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一聽，當下全身毛管寒起上來。這反應，是絕對的害怕。縱然，這明明是祝褔。
「對，」她笑容滿臉。「但在家我已早早為這次旅程作準備。你看，我穿的是洋裝。」她拍拍她的大襬裙子。
兒子的臉，那張成年男人的笑臉，凝在空氣中，韓諾每行一步，都覺得那張臉像在發出一個信號，陌生的，卻又帶著命令，令朝著這張臉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這個笑容的跟前。
兒子的眼睛，蘊含住不該有的威嚴。
大喜之時在考試之後，暑假的數個月剛好趕及乘船回國。呂韻音按照傳統坐花轎，穿裙褂戴鳳冠，只是臉上的紅布已可有可無，他倆早都相處過。
韓諾向前走去，朝向兒子的方向，但覺，這十步之內的距離，像是千里的遠。
「Miss Ankinson？」他反問。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聲，更準備轉身離去。
他抱住他的兒子，剛才短暫卻又不明不白的恐懼，在骨肉擁抱的體溫中一點一點地消逝，不見了，沒有了，懷內軟綿綿，溫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愛兒，單單純純，是他的兒子。
他點了點頭，又問：「教堂呢？我們可以嗎？」
她便乖巧嬌柔地稱呼他：「老爺——」
呂韻音覺得有理，便不再與丈夫爭辯下去。孩子的燒沒退，還是身體緊要。
推掉親事，唸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對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強得多。
然而卻又想再聽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懷中，在她耳畔細語：「多說一遍。」
忽然，兒子抱住他的頸項，小聲地對他說：「我不要這個女人。」
呂韻音反對：「如果他有甚麼不對勁，我們更要引導他走向神！」
那天的風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樣透風，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領口，他不覺得冷。心不知多暖。
她便說：「你有留意英國婦女結婚時一身的雅白嗎？我想穿婚紗到聖堂行禮。」
回到中國，呂韻音換回清末已婚婦女的裝扮，她結上髮髻，穿著淡雅，一身中國婦女的賢淑氣質。韓諾忽然發現，這模樣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識，對了，像極了他小時候從母親身上得到的回憶。
韓諾忽然間，只想哭叫出來。
韓諾望進兒子的眼晴，才四歲的娃兒，目光內是一股認真，彷彿在說著真理。
他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把眼神斷斷續續放到呂韻音身上，顯得非常忙碌。
他抖了一口氣，頃刻精力充沛起來。
他已經太滿足於她。
大宅的布置更是華洋兼備，款客的地方所用的是洋沙發，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燈，地氈來自波斯，然而寢室的布置一律中國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頭，韓老先生還是選用天鵝毛軟枕。頂會享受。
有一回，韓諾向呂韻音試探：「為甚麼你的爹娘不為你訂親？」
書房內只有他們父子二人，他不能夠肯定，這聲音的來源。
韓磊說：「我告訴你，這地方不是你來的。」
韓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歲與范氏結親，之後一直恩愛，沒有納妾。韓諾為次子，對上是一姊，子女少，韓老先生自然更著意栽培，尤其對兒子的教育與品德，甚為注意。
韓諾說：「我覺得你更神秘。」
驀地，自己所有的價值都被肯定了。
「算了吧！孩子不適，今天不受洗了！」韓諾上前一步，邊擁抱妻兒邊向大家宣布。
兒子的日光溜向市集菜檔的一隻小狗上。韓諾暗地抽了一口冷氣。
但看過小磊的人都會說：「他好像甚麼也知道。」「他甚麼也能看見的吧！」「這雙眼睛，怎可能是嬰兒的！」
小磊自嘗試受洗失敗后，一直的病，發熱、咳嗽。
呂氏一家抵步倫敦時正值初冬，他們先乘船抵達南面港口，read.99csw.com再轉乘火車到達倫敦。除了韓諾在火車站迎接他們之外，還有兩名英國官員，韓諾也就知道，呂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小磊病了三個月才康復，之後一直再無大礙，也顯得聰明伶俐，學習能力很高，不夠兩歲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彙，很討人歡心。
韓諾放下手中書本，問她：「為甚麼？」
韓諾在一直無風無浪的人生中，繼續享受著命運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學識、身體健康，更加上擁有如花美眷。
韓諾之前已練習了許多次，首次在呂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緊張，他一邊拉奏一邊望著席上的她，他發現，她的目光內有的是欣賞，他安慰了，這還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內，尋找到認同。
韓諾忽然知道，他也會如自己父親那樣，一生也不納妾。
呂韻音說：「來，我抱小磊吧！」
與父親也特別投緣，他喜愛韓諾的小提琴音樂，他會像個成年人那樣，在書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這音樂的美。
他卻叫停她：「別走！」
小磊長得跟韓諾一模一樣，雙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兒，居然已十分英氣。
後來大家說起韓諾的兒子，都說他是名不能接近上士的孩子。
韓諾望看兒子，問：「小磊，你說甚麼？」
呂韻音把臉湊過來，她說：「現在還可愛一點……」
當小磊十八個月之時，呂韻音提議帶他去受洗，韓諾沒甚麼意見，於是使與神父安排。雖然他對聖堂有不安的感應，但他不抗拒兒子成為教徒，有信仰，不會是壞事。
韓諾立刻說：「這是沒可能的事。」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熱鬧是熱鬧，卻不會有韓氏這一宗的幸褔，天作之合，真心相愛，真的，差不多可以預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出身富裕家庭，父親為洋人商行的買辦，為人洋化，他讓韓諾自小接受神父辦的學校教育，讓韓諾學習外語和科學，並給他音樂方面的訓練，韓諾八歲開始，便學習拉奏小提琴與及彈奏鋼琴。
她想，終於也說了嗎？快去提親吧，別再磋砣歲月啊。雲英末嫁的閨女，歲月好寶貴。
學貫中西，為父期望兒子長大之後效力國家，成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識的中國青年。
呂韻音握住他的手，她說∶「上住會保佑我們的婚姻。」
呂韻音說：「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後請Father Luke幫忙，或許可以辦得到。」
因著呂小姐的大方，韓諾也就放膽提問了：「呂小姐第一次歐來？」
三人都沒邀請打圈的韓諾加入話題，甚至，望他一眼。他氣餒地走到另一端。而剛才與他合奏的英國少女，徐徐與他攀談起來。
韓諾點點頭，他說：「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歲，也尚未定親。」他表情傻傻的。
韓諾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而呂氏有甚麼官方與非官方宴會，韓諾也被邀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來，再也不用每晚對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陰了。
對於呂韻音的出眾，韓諾真有點咄咄稱奇，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千金小姐，絲毫沒有一般閨女的害羞小家子態，每句說話每個眼神都堅定大方，對著他，對著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絲毫不摜氣度，得體怡人，討人歡心。
是的，那種堅定、深邃、透徹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個月的嬰孩。怎可能看穿一個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內。
而且，他更往音樂廳聽過譽滿歐洲的樂團的演奏，英國的音樂廳之宏偉瑰麗，遠遠超乎他的想像，金色的牆，紅色的絲絨幕幔，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搖扇子，他們討論剛才的演奏，討論著樂曲，這種文化的優悠，與韓諾成長的地九-九-藏-書方大有差異。他不諱言，他更喜愛這個暫留之地，共同興趣的心靈還要多一點。
教韓諾一見便歡喜。
韓諾分神望了望腳畔的兒子，韓磊只像一般孩子那樣左右盼顧。
她對韓諾說：「回去英國之後，我想再結一次婚。」
呂韻音說：「不讓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而且驚心。
他掙脫離開神父的懷抱，在雲石窩中亂撥雙手，不斷的狂叫，小小的身軀在淺水中上下跌墮，表情痛苦，尖叫加上雙手伸前掙扎的動作，分明像個苦海中垂死的人。
「不！」韓諾立刻說：「我來抱！」然後再次一手抱起兒子。
韓諾常常到呂府，為呂太爺處理一些艱深的文件，呂氏父女也懂英語，只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韓諾就為呂氏幫這個忙。
幸褔，這就是幸褔。
韓諾望者兒子，兒子的眼內有笑意。他站定下來，他心寒。
來了這裡有這樣好，樂譜容易找得到，韓諾可隨意在商店內揀選他喜歡的樂曲樂譜。
走到草地上之後，他坐下來休息了許久忍不住的對著藍天深呼吸。
「為甚麼？洋人很神秘啊。」呂韻音說：「他們的眼晴是透明的。」
韓諾對教堂有一種奇妙的感應，他感覺到這小屋的神聖，卻又不期然的，每當走近之時也會有點抗拒。他說不出那是為了甚麼，小時候也在神父開辦的教會學校讀書，只是，走近聖堂，心便虛。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強，這一種自慚形穢，令他更敬愛她。
呂韻音彷彿有了興趣，她的臉上勾起了笑容，她問他：「說得不錯呀。但我有甚麼神秘？」
至於中國的四書五經，父親另聘老師私人教授。
她有點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後她走前一步，回頭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饒有深意。
呂韻音會抱怨中國服的單調，而且，原來，她一直有個遺憾。
只見，他的兒子望著他笑，那笑容，像一個成年的男人。
韓諾卻堅持：「不！」
韓諾深呼吸，儘力放輕語調，他解釋：「宗教容許自由意志，你讓小磊長大了之後自行挑選要接近還是不。」
呂氏一家住進芵國政府提供的住宅，韓諾在人家的大宅內走來走去，非常賓至如歸，他決定，以後多點來坐。
他們請來了私人老師教導孩子，韓磊嗯明伶俐，學東西很快上手。韓諾一百觀察著兒子，當日子漸過，他逐漸懷疑，當天在書房所見的那張笑臉，是真抑或假。
說這話時，他想起自己。
勤奮的學生，在彼邦的生活頗為寂寥，華籍學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國事，把中國與西方國家比較。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納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叢叢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節，夜間花兒釋放更濃的香氣，他在似乎聽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罷一曲。
呂小姐名韻音，韓諾知道之後心情高漲了許多天，這簡直是天作之合，以音樂作為伴侶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樂作為名字的她，韓諾相信，他倆甚至不用夾八字，任誰也能明白，他倆是絕配。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雙明清的大眼睛，望著成年人之時，彷彿有那透視一個人的能力，但凡接觸過小磊的人，都有這大同小異的感覺。
幸褔，這就是最貼切的形容詞。
把消息發到韓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驚吝之外，再無別的反應。
及后，他身邊又加入了那兩名華籍同窗，大家不著邊際地說著中國的園林設計和西方的不同之處，韓諾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者，直至他看見呂韻音離開她身邊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後，她走回屋中，他跟著她走。
韓老先生祈禱，作為一名賢慧的媳婦，她利用她的信仰協助家公渡過難關。
韓諾的姊姊十九歲出嫁，所九_九_藏_書嫁的夫婿是同一洋文老師門下的學生，韓老先生不僅讓女兒學習洋文，亦讓女兒結識朋友，當然他得保證，女兒的朋友亦是有頭有面之輩。女兒嫁進一戶書香門第，轉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韓諾二十二歲之年，韓老先生送他到英國留學，在彼邦，年輕的韓諾剪掉辮子，穿上洋服，與洋同學一起學習，他修讀的是醫學及法律。
韓磊伸出胖胖的雙手。
剛才，在聖堂內宣誓永遠愛她之時，他一邊說話一邊全身發抖，呂韻音望著他，還以為他是太緊張所致。
已經下雪了，但原來，雪落下之時，並不那樣冷。
韓諾怔了怔，很不簡單，還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顧自咧嘴而笑。
自此，韓諾十分留意韓磊的一舉一動。
但言語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課餘活動，當四野無人時，當真正感受到寂寥時，韓諾便抱著他越洋帶來的小提琴。
韓諾的臉色慘白。
韓諾把嬰孩接過來抱在懷中，他觀察了一會，說：「不覺得啊！」
1900年，老闆原本有一個名字，姓韓名諾。
回到英國之後，呂韻音真的找來一間教堂，與及訂造了一襲婚紗。來觀禮的都是韓諾的同學和他們在當地結識的朋友，婚禮完畢之後，還在草地上舉行了一個小派對。
呂韻音說：「幹嗎？停了下來？」
有一回，呂府舉行一個小宴會，形式為當時流行的年輕男女小型音樂會，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輕的代表合奏或獨奏一曲，韓諾被編排與當地一名門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萊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則彈鋼琴。
呂韻音卻似乎沒有為意兒子的不妥當，她看者韓磊，總是心滿意足的。
他們是廣東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築材料選用石和磚，而不是一般中國人所用的紅木。大門外有綠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圓形噴泉，而噴泉內的一隻獸，卻又是中國的麒麟。
是不是太厲害了？一生人，甚麼也有了。
韓諾忍者心中的迷惑，他問他的兒子：「為甚麼？」
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我？」她笑出聲音來。「我已推過兩門親事了！不過皆因我的兩名姊姊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還不急將我送走，這次來英，也好讓我為他們作個伴。」
馬車轉進一住宅區，呂小姐吐出一個字：「Jubilee……」她說：「我們到了。」
就在此時，韓諾收到急件，他的父親在家中病重，於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國。一路上，韓諾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者他，也是愁眉相對，只有小兒子，有那不知情的純真快樂，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曬太陽，可愛歡樂一如天使。
她瞪大眼。「甚麼？」
聽得他心也癢，接看是妻子的嬌笑。
她穿洋裝，姿容秀雅，冗長的旅程沒有減低她的清麗，她有一種閑雅的氣質，再奔波再勞碌也減省不了的氣度。
一組又一組表演過後，大家走到花園之外，喝茶吃點心。呂小姐正與兩名洋青年交談，韓諾在他們身邊繞了兩圈，他聽到他們說及中國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內，望著美麗的呂韻音的眼神，絲毫與關心中國無關，他們關心的是面前東方美女的吸引力。
他的回答是：「我們不屬於這個地方。」
地點在呂府舉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國官員的太太，席間除了韓諾之外，更有他的兩名華籍同窗，當然還有呂韻音，但負責表演的，華人當中只有他一人。
韓諾一聽「老爺」這兩個字，驀地臉漲紅，他不好意思起來。
或許，是自己多心。對了，事實木該如此。
火車到達了，呂氏的僕人幫忙搬抬行李，然後呂氏夫婦步出火車，接下來，韓諾看見一名少女緊隨步出。
韓諾說：「沒甚麼。」
父母看九九藏書看，非常心痛。韓諾決定：「以後也不要帶他走近聖堂。」
而結論的一句是：「小磊是出類拔萃的孩子：現在已那麼不同凡響了！」
九個月之後，韓諾的兒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韓磊。
通常這些聚會都是先聚集一起吃點東西，然後音樂會使開始，接著是在花園間漫步，有意思的男女爭取機會了解對方及交談片刻，這足很摩登卻又合乎禮節的活動。
後來，韓諾收到父親的信，請他接待從中國來英國的官員一家，姓呂的清朝官員一家人會在倫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辦些事，他們剛到步，韓老先生希望兒子能好好招呼他們。
韓諾在餘悸中懷疑著，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到底，有沒有存在過。
還可以再奏舒伯特Scubert的羅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頓Haydn的奧地利頌詩也是優美的選擇，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適合在夜間拉奏。
熱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呂氏夫婦問安，然後隨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別人猛說著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會，硬是覺得，自己最好做些甚麼。
所過的每一天，都只得一個美滿笑容的選擇。
「她剛才與你一起演奏時，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嗎？」他倒留意不到。
呂韻音看見了，便說：「不舒服嗎？」
呂氏要在倫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時間。
「我的大姊也是自由戀愛的。」韓諾說。
韓諾向呂老爺提親之時，差不多是完全無困難，唯一的問題，是韓諾的學業。韓諾的意思是，先回中國結婚，再回來英國繼續學業。
代表救贖的受洗儀式，變得與死亡接近。
韓諾問下去：「我們屬於甚麼地方？」
呂韻音又問：「你會不會愛上洋妞？」
「為甚麼？」呂韻音日光炯炯地望著丈大。
卻又忽然，呂韻音笑起來，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約十秒。而之後，她的神線再也沒落到他身上。
不久之後，呂韻音懷了孕，韓諾興奮莫名，再沒有任何事比這一樁更刺|激新奇，他將有與自己酷似的後代，孕育他深愛的妻子的身體之中。
嬰孩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呂韻音邀請各方友好到聖堂觀禮。儀式在聖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舉行，雲石做的窩中盛滿了水，小磊身穿白袍，被母親抱住，神父一邊頒禱一邊把水輕潑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沒有太大的反應，是到最後神父接過小磊，把他放到雲石窩中之時，小磊忽然尖叫：「呀——呀——」
韓諾與他的兒子只有半尺的距離，卻忽然，兒子收起那張笑臉，在千分之一秒間，回復一個孩子應有的單純、童真與及無知。
十字架上受苦受難的耶穌基督有何不妥當？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像心臟剎那間停上一停那樣，有種休克的虛無。
某天，韓諾正在拉奏一段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時，還在拉奏的中段，他聽到一句說話：「我要你做的，你不能違抗我。」
「為甚麼你又不定親？」她的目光炯炯。
而且，她更自報年齡。「不瞞你，我已二十三歲了！全個家族，女性來說，數我最大還末嫁人。」
呂韻音此時由聖堂走出來，看見丈夫與兒子，便走到他們跟前，三個人邊行邊說些家常話，譬如韓老先生的痛，清明前的龍井，與及英國那邊的家事。
韓諾因著兒子之前的說話，早已有點困擾了，這時一邊聽者妻子的聲音一邊有點心不在焉。
韓諾聽罷，覺得問題不大，便答應：「你照辦好了，一切隨你喜歡。」
後來，英國的秋天來了，風很大，近乎風聲鶴唳，由學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風哭叫，落葉被捲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樹下，抓住大衣的領口，卻再用力抓，風還是卷進大衣之內。已經很冷了。
成年人九-九-藏-書驚嚇起來。呂韻音急急上前，抱起兒子，小磊亂抓的手，在母親左邊的頸項上劃破了一道血痕，十八個月大的孩子，抓出來的血痕，竟然那樣深，血立刻淌下來，染在母親白色的衣領上。
小磊開始學行，又牙牙學語，一切也顯得正常，很喜歡玩，又喜歡大叫，吃東西糊得一頭一臉都是，漸漸，也就不再有人記起他曾經有過的眼神，那種成年人也不習摜的通透冷峻。
這一夜，他拉奏韓德爾Hendel的賽爾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別好，特別的充滿感情。
瞬間，一切膠在空氣中的驚惶頃刻瓦解。
韓諾說：「神秘得大概一個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呂韻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韓諾鞠一個躬，然後說：「謝謝你，老爺。」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勸他入教會他也推辭。明顯，還是有些東西不能與妻子分享。
韓諾與呂韻音，也就把這最後一句評語牢牢記住，抹殺了之前所有人的說話與懷疑。是的，只是小娃兒，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認真。他們寧可想得簡單一點、美一點。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我的爹娘贊成我先行尋找意中人。」
他與呂氏夫婦及呂家小姐同坐一輛馬車，一路上他們都閑聊著，呂小姐也加入談話，她的神情從容堅定，沒有忸怩，是光正正的望著韓諾，甚有別於一般的閨秀小姐。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韓諾也曾與同窗到酒吧見識過當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種野性、放蕩、與男人一樣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慣。只是突然間，他從呂韻音身上，也看到一股類近的特質，這個女人，本性其實是不羈的吧。
呂韻音終於停下腳步，但始終沒回頭。忍不住的是，臉上有偷笑的表情。
兒子回答：「你屬於我。」
回到中國后，韓諾便知道父親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說已是時日無多。呂韻音時不時走到聖堂。
是在這一刻，韓諾如此反應：「好，我便要你以後是我的人！」
接下來，小磊嘩一聲的哭了出來。之後，兩名成年人都沒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還只是個小嬰孩。
但無論看多少次音樂演奏，他所能得到的樂譜再多再完整，日子還是很有點孤獨。韓諾不知當中虧欠些甚麼，只知，在越美麗的夜裡，便越體會得到空虛。
其實韓諾自己也只抵步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沒去過，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處啊！但當然，他不介意認識一些父親想他認識的人。
就像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他對救國救民很有夢想，他日學成了，便回祖國行醫，以科學的技術使祖國更進步。
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諸如訂了親沒有，但他決定下次見面才問。
韓諾但覺，這一切實太懸疑。
呂韻音轉頭，看見韓諾抱餚兒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過去。韓諾見到妻子走前來，下意識地背轉面，放下兒子。他不敢讓妻子看見韓磊的眼睛。
她沒有回頭，只是說：「我又不是你的人，幹嗎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韓磊已四歲了。一切，也相安無事。
不知甚麼時候會下雪？廣東沒有雪，他有點擔心他會捱不住。
連呂韻音也說：「小磊不是有點太與眾不同嗎？是不是我多心？剛才Mrs Farrow與Mrs Howart討論著嬰孩的健康時，小磊目光內帶著冷笑。」
韓諾抽了一口冷氣。韓磊的表情卻若無其事。韓諾但覺，他抱著兒子的一雙手，已經太過重，快抱不住了。
她站定，回頭，問他：「幹嗎不繼續與Miss Ankinson說話？」
他望著他的爸爸。
韓諾把弓架起，音樂靜止，他望向他的兒子。
而一天傍晚，當韓諾抱看兒子準備把妻子從聖堂接回家之時，忽然，韓磊這樣說：「你不要走近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