北莽劍氣近黃青,遞出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謝觀應針鋒相對道:「大秦稱霸時,洛陽是那中國之地;大奉時,青州是中原;到了離陽,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幾百萬人甚至是千萬人,卻能兼并整個北莽,讓北涼這西北塞外成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成之後,贏得數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後世少死之人。」
徐鳳年擺擺手,打斷澹臺平靜的言語,笑眯眯道:「就當熱熱手好了,省得下次對陣拓跋菩薩有可能手忙腳亂。而且跟謝觀應這麼一仗雖然沒打起來,但我也不是沒有收穫,原本四面漏風的觀想,補齊了許多。」
澹臺平靜自己笑起來,應該也意識到自己的無理了。
徐鳳年只說了句是啊,然後就再沒有下文。
李玉斧笑道:「作為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在這個北返涼州的停頓間隙,澹臺平靜問道:「為何要讓徐偃兵告訴韓嶗山不要自責?是陵州軍方出了紕漏?」
六人在幽靜院中落座,謝謝作為兩次登榜胭脂評的女子,實在是有太多值得稱道的「獨門絕學」,其中她煮茶便有「羽化茶」一說。謝謝雙手已有「蓮苞」美譽,且精於茶道,蜀地無數道教真人都稱讚其茶「中澹閑潔,韻高致靜,飲之兩腋清風起,猶如羽化飛升」。謝謝此時煮茶所用茶葉,正是騎火第一珍品的明前春神茶。她從春帖草堂攜帶而來的茶器茶具,零零散散,竟然多達十八件,想必就是那一整套價值連城的「十八學士」了。饒是徐鳳年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位西蜀女子的烹茶,確實賞心悅目,舉手投足皆是風情萬種,最重要的是蘊含一種坐忘的意味,難怪西蜀道士都對她推崇不已。
徐鳳年陷入沉思:那鎖骨穿鏈牽刀的楚狂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這是自他去武當山練刀起就很好奇的事情,當時只以為是自己境界不夠,不懂一品修為武道宗師的厲害,可當他達到金剛境界后,發現就算躋身金剛境也萬萬做不到,之後接連晉陞指玄境界和天象境界,徐鳳年仍是沒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後來在高樹露封山解開后雙方一戰,他成就天人之身,才知道要做到楚狂人那個地步,唯有擅長養氣的陸地神仙才能勉強做到。但事實上楚狂人的武道境界在如今的徐鳳年眼中,其實並不算太高明,一品是有了,可絕對不到天象境界。這就足以讓徐鳳年百思不得其解了。當初鎮壓與河西州持節令赫連武威一樣出身北莽公主墳的雙刀老人,是老黃出的力,但真正謀划的是聽潮閣頂樓幕後的師父。可師父至死,也沒有給出任何線索。
鐵木迭兒欲言又止,大概是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謝觀應站起身,忍不住輕聲笑罵道:「這傢伙不愧是李義山的徒弟,都一根筋,還反過頭將我教訓了一通。不過也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他徐鳳年的境界已經是無源之水,除去西域一面,今日起可算三面樹敵的北涼,更是如此。」
茶香撲鼻。
大概謝謝果真是陳芝豹的心腹,深知此次會面的輕重,所以哪怕給徐鳳年調侃得七竅生煙,給她七寸上狠狠砸了一鎚子,她也沒如何甩臉子。
就當謝謝以為那徐偃兵和南海觀音宗宗主會大打出手時,她今天再一次猜錯,同為女子的澹臺平靜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她,問道:「在這裏等死?」
有雙手空空的年邁老者,人至即劍到。
隨著徐鳳年成就越高,越難解。
有符將紅甲氣象森嚴。
其間謝謝心思玲瓏剔透,看得出來謝觀應頗有談興,就問了些早就憋在肚子里的事情。
五騎在陵州最北部一處停馬,折出驛道,沿小路轉入一座山脈。山路上不斷有健壯涼地健兒在北涼士卒的護衛下,將那石條、石塊、石板從大山中運出。為五騎領路的是一位早就守候在入山口的拂水房諜子,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反而沒有太多諜子該有的精明,散發著近山之人獨有的粗糲氣息。漢子姓劉,是拂水社二等房的一名諜子小頭目,他只知道自己要接人,但到底是接誰事先並未告知,等到遇到那夾雜有各地口音的五騎后,這名諜子也吃不準是什麼來頭,可既然統領陵州諜報的拂水社甲字房大璫都破天荒說了幾句重話,他也就只好小心翼翼陪著那五騎入山。漢子一路上字斟句酌給他們介紹著這座採石場的歷史,說這兒在當地叫見魚山,陵州士子喜歡稱為大嶼洞天,大奉王朝在北涼更西的地方設立西域都護府後,如今青蒼、臨謠那幾座軍鎮的打造,石料大多是從此開鑿而出,後來清涼山王府的建造是如此,涼州邊關那邊耗時六年的虎頭城更是如此。
五騎在出城前就已經分道揚鑣,三個不同的方向:徐鳳年和澹臺平靜北上進入涼州;徐偃兵南下去捎話給韓嶗山;呼延大觀和鐵木迭兒可以在陵州隨便逛盪,他們兩人本來就跟北涼沒太多牽扯,徐鳳年也沒那個臉皮真去使喚他們。
因為那個傢伙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
謝謝忍不住問道:「先生為何會失望?雖然我也討厭那徐鳳年,可真要說起來,他畢竟還是有些……門道的。」
謝觀應盯著徐鳳年,笑眯眯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著茶,餘味無窮,而不是喝酒,一壇烈酒開了封,喝光了,撐死就是醉死一場,喝的時候很盡興,但是第二天少不了頭疼。」
從來不跟一介女流一般見識的徐偃兵,破天荒罵道:「你個娘兒們懂個卵!」
徐鳳年自嘲道:「當皇帝啊,誰不想?我年少時就經常想,除了那個如今已經沒了的大俠夢,接下來就是皇帝夢了。一朝權在手,殺盡天下礙眼狗,天下女子都是自己的,多爽快。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就發現當皇帝,真的不輕鬆。趙篆爺爺要殺徐驍,趙篆老子殺薊州韓家,臨死還要殺了張巨鹿才能安心閉眼。趙惇和離陽沒有接受兩禪寺李當心的新曆,沒有選擇讓天下多有六十年太平,而是讓他趙家子孫多了幾年國祚而已。我想也正是那一刻,趙惇和張巨鹿這對原本可以千古流芳的明君名臣,開始真正分道揚鑣了,張巨鹿才可以下定決心求死,趙惇就硬著頭皮讓碧眼兒去死。捫心自問,我要是有天終於做了皇帝,面對那麼多取捨,會不會越來越問心有愧?會不會殺徐北枳、陳錫亮,殺褚祿山、袁左宗,會不會拆散北涼邊軍,讓那些一心想著死在塞外馬背上的老人,一個個死在煙雨綿綿的中原床榻上?以後我徐鳳年的子孫,男子會不會為了爭搶一張椅子,同室操戈?兒時信誓旦旦、言笑晏晏,大時笑裡藏刀、反目成仇?女子會不會嫁給她們根本不愛的人?」
謝觀應大笑道:「好一個父債子還!所以說啊,他徐鳳年不管想不想當皇帝,他都不敢啊!真是可憐!」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里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八十斤的任務后,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三四百斤,那就是三四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賬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謝謝完全不畏懼這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氛圍,相反有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快|感。至於自己的生死,她早已置之度外,而且她不覺得站在他身邊,自己會有什麼危險。
徐鳳年說完之後,轉頭看向徐偃兵,苦笑道:「徐叔叔,恐怕要勞煩你繞遠路去跟韓副將說一聲了,嗯,就說讓他無須自責。」
謝觀應重新坐回凳子,有些好奇,問道:「你當真就沒有想要跟徐鳳年說的?」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了一路嗑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里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里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准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九_九_藏_書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后,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儘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著點頭。
謝謝瞠目結舌,她總不能辯解自己其實懂個卵吧?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真正出手后,在一旬之內接下徐偃兵兩槍后,鐵木迭兒不得不承認呼延大觀,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物的傢伙。
徐鳳年登山之時,驟然間,滿山鐘響。
他還說需要自個兒走這趟就行,否則好似是砸場子去的,不像話。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面,懸浮在水潭上方。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抬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縮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採石人喝得矜貴,可換成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嘴?
謝觀應抬了抬手,謝謝馬上倒茶,他笑著喝了口茶。
它靜止不動。
謝觀應說到這裏,伸手指了指陳芝豹,半開玩笑道:「在新君心頭上,咱們蜀王又是一根刺,就像先帝趙惇對待徐驍的複雜心態,如出一轍。」
徐鳳年笑著說要跟人借兵,別人去都談不攏。
但是當他們相距涼州城不足百里的時候,徐鳳年在驛站停馬,毫無徵兆地跟她說要往西邊走。澹臺平靜問向西是怎麼個西邊,數百里還是千里?
話匣子一開,徐鳳年就有些自言自語了:「等著吧,這些整整四百年未曾出境作戰的蜀兵,很快就會在廣陵道的戰事中,讓整個離陽王朝大吃一驚。當年以騎軍著稱的徐驍用步卒攻破西蜀,一直給朝廷和中原一個誤解,就是蜀兵戰力不濟,但是聽潮閣保存完善的那些秘密檔案,都明確無誤記載了蜀地將卒是如何敢戰血戰和死戰。有天然守國優勢的西蜀,舉國上下兵力不過十二萬,但是知道當年死了多少蜀軍嗎?多達九萬,整整九萬!戰事之慘烈,穩居春秋之冠!」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謝觀應並沒有因為徐鳳年的反駁而惱羞成怒,笑意輕鬆:「都說王爺向來不做虧本的買賣,跟西域爛陀山的六珠菩薩是這樣,跟徽山大雪坪的軒轅青鋒也是這樣,跟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還是這樣,跟魚龍幫那個叫劉妮蓉的小姑娘更是這樣。在來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讓呼延大觀正大光明出現,結果是我輸了。可見王爺這趟南下,看上去氣勢洶洶,其實還算有誠意。」
澹臺平靜猛然間勃然大怒:「徐龍象就算是你弟弟,也自有命數,你難不成要庇護他一輩子?你已經在流州吃足苦頭,還要再去撞得頭破血流?」
隨後年輕採石匠詫異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身後各個氣韻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採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充當錦上花的謝謝心中有些小小的訝異,這個面目可憎的年輕藩王倒也不笨嘛。謝先生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而是跟身邊的他有過一次通宵達旦的沙盤推演,只不過當時推演的基礎是有他坐鎮北涼,而不是這個姓徐的年輕人主持大局。在這種前提下,北莽根本就不敢分兵三路全線壓境,只會也只敢畢其功於一役,跟北涼豪賭一場——準確說來是跟他,跟謝謝身邊一言不發的陳芝豹孤注一擲。謝先生扮演董卓,陳芝豹作為北涼守方,雙方調兵遣將,極其相似當初的西壘壁大戰,雙方不斷減員,不斷增兵,比拼誰更早被拖垮,最終謝先生竭盡全力,仍是輸給了手頭只剩下三萬騎軍和步軍全軍覆沒的北涼。在那場驚世駭俗的紙上談兵中,流州、幽州和陵州,都淪為看戲者。所有慘烈、詭譎和精彩的戰役,都只發生在涼州以北。但這才是那場推演的先手,連中盤都沒有到,接下來會是北涼迫使元氣大傷的北莽矛頭轉向兩遼,北涼從離陽馬前卒變成擁有數年時間休養生息的「閑人」,在整合了流州難民后,合縱連橫,一口氣打通西域,收攏西蜀、南詔,在同樣的三足鼎立中,離陽、北莽不斷消耗,北涼在重整旗鼓后將會迅速恢復到手握十五萬純粹騎軍的兵力,然後南詔、西蜀起兵十五萬餘步卒,再度以總計三十萬兵力參与天下之爭。當時謝謝旁觀推演,在中盤臨近尾聲時,她本以為他會乘虛而入,率軍直奔太安城,一舉成為中原正統后,再與北莽最終在收官時決戰一場,但是他讓她猜錯了。當時他選擇了由涼州和薊州兩地北上,選擇了先踏平北莽南朝再去覬覦中原,最終在成為北涼、南朝、西域、西蜀、南詔五大版圖共主后,居高臨下,直接繞過本已遭受重創的顧劍棠兩遼防線,在淮南道境內跟離陽大軍決戰,繼而南下廣陵道,根本不用理睬太安城,再與南疆大軍一戰。那時候顧劍棠的兩遼邊軍,戰與不戰,都已無關大局。
謝謝敏銳察覺到她心儀傾慕的男子,悄悄皺了皺眉頭。
在門外,徐鳳年跟滿臉探詢意味的謝謝即將擦肩而過的時候,停下腳步,微笑道:「謝姨是不是再也不想來北涼了?也對,這兒水少風大沙多,傷肌膚。本來就沒上胭脂評了,若是再給哪個年輕女子搶了蜀地第一美人的名頭,我可就真是愧疚難安了。」
澹臺平靜隨手把謝謝輕輕丟開,望向院落,問道:「真的沒問題?」
錯過了這個男人的春秋,她不想再錯過他爭奪天下的任何棋局。
澹臺平靜之所以會離開涼州來陵州蹚這渾水,正是她跟半個同行的謝觀應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面,認為謝觀應的行徑屬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逾矩」!至於之前謝觀應捕捉西蜀蛟龍,那僅是兩人分道揚鑣的微妙兆頭,不過她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徐鳳年緩緩閉上眼睛,輕輕低頭合十。
謝觀應輕聲道:「王爺要守北涼,不惜畫地為牢,不管外人理解與否,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謝某人對此並不欣賞,但因為王爺既然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也就明白了。那麼在這個選擇后,北涼和西蜀即便成為不了盟友,可同樣能夠不用成為生死相向的敵人。無謂的意氣之爭,沒有意義,更沒有意思。」
只不過當她陪著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時,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拋開弱不禁風的謝謝不說,北涼這邊是境界受損的徐鳳年,「只差半步」的徐偃兵和鍊氣士第一人的澹臺平靜,西蜀那邊,不確定是否已經超凡入聖的陳芝豹,和那幅陸地神仙圖上位列榜首的謝觀應。
謝觀應笑而不語。
李玉斧之後為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其間吃過一些干棗果腹的余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著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武當山現任掌教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謝觀應冷哼一聲:「按照王爺的習慣,謝某人此時是不是可以說一句『買賣不成仁義在』了?」
謝觀應似乎連喝茶都能喝出酒的豪氣和醉意,提高嗓音,豪邁笑道:「李義山啊李義山,我早就跟你說了,真投了徐家軍,那你晚年輔弼之人,不過是個早夭的西北藩王,他只會戰死後在正史上留下罵名,連累你在後世好事者的謀士排名中也是墊底,甚至都不如與你結伴遊歷大江南北的納蘭右慈。可惜你向來不信讖緯鬼神,甚至在我早早斷定荀平之死後,你仍是不信。你說那只是因為荀賓士國之術用錯了手腕,他的死,是人定,而非天定。你啊,從來就是鑽牛角尖的性子,難怪這一輩子,年紀越長,越活得不痛快。」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徐鳳年輕聲嘆息道:「你高看我了。」
徐鳳年柔聲道:「大概也不行。不過陳芝豹的不行,不是這位白衣兵聖的本事不行,而是出於我的一個私心。龍椅誰坐我不管,但北涼王這個位置,必須我來坐。」

謝謝開心地笑了。你徐鳳年大概只能想到那場推演的先手而已,如何能猜到那之後中盤與收官時的蕩氣迴腸?
聽著呼延大觀久違的絮絮叨叨,鐵木迭兒咧嘴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間那柄廉價佩劍更讓自己感到親切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老男人的貶人和自誇了。
然後她就目瞪口呆了,只聽那個傢伙微笑問道:「按照謝先生的推演規則,顧劍棠豈不是又得當新王朝二十年的兵部尚書?」
無用和尚低頭默念一聲佛號。
有綠袍女子像是在憑欄托腮遠望。
徐鳳年只問了一個問題:「謝先生有沒有想過,中原會多死幾百萬百姓?」
謝觀應臉上浮現出一種幸災樂禍的神情:「你對當世子殿下和新涼王的徐鳳年有什麼看法?」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徐鳳年只好厚著臉皮問道:「一個人,有沒有可能在湖底不吃不喝十幾二十年?最上乘的道家辟穀食氣,或者是佛門面壁禪定,能否做到?你們鍊氣士有沒有類似神通法門?」

只有這樣,才算是雙方勉勉強強平起平坐。
願北涼不悲涼。
這一天,無用和尚戰死於廣陵江上。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著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徐鳳年滿是嘲諷地說了一句「原來有這樣的讀書人啊」,隨後輕輕舉杯,仰頭一口喝光了一杯茶。
徐偃兵點了點頭,不過說道:「是有慈不掌兵的說法,但也沒有說掌兵之人就要事事鐵石心腸。跟大將軍齊名的春秋四大名將,不管是葉白夔還是顧劍棠,平時治軍領兵都十分平易近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真正心狠手辣的時候,也就是用兵的那些時候,這一點褚祿山就做得很好。」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乾脆不去看了。
這數十人,聯袂道盡了春秋百年的寫意風流。
徐鳳年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洞窟,轉頭對澹臺平靜笑問道:「自我聽說大嶼洞天採石后,就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洞窟那麼宏偉,洞口卻那麼狹小。當年只聽師父說過,在洞里採石其實沒外人想象的那麼艱辛,用子承父業、徒循師業的採石人的話來說,那就跟刀切柔軟豆腐差不多,只不過石材給吊到洞外后,就會很快堅硬如鐵。澹臺宗主,你知道這裏頭有什麼玄機嗎?」
澹臺平靜默不作聲。
澹臺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說到這裏,澹臺平靜停頓了一下,好像在猶豫不決該不該泄露天機。
院中有無數「來客」,橫空出世。
澹臺平靜的脾氣終於爆發,怒容道:「猜你個大頭鬼!」
不遠處的謝謝整個人都獃滯了,這位不要臉得很用心的傢伙,就是那個被尊稱為一人一宗門的北莽大宗師?那個號稱原本有望頂替拓跋菩薩去跟王仙芝爭奪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當時在徐鳳年一行人離去后,陳芝豹輕輕拿起茶杯,依舊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