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絨仍有些想不通：「那些聻找上你做什麼？你何時變得這般無用，竟然會被區區鬼物所迷！」

時雨閉目，豆大的汗水自臉頰邊墜下，似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他過了許久方能開口：「崑崙虛的封印又如何。我自此物之中育化，與它本是一體。一千多年了過去了，它終於又有了動靜，而我卻不能觸及，這叫我如何甘心！」

片刻前還歡脫不已的那隻雀精正在靈鷙指尖瑟瑟發抖。

「鬼死為聻……那我見到的黑影都是鬼死所化？」時雨喃喃道。

「沒錯，真人也是人。人有三魂七魄，肉身一亡，七魄自然消散，胎光、爽靈、幽精這三魄則會在輪迴時重聚。尋常真人死後還是能夠重入輪迴的，只不過一經轉世，他們的三魂就會喪失靈慧淪為凡胎。而那些三魂盡毀的真人被迫跳出六界，天地不收，執念不散，這才是聻。」

時雨點頭，不由得也站了起來，「主人果有慧眼。當年我自混沌中所出，正是在這巨石之上遇了一場急雨。」

「跳出六界輪迴不好嗎？」

「我也不知。正睡得好好的，忽然鑽出來幾個鬼影，險些將我勾入一隻三目虎頭的兇惡怪物腹中。」時雨驚魂未定。

「下去！」

絨絨說：「上古之時，有些真人可上下於天，無論靈智還是壽命都遠勝於凡人，與半神無異。如今連天神都凋零了，更不用說真人。流黃辛氏、白民之國，上古巴族……這些曾經赫赫有名的真人部族現在誰還記得。這天地，已是凡人的天地。我所知的最後一個真人部族三千年前也已經因罪覆亡。」

絨絨和靈鷙異口同聲道。

「難道你是震蒙氏之女所誕？這不可能，震蒙氏是真人，你卻是仙靈之體。更何況她盜走天帝玄珠，已被……被誅殺！」

一隻小小雀精對俊俏的雪鴞頗有興趣，撲扇著翅膀在他身邊繚繞不去。雀精多半剛剛開了靈竅，通體籠罩玉色柔光，還遠遠未到修成人形的地步。時雨嫌它吵鬧htｔｐs://ｒeａd•99csw.ｃom，卻也懶得花費心神去驅趕，心道若這傢伙不識趣碰到自己的羽毛，再去收拾它也不遲。

巨石崚嶒，其上遍布青苔；寒潭幽碧，不過十余丈見方。微風過處，水面如未磨之鏡，極淺的一彎下弦月被揉碎其中。時雨最識察言觀色，又說：「主人可是在想，這潭水乍看之下並無異樣？」

靈鷙一聽翻身坐起。「土伯乃幽都守衛，為何要傷你？」

時雨話到一半又吞回了腹中，靈鷙飛身躍於他所在的巨石上，因風揚起的衣擺蹭過了他發梢。

入夜後的山林喧囂熱鬧其實遠勝於白日。除了鳥獸穿行、枝葉暗動，還有餓蛟在澗中攪動池魚，野狐披戴骷髏參拜北斗，瘴祟化作黑霧捕食小獸，幼體的木魅花妖輕靈翻飛調笑嬉鬧，山魈負著金銀重物踽踽獨行。

「說來恐怕主人不信。那夜我被聻所迷，才知世上曾有過震蒙氏一族。我在結界之中時，除了血紅混沌，唯一感知到的是一女子的靈識片段，她在那些破碎片段中的所思所憶於我歷歷在目。我看見她曾在赤水邊撫腹微笑，也看她誕下猙獰血球，一如方才那物，只是沒有那般巨大。她流著淚叫我『孩兒』……不知為何，我知道她叫的一定是我。而那些聻口口聲聲稱我為『少主』！」

「土伯！」

時雨說著，似要向靈鷙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另一隻手緩緩朝那血紅之物探去。那物感應到他靠近，無數鮮血淋漓而下，其旋渦涌動更是洶湧紊亂。明明悄然無聲，又彷彿又萬千巨口瘋狂叫囂。

正好罔奇領了絨絨去「拜訪」了他前幾任夫人的骨骸。那些「白骨夫人」都被罔奇完好存放于不同的洞室之中，洞室陳設一如她們在世之時。每次罔奇想起了某一位夫人，就會陪在她骨骸之旁與她說說話，緬懷往昔。

靈鷙俯看巨石之下的一汪深潭，「所謂的天地靈氣復甦不過爾耳，但這潭水確實與別處不同。這就九九藏書是育化你的混沌結界？」

儘管靈鷙不喜時雨，但他心裏很清楚，以一個來路不明的「靈魅」而論，時雨修為不淺，靈力超凡，又有「攝魂幻境」之術傍身，如無通明傘在手，連他都有可能著了時雨的道。

「你知道什麼，我……」時雨想起方才元靈與那些聻融為一體的異狀，腦子混亂無比，竟不知如何開口反駁。

靈力強盛之輩很難被它物所迷。靈鷙殺得了時雨，卻沒辦法令時雨迷失心神。時雨剛才墜入何等境地，靈鷙無法窺見，他只知時雨的一絲元靈被不知名的力道拖拽著往極陰寒之處而去。這種抽取元靈之力又與白烏氏的手段大相徑庭，時雨彷彿與某種力量縛為一體，一損均損。靈鷙從未見識過這種術法，藉助通明之力方將時雨逸失的元靈召回。

雀精望向時雨，勉力發出了一聲哀鳴。靈鷙覺得有些趣味，挑眉對時雨道：「這也是你的舊友？」

那些用一生陪伴過他的女子，他每一個都銘記在心，每一個都用情至深。

時雨從未覺得靈鷙那張冷臉如此可親，強撐著爬起，恨不得抱著他雙腿痛哭一場。

時雨躬身：「那就恕我冒犯了。」他說罷伸手覆于靈鷙手背，見靈鷙訝然攢眉，卻並未有其它動作，這才放心執他之手。

絨絨得意的樣子著實有些可笑。何謂「真人」，靈鷙和時雨自然是知道的。女媧造人時，她親手用黃土捏就的人稱之為「真人」，引繩于泥中所化即為「凡人」。之所以罕見有「聻」出沒，是因為世間已難覓『真人』。

「你以為什麼鬼死了都能化聻？只有真人死去之後又再被人強毀三魂，剩餘的強烈的怨氣在極陰之地凝聚，才會化成聻這種怪物。喂，你們不會連『真人』是什麼都要我來解釋吧？」

時雨棲身於山中寒潭邊一塊巨石之上，風過林梢，拂動他身上雪白翎羽，也送來萬物于黑暗中潛伏掙扎、吐納生長的聲音。他發現習慣了化身雪鴞也並無九九藏書不好，以此形貌融入山林，讓他重新記起了自己並非一生來就是長安城中那個富貴小郎，也不是周遊四海的逍遙散仙。他曾經與這山中的妖靈野祟並無不同。

「那怪物頭上還長有利角，以巨爪傷人……」

靈鷙看向手中那驚懼欲死的小東西，它方才還試圖靠近時雨吸納一點靈氣，突然有更強的所在，又不知死活地朝靈鷙而來，等它覺察到危機為時已晚。大多數精怪都是如此，無好無惡，憑藉一股本能，或趨生，或赴死。

「什麼執念方值得如此？」時雨想起自己元靈與那些黑影交融時體會到的陰森和絕望，黯然道：「若如你所說，被人吞噬永不超生倒是他們的福分。」

「震蒙氏？」靈鷙問。

玉簪公子的元靈被靈鷙擊碎吸入傘中之時，時雨就在一旁。趕路途中，時雨也見過靈鷙自通明傘中吸納元靈。靈鷙不輕易出手，那傘中靈氣想必是他出遊前已有存蓄。

「正是！我聽那影子提過『土伯』二字。」時雨說。

「可是主人出手相救？」

靈鷙眼前的潭水瞬間化作一輪血紅。這血紅之物的大小與原本的水面相差無幾，圓如雞卵，氤氳聚合，靈鷙所感受到的靈氣涌動也比之前更強了百倍。血紅之中尚有一核，森然玄妙如巨型旋渦，雖無耀眼光芒，卻令人心中悸然，彷彿萬物皆可被吸入其中。

時雨百味雜陳地從榻上退下，靈鷙又重新躺回枕上，問：「是何物？」

「好了！」靈鷙躺倒，以手覆眼，「我還有點頭暈，你們休要再聒噪。」

「我聽罔奇說過，這深潭是三千年前無端出現在玄隴山中的。」靈鷙緩了過來，也不急著起身，一手支撐于身後，盯著時雨道。

靈鷙強行平復體內氣血翻湧，用力甩開時雨的手，慍怒道：「孽障，你當真不想活了。那物有上界封印，又豈是你能妄動的！」

「那些聻是震蒙氏所化。三千年前，震蒙氏覆亡，你卻育化於此。你與震蒙氏到底有何瓜葛？」

「這封九_九_藏_書印多半在你育化之前便已存在，你能出來已是離奇，有何不甘！」靈鷙掙脫時雨的手后，血紅之物消失不見，眼前只余幽靜寒潭。回想方才的兇險，靈鷙想不出如今的世間還有誰能將此物封印，就算是青陽君或神武羅這樣的大神恐怕也難憑一己之力做到。

絨絨也說不清罔奇到底是深情還是花心。反正無所事事，她變著花樣替那些骨骸梳妝打扮，哄得罔奇心花怒放，贈了她不少寶貝。

正默默旁觀的靈鷙在時雨將要觸碰到那物之即驚呼一聲：「不可！」他行動之快更勝於言辭，力扯時雨往後撲倒，時雨的大半幅衣袖已悄然殘碎。

絨絨未及點頭，時雨將她從屏風上拽下。

靈鷙沉默，他確實只知這寒潭靈光大盛，此外再也看不出端倪，更不知因何而起。

絨絨笑話時雨：「傻子，你可知『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口不能言，五官、形體都會消失，只是一縷執念不散，除去痛苦之外一無所有，還會被幽都看守捕殺，或被其他妖魔吞噬，這可要比墜入輪迴或者散魂而死凄慘多了。」

「我還無需這些不成氣候的小東西。」

「實不敢想小蒼山靈氣強盛到何等地步，竟足以供養白烏一族，」時雨話語由衷，悵然中又有幾分羡慕。他本未指望靈鷙回應，除去那日飲醉后，不管他和絨絨如何費盡心思向靈鷙打聽白烏秘辛，靈鷙都置若罔聞。不料這時卻聽靈鷙語氣平淡地答道：「正是如此，他們才被困在了小蒼山。」

「是何物讓你入了迷障？」

天帝偕最後一批天神歸寂也恰恰是三千年前的事。這意味著九天之上的主宰者終於承認這世間清靈之氣一去不回，任其如何補救，頹敗之勢已成定局。

「主人莫怪。不止是你，就連罔奇身為玄隴山神，也從未見過此物本相。」時雨的聲音自身旁傳來，「不知為何，自我從這結界中所出，就再也無法重返其中。無論我用什麼法子，就連靠近它也難以做到。」

「『聻』rｅaｄ.９9ｃsｗ.com是什麼東西，主人可聽說過？」

「那為何……」

「『長安賽白澤』在此，你們為何不問我？」絨絨揉著眼睛，翹足於屏風之上，「『人死為鬼，鬼死為聻』，這你們都不知道？」

「主人與那怪物相識？」

「好好說話。我頭都抬累了。」他面有憂色，「絨絨你剛才說，真人死後怨氣不散才會變為聻？」

「三目虎頭？」

「主人說笑了。且不說這無端冒出之物教人生厭。即便是時雨故交，能為主人所用，也是它的造化。」時雨微微一笑，面如美玉，心似磐石。

想到這裏，時雨忽又懷疑，靈鷙對待他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態？他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也沒留意那雀精是何時沒了動靜，周遭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時雨扭頭，看到水邊多了一人，白衣舊傘，正是靈鷙。

「什麼？」

待到靈鷙酒醒后，他們在罔奇的山神洞府仍停留了數日。罔奇不知對時雨是有求還是有愧，只管好吃好喝地侍候著。絨絨把罔奇層層疊套的寶庫都參觀遍了，山中景物也盡數游畢，連那些美貌童子的陪伴都開始讓她覺得無趣。她明裡暗裡催促過幾次，該動身了，非但時雨不理會她，連靈鷙也並不心急。他們一個整日化作雪鴞晝伏夜出，一個喜在山中如老僧入定般靜坐，差點沒把絨絨悶出病來。

「這幾日山中靈氣增長，想必正中主人下懷。」時雨變回人身，施施然行了一禮，盤腿坐在石上。

時雨回望靈鷙，目光清澄，「不必我多說。主人既問了罔奇，又知震蒙氏。那日當著絨絨的面你雖未深究，但心中想必已有計較。」

靈鷙搖了搖頭，他對幽都所轄之事知之不多。

「白烏司神，幽都掌鬼，一南一北，素來井水不犯河水。」靈鷙見時雨不像說謊，疑惑道：「你非鬼物。幽都派出土伯，難道是為了你說的那些『鬼影』？」

靈鷙面上似有一絲嘲弄，彈指揮手，讓那雀精去了。雀精周身癱軟，掉落草叢，嘗試了許多次才搖晃著飛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