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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盲蛇蠱

第八章 盲蛇蠱

「有葯可解嗎?」
鬼師一聽很在理,心裏就有點動搖。王東極善察顏觀色,於是又說南浦大學為了這次考察所耗費巨大的財力物力人力,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考察團七人無法交待。而且進入大山的目的是為了找到曼西族,希望能夠發掘出更多的曼西文化,加以妥善保護。包括鬼師這一支巫師系的風俗與咒語,也是研究與保護的對象。
鬼師苦笑幾聲,特別刺耳。「虎子死了,我也沒有什麼牽挂,這把老骨頭也隨便了。」他抬起頭盯著王東的眼睛,說:「我感覺到了,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他的眼睛像把刀一樣地刺進王東的瞳仁深處,他的話語,跟松朗村師公的那番話交織一起,在王東的腦海里叫囂著。
年輕人點點頭,說一個星期前他去會銅鑼寨的情人,那個情人是有夫之婦,他們常跑到人蹤全無的無日谷幽會。那天情人走後,他正準備回通天寨,看到一列松明燈火在移動,他當時嚇一大跳,心想這燈火還會自己移動,莫非是夜鬼出遊?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他悄悄走過去想看個明白,結果看到一群戴著瞳子面具的巫師。他在山裡長大,自然聽過瞳子會的傳說,知道一看到他們要避開,不料一不小心弄出聲響。瞳子會那群巫師紛紛轉身看著他,他見避無可避,於是連忙道歉。那幫人似乎並不像傳說中惡毒,只是看了他一會兒,就走了。
鬼師禱念一番后,鬆開手,斧頭輕輕地往地上墜落,大家一眨不眨地盯著斧柄,心知去留就在斧柄的朝向。雖然大家並不相信去留應該問一把斧頭,但鬼師對自己的信仰深信不疑,如果勸說他,就是蔑視他的信仰,會令他心生反感。
聽他這麼說,鬼師心起疑竇,說:「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
鬼師很驚訝,又仔細看了一眼,那村民留著寸頭,額頭很平滑。他沖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走近。那人穿過籬笆走到他面前,村民年歲還輕,額頭上沒有一絲皺紋,但在兩眉之間,有條紅色的梭子狀的線,顏色很赤,就像人家唱戲專門畫上去的。
「盲蛇是最小的蛇,大約也就七八厘米長,一般無毒,不過瞳子會用特殊的方法養殖,居然把它們培養成蠱毒。記得我第一次碰到盲蛇蠱……」鬼師填一點煙草進煙嘴裏,煙霧升騰,他的聲音隨煙霧一起從嘴巴里飄出來,帶大家回到很久以前。
鬼師摘下腰間的斧頭,手捏木柄最上端,垂直向下拿著。然後閉上眼睛,說了幾句話,大概是目前遇到這種情況,請犬靈指一條路的意思。在中國的山區與少數民族地區流行著種類繁多的卜,比如鼠米卜、骨卜、蒿草卜、刀卦、珠卦等等,考察團九*九*藏*書團員還是第一次看到斧頭卜。考察團各人心生好奇,又心知此卜結果對接下去的旅程十分重要,都圍了過來。
鬼師卻笑不起來,因為當年師傅告訴過他,一旦赤線變成眼睛模樣,那就是死亡的時刻。所以盲蛇蠱又叫第三瞳,是瞳子會的主要懲罰手段。他實在不忍心看這個年輕人枉死,於是去蟠龍寨找春花婆婆和銅鑼寨的巫師吳家富,兩人都只是搖頭,並勸他不可多管瞳子會的閑事。
鬼師心知這並非是心經熱氣引起,於是去問師傅這是什麼病,師傅說:「這不是病,是瞳子會想要他的命,下的盲蛇蠱毒。」
幾天後鬼師再遇到他,發現他額頭的赤線中間部分變得更圓,很像一隻眼睛。年輕人照例大大咧咧地說:「師傅,瞧我額頭多長出一隻眼睛。」
那人說:「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額頭忽然多了點東西。」
鬼師那時候還沒有出師,以前也沒有見識過這種病症,心裏正犯嘀咕,不知道怎麼處理?聽到屋裡的師傅一聲輕咳,於是他趕緊走進去,師傅吩咐他按心經熱氣給那人開藥。那人拿著葯,感謝一番走了。
王東知道他深心裏對瞳子會還是有所忌憚,不敢在背後提及,於是指著梁平說:「我們這位梁教授是專門研究瞳子會的,所以很想了解多點。」
王東趁熱打鐵,說:「就是這樣子,所以我們研究古文化的目的,就是將它記錄下來,不至於完全被遺忘。」
鬼師終於鬆動:「那我占卜看看山神的意思吧。」
一聽是占卜,那結果完全不可測。王東心裏不願意,但看鬼師心意已定,也只好隨他,萬一結果不利於考察團,也只有另想辦法。
槍聲傳到考察團的營地已沒有那麼火爆,但依然讓大家一震。面面相覷,眼裡全是掩飾不住的疑問,「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他還沒有起床,就聽到嘭嘭敲門聲,是年輕人的家裡人帶著他找上門來,說他快不行了,請鬼師看看。鬼師一看,額頭上一隻紅紅的眼狀東西,中間鼓起一圈赤線像瞳仁,年輕人滿頭大汗,呼吸凌亂,而那隻赤紅的眼睛卻在蠢蠢欲動……
趴在鬼師腳邊一直打盹的黑虎突然挺起上身,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吠叫一聲。密密麻麻的灌木忽然分開,一團黑影挾著風勢撲了過來,將堆在營地附近的荊棘撞出一個缺口,斜斜地沖圍著篝火坐的眾人撞來,大家驚呼,連滾帶爬地避開。
四十多年前仲秋的某天,天氣已經很涼,鬼師還非常年輕,正跟著師傅學藝。那天師傅因為舊疾發作在屋裡躺著,他坐在門檻上磨刀,想著要在冬天來臨之前多打幾次獵備足年貨。有人怯怯九九藏書地走近竹林,獵狗從狗窩裡嗖地躥出來,立在籬笆口吠叫一聲。那人一怵,卻沒有後退,隔著點距離,說:「小師傅,你師傅在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轟隆一聲巨雷,似在頭頂炸開,把考察團全部驚醒過來。雷聲漸遠,又傳來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十分密集,可見雨之急之大。篝火很快就被澆滅了,黑暗蔓延得到處都是。大雨會為明日的旅程增添難度係數,這個念頭在大家心裏一閃而過,又被沙沙的雨聲帶入更深的在夢境。
鬼師忽然打顫的聲音,讓一幫聚神會神聆聽的人也開始打顫,雖然除了王東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所有人都看著鬼師,看著他滾動的喉結,看著他面具后顫動的嘴唇,等著他說出:年輕人額頭那隻赤紅的眼睛蠢蠢欲動的後面是什麼?
獵狗的吠叫聲全無,森林因為這一槍而安靜許多,連野獸也噤若寒蟬。可是這安靜里似乎潛藏著什麼危險,王東心生不安,對大家說:「我過去看看,盧同學、馬教授,跟我一起去吧。」
那人說:「就是這個,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三天前忽然多出這麼一個東西。而且它還每天都在變化。」
再見到額頭有赤線的人是十多年前,那時候鬼師的師傅已經過世,鬼師也過天命之年,成了通天寨唯一的巫師。這次來找他的是通天寨的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平時極得鬼師的喜歡,所以一看到他額頭的赤線,他心裏一驚。
斧頭很快觸及地面,垂直向上的木柄緩緩倒向白骨溝方向,考察團諸人心裏一陣狂喜。鬼師又喃喃細語一番,大概是謝謝犬靈指明道路的意思,然後他撿回地上的斧頭,說:「山神的意思,前進。」
那人說三天前,第一次發現時只是眉心有條赤線,別人還以為他是故意紋上去的,嘲笑他是戲子。第二天,那條赤線中間部分膨脹一點,第三天中間部分又膨脹一點,變得像紡織用的梭子的形狀。
師傅嘆了口氣,說:「很慘。」究竟如何慘,他沒有詳說,直到鬼師後來遇到另一個身中盲蛇蠱的人才明白「很慘」是如何個慘狀。
鬼師追問他最近有沒有碰到瞳子會?
鬼師的眸子里淚光隱隱,聲音也哽咽了:「虎子……」他搖搖頭,穿過三人往營地走去,背更佝僂。這片言隻語里的傷痛,讓三人明白黑虎已是凶多吉少,心裏油然而起一股惋惜。雖然與黑虎相處時日尚短,但它機智勇敢,深得考察團眾人的喜愛。沒想到它出師未捷身先卒,在白骨溝被一頭野豬奪去性命。
那人說:「我是銅鑼寨的,已經找過本家師傅了。」
王東一貫在瀞雲山區走動,知道他所言非虛,村民沒人敢在光天化read.99csw.com日之下討論瞳子會,頂多在夜半無人私下閑聊時提及。光是那句:瞳子會要你三更死,你就挨不到三更一刻,就足見瞳子會在瀞雲山區的威懾有有多大。不過無日谷的相遇,瞳子會只是放蛇嚇唬大家,王東認為也許瞳子會的惡毒是被村民過分渲染。他把無日谷遇到瞳子會夜祭的始末告訴鬼師,並說:「我看他們也只是嚇唬大家,並沒有傳說中那樣恐怖惡毒。」
鬼師臉上戴著犬面具,看不到表情,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似是對王東的話的反駁。一會兒,他慢騰騰地抽一口煙,目光緩緩地從考察團隊員臉上掃過,說:「你們知道盲蛇蠱嗎?」
這是頭野豬,有著紅色的鬃毛,尖尖的嘴巴長長的獠牙。火光照著獠牙,閃爍著刺刀般的光澤。
那人雖然衣著與面具都與鬼師相同,目光卻陰鷙多了。鬼師抬起槍瞄準他,不料腦後遭一記重擊,他勉強支撐著,扣動板機,砰一聲震得整個樹林瑟瑟發抖。
那人說:「有個病想請你師傅看看。」遠古時代醫生就是從巫師里分離出來的,最早的醫生也被稱為巫師,所以巫師一般都懂粗淺醫術,為村寨人看病是巫師本職工作之一。
鬼師頗有點猶疑,說:「就是這麼一回事,有什麼好說的?」
「蠱毒發作會是什麼樣子?」
一會兒,王東估計他悲痛稍減,便過去好言安慰。不料反而更惹得鬼師悲慟,不停地說:「它才五歲,它才五歲,以為它能陪著我到死,沒想到……」他又哽咽得說不下話。王東言拙詞窮,心中自責不已,鬼師已近風燭殘年,因為要給考察團帶路而失去唯一親人。「師傅,如果你不想再給我們帶路,我們也能理解。」
再醒來已是4月16日早上,雨依然很大。雨水從遮棚的樹葉里滲漏下來,掉在帳篷上,然後飛快地滑到地面。因為選擇的營地地勢高,並且事先挖了一道排水溝,所以大家並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
鬼師抬起頭瞥了他一眼,這是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林子里光線幽暗,他又背光而站,看不到額頭多了什麼東西。但他看起來很面生,不是通天寨里人。「你是哪個村寨的?怎麼不去找你們的師傅呢?」
「也沒有什麼太明顯的不舒服,就是覺得有點心慌。」原來銅鑼寨一個上年紀的老頭看到他額頭后嚇一大跳,勸他趕緊請巫師想辦法。他去看巫師,沒想到巫師說了那番話,心裏就害怕起來,於是特意跑到通天寨請鬼師看看。「小師傅,你說,我究竟是得了什麼病呢?」
大家一聽頭都大了,這次考察猶如唐僧取經,步步有難,先是找不到嚮導,現在有嚮導,又冒出山神的哭泣。王東九九藏書恨不得揪住鬼師的腦袋,將現代科學知識灌進去,氣候突變與山神是否歡迎他們有什麼關係?但他知道如果直接指責鬼師的迷信,等於不想要這個嚮導了,所以他好言相求:「師傅,我們都是讀書人,進山只是為了保護中國古文化,又不是去砍樹偷獵,山神怎麼會不歡迎我們呢?也許它警告的是其他人。」
「……這不是一次吉祥的旅程。」
年輕人仔細想了想,說:「當時覺得好像哪裡被叮了一下,可能是被蚊子叮的吧,就一點感覺,根本不痛。」他看鬼師還是滿臉擔憂的樣子,說:「不要擔心,都八十年代了,瞳子會哪裡還有這麼大的膽隨便殺人?」他說完就走了。
那野豬吃了虧,嚎叫一聲扭頭沖向鬼師。一旁的王東連忙拿手電筒照射向它的眼睛。這一招是野外培訓時學的,遇到動物襲擊時,用強光照射其眼睛,暫時性的失明可以成功地驚退很多野獸。野豬果然被嚇著了,遲疑幾秒鐘后,趕緊轉身又躥進灌木叢里。黑虎吠叫著追上去。
鬼師聽了覺得挺新鮮的,還有人專門研究這個,但還是說:「在大山裡,這三個字誰都不願意提起,所以你們也就別問了。」
鬼師又問:「那你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嗎?」
年輕人卻大大咧咧地說:「只是有條紅線,不痛不癢。」
王東代表大家搖搖頭,問:「什麼是盲蛇蠱?」
鬼師不想有人打擾師傅休息,就問:「你有什麼事?」
話題漸漸地扯到瞳子會,回想起無日谷的夜祭,圍著火堆載歌載舞的儺舞台,道不盡的詭異迷離。對這個傳說中的控制著瀞雲山區的巫師聯盟,大家最初的驚駭被好奇心取而代之,即使是梁平這般年齡都不能免俗,於是叫王東詢問鬼師有關瞳子會的事情。
一般來說眉心發紅是心經有熱氣,但像他這樣子紅赤得這麼有規則的還是少見。鬼師凝視一會兒,問他:「有什麼變化?」
聽到這裏,鬼師頗為感慨,說:「現在都沒有年輕人願意投師學藝了。」
「黑虎,回來,回來。」鬼師連叫幾聲,但黑虎置若罔聞,也鑽進灌木叢里。「你們獃著別動,我去看看黑虎。」鬼師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拿著獵槍,追著黑虎而去。沒走多遠,黑虎的吠叫聲戛然而止,轉而傳來一陣撲騰聲,他心生詫異,加快腳步。
「……你們頭頂籠罩著黑霧,走在死亡之路上……」
鬼師是經驗豐富的獵人,知道這是一隻受驚的落單野豬,森林里有句俗話:群豬不傷人,獨豬傷人。因為它落單,心裏害怕,加上天生害怕人類,所以一遇到人就以為是敵人,會往死命里咬。他趕緊拿起獵槍攔腰打它一把,阻住它的去路,向玉良趁機爬九九藏書起來,心有餘悸地退到遮棚邊。
鬼師心想銅鑼寨的巫師那可是個老巫師,醫術不弱。「他怎麼說?」
三人朝著鬼師回來的方向看了一眼,長嘆口氣,折回營地。鬼師已倚著樹樁坐下,篝火映照下,他的昏花老眼裡淚光閃閃。他一個孤單老人,獵狗就是他唯一的家人與朋友,失去它不亞於老來喪子。大家都理解他的悲痛,但不知道如何勸慰?只是圍著火堆默黙地看著他,營地的氣氛低落。
突然,一聲野豬嚎叫聲從附近樹林傳來。
鬼師聽得愣住了。師傅又說:「以後碰到這種病人,你最好不要管。」
那人說:「他只是叫我回家吃好,有什麼沒做的事情趕緊做。」
說到這裏,鬼師彷彿回到當時,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聲音也如風中落葉般瑟瑟發抖,身為大山裡的巫師,身為常常給獵物剝皮取內髒的獵人,什麼恐懼的場景沒有見識過,他的膽色早就訓練出來了,可是那天的情景留給他的印象太深刻,深刻到一回想起來還能令他渾身發冷。他顫抖著手往煙桿里填煙絲,煙絲不慎掉到篝火里,滋滋地冒出一股嗆人的煙味。
轉過一棵參天大樹,幾片葉子在半空徐徐飄落,撲騰聲隱隱從頭頂傳來。鬼師疑惑地抬起頭,瞳仁瞬間精芒暴漲,說不出的憤怒與震驚。就在這時,有隻手輕輕地拍他的後背,鬼師飛快地轉身,看到一個和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樣的人,他更是震驚,厲聲問:「你是誰,想幹什麼?」
盧明傑與馬俊南責無旁貸地點點頭,拿起火把,往槍聲傳來之處走去。剛鑽過一叢大灌木,就見鬼師扛著獵槍從另一側鑽過來,卻不見搖頭晃尾的黑虎。王東關切地問:「發生什麼事了?黑虎呢?」
兩人回到帳篷,將情形告訴大家。鬼師眼睛全是愁苦與敬畏,說:「我看山神不歡迎我們,還是回去吧。」這個篤信山神一輩子的老人,最敬畏的也就是山神。
師傅搖了搖頭。
鬼師繼續磨著刀,嘴裏淡淡地說:「你咋了?」他心知對方得的不是急症,否則早火急火燎了。
鬼師似是一夜沒睡,到現在嘴裏還嘟囔個不停,音節簡單,估計也就是一種求山神保佑之類的咒詞。王東與馬俊南鑽出帳篷去附近察看一番,在樹林里還全然不能感覺到雨的大,但一走到草甸,那雨挾著山風的力量打在臉上隱隱作疼,近處樹葉灌木如洗,遠處群山都被雨氣遮得嚴實,似乎天地只剩下考察團營地這麼一小塊了。
考慮到時辰已晚,而且昨晚今早的雨下太大,可能瘴氣叢生,於是大家商量,決定明天上午再起程。到晚上雨完全停了,大家又燃起篝火,經過一天的休息,大家的精神都出奇的好,圍著火堆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