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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口啤酒。「也不是。」他說。
男人把臉孔湊近,說:「是的,我就是你心中的那個。」
阿夜望了他一眼,把牛排放進嘴裏,聳了聳肩:「你很快便會改變主意。」
阿夜伏在枕頭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時不起床,甚至不轉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幫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現的段落的方法,她願意犧牲所有來換取。
Marc從前經常對她說:「阿夜,控制自己,不要愛上我。」
然而貨真價實,那一千塊是握在手裡。
天宙很珍惜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別慢,他不知道何時再有下次,阿夜從不持續對他好,基本上,阿夜對他不好的時候比較多,若可以的話,他希望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讓阿夜的溫柔繼續下去。
她記得,Marc也愛吃她煮的東西,砂窩獅子頭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說很少的話但吃很多。
牛排煎好之後,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這麼浪漫幹嗎?」
一盒蘑菇兩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樂得飛起。她但願,Marc也有這種容易感動的性格。
放在房間的傳呼機響起,阿夜放下刀叉走進去。回到飯桌旁時臉上掛了個笑容,「有客。」她說。
阿夜很喜歡Marc,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總有些初戀情意結吧,第一個。她第一次與他見面是在他的律師樓,那天阿夜的父母簽離婚書。父親母親都很爽快,也拉扯了這麼多年,互相盡情傷害對方過後才正式分開,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了。阿夜也不特別疼愛哪一方,父親風流是事實,但他疼愛她,母親受委屈也是事實,但整天喝罵嘶叫也令阿夜不好過,總之他們兩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時候已對自已說,將來挑丈夫一定要挑一個沉實的,而自己亦需要無時無刻表現溫柔,對著他們兩人這麼多年,認識到那些反面教材,總算不枉過。
九九藏書「我不準備拍拖。」天宙告訴阿夜。
「很漂亮的,很高,短頭髮,樣子像中山美穗。」阿夜雙眼一溜,然後站了起來,伸手在空中比畫。「足有五尺八寸高。」
沒想到Marc就是開始她新生的那個,原本他只是協助她父母分開的法律執行者。是後來有一次,她與一個女同學看電影,在散場的時候再次碰上他,他問她們兩人要了電話號碼,說他日有機會出來喝一杯諸如此類。
「不喜歡競爭。」阿夜聳聳肩。
阿夜撥了撥長發,帶點俏皮地向他說:「我有個女同學很喜歡你。」
最初與Marc一起的時候,阿夜很不習慣,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約會她的男人那麼少說話,他令她驚怕。但是後來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樣,男人少點說話也是好的,於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歡。
也差不多在每一次見面時,Marc也會向阿夜重複叫她不要愛上他這番話。雖然教她難過,但聽得太多之後,她反而沒有反應,就當是他的口頭禪好了,愛他便得忍下去,始終有一天他會軟化,她想。
——為什麼明明是手牽手笑著的,明明見他歡天喜地開開心心,他卻由始至終否認他有愛過,而且還把生命了結?
好像很自然很順暢,你喜歡我我喜歡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這彷彿無憂無慮的開始,潛藏著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她笑,好哇,她說。也沒把事情放在心內。
這是她的初戀。他與她在暑假開始,他們在藝術中心約會。然後他告訴她他喜歡她,然後他牽著她的手與她在灣仔海旁走著。
第二十四個男人,她知道她快要成功了。她不喜歡她的每一個客人,她做不到敬業樂業,然而不喜歡也逼著自己去做,為求了解那深愛的人的麻木。
所以,對天宙,她從來沒有抱歉,她知道他愛她,他照顧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對她好,她便愈嫌棄他。
阿夜點頭,告訴九九藏書他:「是的,但來年想轉系,法律不適合我。」
甚至不是一見鍾情,頃刻觸電的那種。只覺他如其他年輕律師那樣,做事沉實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頗討好。
他不愛她也不要緊,他從沒愛過她不要緊,她依然愛他便足夠了。
依稀記得只是不斷地哭,不斷呢喃著Marc的名字。然後在淚水中睡去,早上天剛亮,男人離開,臨行前把一千塊塞進她的手裡。
其實阿夜一直沒想過會喜歡何種類型的男人,中學時代念女校,環境單純,所有對戀愛的幻想均來自小說和電影,她獲得的概念是,只要愛她對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後來念預科轉了男女校,忙於應付大學入學試,也無心理會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學之後,她才有足夠心理準備交個男朋友。
天宙抓了抓鼻子。「是嗎?」
阿夜咬咬牙,心想,不要緊啊,慢慢便能學會。而她下了決心,一定要教曉他去愛的方法,要他愛上自己。
沒當是怎麼一回事,只覺他性格刁鑽。是在他死後,她才意識到那番話的嚴重性。
「因為我永遠不會愛上你。」是他的答案。
阿夜喜歡烹任,也喜歡一切家庭作業,從小已沒什麼大志,只想做某一個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歲的時候便學會了燒菜,每天跟著母親煎煎炒炒的,不亦樂乎。那時候大家都說,那個單眼皮頭髮長長的女孩子將來定必是好妻子、好媽媽,阿夜每次聽見總會很快樂,當其他女同學研究男孩子和化妝的時候,她研究烹飪。
天宙沒有回答。
Marc對阿夜的父母說:「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間內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後其餘三人都面露笑容,氣氛和平自在。基於友善,Marc向捧著法律書本的阿夜問道:「念法律?」
第二十四人,不知道將會是誰,也不要緊吧,還不是男人一個九-九-藏-書
她望著那一千塊,在那半夢半醒頭痛欲裂的一剎,沒有嬲怒也不覺得難過,只感到根奇怪。怎麼,他會給自己錢。
為什麼?
他詛咒那個叫Marc的男人,他毀掉了阿夜的生命。
她不會知道的了,這些正是八年前Marc與雅慧開始時的細節。Marc不是故意,卻通通重複了一次。
忽然的,她找到了接近Marc的世界的渠道,她要把自己變成不會動情的人,麻木地生活,然後才有資格了解他——
微微補了點妝,穿上明艷的裙子,阿夜干她的活去。
根本不是時候。
「嗯,是嗎?」他抬眼問她。
天宙沒說什麼,他只知道他今晚的心情一定不會好過,每逢阿夜接客的晚上,天宙的心情總會變得很差。
阿夜半伏在吧台上,迷迷糊糊地說:「若你的名字是Marc,我便什麼都依你。」
阿夜凝視男人的眼睛,剎那間流下了淚。Marc他把酒遞到她手裡,一杯又一杯,喝得不省人事。她悄悄地落淚,倒在一個自稱是Marc的男人懷內,想念真正的Marc。多麼想念他的胸膛他的臂膀,多麼想被他擁在懷裡,想著想著,當男人把唇湊上來時,她沒有反抗,順著他,萬事依他,就如她一向對待Marc那樣。
他替她補習,伴她買參考書,教她用電腦,為她做晚飯,手牽手往外地旅行,兩人共用一個旅行袋。這通通不是愛嗎?
是在考試過後,六月的初夏,他來了電話,約會她看電影,然後大家便正式開始了。
阿夜掩臉,害怕起來。根本不須要遇上仿似Marc的男人,根本只要男人與Marc有一些雷同,就算只是一個名字,也叫她不能自持。
「不喜歡高的女孩子嗎?」
天宙只是笑,卻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說得太浪漫,阿夜可能會發脾氣,但若說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義,不如不說好了。
「為什麼啊!」那時侯她哭九-九-藏-書著說,他的答案聽得她很不甘心。
然後大家邊說邊離開Marc的房間,阿夜與他並不是即時有下文。
完事後,這名客人怪責阿夜心不在焉,不給她小費。她才不介意,只想看回家之後手握Marc留給她的遺物,然後把感受記在日記簿內,好好與他傾訴一番。
男人笑,笑得眯縫著眼。「好吧,我的名字是Marc。」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她很不開心,拉長了臉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去死啊?為什麼?她知道她一定要了解清楚,她不會讓她對他的回憶消失得不明不白。
她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恐怕有一整天一整夜。她想,一男一女碰上,有那肉體上的渴望,然而肉體便止於肉體,再沒有其他感情。若那男人把她當作萍水相逢的女人,充塞著某種巧合性,你遇上我我遇上你,可能會因著浪漫化了的假象,因而產生不必要的感情,從而惹上不必要的後果。所以,在這個層面來說,徹徹底底把自己看成一個妓|女,更是乾淨便利整齊。
——那夜是她的生日,原本Marc說過要和她一起慶祝的。她哭著哭著走到一所酒吧,叫了很多不同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一邊喝一邊掉眼淚,後來一個男人走過來,那男人有很強壯的上身,笑起來時很性感。男人問她:「我請你喝一杯可好?」
後來她明白,他把她當成妓|女。但為什麼要把她當成妓|女?就把她視作一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不好嗎?別人說的一|夜|情也不錯吧,為何那樣偏激,當成妓|女?
是在Marc死後的三個月,她才開始有點頭緒。
究竟他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究竟他的世界內存在些什麼?她不明白,她很不甘心。她清楚,每次他抱著她、親吻她的時候,他總顯得那樣真心真意,當赤|裸相對時,他的眼神又是那樣的軟弱無助,像個迷路的孩子。為什麼不能愛呢?那徹夜的廝磨,那溫柔細心,那種恆久的美,難https://read•99csw•com道不是愛嗎?
他們不會理解,哀傷和找尋答案成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標,他死了,卻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了解他,更深地愛他。
生活失卻了快樂,讀書考試起床上床,行屍走肉。有人勸解過她,說什麼她的生命裡頭本來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來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現的段落好了。
那乳香混和茉莉花的氣味,不是為了她的客人而設,而是為了她自己,她要自己放鬆,她要自己感受,她要接近Marc的世界。
順其自然好了,哪一個有感覺便與他走在一起好了。聽上去像毫無原則似的,然而阿夜知道,無論與誰一起,只要成為她的男朋友,她都會鞠躬盡瘁,儘力做一個一百分的女朋友,儘力對他好。因著父母的壞榜樣,阿夜明白努力維繫關係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開花結果的感情,便應首先儘力而為。
第二章
中國政治經濟科的測驗沒有什麼難度,阿夜在完成後心情很好,路過超級市場時,鑽進去買了盒蘑菇和兩份牛排,昨晚大聲呼喝過天宙,她想在今晚對他好一點。
「上次她來借功課時見過你,之後向我問起。你不知道啊,為了力證我與你沒關係,廢了多少唇舌。」阿夜狀其輕鬆地說。
「是嗎?你真是Marc嗎?」她把手臂圍在他的脖子上,哀傷地說。
她不明白。為什麼他都否認了。她討厭遙不可及的東西,她要問個究竟。
「為什麼?」
到達酒店的咖啡室,和男人輕鬆地說了一陣子,然後雙雙走到樓上的房間,她燃上催情的香薰,開始脫下衣服。
現在Marc已去世九個月,阿夜卻始終忘記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說得貼切一點,是依然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後來,也就忘了,是歡天喜地還是身不由己,她與他到了酒店,幹了那回事。
「我不能愛上別人。我對愛這個字沒有反應。」他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