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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暮春元日

第二十二章 暮春元日

「不許鬧!」靈鷙還在看著那對剛剛在眾人祝福下定情的男女,並不將絨絨的惡作劇放在心上。他沒有用力,也未施法,時雨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水球化作細流自指間涓涓而下,點滴沒入卵石縫隙之中。
他們一道玩耍習武,十五年彈指一揮。可惜儘管有大執事溫祈庇佑,靈鷙與凡人為友一事最終還是沒能瞞過蓮魄。大掌祝蓮魄實乃白烏氏族長,她知情后極為不悅,要以私闖白烏禁地為由誅殺阿無兒。蓮魄的顧慮和時雨如出一轍,區區凡人竟能無視法術結界,其中必有妖異,不得不防。
靈鷙的通明傘尖迎向勢頭凌厲的鞭梢,不偏不倚恰恰將其點開。
「這魂魄異常算不算一種病症,有無治愈的良方?」謝臻一臉苦惱。
時雨手中悄然凝了一團水球,欲要給絨絨吃點苦頭,還未動,手腕被人牢牢扣住。
靈鷙想到將來,面色迷惘而冷淡,「我與他各有使命在身。既然必須擇定一人,他對我……想來是最好的吧。」
「你明明就是這個意思。」絨絨幸災樂禍地插嘴。
當年分別時,阿無兒十七歲,等到再見之日,靈鷙只稍長了一些,舊友已是老朽垂暮。
謝臻不知該說什麼,索性開門見山,「我來是有一事相詢。那日你說我魂魄異於常人,可知是什麼緣故?」
時雨手中一片梨花花瓣忽如赤焰之色,轉瞬又化為剔透冰棱。方才水畔的懷春少女朝他拋灑花雨,其中有一片誤落在靈鷙的肩上,又被他拾起。
「你難道從未想過要成為女子?」時雨只當自己是被暖風吹昏了頭,連命都不要了。見靈鷙不語,他又橫下心追問道:「連想都不曾想過?若你心儀之人恰是男子之身呢?」
靈鷙後來想到,蓮魄趕在阿無兒臨死前將他放出來也許並非巧合,更非仁慈之舉。她就是要讓靈鷙去見那凡人最後一面,好讓他知道凡人的一生如風中之燭轉瞬即滅,他的遊離是多麼可笑而危險。
絨絨有些失望,臉也垮了下來,低聲抱怨:「這老頭是誰呀。又騙來了一群妄想長生不死的修仙者。」
靈鷙收回手,卻及時澆了謝臻一頭冷水。「上一世我在無意中發現白烏氏的吸納元靈之力能暫時緩解你的頭痛。不僅是我,大執事也能做到,但都只是權宜之計,無法根治。」
「我都老死過一次了,看上去還比你年長几歲。想來你不是人吧?」謝臻笑著對靈鷙說完,又指了指時雨和絨絨,「他、她也不是人……我這個人天生沒有慧根,偏偏容易被異類惦記。」
「原來是老死的!」
靈鷙嘴角微揚,「親身相授談不上,但一招一式的確是你我切磋而成。」
絨絨爬起來,斜眼看向時雨:「你就知道欺負我!」
謝臻聽后九-九-藏-書沉吟片刻,竟欣然一笑,「小丫頭言之有理,受教了!」
……
靈鷙什麼都聽蓮魄的,不敢有半句怨言。然而他此番瞞著蓮魄下山,除了想要找到昊媖遺圖的線索,還有一個隱秘的心愿,那就是再見到轉世之後的阿無兒。
「此法不可常用。過去每當如此,下一回我就須以加倍之力才能鎮住他的疼痛。吸納元靈畢竟是傷人之術,就算他秉性特殊,我卻不知如何掌握分寸。」靈鷙正色道:「這頑症或與他魂魄異相有關,找到根治之法才是正途。」
「等等,你們誰能告訴我,這一路到底有多遠?在我老死之前能否到得了你們說的西海大荒?途中又有何危險?若是比頭痛還兇險,那……」謝臻說著,發現其餘三人都不再言語。良久,他似乎聽到靈鷙低嘆了一聲:「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身在人間,卻非凡人,不是異類是什麼?小丫頭,你是什麼變的?」
絨絨原已準備好要與這凡人爭論一番,對方從善如流,她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賭氣道:「笑什麼。聽說你不畏法術,可我照樣能收拾你。『公子穿腸過,王孫腹中留』,你沒聽說過嗎?當心我這個異類把你生吞了!」
「我不知何為『情』,也不想知道。」
絨絨感到有些奇怪,「什麼是東極門?此處明明地處西北,為何自稱『東極』?」
靈鷙在灼|熱難當的祭台下跪求了數個日夜,溫祈也將罪責攬於己身。最後蓮魄看在溫祈的份上饒了阿無兒一命,責令溫祈派出弓手值守于涼風坳,日後再有異族靠近一律格殺。靈鷙則被罰在鏡丘千影窟中靜修思過。說好了十年即可放他出關,靈鷙乖乖從命,誰知他在千影窟中足足被禁閉了六十年。
「你……你竟能治得了我這毛病!」謝臻又驚又喜,管他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眼前站著的就是他的神仙活菩薩。
這句話還算中聽,絨絨輕哼了一聲,繞著謝臻走了兩圈,將他通身打量個遍,奇道:「你是怎麼成為靈鷙好友的。哼,你沒有時雨好看,更比不上我善解人意、冰雪聰明。定是靈鷙那時年幼無知……」
居中的是一個竹子搭成的高台,上有一尊塑像,看起來就是他們祭祀的正主了。塑像所經之處,圍觀者無不虔誠祈願,紛紛投以香花鮮果。
絨絨被謝臻輕描淡寫的語氣惹惱了,嘲弄道:「你以為是先有了凡人才有人形?萬物修行皆是為了變成你們的樣子?真是可笑透頂!你們不過是女媧大神依照自己樣貌塑成的胚子。殊不知天地大道的形態本就如此。若非靈氣凋零,你們這些濁物才是異類!」
「那為何只能是他?」
她露出利齒尖牙,做了個猙獰的鬼臉。謝九_九_藏_書臻並不畏懼,半真半假地說:「異類兇險,卻比凡人有趣多了。」
受謝臻腳程所限,出了玄隴山沒多久,他們都改為騎馬沿官道而行,途徑人煙之地,也會找地方投宿。絨絨覺得有趣,靈鷙也無異議。時雨終於免受風餐露宿之苦,這本是他心中所願,不知為何,他卻很不是滋味。
靈鷙的掌心有繭,當是常年握劍留下的印記,手指纖長而穩定,不似女子柔若無骨,也無男子的粗礪。其實他話說完已鬆了手,時雨良久之後方才將手背于身後。
絨絨多了一個可說話的同伴,一時也喜不自勝,纏著謝臻問東問西,順便又把自己吹噓了一通。她正說到高興處,冷不防被憑空出現的攔路石絆了個大跟頭。
在他身後,一行浩浩蕩蕩的白衣人列隊而行,他們中有老有少,均為男子,頭戴高冠,面色肅穆,身上多有法器。
「如此看來,我豈不是要替主人找根繩索將他系在身側?」時雨臉上似笑非笑。
謝臻說:「這個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遠處又有一對小兒女站到了一處,不過這次是女子將花拋向青年,害羞地轉頭就跑。
「既是舊友,我對你尚有幾分了解。」靈鷙說。
時雨笑笑,對絨絨道:「你方才不是說自己能識遍天下奇花異草?可有一種能治痴愚?」
一路同行,謝臻對另外三個「不是人」的同伴既未存有畏懼之心,也無崇敬之意。若不是受頭痛所擾,他多半對自己易於常人的魂魄都顧不上理會,用時雨的話說,他才不是豁達通透,而是實實在在的懶骨頭。因為懶,再詭異的事也不屑於好奇,再離奇的遭遇也順天應命。
謝臻涉水走近,絨絨閃現於他面前,笑吟吟地說:「你終於出現了,我知道你是誰……啊呀呀!」
他本就是個隨心所欲之人,既決意要與他們同行,連行李也無需收拾。
「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時雨不動聲色。他並未告訴絨絨,其實當謝臻靠近之時,他已再度施展「攝魂幻境」之術,甚至催動了玄珠之力。然而在謝臻魂魄中他探到的唯有虛無,他為謝臻設下的阿鼻地獄之境,謝臻也渾然不覺。
「不肯?」時雨有些心不在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能如何!」
時雨背上冒出了冷汗,也不知自己心裏亂紛紛在想些什麼。他莫名又想起一事,不顧先前的教訓,遲疑地問:「我記得主人說過自己打不過你那位『好友』,可是因為這樣才不得不與他終身相伴?」
他發上、肩上灑了一層柔黃色花粉,日光將半舊的藍衫照得有些發白,眉骨傷處結痂醒目,卻難掩世家子弟的磊落從容。
絨絨不再計較。其實他們站在一處,謝臻英俊,靈鷙脫俗,時https://read.99csw.com雨更是郎獨絕艷。水邊少女哪怕已有情郎,也禁不住春心蕩漾,偷偷張望。身為萬綠叢中一點紅的絨絨很是得意。
如今精怪傷人,多遭天道懲罰,凡人「斬妖除魔」,卻成了理所當然之事,哪怕這些「異類」並無禍害他們之心。說什麼妖不勝德,邪不壓正,好像他們真的成為了世間大道正途一般。
謝臻聽了,彷彿有些猶豫。
謝臻將信將疑。反正自己一時間也無更好的去處,他點頭道:「也罷,若實在不妥,大不了我中途折返便是。」
靈鷙想起,前一世的他不過是個鄉野少年,高興便笑,不喜便棄,萬般於他皆是浮雲,也正是他身上這份洒脫自在讓靈鷙嚮往而羡慕,不管不顧地與他成了好友。
暮春元日,天光柔晴。風將靈鷙的背上的長髮帶向時雨。他靜靜看著也沉默了下來的靈鷙,一時心中極滿,一時又覺得空落落的。就跟那散逸的髮絲一樣,明明一掠而過,又似什麼都未發生。
「你見到我並不驚訝,莫非你有預見之能?」謝臻並不掩飾自己對靈鷙的興趣。上次照面,玄隴山中夜色深濃,他先是以為自己遇上了賊人,後來又被靈鷙看似荒誕卻又無從辯駁的說辭擾得心亂如麻,也沒顧得上留意自己「前世的好友」。
靈鷙卻瞭然地看向謝臻:「你的頭風之症尚在?」
謝臻一身本領在凡人里算得上出類拔萃,然而遇事能不出手絕不出手。就算是危及性命不得不自保,但凡認輸可以解決,他絕不硬抗。
謝臻啞然。
「東極門乃是凡人修仙門派,他們是青陽君的信徒。青陽曾為東極之主,東極門因而得名。」謝臻打了個哈欠解釋道,「都說青陽君仙心柔腸,陶鈞萬物,近百年來,中原各地也遍布東極門信徒,好像是有一些人修行得果了。」
「你連這個都知道!」謝臻苦笑,「沒錯,我這是娘胎裡帶來的宿疾。輕時隱隱作痛,重時如當頭錐刺,最要命的是這毛病如跗骨之蛆,時時相隨從無斷絕。為此家中替我訪遍名醫,甚至求助於巫蠱之術,可惜也無半點用處,只能放我四海雲遊,但求能……」
時雨順著他目光而去,對岸梨花之下不知何時多了一人。
此鎮名為「福壽」,位於祁連山一隅,地界不大,整個小鎮踞於一個起勢平緩的山包之上。城中各族混居,因是往返于長安與西域的客商們的落腳處,吃穿住行之所倒也齊備。
靈鷙走在最前面,不知在想什麼事,全不理會他們的胡鬧。絨絨唯恐時雨又使絆子,忍氣吞聲地湊在他耳邊,「我只知道這附近山中有樹名為『栯木』,服之可使人不妒。」
絨絨安慰于謝臻:「放心,我可以保護你。」
她忽然驚叫一聲,人已九*九*藏*書退到水的中央。謝臻方才還一臉懶散之色,瞬間軟鞭在手。
「來了來了,讓我看看他們拜的是那路神仙。」絨絨雙眼放光,伸長了脖子。她目力極佳,隔了很遠也能看清那塑像乃是個白衣白鬍子的尊者,頭戴高冠,雙目微闔,面龐威儀中不失溫和。
靈鷙支頤道:「也有這樣的,不過兩情相悅就不必了。」
「我也從沒聽說有如此古怪的凡人。」絨絨輕扯時雨衣袖,「要不你再出手讓我瞧瞧,他當真不怕你的法術?」
一路走來,城鎮村落漸稀,他們在荒漠中連行了幾日,這日總算趕在日落前抵達了一個小城鎮。
絨絨與凡人打過交道,常驚嘆於他們能在電光石火般短暫生涯中活出熱鬧繁雜的場面。然而她從未與凡人深交。在她眼中,凡人多半狂妄而無知,自以為是萬物之靈,能主宰山川河流、草木眾生。除去對神仙的極盡阿諛,面對其它性靈之輩,他們全無半點慈悲,一旦遇上莫不除之而後快。
六十年而已,于白烏人不過短短一段光陰。蓮魄略施薄懲,她要的是靈鷙醒悟,要他懸崖勒馬。
時雨垂眸,「原來主人與日後的伴侶早已兩情相悅。」
「這是東極門的盛典。沒什麼好看的,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吧。」謝臻牽著與他同樣睏乏的老馬,在流動的人潮中被擠得東倒西歪。
「古稀之年,壽終正寢。」
進城時天色已暗,一入城門,他們都被期間的熱鬧所驚。街閭人頭攢動,鼓樂喧嘩,多人手中持炬,火光延綿宛如游蛇。
絨絨忍俊不禁,「別人求都求不來,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收到女子贈花的青年並未回應,失落的少女在小姐妹們的安慰下默默垂淚。
靈鷙趕上了見阿無兒最後一面。阿無兒幾乎已記不得靈鷙了,彌留之際,他躺在小山村的草房之中,神思忽而清明,手握「長生」,恍惚憶起自己少年時曾有過一個好友,是山中神仙所化,突然間就一去不回。他一世未將這個秘密宣之於口,說了別人也不信,漸漸地自己也以為是幻夢一場。
阿無兒死前什麼都沒說,只朝靈鷙笑了笑。就像六十年前他們在涼風坳道別,他也是笑笑而已。他們都以為明日還可再見。
他們似乎趕上了城中一次盛大的祭祀儀式。絨絨慫恿著靈鷙上前去看,隊伍當前是一條竹篾與綢布紮成的黑龍,由數十個大漢舞弄著蜿蜒穿行。黑龍身形巨大,猙獰兇狠,口中含有火珠,不斷噴出焰火,看上去並非善類。四個帶著面具,手舞足蹈的巫人尾隨其後,做驅趕狀。
他怕疼、怕麻煩,不耐煩苦和累,除此之外諸事皆無所謂。明明他才是凡人,跟絨絨、時雨他們比起來,他卻更像活了幾萬歲的老妖怪。
靈鷙冷冷道:https://read.99csw.com「要想免於負累,你只需止步於此。」
謝臻有些訕訕的,很快又釋然一笑,「管它呢,死得不痛苦就好。」
「你罵誰呢?誰是異類!」絨絨嗔道。
靈鷙沒想到時雨竟還記得此事,想了想說道:「我跟他不會走到兵刃相見的那一步。」
「你有意同行的話,倒也無妨。」靈鷙朝他點了點頭。
謝臻倒是和絨絨所了解的凡人不太一樣。初見時謝臻也曾調侃絨絨他們「不是人」,被絨絨義正辭嚴地批駁了一通,他就再也沒有對他們的身份說三道四。絨絨以為謝臻是被自己的威嚴所懾,不敢再出言不遜。後來才發現,他只是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句「不是人」的戲言在他看來也並無貶斥之意。
絨絨目瞪口呆,「你是說……那個醜八怪老頭是青、青陽君?」
「主人,此去西海大荒路遙艱險,拖著一個凡人同行無異於負累!」時雨高聲提醒于靈鷙。
絨絨看熱鬧不嫌事大,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瞧瞧那個,最後眼神落於謝臻身上,「我看你也挺可憐的。我們正好要往西海大荒而去。西海大荒歷來多有仙芝靈草,興許能找到治你頭痛的良藥也未可知呢!」
這幾人中靈鷙並非樣貌最出眾的那個,話也不多,他站在那裡,沉靜凜冽,卻教人難以忽視。對於那些所謂的前世之事,謝臻依舊半點也想不起來,他只是沒來由地覺得,眼前這人並非看上去那般不可親近,再詭誕不經之事由他嘴中說出來,也如真的一般。
「千萬不要告訴我,我的鞭法也是你親身相授。」謝臻收手,軟鞭如靈蛇繞回他手中。
「如此定情,若對方不肯又當如何?」靈鷙問。
謝臻的話忽然打住了。靈鷙出其不意地兩指虛點於他額前。他並未看到任何異狀出現,可是那早就習以為常的纏綿痛症彷彿被無形之力安撫,腦中一片清明安寧。
過了甘州的地界,已是初冬時節,目之所及可見凜風黃沙,耳邊常聞羌笛駝鈴,長安已遙在落日的另一端。
靈鷙搖頭,「大執事說,他閱遍族中典籍也未曾見過有這樣的先例。」
時雨吃了一驚:「誰跟誰打……你們白烏人的習俗難道是以武力擇偶?」
「主人明知我並非此意!」
謝臻懊惱:「我說呢!我謝家滿門書香,無端端出了我這麼一個武學奇才,無師自通地悟出了一套出神入化的鞭法。沒想到竟是仗著前世的庇蔭。對了,那日你還沒說,我前世是怎麼死的。」
「幽都主掌六道輪迴,你的異常之處,或許他們能解答一二。」靈鷙說到這裏,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剛與土伯結下樑子,不由心中一沉。
「縱使打敗對方也不行?」
「我並無心儀之人。」靈鷙居然沒有因為時雨的唐突而惱怒,低聲道:「……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