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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躍境,張聖人武當尋釁

第六章 程白霜悟道躍境,張聖人武當尋釁

死裡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臉頰,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邊:「南北啊,趁著月明星稀心境清絕,為師要傳你艱深佛法……」
老人背後如同吹起陣陣雄勁大風,衣袖獵獵作響,一邊倒向那座天門。
鄧太阿忍不住提高嗓音:「有屁快放!」
只可惜澹臺平靜一閃而逝,來去無蹤,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林紅猿半眼。
長久寂靜。
程白霜並不掩飾,點頭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確實是拔苗助長,無法長久維持,至於有朝一日成就儒聖,就更不用想了。」
他不斷大口喘息,當然也在大口吐血。
真武法相十指交錯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人臉色淡然道:「都是好話,比你那句『喪家犬』要更好。」
徐鳳年笑臉燦爛道:「不用桃花劍神費心費力,我來我來,截和這事兒我還算熟稔。」
鄧太阿好奇問道:「人間無敵?」
老儒士凝視著徐鳳年的眼睛,冷笑道:「一葉落而知秋,堂堂離陽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萬精騎,竟是這般優柔寡斷的痴兒,可笑至極!」
張家聖人緩緩收回視線,重新目視徐鳳年,好整以暇道:「年輕人,送你一句話: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啊,兩樣都佔了,很難善終的。做人嘛,得過且過,難得糊塗,才能輕鬆。」
那個渾身鮮血的年輕人紋絲不動。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說道:「加上我一個。」
老人意態閑適地環顧四周,啞然失笑道:「鬼畫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龍殘魄,坐鎮中樞作為符膽,還算馬馬虎虎,可用上了龍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牽強了吧,這算哪門子雷池顯化人間?又如何能夠召神劾鬼,如何能夠鎮魔降妖?」
可自從徐鳳年見識過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后,或者說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樹露后,開始明白一個道理。
聖人泥像僅是輕輕晃動,遠未傷及意氣根本。
高大女子站直身體,就那麼懸停在絕無立足之地的空中,腳下山風嗚咽,身側雲霧縈繞。
好在曹嵬、謝西陲兩人聯手,在西域密雲山口打出了那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勝仗,只是謝西陲麾下的兩鎮騎軍,還有劉文、柴冬笛收攏起來的馬賊,幾乎損失殆盡。懷陽關都護府已經下令破格擢升謝西陲為流州副將,暫時統轄臨瑤、鳳翔兩鎮所有兵力,而且兩萬爛陀山僧兵也一併交由謝西陲調度。謝西陲部騎軍折損不大,清涼山和都護府經過匆忙臨時決議后,決定讓謝西陲領軍向北突進,與已經逼近北莽君子館一帶的郁鸞刀部幽州精騎,形成左右呼應的齊頭並進之勢,直搗南朝西京!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於趨於平穩。
徐鳳年搖了搖頭,眯眼遠望天色漸青白的安詳景象,懶洋洋道:「你在北莽都跟他打過一架了,這次還是我來吧。」
徐鳳年臉色凝重。鄧太阿駕馭二十余萬柄吳家劍冢飛劍,一同浩浩蕩蕩趕赴北涼,甚至還需要劍先行於人,比起祁嘉節在逃暑鎮山腳那次的人先至劍後到,鄧太阿需要耗費的精氣神,不可以道里計!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戰,太安城徐鳳年鄧太阿、曹長卿三大宗師各自為戰,還有之後曹長卿一人攻城之戰,以及一些僅次於這些巔峰之戰的江湖盛事,都給過武林中人鮮血淋漓的教訓,那就是沒到那個份上,千萬別摻和其中,否則殃及池魚沒商量!想要去對那些武評宗師的招式指指點點,難如登天。
在北莽從齊姓鑄劍師那裡得到那把新劍春秋,他亦是第一時間想到自己的兄弟,想著他總算可以把木劍換了。從江斧丁那裡搶來過河卒,心底也是想著跟白狐兒臉借過綉冬、春雷,總算能還一次人情了。
始終牽引飛劍赴涼的年輕人,眉心滲出一縷猩紅血絲。
老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慌張,身形前掠,迅速來到年輕人身前,伸出拇指扣住這位藩王的人中,納悶道:「體內氣機分明還挺足啊,怎的就沒動靜了?」
程白霜意氣風發,放聲大笑道:「都說盛世出能臣,亂世出名將,又說國家不幸詩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詩,可不願點頭答應!國難當頭,慷慨赴死,雖死無憾,我們讀書人如何能讓沙場武人獨享其美!」
甚至老人猶有餘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徐鳳年習慣性抖了抖扁擔,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所以年輕藩王眉心紫金之氣漸漸淡去,張家聖人始終氣勢不減,聖人泥像更是安然無恙。
隋斜谷仰天大笑,一氣驟然長吐。吐出了百年吞食的千百劍氣。
走投無路之時,最能見人性情根骨。
徐鳳年半真半假打趣道:「我怕說出來嚇到你。」
徐鳳年問道:「吳家劍冢那些散落地面的二十萬柄劍,如何處置?還需要你還回去?」
老人平靜道:「閉嘴!」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徐鳳年白眼道:「跟你說話真沒意思。」
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眼神古怪。
一抹虹光如彗星當空,由西向東,筆直撞向大蓮花峰。
二十一柄劍與劍之間,意氣相連。
她輕輕走到兩位長輩身邊,向那位佩刀老人輕聲問道:「毛爺爺,程伯伯這是?」
當一撥千余柄飛劍陸續落在大蓮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時,年輕人的眼眸都開始滲出血絲,已是滿臉瘀血。
同樣是「非不能,實不願」嗎?
白衣僧人靈光乍現,一本正經道:「那女子都一百多歲了,根本就不是一個輩分的人!」
鄧太阿斜了他一眼。
下一刻,這位人間至聖就給年輕人一腳踹飛出去。
鄧太阿哦了一聲:「那我就全還回去了,吳家的東西,我本就用得礙眼礙手。」
徐鳳年擺擺手:「天底下就沒誰攔得住手持太阿劍的鄧太阿,我也不行。」
百歲高齡卻容顏妙齡的女子傷感呢喃道:「他不懂。」
這句話,哪裡是什麼廢話,分明是假話!
老人笑了笑,轉身望向山腳。
只留下小和尚一人唉聲嘆氣。
徐鳳年細細嚼著一粒花生米,平靜道:「趙鑄,這是你逼我跟你爭的,就算將來我坐不上那張椅子……」
白衣僧人滿臉歡喜,天經地義道:「師父的閨女嗎?!」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他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戍守邊關,虎頭城,卧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與此同時,張家聖人並不給年輕藩王撤刀而退的機會,由單指抵住刀尖之勢轉為雙指夾刀之勢:「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資格當那北涼鐵騎共主!」
老人思量片刻:「有!」
當少年照本宣科地念出那句「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后,老人忍不住嘆息一聲。
一手負后的張家聖人似乎並不想真正觸及那柄藏有一尾蛟龍的符刀,眼見刀尖距離手指僅有寸余間隙,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智者樂水!」
頁頁翻過。
不同於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徐鳳年小聲問道:「先生可有遺言?」
「已至涼州」!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幫江湖草莽愛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讓那幫王八蛋嘗一嘗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
金錯刀庄的年輕女當家正色道:「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童山泉銘記在心!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痴王小屏的練劍之地,他曾以竹劍去斬瀑布,就想來此試試看,只可惜毫無所得。」
老儒士笑意更盛:「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關門弟子,以後喊我先生就好了。」
兩者之間,彷彿隔了連綿起伏的十萬大山,一線之隔,咫尺天涯。
天門大開!
鄧太阿皺眉道:「這些晦澀難明的話語,我向來不擅長,你就直接說與王仙芝離開東海之時,拓跋菩薩是稍遜一籌還是彷彿之間?」
徐鳳年轉頭望去,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一個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武當山山腳,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緩緩登山。
這位儒家祖師爺終於望向那個年輕人。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家劍冢!」
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天寶兩柄名刀,她點了點頭,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顯然並無心結。
澹臺平靜不再理睬毛舒朗,視線稍稍偏移,對程白霜開口問道:「你既然有此心境,當知以後陸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釋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時強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線之隔,無法真正躋身陸地神仙境界,更捨棄了將來唾手可得的儒聖!與尋死何異?!」
如開天門!
徐鳳年猛然抽出涼刀,刀尖指向那一輪躍入人間視野的大日:「舉世皆敵!」
小和尚突然臉色微紅,鬼鬼祟祟道:「師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如先把藏在韓道長那邊的三兩銀子借給我?明天我就給東西買那煙柳坊綿燕支去。」
老人身形轉動,最終背對天門,面朝那個年輕人:「樹有枯死日,人有力窮時!我今天就讓你知道,哪怕你徐鳳年手握無敵鐵騎,哪怕是武評大宗師,也有你不得不認命的時候!」
這種陣仗,就像世間富貴門第的大開儀門,喜迎貴客。
無動於衷的徐鳳年抬起一隻手掌,狀如抓物。
徐鳳年吐出那口瘀血,換上一口新氣。
一抹虹光從洗象池那邊驟然劃破天際,然後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後,或者說那尊聖人泥像之前。
整座武當山隨之一顫。
今日下午算是與蘇酥達成了口頭盟約,兩萬蜀詔步卒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就只能在涼州關外作為一支奇兵去用了。輾轉騰挪空間極小的一場仗,打到需要劍走偏鋒的時候,絕不是什麼幸事,徐鳳年無比希望最後根本用不著那兩萬人趕赴戰場。至於隨後韋淼幫忙給陳芝豹捎話,說是不會阻攔老夫子趙定秀的兵馬過蜀入涼,可信,卻不可全信。當下廣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團亂麻,燕剌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離陽三大藩王共同起事,也許忠心趙室的離陽朝野還會覺得有顧劍棠這位定海神針,會認為朝廷依舊佔據些許優勢,但是徐鳳年知道,顧劍棠與太安城趙家的緣分已盡,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樓慶功宴上的叛九_九_藏_書離朝廷,外人看來是給老丈人顧劍棠出了難題,但那個野心勃勃的瘋狗,何嘗不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順勢而為。
泥土木屑四濺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髮的巨大法相。
那座天門,砰然炸裂!
真武法相的兩條胳膊皆斷折,消散在空中。
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動靜可真不算小,武當山上下,大概除了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婦依舊鼾聲如雷,幾乎都披衣而起,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人過去就近湊熱鬧。
程白霜笑問道:「你又是為何?」
之後無論神出鬼沒的符刀從哪個角度出現,這位張家聖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劍式,便已是防禦得滴水不漏。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噓道:「大概後人只知我之學問,卻不知那負笈遊學、襦衫仗劍,可是發軔於我啊。」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徐鳳年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只是並沒有把道理說全。
二十一張符與符之間,雷電相牽。
少年問道:「張爺爺,你說什麼?」
張家聖人無奈道:「你小子真夠煩人的啊。」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濟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跟一個百來歲的老女人爭風吃醋?
老儒士眯起眼,嘖嘖道:「我早說了,憑你自身那點氣數,今夜對上我,不夠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動用整座北涼的氣運,為何連你們徐家氣數也不願匯聚?徐渭熊也好,徐龍象也罷,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強都是身負氣運之人,你與他們借一些氣數也無妨,偏要獨力支撐局面,何苦來哉?人都要死了,還在乎那點細枝末節?你徐鳳年不總戲言自己從不做虧本買賣嗎?」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徐鳳年不搭理老人。
靜極思動,徐鳳年並未展開奔雷掣電的沖勢,倒像是道教神通里的縮地成寸,轉瞬之間身形就出現在張家聖人面前,高高躍起,身體擰轉,一刀斜劈而下。
鄧太阿坦然道:「這是當然,一劍既出,豈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頭,感慨道:「我閨女不知道從山腳哪裡聽來一句混賬話,說是對世間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鄧太阿問道:「那最壞的結果?」
徐鳳年眼神堅毅且臉色冷漠:「我師父李義山,上陰學宮王祭酒,離陽張巨鹿,要我幫他捎帶一抔土的薊州衛敬塘,還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們才是讀書人,你這個儒家張聖人也幸虧幾百年不敢露面,否則真要讓人笑掉大牙。」
混江湖,如果說打人是結仇,那麼打人臉就是結死仇了。
徐鳳年繼續道:「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就更好了。」
鄧太阿扯了扯嘴角:「有沒有人說過與你說話,其實也挺沒意思的?」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數十丈,這才抵消了那道雄渾無匹的罡氣。
大風撲面,徐鳳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後世有人曾譏諷你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人』?」
照理說不至於啊!
鄧太阿在台階最高處,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白衣僧人沒有看她,只是輕聲道:「此心拖泥帶水,世人皆謂之苦,唯有你我,樂在其中。」
徐鳳年與張家聖人對視:「心嚮往之,雖未必達之,但是終究能夠讓人心嚮往之。徐驍年老之後私下對我說過,他對天下讀書人總是喜歡不起來,可是記起早年那麼多次看到一位位讀書人聯袂上殿,人人意氣風發,腰間佩玉叮咚作響,真是羡慕,真是悅耳。」
眾人定睛望去,池水搖動,月輝恍惚,只見她獨坐石上,左首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右首邊擱著一壺酒。
徐鳳年搖頭道:「不清楚。」
胸前沒有那串掛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靜抬頭賞月。
狼狽至極的徐鳳年略微恢復氣機,微弱問道:「除去了結私仇,還有什麼事?」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啊,咱倆別這麼俗氣行不行,本來多慷慨激昂的一件壯舉,愣是給你小子折騰得像筆生意買賣,多跌份兒,是不是?」
負后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龍汲水,一條粗如井口的恢宏水柱迅猛拔起,直撲山頂。
老人坦然受之。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屋內頓時響起一聲比佛門獅子吼還威嚴的怒喝:「啥?!」
少年在拾級而上之時,念念有詞:「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婦人愣了愣:「這麼老?」
只是不知為何,痛徹心扉的同時,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清氣爽,如釋重負。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遠方,沒來由放聲道:「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動人處皆在『思無邪』!」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大袖飄動,有仙人扶搖之姿。
鮮血模糊臉龐,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傷、遺憾、釋然,還是什麼。
真正的頂尖武道宗師做生死之爭,絕不會給小魚小蝦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驚一乍的機會。
小和尚年紀輕輕卻早已是兩禪寺的三藏法師,無論是山門輩分還是論佛法艱深,其實都是當之無愧的得道高僧了。
老人一笑置之。
這般打啞謎,林紅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轉頭望向龍宮首席客卿嵇六安。後者猶豫了一下,也是聲音輕微說道:「老程身為舊南唐第一等風流儒士,出身高門豪閥,卻不喜功名,常年負笈遊學,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於家國覆滅之際卻力不從心,這才開始習武,這麼多年過去了,腳踏實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層層攀登,最後不知為何在指玄境滯留,長達二十年之久,這趟赴涼之行,厚積薄發,便已有破境跡象,與西楚曹長卿還有那徽山軒轅敬城,都有相似之處。」
老人先後抬起雙腳,踩了一下地面。
少年一臉茫然。
徐鳳年輕聲道:「先生不妨換個角度想一想,從八百年前看待今日,這個世道總歸是變好了一些,對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願,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徐鳳年輕聲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緣際會,不用強求,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更急不得。」
幽州葫蘆口外還算風平浪靜,涼莽雙方心知肚明,這處戰場再不會是決定大局走勢的勝負手,只會是一些小打小鬧。那撥脫離吳家劍冢的二十多騎劍士,正好藉此機會帶領小股騎軍游弋關外,雖說只是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樁好事。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只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了就會有澹臺平靜,澹臺平靜死了,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間。
老之將至,人之將死。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老人搖了搖頭道:「讀書至酣暢處,千秋興亡也是一頁翻過,小小雷池,算什麼?」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後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挂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徐鳳年任由清風拂面,吹散身上最後那點血腥氣:「我哪有輸過?何況那趟西域轉戰千里,如果不是李密弼在最後關頭橫插一腳,拓跋菩薩早已是個死人了。」
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最後緩緩轉身,腳尖輕輕一點,長掠而逝。
仙人撫頂斷長生!
童山泉說不出話來。
文武之爭!
只可惜笨徒弟半點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師父,佛曰違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觀五義去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只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有不逮啊!」
可此時在視野中越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眉發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簡明扼要道:「契機。」
年輕人也指了指自己鼻子,然後艱難抬手,做了個嫌棄揮手的動作。
徐鳳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身體凌空的徐鳳年幾乎同時默念道:「開山!」
徐鳳年一直堅信,自己已經獲得太多,便不該訴苦,便應該大方。
劍落之時,沒有落雪,卻帶來兩道絢爛光柱從天而降。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澹臺平靜冷笑道:「你要死便死,無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罷了。」
鄧太阿皺眉道:「那這場架?」
徐鳳年不置可否,轉頭笑問道:「是不是對飛劍無法進入武當山,心有不甘?」
徐鳳年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老人重重摔在地上,也沒有站起身,就那麼席地而坐,好像還沒徹底回過神。
千鈞一髮之際,兩袖鼓盪的老人猶有心情轉頭對年輕藩王笑道:「我這副埋在地里好幾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呀!」
徐鳳年緩緩道:「等你贏了再叨叨,現在為時還早。」
但是這場劍氣霜雪,最新的落劍之地,終究還是距離武當山越來越近,一撥傾斜下墜的飛劍離著這座大蓮花峰,已經不足百里。
最後老人問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此言道理說盡。既然如此,徐鳳年你可有遺言要說與這方天地?」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來就我,我劍開山便是」,其招式則是劍九黃的六千里。
可人間走向,又恰好是老人的唯一軟肋,是這位儒家至聖的七寸所在。
老儒士以單掌退散兩袖青蛇,摧枯拉朽,氣勢凌人。
徐鳳年嗯了一聲:「差不離了。」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了一簸箕屎尿過來。
一立一坐。
鄧太阿一笑置之,鬆開雙臂,伸了個懶腰:「那就是最壞的結果了,要不然拓跋菩薩交由我來應付?」
老人這一刀無聲無息,卻罡氣磅礴,如一輪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現身前!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著的長劍:「我這老夥計還沒割過北莽蠻子的頭顱!」
徐鳳年終於在張家聖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徐鳳年趕緊擺手道:「我哪敢啊,那位吳家老祖宗還不得跟北涼拚命,揮鋤頭挖人牆腳的事情,read.99csw.com總不能太過分。」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閨女。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但那位張家聖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門,可是他的雙腳,事實上依舊還是立於那道門檻之外。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徐鳳年還以顏色的這一掌,毫不遜色,兩人之間,悶雷陣陣,恰似沙場之上兩支鐵騎狹路相逢,唯有死戰不退。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紊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童山泉愕然,然後直截了當問道:「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麼?」
這個時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
自始至終,都只有徐渭熊一人布局。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怎麼,這就是跟我拚命的底氣?什麼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麼不思進取了?」
今天黃昏,那頭海東青從清涼山梧桐院傳來一個隱秘消息,寥寥四字。
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童莊主這麼有閒情逸緻?」
可這個姓徐的傢伙,不會是真死了吧?
徐鳳年捏了捏下巴,故作糊塗道:「難道是我記錯啦?」
老人微微彎腰,輕輕拍了下那把劍的劍柄:「你與那柄太阿劍,難兄難弟啊。」
如今離陽大興科舉,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仍是在數千里之外,御劍飛行的那位桃花劍神大笑答道:「一座吳家劍冢,二十萬劍,夠不夠?!」
慘烈!
就在此時,突然響起一個少女的清脆嗓音:「娘親娘親!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紅顏知己見面了!」
白衣僧人無可奈何。
哪怕鄧太阿被江湖視為殺力當時第一人,指玄境造詣第一人,更被譽為千年以降劍術第一人,可是這一次同時驅使整座劍冢古劍,徐鳳年用膝蓋想都知道鄧太阿的艱辛。
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大氣。
分明沒有望向年輕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機:「我知道,你還有最後一劍,只是你千算萬算,都不會算到,整座北涼道四州之地,你換成任何一處,都能夠借到那一劍,唯獨在這武當山,你做不到。武當山畢竟是道家清凈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離陽,此地幾乎從無戰火殃及,所以與你徐家的天人感應最為孱弱。若是在涼州關外,在幽州葫蘆口,別說我阻擋不住你借取鄧太阿最後一劍,恐怕此時都已經給你送入天門了。」
從身體到氣質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了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一位是坐鎮北方的道教盪魔天尊,一位是為讀書人奉若神明的至聖先師。
天庭人間。
此人說話口氣總是奇大,但卻又真恰恰如他所說,人間人與他為敵,哪怕是徐鳳年,都只能是那蚍蜉撼大樹!
鄧太阿滿臉不屑道:「這種事情我懶得做。」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老人站在原地,持劍手臂擰轉至身後,簡簡單單的一招立劍式,格擋住了那柄試圖一刀削去他頭顱的身後符刀。
老人冷哼道:「呂洞玄又如何,早年不一樣跟我請教過學問!」
老人不理睬身後的巨大動靜,一步踏出,目視年輕藩王,厲聲問道:「徐鳳年,我且問你!新谷曬日,桔槔高懸,漁翁披蓑,老農扛鋤,婦人採桑,稚童牧牛,老嫗搗衣!鐵甲錚錚,劍氣如霜,擂鼓如雷,鐵騎突出,箭如雨下,狼煙四起,屍橫遍野!世間百態,可都看過?!」
老人怒道:「小王八蛋,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已經幫你打通竅穴積淤,別人不知道其中難度,你徐鳳年會不知道?這就像那張巨鹿整治離陽漕運一般無二!」
程白霜反過來安慰這位至交老友:「讀書人一身所學,總歸要落在實處。做那獨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一行四人穿過小蓮花峰那片金燦燦的柿樹林,來到山頂龜馱碑附近。此碑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為《御制道教祖庭大岳》,象徵著武當山數百年前的榮光,其體型之巨,舉世無雙。四名遊客里唯一的女子手裡抓了顆熟透的柿子,站在龜馱碑下,仰頭瀏覽碑文。其餘三名男子並肩站在崖畔,眺望武當山腳風光。最老之人腰間佩刀,居中而立,左首邊是位背負長劍的消瘦劍客,右首邊是位雙鬢霜白的清雅儒士。
自大秦覆滅,八百年以來,世上一代代讀書人,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里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老人閉上眼睛,好似在側耳傾聽那聲響,呢喃道:「文章講究哀而不傷,沙場卻說哀兵必勝,到底哪個才對?」
白衣僧人哦了一聲:「那貧僧就不請你喝茶了。」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笨南北突然低聲道:「師父,東西其實一整宿都在幫你穿那佛珠呢,怕師娘知道繩子斷了,又要憂心念叨人生無常,東西連油燈都沒敢點,只是藉著窗口月光穿珠子。」
徐鳳年輕聲道:「也許就戰力而言,咱們幾個都是天人境界,高低並不懸殊,但是有種王仙芝獨有的心境,就算你鄧太阿手持太阿,就算拓跋菩薩得到仙人饋贈,仍是不可能有。」
最後一位,徐鳳年只聽說是個目盲老琴師,常年結茅而居於上陰學宮的那座道德林。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
這是一樁謀划已久的秘事,甚至連拂水房、養鷹房都完全沒有參与其中。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無形城牆之上,激起一陣陣刺眼的電光石火,絢爛無比。
原本已經臨近北涼道幽州的當頭一撥飛劍,如強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釘入大地。
少年只知道他姓張,就喊老人張爺爺。
白衣僧人使勁點頭。
張家聖人哈哈笑道:「我贏你之時就是你身死之時,到時候我與誰抒發胸臆,難道要我對著一個死人念叨不成?」
當真武塑像即將登頂之時,張家聖人背後突然出現一尊泥塑雕像,高達數十丈,蔚然而坐,與大蓮花峰山頂齊平!
喪失雙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頭,一腳踏在石階上,身體前傾,然後對著那尊聖人泥像當頭一錘!
她做了個鬼臉,氣咻咻道:「白天給娘扯得現在還疼!」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雙方一氣之長,竟然長達一炷香工夫。
刀尖繼續下壓,稱不上勢如破竹,卻緩慢而堅定。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徐渭熊在上陰學宮求學那些年,只對三人尊稱先生。兩位授業恩師,一位是門下弟子幾乎全部被北涼收入囊中的文壇宗師韓穀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涼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場士子赴涼的牽頭之人。
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臉色沉重,說道:「我去取刀。」
哪怕是對陣並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佔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徐鳳年低聲道:「立德立功立言,讀書人三不朽。這位老先生,真的做不到了。」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台階。
幽州、河州交界處的那無比壯觀一幕,風吹雨斜落,當空飛劍紛紛劃出一個弧度插入地面。
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後,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了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里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面,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程白霜緩緩睜開眼睛,坦然道:「那樣的儒家聖人,還是儒家聖人嗎?我儒家聖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今日我程白霜從不垂涎長生,奈何以長生誘之?」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實在不習慣這種「應酬」的老人,哪怕滿腹韜略也難以施展啊。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罵道:「我輩讀書人,自我張扶搖起,雖善養浩然氣,卻從不求長生!滾你娘的天道循環!我鎮守人間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們仙人指手畫腳八百年,如今你們竟然還想得寸進尺?!」
這本該是他用來鎮壓天人澹臺平靜的一座雷池。
尤其是眼前這位老人表現得如此鎮定自若,哪裡像是在垂死掙扎?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讚道:「大有意思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剎那流轉八百里。
這位天下鍊氣士領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我一樣,又不一樣。」
澹臺平靜寂然無語,神情冷漠。
現在徐鳳年除了箭在弦上的關外戰事走勢,真正擔心的還有朝廷之前答應的漕糧入涼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趙珣的「交情」,加上趙珣如今馬上就要被推到龍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糧還能順風順水運到陵州才是怪事。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後小跑離去。
只是徐鳳年剛推開青竹柵欄,就忍不住要跳腳罵娘了,這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兩撥人往洗象池那邊湊?!
沒過多久,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後,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尋常武人會覺得這是句廢話。
徐鳳年點頭道:「老先生去之前顯然有些戀戀不捨,熬了個把時辰,加上妥善安排了些後事,這才當場虹化。」
鄧太阿沒好氣道:「劍術一途,不過是呂祖撿了西瓜后捨棄的芝麻而已。」
看樣子,應該是個「滾」字。
白衣僧人嘆氣道:「更怕裝糊塗。」
林紅猿只見崖外高空,無緣無故出現的一襲白衣身體後仰,大袖鼓盪不止,她伸出雙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氣。

林紅猿驚喜道:「程伯伯終於要躋身天象境界了?!」
徐鳳年繼續說道:「https://read.99csw.com你又可知儒家地位僅次於你的一位亞聖,更說過一句『雖千萬人吾往矣』?」
聖人泥像指向之處,不斷出現大小如殿堂棟樑的雪白粗壯罡氣,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過,出現一處處漆黑窟窿。
林紅猿倒抽一口冷氣,認出了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觀音宗澹臺平靜,世間鍊氣士的魁首!
林紅猿心思震動。如果說在江湖上無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涼,她這個南疆江湖的小盟主還算無所謂,可若是連宗門首席客卿都一併留下,她回去可就不好跟納蘭先生交代了。
「平生不做皺眉事,天下便無切齒人,何其謬哉!」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個野心,可是去跟軒轅青鋒掰手腕,成為離陽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樓台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頂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負笈少年苟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後呆若木雞,視線中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後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便是初代張家聖人!
徐鳳年搖搖晃晃站起身,輕聲問道:「要不然給個添頭,把漕糧入涼一事給解決了?」
張家聖人不以為意,笑眯眯道:「這話也說得為時尚早。」
澹臺平靜曾經以鍊氣士身份,將其解釋為天道使然。
嵇六安喟然長嘆。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家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當他轉身望去時,看到了鄧太阿。
可張家聖人這一腳卻聲勢全無,像是鄉野老農在自家莊稼地里的一次隨意踩踏。
張家聖人揮袖散去三尺罡氣,向前跨出,冷笑道:「真當我怕了你這封山厭勝之術?!」
年輕藩王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動了動嘴。
徐鳳年記起一事,笑道:「對了,老先生臨走之前,讓我告訴你,在他看來,自劍問世千年以來,就數你鄧太阿劍術最高。」
這位老儒生獨立崖畔,自言自語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談,真如畫餅。竅中竅,向蒲團問心究竟,方是清凈。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叔,只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裡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範。
林紅猿瞠目結舌。
昔年少年思無邪。
徐鳳年說道:「好的。」
徐鳳年明顯早就思考過這個令人大為頭疼的問題,脫口而出道:「我猜最好的結果是稍遜半籌。」
徐鳳年轉頭望向東方,沉聲道:「劍來!」
小光頭嘆了口氣:「師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收收心。難怪師娘這兩天總跟我和東西說,蒼蠅不叮無縫蛋。」
她坐直身體后,面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傢伙,開口道:「你們繼續,不用理我。」
童山泉微微一笑,乾脆利落道:「好!」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沛乎塞蒼冥。
徐鳳年突然說道:「老先生走之前告訴我,北莽拓跋菩薩的武道修為,在一夜之間突飛猛進了。」
老人愣了愣,然後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那撥起始於劍冢的飛劍,密密麻麻,幾無縫隙,所過之處,如山嶽浮現當空,遮蔽月輝。
只見徐鳳年身後,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台階下的年邁儒士。
白衣僧人僵硬轉身,看到幸災樂禍的自家閨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還有氣勢洶洶拎著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婦。
老人緩緩閉上眼睛,大風拂面,衣袖飄飄。
但是接下來那一幕,讓老儒士始料未及。
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了一句話,開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到最後打狠了,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各種驢打滾狗吃屎,更是層出不窮。
徐渭熊傳來的消息「已至涼州」,正是此人。
徐鳳年直接閉上眼睛。
在那道恢宏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年輕人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你大爺的!」
只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裡會理睬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鹽,直接一掠而逝。
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后,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澹臺平靜瞥了眼渾然不覺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能有幾日風光?」
徐鳳年有些幸災樂禍,緩緩走向老人。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籙。
徐鳳年嗤笑道:「喪家之犬!」
如一場大雪落在一切無人處。
李東西做了個俏皮可愛的豬頭臉,晃蕩回屋。
落地生根!
聖人氣象!
書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轟然迸裂。
同為三教中人,釋道兩教,卻幾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證道,或圓滿,或飛升。
生死之間見生死。
對於天下興亡從無半點興趣的桃花劍神冷笑道:「終究還是倚老賣老。」
相距百余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每一頁翻過,便有一柄飛劍墜地。
十二飛劍來自鄧太阿所贈,九柄飛劍是後來徐鳳年依照各種生平意氣,懇請清涼山墨家矩子所鑄。每一柄靜止不動的飛劍之上,都浮現出一張金光熠熠的黃色符籙。
徐鳳年終於動了,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徐鳳年斜瞥老人一眼,然後眼皮低斂。
掌中風雷大震。

老人瞪大眼睛遠眺,身形縹緲不定,低聲感慨道:「那就讓我再看這人間最後一眼。」
老人低頭斜眼望向那柄名為滿甲雪的三尺劍,空閑的左手輕輕按去。
徐鳳年苦笑道:「這位中原文脈脊樑的至聖先師,應該是比較放心道心純粹的李玉斧。李掌教當初護送龍鯉沿著廣陵江入海,老先生肯定暗中觀察過,信得過。對我嘛,可就沒什麼信心了,不但是徐驍的兒子,還極有可能去逐鹿天下,換成是我,也不會放心把老人肩上那副家當交出去。所以才有這麼一出風波,他老人家一定要把我逼到死地絕境,親眼見過我根柢心性才願罷休。」
到底也不願嗎?
張家聖人笑道:「這便是大奉高樹露提出的世間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承想你憑藉僅剩的個人氣數,還能支撐得起這副場面,可惜是破落門戶窮講究!」
身後那座被他請入凡間的聖人泥像也沒有消失,始終安靜望向山腳遠方。
老人終於走到了台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從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後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聖先師!
鄧太阿依然沉默。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嘀咕過後,徐鳳年靠著椅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去,明月當空。
聖人泥像卻依然健在,只是出現些許龜裂痕迹。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蒼涼,悲慟,欣喜,百感交集。
徐鳳年蘊含萬鈞罡氣的一刀就這麼凝滯不前,竟是連老儒士的手指都未觸碰到。
張家聖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樂山。」
古劍不得向前推進一寸,哀鳴不已。
老人依舊氣定神閑,手中三尺劍罡雄渾如初。
張家聖人在一掌按下之後,原本不動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離天門也就近了一步。
徐鳳年答非所問:「我北涼一直有!」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到這般田地,你還是不願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大秦一統天下之前,張家聖人曾經率領弟子門生周遊列國,唯獨被大秦拒之門外。
塵埃四起。
鄧太阿點了點頭。
只見老儒士輕輕一跺腳。
鄧太阿反問道:「怎麼,你想留下?」
白衣僧人默默舉頭望月,估摸著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同樣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現在他對面。
徐鳳年挑水離去。
片刻之後,被聖人浩然氣象牽扯的洗象池沸騰不已,水面已下降了丈余。
那傢伙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權衡利弊一番,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灰溜溜轉身。
隱約間可見天女散花,恍惚間可聞梵音裊裊,仙家鐘磬長鳴。
澹臺平靜譏諷道:「皆是井底之蛙!」
老人正襟危坐,沉聲道:「在你與李玉斧斬出天人之隔前,就由我替你們兩人扛下天道壓力!否則閉關修行的李玉斧還好,你徐鳳年就別想安心對付北莽了,你真當仙人能夠眼睜睜看著你們大逆不道?指不定那些傢伙乾脆就要讓北莽蠻子入主中原了!」
林紅猿心知他們一旦下定決心,恐怕只有納蘭先生親自出馬才有機會勸回。
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臺平靜。
白天顧劍棠與白衣僧人那場交鋒,以及之後澹臺平靜在大小兩座蓮花峰惹出的動靜,他都感知得到,甚至連顧劍棠和澹臺平靜最終在山下相見,徐鳳年都一清二楚。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張府祠堂、京城皇宮、夫子廟、學宮、書院……離陽版圖之上,無處不見。
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黃蠻兒和寇江淮的兩部騎軍蓄勢待發。
徐鳳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麼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了。」
老人揮了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了?」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鄧太阿顯然不想搭理這茬,開始屏氣凝神養意。駕馭二十余萬飛劍共赴北涼,絕非一樁易事。
然後老人視線偏向東方,大笑道:「你這位桃花劍神,也忒小心眼,身為江湖晚輩,也不知尊老,還真是沒有隔夜仇,當晚就想把仇報啦?」
她開口說話后,酒壯人膽,美色更是能夠壯膽,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風!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靠什麼?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哪怕你請來了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按著道上規矩,最後誰趴下誰認錯!」
徐鳳年與鄧太阿同時抬頭,望向漸漸泛起魚肚白的遙遠天際。在張家聖人以類似道門長生真人自行兵解的方式虹化之後,天地之間,就好像多出了一股新穎氣象,說不清道不明,遮蔽了天機。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張家聖人輕描淡寫翻轉手掌,朗聲笑道:「滄海桑田,如觀掌紋!」
她問道:「只是如此?」
並不引人注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裝滿兩木桶水。
背後那座聖人泥像隨之以書卷拍向真武塑像。
徐鳳年握緊刀柄。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九-九-藏-書手腕輕輕一抖。
但自從遇見林紅猿后,徐鳳年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北涼,真正意義上迎來腹背受敵的最大困境!
老人突然說道:「我大概是等不到鄧太阿回到武當山了,你幫我捎句話給他,若只論劍術高低而不論劍道遠近,他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從小到大,作為徐家嫡長子,都是他送給大姐二姐和黃蠻兒各種奇巧珍稀玩意兒,他從沒有跟他們要過什麼東西,想都沒有想過。就像當初獲得了那雙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猶豫分別送給了二姐和黃蠻兒。
鄧太阿雙臂環胸:「了不起是了不起,可在我看來,仍是有些不爽利。」
聖人泥像抬起一條胳膊,手指輕點。
張家聖人原本要駕馭那條池水長龍撞擊徐鳳年胸膛,卻不得不稍稍改道迎向年輕藩王的壓頂手掌。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后,四處遊歷,又遇上了身邊這位傴僂老人,結伴西行,來到北涼。
這尊手持書卷的泥塑塑像,遠比只在北涼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更被世人熟識。
兩鬢髮絲飄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轉頭,眼神冷冽,加重語氣道:「況且呂洞玄能過天門而反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實不願!」
當最後一柄飛劍搖搖欲墜之時,徐鳳年第一次雙手持刀,開始筆直前奔。
白衣僧人臉色大變,趕緊站起身:「澹臺宗主,你先別走,幫忙解釋解釋!」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那尊聖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勁拉扯,緩緩滑向天門之內,巍峨身形逐漸隱沒。
徐鳳年握緊刀柄,輕輕嘆息一聲。
神遊物外的徐鳳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壺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時分,洗象池那邊應該好不容易清靜下來,那就把水缸裝滿水。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這個喝酒吃肉娶媳婦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開了竅,壯著膽子跟他師娘好一番解釋,竟是把師娘勸回去了。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連給張家提鞋也不配吧。
張家聖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劍,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個翻書動作。
能夠躋身儒家聖人的讀書人,自北方張家聖人起,到西楚曹長卿,幾乎就沒有誰有好下場。
原先這些事都不是事,趙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龍袍,畢竟只是牽線木偶罷了,能夠說上話,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勢,即便燕剌王趙炳對北涼也心懷忌憚,但只要有趙鑄在那邊,終究能夠迴旋一二。
幾年前,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身邊除了羊皮裘老頭兒和小泥人,還有後來死於蘆葦盪的呂錢塘,有如今極有可能貴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這中間,那名抱白貓的豐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後她便被徐渭熊向徐鳳年「借走」帶去了上陰學宮。當時徐渭熊說了句很奇怪的話,說是要用本名魚玄機的魚幼薇做魚餌,從湖底淤泥里釣出一頭千年老王八。事實上這些年徐鳳年並未深思,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直到今年魚幼薇以學宮稷上先生的身份,帶領一群稷下學子趕赴北涼遊學,開始在北涼各大書院往還傳道授業,徐渭熊這才跟他說起了當年之事。原來魚幼薇不只是身世不俗那麼簡單,身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當年就曾經隨口提及,大楚歷代皆有女子劍侍,憑藉煌煌劍舞鶴立雞群於世,修為不高,其意卻長,真是咄咄怪事。而魚幼薇的娘親便是大楚最後一位古怪劍侍,與國師李密的棋術並稱於世。至於為何如此奇絕,那本就是一樁撲朔迷離的大楚姜氏秘事,隨著西壘壁戰役結束,便一併湮沒于歷史塵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張家聖人冷哼一聲:「鄧太阿的飛劍是不俗,可也要能夠來到武當山才行!」
有些事,顧不上,也管不著,真要計較,只會徒增煩惱而已。
他對面那個矮小男子翻了個白眼,直接跳起來就甩了一記大耳光過去。

嵇六安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那行,我就陪你去涼州關外走一遭!」
白衣僧人沒脾氣了。
白衣僧人沒好氣道:「爹辛苦攢下那麼點私房錢,誰讓你告訴你娘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吧?」
鄧太阿飄然落地,腰佩那柄徒弟贈送的尋常鐵劍,倒持太阿,站在徐鳳年身邊:「八百年書生意氣,盡散人間?」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懷欣慰,以為女兒良心發現有所醒悟的時候,不承想她立馬轉頭喊道:「娘!那女子雖然歲數很大,可瞧著年輕得很哪!看上去比你還年輕!」
當某一柄飛劍落在大蓮花峰外的深澗之中時,徐鳳年的臉龐已經模糊不清。
徐鳳年嘆了口氣,沒有說出什麼狠話。
來時有三位武道宗師相伴,去時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面對徐鳳年的毅然決然,老人眼神中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再無對年輕藩王冷嘲熱諷的心思,也沒有去看那座對自己而言無異於龍潭虎穴的天門,而是轉身低頭望去。雙腳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寸寸碎裂如蛛網。
尤其是那一腳,真是踹得自己十分酣暢淋漓。
一步之遙,天壤之別。
白衣僧人大袖一揮,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傳授佛法!」
說話間,太阿劍已經倒掠回去。
涼州關外最北虎頭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軍三線並進,章法森嚴,滴水不漏。
此時,老人唏噓感慨道:「原來,我說了那麼多話啊。」
當鄧太阿御劍而至,只看到年輕藩王獨自坐在破碎不堪的石階頂部,膝上橫刀。
兩人不約而同地轉換一口新舊氣機。水柱停歇,張家聖人往後倒滑退去數步,徐鳳年手持符刀飄落地面。
沉沉夜色中,剛剛給人一腳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輕藩王,搬了張竹椅坐在屋檐下。他倒也沒太虧待自己,不忘拎了壺綠蟻酒和一碟花生米出來。酒沒喝,小碟子擱在袍子上,慢悠悠地一粒一粒丟入口中,長夜漫漫,省著點吃吧。
徐鳳年沉聲道:「先生請講!」
徐鳳年敲門而入,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輕輕離開。
徐鳳年轉頭瞪眼,大聲怒道:「老子的爹當了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徐鳳年搖頭道:「含糊不清,只說了五個字,『天人大長生』。」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輕聲喝道:「起!」
張家聖人故意摸了摸自己頭頂儒巾,面朝那位大概連壓箱底本事都拿出來了的年輕藩王,譏諷道:「不疼,你就只有這點能耐?」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來的龍宮當家,更不管她與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牽連,小聲斥道:「噤聲!」
老人抬起頭后,背對徐鳳年,淡然道:「都說書生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你與王仙芝一戰,我早有耳聞,那姜姓女子劍開天門試圖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夠讓我去天庭走一遭?況且……」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終,所立之處,只剩下漣漪陣陣。
林紅猿雖然在歷次與年輕藩王的鉤心鬥角中處於下風,但事實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極為聰慧靈犀。她立即心中瞭然:程白霜此次渾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絕非由指玄躋身天象那麼簡單!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類似言辭語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的,少年也只管死記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著。
如果沒有挨了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使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於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程白霜雙手負后,向南遠眺。
老人大概是為了蓄力應付那座輝煌天門,只是鬆開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後隨手推開年輕藩王,便轉過身去。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老人頓時臉色難堪。
老人抬起手臂,懸空隨手一抹,頓時出現三尺青罡氣。
武當山山腳,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氣升騰。
入秋了,夜涼如水。
洗象池畔,則是滿地雞毛。
雙鬢霜白的年老讀書人,此時此刻滿臉笑意。
至於這張符是什麼符,其實顯而易見。
老人牽起少年的手,繼續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師兄,最小的那位,叫黃龍士。」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於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檐下安靜的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家聖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岩、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后,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復巔峰,但是境界並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於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於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於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再落地,能不疼嗎?
世間尋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師,都講究寸勁透土殺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腳跺地,藏於地下深處的蛇鼠都會被當場震死。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劍名「滿甲雪」。
徐鳳年屏氣凝神。自從真武法相消散后,就越發難以捕捉這名老儒士的氣機。
剎那之間,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當這位儒聖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時候,卻驀然停下動作,眉頭緊皺。
鄧太阿淡然道:「哦?不是百年徐鳳年,千年呂洞玄?」
剛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經臨近山頂,向老儒士背後撲殺而去。
老人一跺腳,火急火燎道:「你趕緊把那柄太阿劍藏起來!」
他徐鳳年既然身處北涼,這張符,自然便是「涼」字元!
徐鳳年臉色陰沉。
鄧太阿問道:「老人可曾說過拓跋菩薩的修為高到何種地步,可有類比?」
隨後是兩兩無言。
須知美人名將之老態,尤為可憐,她林紅猿很早就懷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其中一樣,便是向澹臺平靜請教一下駐顏有術的獨到法門,林紅猿希望自己死時猶妙齡。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彷彿蘊含了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游弋。
徐鳳年併攏雙指停在刀尖。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桿挺直,一步一步跨上台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但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後,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後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https://read.99csw.com如既往的瀟洒:生前不管死後事。可徐鳳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遊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嵇六安與程白霜相識相交數十載,感情最為莫逆真摯,感傷道:「老程,果真如澹臺平靜所說?」
徐鳳年對此不理不睬,默不作聲。
老人伸手指了指遠方:「以前聽黃龍士胡言亂語說過以後千年的古怪境況,寬心也憂心,總是讓我舉棋不定。」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將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她壓下那股情緒,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畢竟是鍊氣士,都會遵循本心行事。」
老人本想當場拒絕,突然想起一事,笑眯眯道:「這件事可不容易,不過只要你稍後讓那姓鄧的傢伙好好說話,我就試試看,但不保證肯定能成。」
耗費北涼氣數,興許便能自救,可是涼莽大戰便必輸。
當雙拳終於成功捶在泥像頭頂時,已是頹然無力。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迎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徐鳳年嘆了口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本以為幫著她掙了那麼多銅錢,她心情顯然不錯,事實上也的確讓他摸上了小床,可當他的爪子剛覆上某個「終於不太平」的地方,結果都沒來得及回味,馬上就慘遭橫禍了。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與天下人分曉。讀書人讀書,達則兼濟天下,于廟堂指點江山;窮則獨善其身,提筆翻書不忘初心。」
老人捧腹大笑。
老人點點頭:「有些變好了,有些變壞了,大抵而言,確實還是當下好些。」
老人自問自答道:「讀書人寫文章傷神,可真正嘔心瀝血能有幾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為師還是繼續傳你佛法吧。」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她想起前不久那場自己心懷鬼胎的謀划,呢喃道:「報應不爽啊!」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真武法相的頭顱炸碎,無頭之身依舊保持前傾姿勢。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後者名叫鄧太阿。
老人好像並不急於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聖?」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的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於那道劍罡劈下。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了也好,直接往死里打!」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樑,以至於中原遍地新墳!他死了,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家為此還債?!」
可是那一柄銹跡斑斑的不知名古劍,已是吳家劍冢二十萬飛劍中的最後一柄了。
左手持刀的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舉起,一掌拍下。
那種閑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林紅猿瞪大眼眸,心神搖曳,痴痴望著這名氣韻出塵的高大女子。對於自詡替天行道的鍊氣士,林紅猿並不陌生,燕剌王趙炳身邊就有數位這種奇人異士,身上都帶有一股看待人間如同隔岸觀火的冰冷氣息,極為不近人情,對於凡夫俗子無不渴求的功名利祿,那些白衣仙師從心底厭惡,常年沉默寡言,常人與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們能與你袒露心扉。因為這位澹臺宗主是女子,林紅猿一向極為崇拜。若說姜泥是繼吳素之後又一位當之無愧的女子劍仙,大雪坪軒轅青鋒也是修為冠絕江湖的角色,可這兩位女子畢竟年紀太輕,心高氣傲的林紅猿很難去由衷敬仰。澹臺平靜則不一樣,百歲高齡,童顏常駐,人間仙人,所以林紅猿此生最欽佩且艷羡的人物,自然便是澹臺平靜無疑!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了,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家劍冢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御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后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林紅猿頓時噤若寒蟬,微微赧顏。
婦人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走。
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臨近洗象池,徐鳳年已經了解一個大概。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了衝突,由於北涼律法苛刻,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凶,雙方就約好了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狀,卻不可攜帶兵器,一律生死自負,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停下腳步,舉目望去,只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人數懸殊,可前者氣勢更壯,後者兵力佔優,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任由七八人里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
這四個字,是二姐徐渭熊親筆,而且一望便知,她當時下筆極為沉重。
石階頂對峙的兩人,徐鳳年手持封山符刀,熒光流轉。張家聖人泰然自若,雙手下垂,輕輕抖袖:「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而年輕藩王的耳鼻嘴三竅,也開始鮮血流淌。
徐鳳年放低嗓音:「別啊,你好歹揀選個千百把好劍名劍偷偷留下,就說被那位張家聖人毀去了,吳家劍冢如果要不依不饒,有本事去找那座張家聖人府邸砸場子!」
涼刀上的封山符籙已經煙消雲散,徐鳳年重新懸佩好這柄徐家第六代新涼刀:「北涼戰死英烈無數,家家戶戶皆縞素,大多不曾留下遺言,更不缺我這一句。」
鄧太阿一笑置之:「行吧,你一心想要逞英雄,我鄧太阿滿足你。」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泄露了天機。你還真是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麼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只可惜現在澹臺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張家聖人輕輕咦了一聲,好奇問道:「怎麼還缺了符膽之字?世間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籙派歸根結底,符膽無非就是罡字內十數字而已,符膽無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靈氣從哪裡來?」
自然是要強行「招安」張姓老人這位儒家初代祖師爺。
老儒士搖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聲道:「如此才好,今人無愧古人!」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後往下一按:「給我落劍!」
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倒地后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壯烈嗎?
張家聖人並未轉身,而是直視眉心紫金的年輕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曉我儒家何謂修身養性,何謂以浩然氣與天地共鳴!」
老人搖頭道:「這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絕望而已。」
老人自嘲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過八百年,是有些晚。」
瞬間想通其中關竅的鄧太阿臉色陰沉:「這是要用拓跋菩薩和澹臺平靜雙管齊下對付你?」
徐鳳年與老人並肩而立。
異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剎那間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與宛如閉目養神的程白霜擦肩而過,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墜落山崖。
白衣僧人金剛怒目。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懸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飛劍。
「道德文章,隨身銷毀,而精神萬古長青。功名利祿,逐世而空,而氣節千秋不移。
鄧太阿又問道:「你有?」
鄧太阿平靜問道:「知道身份嗎?」
毛舒朗握緊刀柄,眯眼沉聲道:「我一介莽夫,聽不懂你澹臺宗主的玄妙禪機!」
鬚髮怒張如劍戟的毛舒朗,顧不得是否會驚擾程白霜的物我兩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師厲聲道:「你要想從中作梗,先問過我毛舒朗的刀!」
滿臉鮮血的年輕人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
她的姿容並不出彩,只是此時此景,便襯托得她朦矇矓朧,增色無數。
徐鳳年完全不知道這個瘋老頭在想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一襲衣衫血跡斑斑的徐鳳年雖然滿臉疲憊,但是神意十足,且那副接連重創的天人體魄如同枯木逢春,重新煥發勃勃生機,逐漸趨於巔峰。
徐鳳年收起玩笑神色,收起涼刀懸佩在腰間:「最壞的結果,就是在某種時刻,拓跋菩薩的戰力會猶勝王仙芝半籌。」
這個「子曰」,即那位儒家張聖人說的話。
鄧太阿沉默片刻,後知後覺,譏諷道:「別忘了,你和他在西域還有涼州關外都打過兩次了!如果我沒有記錯,是一平一負吧?」
這位今夜在武當山上力壓兩位武評大宗師的張家聖人,放聲大笑,仰天大笑。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遲暮之年應如是。
徐鳳年轉回頭,玩笑道:「我沒說錯啊,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襠下,憂傷道:「江湖義氣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難我扛!夠講義氣吧?」
張家聖人氣凝成劍之際,徐鳳年瞬間出刀,無聲無息。
徐鳳年無奈感嘆道:「人生在世,哪能人人如你鄧太阿。你啊,也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為何唯獨儒家不得「善終」?
他右手雙指併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他們三人正是南疆龍宮少宮主林紅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劍道宗師嵇六安。
少年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張爺爺,好奇問道:「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於是你們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張家聖人抬手拍了拍灰塵,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讀書人厲害不厲害?」
徐鳳年終於睜開眼睛,抱拳行禮。
徐鳳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氣機急速流轉,神意瞬間攀至巔峰,以此作為牽引,如萬古長夜獨燃一支燭,引來飛蛾撲火。
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然後當貌美女子隨意轉頭后,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時那邊只剩一人臨崖而立,原來劍客刀客都已後退數十步,離她不遠。
越是如此,徐鳳年的負擔越大。
張家聖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聖八百年。
徐鳳年搖頭道:「還真沒有,尤其是女子!如今中原盛傳一句話,便是佐證。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呂洞玄,千年修得徐鳳年。」
落在山嶽,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黃沙。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