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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煙消雲散

第二十九章 煙消雲散

靈鷙有些遲疑,「我會找到竹殷,殺了他。但撫生殘片也是白烏氏渴求之物……」
皎白修長的手撥開面前的枝條,帶著露水的碧色花瓣顫巍巍地掛落在猙獰面具之上,她的聲音低沉而柔和:「青陽引薦的就是你?你叫什麼?」
幻境中的少年自然聽不到絨絨的話,他的琴聲忽而變得倉促,完全失了章法。碧梅林中的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站在少年身後的小善嚇得差點咬斷了舌頭:「你……你所說的佳人是她?」
「她讓我回福祿鎮。」靈鷙無奈地打斷了他們。更無奈的是,他已對這樣的聒噪處之泰然。
時雨替靈鷙回答道:「你還是可憐可憐你自己吧。昨夜是誰險被生吞活剝,你這就忘記了?」
「不,我要你做的不是這個。竹殷是無恥之徒,他毀了我的殘念。但他死了又能如何?我本就不該存有希望。一萬八千年了,我好像還能看到被染紅的朝夕之水。晏真在水畔掙扎,我在水下,他的血不住湧入我口鼻之中,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你快到我身邊來。」
小善不由得抱怨道:「每次你從朝夕之水回來都是如此。雖說是授藝於你,可昊媖大神也不必出手都那麼狠啊!」
小善。
「我不知昊媖先祖是否有悔,只知白烏氏問心無愧!」靈鷙說著,放緩了口氣,「你既與白烏先人有舊,又深知燎奴之事,還請告知火浣鼠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我救下他,因為他是我在這數千年裡遇到的第一個燭龍後裔,和你一樣,他手中也持有故人之物。」
「我們剛離開的那個福祿鎮?為什麼呀?」
靈鷙臂上的手一緊,時雨搖了搖頭。
時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又聽蚌精吃力地對靈鷙說:「再靠近一點,我想看看你。」
「早年此處還未被火浣鼠那些畜生烤得光禿禿的,草澤中曾有丹蜘出沒。丹蛛十年方結成一網,用它的蛛絲揉制的琴弦其聲曠遠悠揚,這都是晏真告訴我的。每隔十年我都會為他採集丹蛛絲。丹蛛絲百年方朽。我不記得采了多少次,又看著它們在身旁朽壞了多少次,他還在塔里……我已等得太久太久,還以為終於有了盡頭。」
蚌精的目光長久地在靈鷙身上流連,一隻手已抬在半空中,不知是無力還是情怯,又垂落於身畔,她輕囈道:「晏真少主,我把寶貝弄丟了。」
「我被誰吞了?」絨絨嚇了一跳。她只記得自己跳上了大石頭,忽然眼前一黑,醒來時已在河灘上。
「只是比鹹魚的味道略重,我吐過一次已習慣了。」謝臻果然十分隨和。
「你要找的九-九-藏-書不是朝夕之水嗎?怎麼又變成了福祿鎮!」絨絨越聽越糊塗。
「小子,你又是他什麼人?」蚌精狡黠地反問,足絲又伸長了,貼近時雨的面龐遊走。
時雨輕嘆:「你還是救了他是嗎?」
說完這些,蚌精又開始沉浸在自己的哼唱中,靈鷙良久不語,不知在想什麼。時雨忍不住問蚌精:「你……是晏真的什麼人?」
「誰乾的?」
靈鷙回想著當時情景,蚌精對他說的是:「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殺了我,回到山那邊凡人們的污濁之地,那裡才是這一切的源頭。記住了,你所見的皆為虛妄。不要像我一樣,躲過了天劫,躲不過欺騙。」
「孤暮山山心……寶貝……你說的是撫生殘片?」太多意外累積在一處,靈鷙反而出離了震驚。短短一夜,比他經歷的一百九十七年更長,眼前所見所聞比時雨的法術更像一場幻境。
「你哭什麼?」靈鷙站了起來。
靈鷙扭頭對他說道:「你可記得我說過,我好友曾一箭將叛亂的燎奴首領眼睛射穿。竹殷詭計多端,那次的燎奴之亂險些危及撫生塔。當時他傷重墜崖,事後也覓不見屍身,想不到他居然有本事穿過了雷雲結界。」
「她怎會卑劣,在她看來一切都是為了天道大義。她的大義讓白烏氏一手血債,也讓撫生塔屹立不倒。只不過晏真在塔里,她最後化為塔下劫灰,哈哈……哈哈哈,皆是報應!」
最讓靈鷙心驚的是,自己找到朝夕之水都屬僥倖,而竹殷不僅早到了一百年,竟還知曉這蚌精的底細。看來身為長鰩之後,竹殷比他們所知的更深不可測。燎奴忍辱多年,骨子裡從未馴服過,如今出了這樣的人物,難怪蓮魄會將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時雨看到靈鷙冷白面容上晃過的茫然與無力感,這神情只在靈鷙經受土伯利爪穿胸那樣的重傷時才短暫地出現過。他的手遲疑地落在靈鷙臂上,想說點什麼,又深感言辭無謂。
「何謂蒼生?凡人和飛禽走獸是蒼生,妖魔精怪就活該不容於天地?他們那些天神鬥來鬥去,功成身退的去了歸墟,身敗名裂者淪落塔下。誰為剩下那些苦苦修鍊的生靈考慮過?」蚌精肆意嘲笑著靈鷙:「你無需得意,白烏亦是天地棄子,註定兩頭無岸。也不知昊媖最後想明白沒有,她放棄一切,換來了什麼?上古遺族一個個消亡,無辜的修行者苟且殘活,這是她想要的結果?你說她替天行道,天是誰的天,道是誰的道?假若孤暮山之戰勝負顛倒,或許清靈之氣便不會消散得那麼快,哪裡九_九_藏_書輪得到凡人泛濫生息!」
絨絨的抽泣聲讓靈鷙回過神來。
靈鷙看了一眼身畔的時雨。時雨藏起眼中黯然之色,朝他倉促地笑笑。舊事塵埃已定,對錯各在心間。震蒙氏的下場令人扼腕,就連靈鷙自己也因族人的困境而有過憤怒不安,可這又能改變什麼?
……
「我哭小善可憐。」絨絨吸著鼻子說:「還有那個晏真……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兇惡。他真的是你的先人?」
時雨微微側過臉去,不動聲色道:「你既心心念念於他,又怎會看著他死在眼前卻什麼都不做,還在此苟活了一萬八千年。」
「無妨。」靈鷙捋開時雨的手,走到蚌精跟前。
「臭時雨,我才不相信你不想知道!」
時雨淡淡道:「自然是不想讓旁人知道的話。」
「你不是最厭煩舞刀弄劍嗎?」說話的女孩面容平凡,雙眼清亮,烏油油的發上飾有明珠。
這是東海蒼靈城,她曾經和僅有的家。
「你唯一能幫忙的就是閉嘴。」
靈鷙並未將他的手甩開,只是搖了搖頭,垂眸看向傘中劍——或者說是烈羽。溫祈告訴過他,並非所有的人都能夠駕馭這把劍,那時靈鷙還以為是自己的修行苦練終有回報。
絨絨看著眼前這一幕,不可思議地呢喃:「這是我嗎?為何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時雨的心提在嗓子眼,靈鷙藝高膽大,然而那老妖的行徑不能以常理度之。蚌精隨後說話的聲音壓得極低,時雨瞥向蘇醒過來的絨絨。絨絨還有些迷迷瞪瞪,她也沒有聽清,慚愧地搖了搖頭。
與粗糲醜陋的外殼截然相反,蚌精的貝殼內壁潔白光潤,肉身柔軟通透,只是已呈腐爛狀,流出了不少膿水。靈鷙還發現,她的腐肉中有一空洞,似被人從中剜去了一塊。
小善欲以明珠之光替他療傷。晏真說:「不必了,反正明日還會如此!」
「一百多年前,燭龍後裔……」靈鷙心中的疑惑都找到了出處。「他是不是元靈殘損,右目被箭射穿?」
「他笑起來的時候多像晏真啊!雖然不會撫琴,但他會用蘆葦葉子為我吹奏《乘雲》。他甜言蜜語,哄騙於我,還說他恨透了白烏人和撫生塔,只要得到了其它撫生殘片,就有辦法將塔中的元靈統統釋放出來……騙子,他是騙子!」蚌精嗚嗚地哭,「我竟然相信了他,親手將寶貝掏出來交到了他手中,沒想到他轉瞬就招來一群火浣鼠將我困住,要置我于死地。」
「我不信昊媖先祖會像你說的那樣卑劣不堪!」
「寶貝就是我的寶貝。」
小善無奈,將一物遞https://read.99csw.com與晏真,「琅玕之玉服之可免皮肉之傷,你快把它吞了。」
「霍霍,我就知道你認識他。」
「呵,何為真,何為幻……」蚌精拖長了聲音:「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讓我想到了站在晏真屍身旁的昊媖。你們一樣地自以為是,一樣自欺欺人。你受不了我『污衊』你的先輩和白烏氏血脈,卻又忍不住已在心中信了我。明知我說的句句是真,強撐著又有何益。」
少年愛不釋手地比劃著長劍,故作神秘道:「日後你就知道了。」
她的雙眼已渙散,周身的淡淡珠光逐漸消失於靈鷙掌心,那是靈鷙也鮮少見過的純凈的元靈。
「是我自己!晏真一直沒有回來,我也不記得自己遊盪了多久。直到百年之前,來了個身受重傷的年輕人。他知道我的名字卻看不見我。我悄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血的慢慢滲進河灘,元靈逐漸消散……」
時雨說對了。其實靈鷙真正想要的是撫生殘片,以及聚合殘片之法。
他簡要複述了蚌精的話,只是略過最後一句。
蚌精的膿血與靈鷙身上半乾的血跡疊在一處,靈鷙被足絲纏繞過的手臂上,傷口已愈合如初。
面色慘白的謝臻也開口道:「靈鷙,當心有詐!」
「我會將你的元靈散入撫生塔下。」靈鷙低聲道。
「寶貝?」
蚌精的足絲頓時虛垂於地,「他是天神,身遭枉死,元靈也能百劫不滅。我只是區區一隻小妖,消亡之後連輪迴都沒有。我還盼著他重生歸來,哪怕千載萬載,我也要等著他!誰想到,他們居然打造了一個牢籠,藉助白烏之力將那些不滅的元靈困在塔中,再以不盡天火相焚——既無法湮滅,也不可重生,還要終日承受天火煉化之苦。這樣怨毒狠絕的招數,也是那些口口聲聲天道大義的神明所為……說到這個,又有誰比他更清楚呢!」
「小善,父親答應將烈羽給了我!」少年清朗的聲音中掩不住快活。
晏真的朗朗笑聲還在耳畔,也縈繞在垂死的小善心間。
自混沌初開以來,孤暮山便是連接天地人神的通道,其中蘊藏著鎮撫萬物蒼生的至寶,被尊為「聖山」。撫生是孤暮山的山心,一切力量皆來自於此。一萬八千年前的眾神之戰起於孤暮山,相傳也是源於對撫生之力的分歧。然而這一戰折損了無數天神,最後以孤暮山傾倒,山心碎裂而告終。撫生殘碎之後,天地清靈之氣散去,眾神自顧不暇,屬於神的時代也逐漸終結。
絨絨對自己的眼力和運氣深信不疑——能入她法眼者自然都是了不得的角色。他們什麼都好,九_九_藏_書唯獨脾氣都不怎麼樣。
「白烏人,我已回答了你的問題。現在是你回報我的時候了。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有一天你們身陷水火,我必定也會捨身相救!」絨絨說著自己也不相信的空話。她一直在青陽君庇護之下,後來凡事有時雨替她拿主意,如今更依賴於靈鷙。除非天塌無大事,塌了也自有他們頂著。
蚌精所指的「他」正是緘默著的靈鷙。靈鷙沒有否認,只是說:「你可曾想過,塔中那些元靈一旦重生,必定會再次蒼生塗炭。」
「噓!」
「哼!我問的是靈鷙。萬一我能幫上忙呢?」
「我是燭龍之子,總有一天我會打敗她的!你就等著看吧,小善!」
蚌精將她厚殼之下柔軟而潰爛的軀體暴露于荒野曦光之下,放聲悲泣。她對白烏人並無多少善意,靈鷙卻對她恨不起來,只是覺得她既可悲又堪憐。
一片鴻毛般的輕絮落在靈鷙手背,轉眼消融。酷熱之氣還未散盡的河灘忽而被白皚白雪覆蓋。唯有謝臻無知無覺,愕然地看著絨絨抱肩瑟縮了一陣,又驚喜地伸出手想要捕捉天空之物。
時雨心中卻已瞭然。「主人本以為能在朝夕之水中找到想要的東西。」
「它在你體內?」
「那場大戰到了最後,孤暮山傾倒,山心的寶貝碎裂四散。我潛藏深水,誤打誤撞竟將其中一塊碎片吞入了腹中。當時落敗一方的遺族殘部無一倖免,多虧寶貝神通廣大,我才逃過了一劫。我知道你們都想找到它,可是它在我肚子里,我將它育化成珠,誰都發現不了!」說到這裏,蚌精難得地高興了起來,舞蹈著足絲說:「天帝帝鴻派了無數天神來尋找它的下落。哦……青陽也來過,他們一遍又一遍,找啊找啊。我才不會那麼傻,寶貝可以讓他們誰也看不見我。我哪兒都不去,我要留著寶貝等晏真回來。孤暮山都倒了,朝夕之水也變了樣子,總有一天撫生塔會倒的!」
「竹殷果然還活著,他竟然逃到了這裏。」
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苦著臉去問身邊最易相處的那個凡人:「我是不是很臭?」
「竹殷是什麼人?」時雨問。
「善御天火本是燭龍一族與生俱來的能力,你該如何解釋有一支白烏後人與燎奴一樣不懼天火。晏真的劍又為何能在你們手中代代相傳,任你召喚自如?」
「誰說我信了你?」
「時雨幻境中的種種若皆是蚌精小善的記憶,那我與她應當早就見過,為何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了?」絨絨拍拍腦袋,又記起一事,「靈鷙,小善跟你說了什麼悄悄話?」
一隻毛絨絨的紫貂竄上琴案read.99csw.com張望,撫琴的黑衣少年皺眉道:「毛絨兒,你主人的這把琴實在不怎麼樣!」
極寒之地轉瞬變作了鬱郁碧梅掩映下的空曠樓台。絨絨一聲驚叫,回過神來之前她眼中已有淚光。
靈鷙心有微瀾,可他終究不善言辭,手心覆于蚌精天靈,將她元靈緩緩抽出。
晏真半身為人,半身為龍地潛在水中,周身遍布大小傷痕。
小善……
撫生殘片百年前已被偷走,它殘餘的力量竟讓蚌精在火浣鼠的天火下又熬過了百年。
「烈羽……很好!」化為人形的蚌精雙目半闔,枯槁髮絲下的那張面孔想來在骨肉豐盈時也算不得美貌,卻顯得十分平和,與她之前的癲狂判若兩人。
幻境已消失不見。曉日初升,極柔和的風滌盪著荒蕪河灘,所有火光殺戮、愛恨嗔怨都隨剛剛逝去的那個長夜散於無形。
蚌精忽然暴怒,兩瓣厚殼驟然張開,珠光和惡臭齊齊迸發而出。謝臻當場作嘔,絨絨也在這強烈至極的刺|激下悠悠轉醒。
靈鷙沒有否認。
靈鷙和絨絨都能看到有黑衣少年自幽暗之中疾步而來。他手中持有一劍,鞘上有矯矯盤龍。
待蚌精說完,靈鷙靜佇了片刻,脊背綳直,通明傘尖幽光乍現。時雨暗道不妙。果然,傘中劍隨即出鞘。等到時雨撲身上前,巨蚌消失不見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女體,靈鷙的劍已沒入了她赤|裸胸膛。
「這有什麼。」晏真滿不在乎地笑:「你還沒見過她更狠的時候。」
「還不是為了我身上的寶貝,你不也是為這個而來?」
蚌精悵然一笑,「不必了,那裡已有了昊媖。」
少年面似火燒,強作鎮定地躬身行禮:「晏真見過昊媖大神!」
「其實你和他一點也不像,你更像昊媖,晏真他下不去這個手。其實竹殷也不像他,只是我太過孤單……多謝了!我想忘了朝夕之水,忘了那些血。」
短短的遲疑過後,靈鷙半跪在蚌精身邊,小心攬起她輕飄飄的軀殼,讓她倚靠在自己腿上。
「你的血里有他的味道。」
蚌精笑著應了一聲,在時雨的幻境中煙消雲散。
難怪蚌精一見他們就不停咒罵「騙子」奪走了她的「寶貝」。
「章尾山……」蚌精眼中的光就像火苗熄滅于風中時最後那一下躍動。
蚌精被傘中劍削去半截的那幾根足絲卷纏在靈鷙的傷處,靈鷙沒有躲避。
「這不是長鰩贈你的?為何要給我!」晏真想也不想地拒絕了。他自水中一躍而起,無數水花打落在浩渺的弱水之淵。
時雨的目光從那個一身血污的背影上移開,語帶嘲諷:「我錯了,你不可憐。救你的人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