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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玄隴山神

第十二章 玄隴山神

靈鷙看著荷葉上的魚膾,不知如何下手。時雨替他將魚膾與佐料調勻,低語道:「這銀白魚膾搭配金色佐料,故稱之為『金齏玉膾』,再佐以梅州紫穗香薷最佳。罔奇這裏佐料並不齊備,不過勝在新鮮,尤其有一味白梅,普天下正是玄隴山中所產風味殊勝,你且嘗嘗。」
「玄晶刀不錯。」靈鷙贊道。
「你又來找死!」靈鷙厲聲呵斥。
時雨張口結舌,爬起來跪行一步,「我沒……我,我只是……」
「承蒙各路朋友不嫌我山中寒陋,在下自當款待周全。」罔奇將他三人延請至一間略小的洞室之內,招呼他們坐下,「時雨,你與兩位貴友稍候片刻,我親自去備酒。」
靈鷙三杯酒入腹,霜雪一樣的面頰有了紅暈,周身肅殺冷硬之感淡去不少,他微微搖頭。
期間有一行助興的風情女子涌了進來,無論嬌聲侑酒還是媚舞相和,均有一番山野天然之趣。時雨自是不看在眼裡,靈鷙一眼看穿這些少女都是些剛化形不久的花妖木魅,也不甚感興趣。只有絨絨還盯著看了片刻,判定這些女子都不如自己天生麗質,又自顧吃她的去了。
「哪裡哪裡,三位快請進。」他說話間,巨樹后的山壁上一扇石門緩緩開啟。
罔奇見時雨有意勸阻於靈鷙,笑道:「我這酒入口稍烈,卻無『思無邪』的後勁,有什麼喝不得的?」
「說起你前前任嫂夫人,真是溫和明理、知情知趣。這琴案也是她當年留下的,我與她一個撫琴,一個舞刀,只羡鴛鴦不羡仙……」
靈鷙不以為然,「這點雨何須躲避。」
罔奇滿臉苦笑:「你前次登門已是一甲子以前的事。你那嫂子本是山下農家之女,十年前便撒手去了。唉,她死前說一生無憾,我卻又落得孑然一身。我還記得,她嫁給我時不過二八年華,最喜歡跟著我到山中打獵,偏又心腸柔善,常將獵到的活物放生,我便總是故意留著那些獵物的性命……」
靈鷙摸了摸下巴,又思量了片刻,忽然冷眼看向滿臉頹唐的時雨,「孽障,你下次再敢對我行不軌之事,休要怪我手下無情。」
靈鷙的來路罔奇一時還沒摸清,他這話其實是說給絨絨聽的。絨絨與時雨時常廝混在一處,罔奇不曾見過她,但也知她與青陽君關係匪淺。外頭對青陽君的議論仍未消停,他唯恐觸怒了絨絨。
靈鷙似有鬆動,「也好,我們去找個山洞,你捕些老鼠來烤了。」
他愛面子,「主人」二字在舊友面前實在說不出口,話畢心裏不免有些惴惴,不敢去看靈鷙。
外間仍在爭論不休,他們都沒有興趣再聽下去。靈鷙支頤,似陷入了沉思,九*九*藏*書連一旁正羞愧不安的時雨也顧不上理會。
這山神罔奇身材高大,滿面須髯,面龐微紅,長得甚是憨厚粗豪,一如尋常獵戶。
「黃河之鯉,南陽之蟹,皆不如我山中之魚。」
少頃,被鮮血濕潤的黑土冒出陣陣白煙,一人自煙霧中現身,朗聲道:「有貴客到了!」
絨絨會意,大度道:「沒事,又不是議論於我……至於崑崙墟上的那位,他才不會在意這些!」
時雨說:「主人一路以靈為食,想必有些膩煩了,歇歇腳,打打牙祭又有何妨?」
時雨無情打斷了罔奇的追憶,「你下回還是找個命長一些的伴吧。」
絨絨最愛這些兒女情長,不由聽得如痴如醉。罔奇說到生離死別的傷心處,她的眼睛也跟著泛紅,附在時雨耳邊唏噓道:「想不到你這好友倒是個痴情種!」
罔奇走後,絨絨看這間洞室雖不及外面敞闊奢華,但長杌琴案古樸雅緻,隱隱散發奇木幽香,地上遍是珍稀的野獸皮毛,贊道:「這裏倒比外面還好。」
時雨抿了一口酒,餘光不經意看見靈鷙把玩著鎏金耳杯——這類亮晃晃、金燦燦之物想必很合他心意。他先前那杯酒早喝盡了,又默默自斟一杯,面上似有寥落之意。
「……你們可有聽說,長安鬼市近日不太平。不知哪裡來的什麼白烏氏後人,竟將許多厲害角色的元靈給吸幹了,就連玉簪公子也未能倖免。」
除去對錦衣華服的偏愛,靈鷙在其餘起居行止方面頗為隨意。時雨有心討好,可無論是邀他去賞皇家湯池,還是品嘗人間異饌,他都不是很感興趣。他又不喜時雨擅施結界,濫用術法,於是穿行於莽林山野之間,日晒風吹、草行露宿都是常有的事。
那人見時雨身旁有兩張生面孔,上前一步,行了個迎客之禮,「在下玄隴山神罔奇。不知……」
他只覺百口莫辯,正搜腸刮肚欲為自己洗脫這莫大冤屈。絨絨又在一旁拚命擠眉弄眼。時雨這時也想到了,無論是阿九的魅惑,還是絨絨的「雙修」之道,靈鷙從始至終都未曾參透其中之意。他根本不解尋常男女之事。這些冒犯只是讓他心生不快,但也未作它想。時雨若強行辯解,無論是否解釋得通,都只會引火燒身。
罔奇不欲被這些自長安富貴地而來的傢伙看輕了去,正想著該如何讓他們開開眼界,壓他們一頭,恰恰瞧見時雨傾身為靈鷙調製魚膾佐料。
「……」絨絨萬萬沒想到會問這個,厚著臉皮回答說:「這麼嘛……就是我在你身上未遂之事。」
僕從已將菜肴擺放停當。罔奇知道時雨不喜腥葷,獨愛魚膾,因此除了呈read.99csw.com上各類山珍,還特意為他備了鮮活的山澗鱸魚。
時雨素來清傲,罔奇何曾見過他如此低眉順眼侍於人前。自他們一進這山門,罔奇就在揣測他們關係,此刻大感驚訝之餘,忽而福靈心至。心道:時雨啊時雨,原來你好這一口!
「噓,你們聽!」絨絨低聲提示道。她本為獸體,耳聰目明。靈鷙也是五感異常敏銳之人,當即屏息,外間的喁喁交談之聲變得真切。
他笑呵呵地將幾人面前的鎏金耳杯滿上,自己趁機也灌了兩口,壓低嗓門對絨絨道:「說句僭越的話,若杯中之酒不斷,我連青陽君也不羡慕!」
既決意要往西海大荒之地而去,臨行前時雨回了一趟鬼市。不過才隔了幾日,從前門庭若市的絨絨家酒肆已人去樓空。正如時雨所料,整個宅院里裡外外一片狼藉,如遭受過洗劫。不知是玉簪手下眾嘍啰上門來尋仇,還是貪財寡義的僕從所為。好在時雨對此地並無眷戀,也不將身外之物看在眼裡,只依絨絨所託撿了幾件她事先藏匿好的「寶貝」,無非什麼思無邪、瑤草等無用之物。
「聽聞白烏人長得鳥面獸齒,蓬髮黥面,形貌兇惡異常,也不怪女眷們抵死不從。不知他是何等來路?」
出門時他忽又想起一事,不情不願地在鬼市中挑了兩身華貴不俗的錦衣帶在身上。
「是,我再不敢了!」時雨審時度勢,低頭長嘆一聲。
絨絨欲言又止。
幾人進了山門,石門在身後闔上。走過一條平整的拱頂石道,眼前儼然是間氣派堂皇的廳堂,一股酒香撲面而來。已有好些個異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飲酒吃肉取樂。
「啊!哦……你記錯了,那是你前前任嫂夫人的事了。」罔奇訕訕地擺擺手,大有往事不可追尋之意。「久別重逢,你我尚如當年,可是你嫂夫人都作古了好幾個。這下你該體會到我的苦處了!」
「山神大哥的寶地還真是熱鬧。」絨絨四下打量,此處深藏於山腹之中,但四壁、頂上嵌了許多發光的晶石,照得這富貴洞府通明如白晝。她早聽說山神、社神、土地的住所常有各路神仙妖魔下榻,與世間官驛頗有相通之處,因此見了這許多人,她也並不驚奇。
罔奇咂摸著他話里的意思,也激起了興緻,起身道:「來來來,你既會用劍,我倆比劃比劃。」
難得故友重聚,罔奇酒至半酣起了頑心,有意在時雨新領來的友人面前炫技,親自將活魚去除頭尾,剔骨片肉。他手法嫻熟,做起這一套來宛如行雲流水,用於切魚的利器明明是一把三尺大刀,落手處那魚膾偏偏切得薄如蟬翼,輕吹可起,雪白的細https://read.99csw.com縷攤于碧綠荷葉之上,煞是好看。
絨絨是個不嫌事大的傢伙,笑嘻嘻地嘗了嘗罔奇的酒,咂舌道:「就是,你比他逍遙多了,酒也比他的好!」
「青陽君又如何,他高居於九天之上,何曾知曉你我修行之苦。我看他遲早也要去了歸墟。」
罔奇酒後益發思念故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與愛妻的恩愛舊事。
時雨將他們帶到了山中一險峰之下,找了棵巨樹,搖身變回人形,又將不久前獵到的一隻七彩雉雞脖子擰下,懸挂于巨樹枝頭。山雞斷頸處鮮血噴薄而出,盡數沒入了樹下的黑土之中。
「啊,可是那向來目中無人的三頭蛇玉簪?」
靈鷙並未理他,只朝罔奇點頭回禮,「叨擾!」
「天地間靈氣衰竭已並非一朝一夕。就算是青陽君……他若能力挽狂瀾,又怎會等到此時?」靈鷙問。
「可不是!鬼市中小有名氣的一間酒肆也被那白烏人搗了去。他不但將酒肆劫掠一空,還欲對女眷行不軌之事。青丘狐阿九你們都聽說過吧,好端端一個美貌小娘子,就是因為不肯從了那白烏人,被活活欺凌而死。旁人看不過去上前阻撓,不是被打成原形,就是險被吸走了元靈,連幼童小婢都不放過。」
罔奇卻在撓心撓肺之中。這些花妖木魅都是他山中所造化,他自己不受用,近期過往的客人卻都喜愛得很。不料這幾個人看不上他的酒,也看不上他的刀法,竟連他的美人也不放在眼裡。
「正是。主人要是有興緻,明日或可繞行到那寒潭看上一看。」時雨見靈鷙對自己近身侍候並未抗拒,放心了許多,又問絨絨要了一方帕子,輕捋他有些濕潤的發梢。靈鷙扭頭時,發梢尚在時雨手中,後頸露出的一小片肌膚隱約可見墨色刺青。
「你們竟不知白烏氏先人曾替天帝行刑,眾神都要讓他三分。如今大神們撒手歸寂,我等苟延度日,這些惡徒卻還能四處橫行,不知天理尚在否!」
他命僕從將荷葉送至客人几案之上,得意道:「如何?」
罔奇鬍子一抖,「這光有好刀可不行,小兄弟要不要一試?」
「這……我乃小小山神,豈敢妄度天意。或許是青陽君神通,借上古神物之力所為。」
這下不但靈鷙,連絨絨也不出聲了。
「我久聞山神多豪富,這下真要開開眼界。」絨絨一臉雀躍。
靈鷙忽而問道:「何謂不軌之事?」
靈鷙不能理解為何女流之輩更容易疲累,但也沒做無謂的堅持。這一路行來,他自天地間感應到的靈氣漸勝以往,竟隱隱有枯木逢春之態,這異象令他大為驚奇。玄隴山以鍾靈毓秀著稱,在此間暫時安頓read.99csw.com下來,或許正可探探究竟。
「主……這酒烈得很,當心醉了。」
時雨怕他們越說越不著調,笑著轉移了話題:「怎麼不見嫂夫人?」
「趕路途徑此地,惦記著你的好酒,正好來歇歇腳。」時雨說。
時雨雖不受風霜侵擾,然而他在這數百年裡過慣了精雅的小日子,一時間頗為苦惱。一路過了扶風、岐山,終於行至玄隴山一帶。那夜驟遇大雨,他便藉機提議找個好去處暫避。
「此言差矣……」
「你眼光不錯,這是罔奇自己日常起居之處,外面當然比不得。」時雨坐于靈鷙身側,自然而然地替他拂去肩頭沾染的雨珠,「罔奇是我自結界中出來后遇到的第一人,我與他相交甚深。別看他只是小小山神,這玄隴山周回千余里,三十六洞,二十四潭皆歸他所轄,主人可放心暫棲於此。」
「上古神物?」
還是罔奇打破了沉默,「萬物有靈,皆想修成正果。草木牲畜羡慕凡人自在,凡人又羡慕仙妖長生。縱是修得長生,在與天地共生的神明面前不過如流沙暫聚。可那些大神最後又去了何處?眾生皆苦,不如恣心所欲。要我說來,這股清靈之氣最大的妙處便是讓山中又滋長了許多仙芝靈草,正好用來入酒。」
時雨伸手驅散繚繞到靈鷙身前的煙霧,皺眉:「你出來便出來,擺這些沒用的陣勢做什麼?一股子土腥味。」
「是我太糊塗。小兄弟這般文雅,一雙手只應用來撫琴調笙,何須舞刀弄劍。」罔奇戲謔道。
時雨已看出來了,靈鷙傘尖凝聚了不少元靈之氣,不知是原本就存蓄于其中,還是那些喪於他手下的生靈所化。只不過靈鷙也並非不能飲食尋常之物,諸如肉脯、炙肉之類他就頗為喜歡。
「不是還有青陽君在嗎……對了,此次靈氣復甦,定是青陽君仁愛,施法澤被萬物。」
他怕靈鷙還在惱他,姿態間更見小心恭順。
「既是貴客登門,我這不是怕失了禮數嗎?」那人自己也在煙霧中打了個噴嚏,又笑道:「時雨今日怎麼想起了我?」
「什麼?」絨絨正拿了片闊葉接雨水玩耍,聞之一臉茫然。然而畢竟有六百年交情在,她將闊葉頂在頭上,附和道:「沒錯沒錯,我也累了,這次就聽時雨的吧。」
酒後的靈鷙很是通情達理,和聲道:「你打不過我。承蒙款待,我不想傷了你。」
罔奇見她如此磊落,當即抱拳附和道:「青陽君宛如高天明月,乃正神也,又豈會為這等俗事縈懷。說來也奇了,近日連我這玄隴山中也滋生了許多清靈之氣,不少修行多年的木石走獸竟都有了進益,得以成形的也不在少數。所以外面有諸多傳言,都說是青陽https://read.99csw.com君助我蒼生修行。就連修道的凡人中都有了他老人家的信徒。」
他們離了長安城沿隴關道一路西行。此行路途遙遠,靈鷙倒也沒有心急火燎地趕路。解開朝夕之水的秘密固然重要,可遊歷山川也是他心中所願。俗世間百十年的光陰于白烏氏和撫生塔而言不過只是須臾,他心裏明白,若日後回了小蒼山,他再也難有這樣的時機與雅興了。
時雨心中叫苦不迭,他生性|愛潔,即使化作雪鴞,最煩惱之事也是靈鷙讓他捕捉蛇鼠蟲雀。他拍了兩下翅膀,道:「我跟隨主人不敢言苦,不過絨絨乃是女流之輩……」
時雨屈服於靈鷙淫|威,大多數時間都以雪鴞的形貌隨行。絨絨仍是綠衣少女的形貌,悠哉悠哉地陪靈鷙一路走一路看。
罔奇用微醺的醉眼打量於他,心想,這時雨長得好,身邊的人也如大姑娘似的。
「你育化的結界就在此山中?」靈鷙扭頭問時雨。
時雨曾在絨絨榻上窺見這刺青的大致模樣,當時一味好奇,如今再想來,那猙獰的三頭之鳥和皎白柔韌的腰背竟讓他心生惶惑。他知道這刺青碰不得,可碰了又當如何?想著想著,也不知哪裡借來的邪膽,他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輕觸于靈鷙後頸。肌膚相接那一霎,墨色刺青登時火光蒸騰,時雨的手也如被烈焰猛灼,悶哼一聲撤手後仰。
「農家之女?」時雨訝異道:「你上次明明說嫂夫人是名門閨秀,躲避兵禍到你山中,這才與你結了一段良緣。」
靈鷙說:「我的劍不用來切魚。」
時雨對老友報以同情,但終歸不耐聽那些世俗瑣事。他怕罔奇興起,又要把每一任夫人的軼事重述一遍,忙主動陪了他一杯。
時雨清咳一聲,「這兩位乃是我的……同伴。」
絨絨也沒想到,這罔奇的恩愛舊事竟如話本一般,唱完一折還有一折。
山神名為「神」,實乃山之精魄所化,勉強算是地仙,自然也有千秋萬載的壽命。時雨好幾次與罔奇把酒言歡之時,都與他的嬌妻打過照面,雖只是匆匆一瞥,也能感受到罔奇與夫人鶼鰈情深。他只知有「嫂夫人」,卻未曾留意「嫂夫人」已悄然暗換了幾回。
「那些山中精怪美則美矣,我卻不喜。」罔奇拍了拍腿,「我平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未能趕在天地靈氣尚在之時修鍊出返生之術,只能眼看著心愛之人一個個在身邊死去。日後我也不打算再娶了,老鰥夫就守著幾位夫人的骨骸聊度殘生罷。」
時雨看罔奇無言相對,暗笑不已。
這時,罔奇領人取了好酒佳肴歸來,見三人面色詭異,心知他們必是聽見了什麼,忙道:「我這裏往來的俱是山野鄙夫,道聽途說之言,還請莫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