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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玉簪公子

第八章 玉簪公子

這次靈鷙還算配合,雖無興趣,還是勉為其難地問道:「你們可是一對夫妻?」
月升日沉,神禾原的郊野水畔,時雨不厭其煩地將一顆小石子拋入水中,看它打漂,又隔空將它招回。絨絨垂足坐於一棵柳樹之上,翹首向月,把玩著頭髮。靈鷙則默立於樹下的暗影處。
靈鷙收斂指尖雷光,伸手去接那琅玕之玉。「我的傘你留也無用。但我可以將傘中從前所聚之靈都渡給你……」
「我討厭你的幻術。」靈鷙語氣平淡卻不乏威懾之力。
「琅玕之玉在我腹中,乖乖讓我吞了你,你就能見到寶貝了。」玉簪公子趁時雨未回過神來,兩手同時朝時雨雙肩而去,像要當場將他撕了,好解心中之恨。眼看將要得手,一道幽光襲至,玉簪公子疾退于數丈之外,再低頭一看,雙手長甲盡數折斷。
靈鷙低頭看看手中之物,似下定了決心,將它拋向對面之人。玉簪公子接過油傘,撫摸傘身,問:「這就是傷我之物?」
「明明是你詭詐在先,這般扭捏作態……」時雨怒道。
「喂,靈鷙,你就不想問問我和時雨是什麼關係嗎?」樹下太過安靜,絨絨禁不住又想扔點什麼下去撩撥一二,想到方才那個飛火流星般的楊柳球,到底是管住了自己的手。
「誰與誰是一對?」笑聲方落,有個敷朱粉、衣紈錦、姿態風流的美貌郎君自十餘步之外的草叢現身。
「你與他有仇。」靈鷙明白了。
「實不相瞞,時雨今夜特意在此相候,是有一事相求。敢問公子可曾聽說過琅玕……」
時雨改不了愛賣關子的臭毛病。他說,玉簪公子用不著去找,對方自會送上門來。
「你有琅玕之玉。」靈鷙確認了玉簪公子確實有他所需之物,也不再作壁上觀,從暗處走出,開口道:「琅玕之玉於我有用。不如這樣,你想要何物,但凡我能尋來,我可以與你交換。」
一萬八千年了,玉簪始終忘不了這種種情境,然而記憶從未如此刻清晰在目。他知道定是時雨小賊的「攝魂化境」作祟。
絨絨幸災樂禍,狂笑了一陣,才說道:「他自化形起便是這個模樣。不過以他的修為,換個樣貌倒不算難事。我早跟他說過,反正我們意氣相投,只要他肯長大,日後與我做個伴,一同修行也不無不可。他卻瞧不上我,怎麼都不肯。
靈鷙眉毛也未動一下,彷彿絨絨所言與他全無關係,只是在柳球將要沾身之時,他抬手在肩頭一拂,柔嫩枝條揉成的楊柳球流星般彈開,絨絨被嚇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水邊悵然自省的時雨也險遭池魚之禍。
樹杈上的絨絨幽嘆了一聲,「你們知道嗎,若讓我選,我寧read.99csw.com可在崑崙墟上偷東西,哪怕被離朱發現用捆仙索困住七天七夜,也不願意去招惹玉簪。」
「果然難纏!」靈鷙也被這不死不休的惡意所震撼。他只來得及扔開絨絨,自己身上免不得沾染了玉簪的血,背部衣物被腐蝕出幾個大洞,露出皎白無損的肌膚。
「乳臭未乾,也敢如此狂妄。」那怪人被靈鷙輕描淡寫的口吻激怒,「白烏氏又如何,我且代你先人教訓於你。」
半空之中隱隱有驚雷滾動,一時間烏雲蔽月,雲端中似降下許多人影。
這分明就是挑釁,絨絨都聽不下去了,「你做夢吧!」
「你納命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哥哥,他張口就要琅玕之玉,這是我主人留給我唯一的念想,我如何能夠給他。他見我不肯,就勾結那兩個小兒下手強奪。」玉簪公子變回人形,指控于靈鷙。
靈鷙定睛細看,原來那「許多人影」只是兩個怪人罷了。他們每人都長有八個身軀,軀體間交臂相連,往那一站聲勢浩大。只是他們長得雖怪異醜陋,棗色面龐中卻透出幾分威儀。
「嗯,不過是削掉了他一個腦袋,他後來又長了回來。從此他就將時雨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也無心再糾纏我了,只顧著找時雨麻煩,又是一百多年不依不饒。幸虧近年來他找到了新樂子,進宮某了個叫什麼『鶴』的職位,將當今女帝哄得心花怒放,聽說是汲取人間帝王之氣可助修行。如此下來,我們才消停了一些時日。」
時雨微怔,以往若不使巧計,認認真真打起來,玉簪公子與他其實難分高下,像眼下這樣輕易化解他的法術卻是決計不能的。短短時日,他竟精進至此?
玉簪匍匐于地,迷迷瞪瞪中竟回到了崑崙墟。瑤池如境,熏風和暢,他還懶洋洋地蜷在主人掌心,彷彿從一場大夢中醒來。主人喂他琅玕之玉,親昵地稱他「小傢伙」。忽而凌雲鍾乳折斷,九天震顫,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大戰已至。眼前畫面一變,弱水之淵傾瀉而出,不盡之火燒到了帝宮之上,崑崙墟上下到處都是殘碎的天神之軀和散不去的戾靈……他主人一身浴血歸來,卻再也無力逗弄於他。
「我最恨小人自作聰明。」靈鷙話畢,傘仍舊在玉簪公子手中,玉簪卻覺得傘與靈鷙似有無形連接,而他身上的靈力正通過那把傘延綿不絕地朝靈鷙流淌而去。
「休要爭辯。」另一個怪人重重呵斥道:「又是你這靈魅。上次那幾隻聻跑出來作怪,我還未與你計較。」
玉簪眼裡全無他們的存在,勉力支撐,朝東方天際悲傖而呼:「主人,玉簪後悔了。我不該戀棧https://read.99csw.com俗世,未隨你同去!」
「能與你在此相遇,實乃是今夜一大樂事。你不死,我怎敢有恙?」玉簪公子輕甩衣袖,笑語晏晏,一雙細長的眸子里掩不住亢奮之意,似乎恨不能就此上前將時雨活剝了吞入腹中。
玉簪公子大言不慚道:「也行,你將無盡之木和你手中之傘給我。再追隨我百年,吸納萬物元靈之氣助我修行……我便將琅玕之玉給了你。」
靈鷙不置可否。時雨走上前去,替靈鷙拾起掉落於玉簪蛇軀旁的琅玕之玉,起身時他朝玉簪微微一笑:「你主人見了你這副樣子,恐怕也要作嘔。」
時雨提議從玉簪公子那裡下手,靈鷙並無異議——眼前看似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他只需要弄清楚這個玉簪公子到底身在何處。
春寒料峭,原上風急。時雨心念方生,絨絨、靈鷙所在的柳樹已化為一間精雅山房。室內溫軟馨香,床榻席褥俱全,紅泥風爐上架著的青瓷小釜里水沸如魚目,汩汩冒著熱氣。時雨立在門外的修竹下朝他們露齒一笑,突然臉上一痛,半根柳枝飛抽過他面頰,幻境頃刻化為烏有。
「一點苦頭?」
主人歸寂之時偕了他同去,可他聽說歸墟終年寂寞,雖能長存,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蘇醒,但凡一去再無歸期。他在東海渡口偷偷地離了主人。或許主人是知道的,只是她知他貪玩,所以放了他去。這一別便是永世相隔。
靈鷙說:「我身上尚餘一截不盡之木,你看如何?」
靈鷙默然。單從眼力來看,這玉簪公子倒是比時雨、絨絨之流強上一些。他無心廢話,又問了一次:「可否?」
「主人,當年我不過是你簪子那般大小,你可還認得出我?」玉簪心如刀割,說完這話便再無聲息,三隻蛇頭均有血淚淌下。
「白烏?」兩個怪人中的一個開口說話,聲如洪鐘,「白烏氏鎮守撫生塔,怎會在此?」
時雨不動聲色地朝來人行了一禮,「玉簪公子別來無恙。」
他已有戒備,果斷棄傘化出真形,原來是一條通體漆黑的巨蛇。巨蛇高昂著三隻蛇頭,舌信吞吐,瞪目搖尾,突然腹部后縮,三口齊張,一口噴出烈焰,一口噴出濁水,還有一張口則噴出了刺鼻的煙霧。
絨絨在樹上呼道:「萬萬不可!」
油傘像長了眼一般穩穩回到靈鷙手中,水、火和黑煙均在靈鷙開傘后朝玉簪公子反澆而去。玉簪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發出一聲如同嬰兒啼哭般的叫聲。
他們照時雨所言,正在這裏等候玉簪公子的出現。
「是。」時雨低頭。
他揪過那身錦衣破爛不堪的下擺,看了許久,皺眉道:「衣服可惜了。」
兩名九九藏書夜遊神避到一旁。靈鷙沒見過這樣的招數,在絨絨的驚呼中連退了幾步,又想起了絨絨先前說過關於玉簪的種種情狀,不由心下厭惡。當玉簪再一次試圖近身啃嚙於他頸脖,被他踢開,又折回來偷襲他下盤,他再也忍無可忍,凌空而起,油傘朝玉簪公子的天靈蓋猛然一擊,玉簪元靈盡碎,青色靈光四散,又如遊絲一般被吸附於傘尖。
「主人當心!」時雨高聲提醒道。
時雨哼笑一聲。
「我當是誰,原來是小時雨。今日好雅興,竟與絨絨月夜同游,莫非你終於動了凡心?誒呀呀,如花美眷,真是羡煞我也。」
「他們是夜遊神,司夜于郊野,專門捉拿在夜裡忤逆作亂的仙靈夜祟。」絨絨在靈鷙身後有些瑟縮。不止是她,鬼市中的其餘修行之輩也都對夜遊神很是忌憚,唯恐一個不慎落了把柄被拿捏住,畢竟他兄弟倆身負神職。
「換還是不換?」靈鷙不欲與他爭辯。
「傘中之靈又怎比得上食你血肉解恨。」玉簪公子暴起。他已知靈鷙有傘在手,術法無用,索性以肉搏之勢與靈鷙廝殺。只見他長發半散,齜牙怒目,招式陰損狠辣,掏心、摳眼、張口撕咬無所不用,宛如飢餓狂暴的獸類一般如影隨形。
玉簪公子喊道:「兩位哥哥救我,這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白烏人出手傷人,欲奪我寶貝!」
「是野仲和游光來了。」絨絨也自樹梢上下來,滿臉驚慌。
黑雲中一道驚雷劈落,靈鷙不閃不避,那雷電注入體內,他周身無恙,只是裸|露在外的冷白肌膚中似有電光游弋。他將電光聚于指尖,好奇道:「這也配叫雷刑?如今接替白烏執天罰的神靈就只會這些手段?」
「住口,休要妄言!」縱是與玉簪交好的仲野、游光也大驚失色,齊聲喝止。
絨絨的身軀飛也似地被一股力道卷挾著彈開,不偏不倚掛在了大柳樹擺盪的枝梢。那腥臭蛇血似有惡毒禁咒,附著之處,無論草木黃土皆化作黑色稀爛熔漿。
「與你們無關。」靈鷙斜了一眼玉簪公子,對那兩個怪人道:「我與他有言在先,他卻出爾反爾。」
「你們尚不值得我拔劍。」
玉簪公子長笑道:「我何時說過要將琅玕之玉給你。既然你不能追隨我百年,那就先替我將時雨和絨絨這兩個小賤人吸幹了,你再陪我九十九年如何。」
時雨一邊躲避,一邊說道:「若你能給我琅玕之玉,我可以讓你消消氣。不如你也將我頭顱削下如何?」
靈鷙訝然:「我還以為他是個侏儒。」
「不盡之木?那原本就是長在崑崙墟下炎火山中的東西,憑什麼你們白烏氏將它佔為己有?還敢拿出來與我交換!」
時雨把玩著read.99csw.com手中的小石子,不屑道:「他那套蠱惑人心的法術拙劣不堪,也就騙騙凡夫俗子罷了。」
靈鷙說:「哦?他如此了得。」
「你很快便會知道。」絨絨愁道:「有些人厲害,卻不難纏。比如你,若非皮癢犯賤,與你待在一處也不算可怕。可有些人恰恰相反,比如玉簪。」
絨絨惱恨於他許久,如今聽他此言,心中也生出幾分悲戚。她最清楚不過,玉簪是絕無可能再與他的舊主重逢了。她駐足回望,一口氣還未嘆出,玉簪癱軟的蛇軀驟然化作一蓬血雨。
那怪人要執斧劈來,被另一人攔在身前,勸道:「游光,你糊塗了。雷鉞至今在白烏氏手裡,他們族中之人又怎會畏雷?都是替上蒼執事之人,大家有話好說,或許其中有些誤會。」他繼而又對玉簪公子道:「我兄弟與你雖是故友,卻也不能不問因由地袒護於你。你究竟是否與人有言在先,若是的話,就把東西給了他罷。崑崙墟已如空城,琅玕之玉又有何用?」
玉簪公子當即化蛇,三頭軟垂癱倒于地,口中仍尖聲叫罵:「絨絨小賤人,如不是青陽君還在,白烏人又怎肯做你走狗。想我主人未歸寂之時,他青陽不過是天帝棄子,何曾輪到你們這等貨色……」
不等時雨說完,玉簪公子長袖中探出一雙蓄有長甲的手朝時雨猛抓而去,力道兇狠奇詭。
他一雙手生得柔白纖美,指間所蓄之甲不但是利器,也是他心頭所好,見狀不由大怒。「是誰!」
玉簪公子想了想,欣然點頭道:「好,那你先把傘給我。」
絨絨晃動著雙腿,對樹下的靈鷙說:「細究起來,我和玉簪也有點淵源,都是自上界而來。他主人早早去了歸墟,他便來了人間,在這裏逗留的日子遠比我要長。三百年前我與他打過一次交道,從此他就纏上了我,非要我……跟他相好,可我卻瞧不上他。」
說到此處,絨絨故意將手中新捋的楊柳球輕輕砸向靈鷙,「從來只有我相中別人,沒有等他人來物色我的道理。我看上的,都是你這樣難嚼的硬骨頭。」
「你休要拖累於我。」時雨本是一臉嫌棄,忽然面色一凝。開闊的郊野水畔,一時間四面八方都有笑聲傳來。
靈鷙臉上依舊淡淡的,「我尚有未竟之事,不能追隨於你。」
「是是是,你若有心,想必比他強萬千倍。那你為何不去呢?」絨絨打趣時雨。
「我是有琅玕之玉,不過那可是天界之寶,豈是你想要便要的。」玉簪公子眯著眼睛上下打量靈鷙,似是在掂量對方的斤兩,「你有何物可與我交換?」
「時雨,你不要理會他。我們走吧。」絨絨擔憂,輕扯時雨的衣袖。時雨悄然鬆開半握read•99csw•com之拳,點頭回到靈鷙身邊。
時雨面色煞白,忽聽靈鷙說:「今夜琅玕之玉我要定了。你們和那條蛇一起上也行,不要浪費時間。」
絨絨笑了:「你看他如同半大孩童一般,我怎麼下得去手?」
「呸,當我不知道你那些騙人的伎倆。就憑你也想要琅玕之玉?」
「白烏小兒,琅玕之玉你拿去便是,看在我兄弟倆的份上,勿傷他性命!」夜遊神中的仲野出言求情。
自然是沒有人問她的。於是她又興緻勃勃地往下說:「他嘛,長得倒也不壞,但實在是難纏。我不答應,他各種陰損的招數都使了出來。你想必沒見識過同他一般記仇的人,一旦被他恨上,他就像瘋狗一般,手段雖不怎麼高明,可前腳剛將他打退,他後腳又來了,反反覆復,永無休止,讓人頭疼得緊。後來時雨受不了他時時上門找茬,就給了他一點苦頭嘗嘗。」
如此過了許久,絨絨的歌也哼煩了,四下安靜下來。時雨把玩著小石子回頭道:「主人放心,玉簪公子夜裡最喜在這一帶遊盪。他鼻子靈得很,但凡嗅到有異樣的氣息,無論是人還是物,他都會過來探個究竟。」
靈鷙沒有出聲。時雨嘴上讓靈鷙放寬心,但其實在他看來,靈鷙也未見得有多憂心。距離子時只剩下兩個時辰不到,靈鷙全無半點心浮焦躁,始終凝神屏息。不留神細看,會以為他與黑黝黝的樹榦已長成一體。
玉簪公子攻勢凌厲,時雨退無可退只得迎戰,憑空幻化而出的千兵萬刃齊齊朝對方刺去。玉簪公子長袖一卷,刀劍寒光化為無形,嘲弄道:「還是這套把戲,我都看膩了。」
「白烏人?」玉簪公子看清了靈鷙的模樣,也是一驚,喃喃道:「我果然沒有猜錯,只有白烏人能將癩蛤蟆的元靈吸得一乾二淨!」
「是。」玉簪公子一臉灰敗之色,也不敢多說,從口中吐出一白色玉石,雙手將之奉于頭頂,「玉簪有眼不識泰山,還請饒恕。」
呵斥於時雨的怪人見靈鷙手中並無兵器,唯有一傘,異道:「我從未見過用傘的白烏人,真是笑煞人也!」
絨絨並不氣餒,嬌嗔道:「你這時應當問我,那玉簪公子是不是長得極丑。」
時雨默默將水中石子盡數投入水中。技不如人,奈何!
「什……什麼?沒有的事!」時雨嚇了一跳,所受到的侮辱彷彿比絨絨和地狼相提並論時更甚。
「琅玕之玉拿來。」
玉簪抬起一個隱隱有斷痕的頭顱,氣若遊絲地對時雨道:「我有一笑話說與你聽。仲野、游光前日捉來的那幾隻聻被我吞了,入腹之後他們還未徹底死去,我似感應到他們不停地叫著:『少主救我』……他們口中的『少主』卻做了縮頭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