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欲言已忘言
突然有第三人的聲音回蕩：「這次講學最差勁，幫人賣書的本事倒是不小，怎麼不自己去開座書肆，我周密倒是願意買幾本。」
崔賜一臉無奈，問道：「先生，這位老夫子是要餓死了嗎？怎的還幫書肆做起了買賣？」
「師父怎麼可能教錯我？不會錯的，這輩子都不會。即使錯了，我也覺得沒錯。你們誰都管不著。」
今天清晨，不光是陳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連鄭大風也來了，還有陳靈均。
馬苦玄最後說道：「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你別學某些人，蠢到以為很多小事，就只是小事。不然我馬苦玄破境太快，你們還債也會很快的。」
不光是老先生跟遭了雷劈似的，就連崔賜都忍不住開口詢問道：「先生，是那太徽劍宗的年輕劍仙劉景龍嗎？」
崔誠笑問道：「是不敢出手？」
那老先生愣在當場，呆了許久，竟是有些熱淚盈眶，擺手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裴錢在一旁顯擺著自己腰間久違的刀劍錯，竹刀、竹劍都在，手裡還拿著行山杖，背著小竹箱。
崔誠一直盤腿坐在原地，良久終於放下了心事，雙手輕輕疊放，眼神恍惚，沉默許久，輕輕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崔誠當時看著那根粗魚竿就頭疼，這能叫釣魚？叫拔魚吧？
鄭大風心中嘆息，道：「地點選好了，按照前輩的意思，從南苑國最西邊的一處荒野深山開始。」
楊花神色凝重。
飛快看了眼那撥真正的江湖人，裴錢壓低嗓音，問老人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須要有哪幾樣東西嗎？」
朱斂一本正經道：「劉島主是門派之主，又是騰雲駕霧的金丹境地仙，我一個糟老頭，哪敢造次？」
兩人出城后，崔誠說要往南苑國京城趕路了。
身形佝僂的朱斂，赤手空拳。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個姓石的掌柜，皮囊古怪，似有一絲陰物氣息，讓劉重潤完全瞧不出對方修為的深淺。
結果一襲青衫也沒光腳的老頭子，就來了這麼一句。
畢竟落魄山上，武夫多，修士少，也看不出誰是那有望躋身上五境的強勢地仙。反觀與落魄山毗鄰的龍泉劍宗，不談聖人阮邛，董谷已是金丹境，僅是關於阮邛獨女阮秀，劉重潤便聽說了一些很玄乎的小道消息，說阮秀曾與一名根腳不明的白衣少年，合力追殺一名朱熒王朝的老元嬰境劍修，簡直就是駭人聽聞。
老人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徒步下山。
看那崔老頭似乎要打盹，裴錢便手持行山杖，躡手躡腳去了山巔遠處，練習那瘋魔劍法。
那十二艘名副其實的山嶽渡船，馬苦玄親眼見識過，抬頭望去，遮天蔽日，渡船之下方圓百里的人間版圖，如陷深夜，這便是大驪鐵騎能夠快速南下的根本原因。每一艘巨大渡船的打造，都等於是在大驪朝廷和宋氏皇帝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不僅如此，大驪宋氏還欠下了墨家中土主脈、商家等中土神洲大佬的一大筆外債，大驪鐵騎在南下途中的刮地三尺，便是秘密還債，至於什麼時候能夠還清債務，不好說。
沒什麼好怕的嘛。
說到這裏，擔心崔誠不相信，裴錢麻溜兒地捲起袖子，結果十分懊惱，嘆了口氣，道：「我忘了早就沒那印痕了。」但很快她就滿臉笑意，「幸虧當年師父隨手抓了一把草藥，搗爛了敷在我的胳膊上，就半點不疼了，你說怪不怪？靈不靈？你就不懂了吧？」
然後老先生有些難為情，誤以為有人砸了一枚小暑錢，小聲道：「那本山水遊記，千萬莫要去買，不划算，價格死貴，半點不划算！再有神仙錢，也不該如此揮霍了。天底下的修身齊家兩事，說來大，實則應當從小處著手……」
劍修曹峻。
躲在大驪京城多年，那位墨家分支的巨子，硬生生熬死了陰陽家陸氏修士，也算本事。
從玉圭宗搬遷過來的下宗真境宗，一鼓作氣吞併了書簡湖后，風頭正盛，不過那姜尚真很會做人，堂堂宗主，竟然願意夾著尾巴做人，宗門弟子與外界起了任何衝突，根本不問緣由，全是自家錯，在祖師堂那邊家法伺候，好幾次都是主動給結仇門派送去人頭，這才免去了許多麻煩和隱患。
崔誠笑道：「不能這麼想，最後菩薩們不是聽到了嘛，讓陳平安站在了你跟前，還當了你的師父。」
裴錢使勁點頭，轉頭就走，沿著一條大街，獨自去往那條小巷。
之後由於沿著那條大河行走，所以一天的早晚兩餐，還是煮魚湯就米飯。
裴錢猛然停步，瞬間紅了眼睛，之後便獨自跑去了城中寺廟，請了香，上了香，還摘下小竹箱，跪在菩薩腳下的蒲團上，磕了好多的響頭。
沒辦法，是兒子不點頭，她這個當娘親的也沒轍，只能順著。
一天的光陰，就那麼一晃而過。
裴錢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條水流渾濁的河邊，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後伸出手臂，在石頭縫隙里那麼一攪和，就抓到了一條跟我胳膊差不多長的大鯰魚，可凶了。我就趕緊浮出水面，跑上岸，掄起胳膊，使勁甩了好幾下，才將那條大鯰魚砸在地上！」
崔賜稍稍深思，便有些頭疼欲裂。
崔誠笑問：「你懂？」
裴錢卻眼珠子急轉，硬是磨磨蹭蹭了半天，這才大搖大擺走出竹樓，站在廊道中，雙手叉腰，喊道：「周米粒！」
魏羡如今得了大驪鐵騎十二等武散官中的第六等——「武」字打頭的武宣郎，前面五個武散官，一般只會授予沙場上戰功彪炳的功勛武將。以武立國的大驪朝廷，歷來武散官比文散官高一等，只不過無比尊崇的上柱國頭銜，不一定只頒給武人。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帶笑意。
一開始裴錢還有些惴惴不安，走慣了山路的她，走著走著，便覺得真沒什麼好怕的，至少暫時是如此。
裴錢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隻很熟悉的小板凳，坐下道：「曹晴朗，與你說點事情！」
帶著所有嫡傳修士一起離開書簡湖，只留一個祖師堂空架子，落戶龍泉郡，在鰲魚背上開闢府邸，真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
到最後，裴錢甚至都可以在雲霧中耍一耍那套瘋魔劍法。
崔賜笑了笑，道：「不過今兒老夫子總算不講那些空泛道理了，挺好的，不然我保管一炷香后，就要犯困。」
到他自己，一樣如此，他劉洵美與好朋友關翳然一般無二，最瞧不起的便是意遲巷那撥躺在祖輩功勞簿上享福的蛀蟲。他劉洵美的名字，還是關老爺子親自給取的。
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神祇——披雲山魏檗。
盧白象點點頭，算是聽進去了。
崔誠對鄭大風說道：「告訴朱斂，不要那一半武運，很不錯。」
崔誠只是喝著茶水。
裴錢使勁點頭，死死攥緊手中行山杖，顫聲道：「有些妥當了！」
山水迢迢，漸漸走到了有人煙處。
其實不光是劉重潤想不明白，就連劉洵美自己都摸不著頭腦，此次他率隊出行，是大將軍曹枰的某個心腹親自傳達下來的命令，騎隊當中，還夾雜有兩名綠波亭大諜子，一路監軍，看跡象，不是盯著對方三人行事守不守規矩，而是盯著他劉洵美會不會節外生枝。
那名兵家修士搖搖頭，笑道：「自然不是。只不過馬苦玄說話，似乎比我們山主更管用一些。我也心生不滿已久，無可奈何罷了。」
奶奶又說了好多的家長里短，罵了好多人，最後卻要他什麼都不用管。
李希聖沉默片刻，望向那隻香爐上方的裊裊香火，說道：「一收，是那天人合一，證道長生。一放，自古聖賢皆寂寞，唯留文章千百年。真正的儒家子弟，從來不會只求長生啊。」
渡口那邊，劉重潤下船后，忍不住與走在身邊的朱斂說道：「朱先生，尋見水殿、龍舟不難。那座水殿還好說，是一件遠古仙人煉化完全之物，我掌握著這件仙家重寶的開山之法，收攏起來，不過馬車大小，可以搬運到渡船上。可那艘龍舟，一直只有小煉程度，想要帶回龍泉郡，就只能消耗些神仙錢，將那龍舟當作渡船，招搖過市。」
老人沒有任何催促。
陳靈均看了眼崔誠，便走去崖畔那邊獨自發獃。
裴錢抬起頭，斷然道：「走，去京城，我帶路！」
崔誠轉頭笑道：「這麼久都是兩腳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來咱倆來個實打實的翻山越嶺，敢不敢？」
在劉重潤神遊萬里的時候，盧白象正在和朱斂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秘密言語。
為了一處有人領路的山水秘寶，至於如此鬼鬼祟祟嗎？
老人唏噓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這句話，最悲哀的不在豎子成名，而在時無英雄。所以我們別害怕別人有多好，別人很好，自己能夠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長大。」
馬苦玄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
這盧白象是誰？不過是落魄山祖師堂譜牒上的一個名字而已。
這一次，是一名有望與她成為山上道侶的同門師兄，與他的山上朋友趕來，要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
許多意遲巷和篪兒街的紈絝子弟，實在是扶不起，在父輩的安排下，在衙門裡撈油水，幫著地方豪閥牽線搭橋，或是引薦山上仙師擔任交好世家的供奉，一年到頭有應酬不完的酒局宴會，在京城大小官場、酒席上個個是大爺。雖然身邊婢女都是仙家女修，扈從也都是那山上神仙，可是在篪兒街那邊，哪個不是縮著脖子小聲說話的？
他的祖輩，都是一拳一刀，為大驪朝廷和自己姓氏打出了江山和家業。
魚竿直直釘入了遠處一棵大樹。
裴錢有些失望：「再想想？」
裴錢有些猶豫，崔誠揮了揮手。
崔賜越發迷惑，這也算問題？
裴錢點點頭，沒有說什麼。
崔誠緩緩登山，環顧四周，念了一句詩詞：「千山聳鱗甲，萬壑松濤滿，異事驚倒百歲翁。」
馬苦玄當時蹲在江河分界處，輕輕往水中丟擲石子，對那位神位極高的大驪神靈笑道：「我知道你是太後娘娘身邊的侍女，我呢，只是你麾下河神的孫子，照理說，應該禮敬你幾分，但是我聽說你對我奶奶不太客氣，那麼你就要小心了。人生在世，無論是修道之人，還是神祇鬼怪，欠了債都是要還的，等到我下次返回這邊探望奶奶時，若是聽說你還敢對這條龍鬚河頤指氣使，我就要將你的金身拘押到真武山上，日日錘鍊，碎了多少香火精華，我便喂你多少香火。我要你還上一千年，哪怕我馬苦玄死了，只要真武山還在，你就要受一千年的苦頭，少一天，都算我馬苦玄輸。」
關於水殿和龍舟的取捨，劉重潤沒有什麼猶豫。ｒｅａd•99ｃｓw.com
老人隨手拈起一顆石子，輕輕丟入河中，微笑道：「怕一個人、一件事，其實都沒關係。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對。讀書人治學，好些說破了天的聖賢道理，尋常的後輩，追得上？追不上，難道就不做學問了？一些前人寫的好詩詞章句，後人比不上，難道就不寫文章了？既然走在了一條道路上，這輩子都註定很難繞開，那就迎上去，走過去。如果因為怕就躲起來，那麼你就會怕一輩子。」
楊花眯起眼。
李希聖聽著畫卷中那位老先生講述詩詞之道，自言自語道：「誰說學問一定要有用才是好學問？」
馬苦玄沉默不言語。奶奶使出了殺手鐧，一定要馬苦玄答應她，若是他不答應，以後她就當沒孫子了。
馬苦玄又說了一句：「你既然能夠成為大江正神，吃苦自然不太怕，沒關係，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人性不在，有些秉性難以祛除乾淨。我會每隔幾年就抓些淫祠神祇，或是山澤精怪，然後傳授他們一樁早已失去傳承的神道秘術，讓他們因禍得福，讓你知道什麼叫錢債身償。」
崔誠笑道：「說說看。」
北俱蘆洲的天君謝實，已經動身返回北俱蘆洲，繼續留在寶瓶洲，毫無意義。而且聽說這位天君有後院起火的顧慮，再不返回北俱蘆洲，會鬧笑話。
那個陳平安，只要敢報仇，會比她更慘。但是在陳平安尋仇之前，他馬苦玄不會多做什麼，畢竟當年是他們馬家有錯在先。
崔賜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先生？」
放心？劉重潤半點不放心。但是又無可奈何，總不能一定要真境宗收下水殿。
劉洵美充滿了好奇，並且希望自己能夠活著知道那個答案。
山腳那邊有條河，裴錢自己削了竹竿，綁上了魚線和魚鉤，然後拋竿入水，安安靜靜蹲在河邊，等魚兒徹底咬鉤，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誠便沒有再說什麼。
此次離開北嶽地界，于公于私，魏檗都有過得去的說法，所以大驪朝廷即使談不上樂見其成，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果然，曹峻眼睛發亮，都想要離開行伍，去落魄山當供奉了。
南苑國的山嶽之地，在歷史上，沒有那真正的神人異事，但稗官野史上的傳說事迹，可是不少。
裴錢撒腿狂奔，如一縷青煙，崔誠剛好在前始終保持與裴錢拉開五六丈距離，看得見，但不追上。
馬苦玄會留下她的一部分魂魄和記憶，憑藉某些連真武山老祖都無法掌握的失傳秘法，循著那點蛛絲馬跡，找到她的投胎轉世，時機到來，就還給她記憶，讓她生生世世不得解脫，一次次轉世為人，一次次生不如死。
李希聖望向畫卷中那位遲暮老態的書院讀書人，有些感傷，收起視線，轉過頭，望向這個只是由一堆碎瓷拼湊而成的「非人」少年，說道：「淬鍊靈氣，化為己用，步步登天，長生不朽，便是修行問道。我們儒家將道德文章、紙上學問，反哺俗世人間，便是儒家教化，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便是學問至境。」
盧白象笑問道：「就算順利取回龍舟，你還要各地跑，不會耽誤你的修行？成了落魄山的牌面人物，更無法再當那行事無忌的武瘋子，豈不是每天都要不舒心？」
反正撂不撂下一兩句英雄豪氣的言語，都要被打，還不如占點小便宜，就當是自己白掙了幾枚銅錢。
身材修長的盧白象，懸佩狹刀停雪。
老先生到底是老了，說著說著自己便乏了，以往一個時辰的書院課業，他能多嘮叨半個時辰，今兒竟是半個時辰過後，便沒了再講下去的心氣和精神。
馬苦玄歪著腦袋，問道：「不信，對不對？」
崔賜來的路上，詢問先生這次要在青蒿國待多久，李希聖回答說要很久，至少三四十年。
裴錢往額頭上一貼符籙，豪氣干雲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沒有不敢！」
大驪本土有哪些遠遊境武夫，他一清二楚，因為一般都投身沙場，幾乎沒有人留在江湖。至於什麼八境的練氣士，他倒是沒少聽說。
小巷裡的一個院門前，裴錢發現院門緊鎖，於是坐在門外台階上。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李希聖也沒有在意。
隔壁桌來了一夥翻身下馬的江湖豪客，裴錢便有些慌張，原本坐在老人桌對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側的長凳上。
崔誠眺望遠方，說道：「那就麻煩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籙。」
劉重潤偶爾會想，那個年輕山主，是想要一步登天，將原本寂寂無聞的龍泉郡落魄山，直接打造成一座「宗」字頭門派？與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爭個高下？
崔誠笑了笑，不再言語，開始閉目養神。
畫卷之上，是一位老夫子在坐而論道。老夫子是魚鳧書院的賢人，講得十分像老婆娘的裹腳布，翻來覆去只說一個道理，彎來繞去，就是講這個大道理的種種小道理。崔賜剛開始還聽得認真，後來便覺得十分沒勁。這些個道理，稍稍讀過幾天書的人，誰會不懂？需要老夫子講得如此細碎嗎？
裴錢「哦」了一聲，開始細嚼慢咽。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錢的腦袋，戲謔道：「說說看，跟誰學的？」
這會兒，裴錢又信誓旦旦地對老人說道：「那條大鯰魚，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老先生神色哀傷，直直望向遠方，自言自語道：「我其實知道，沒人聽的，沒有人在聽我說這些。」
李希聖緩緩道：「世間一些極為純粹的學問，看上去距離人間極遠，但不能就說它們沒有用。總有些看似沒用的學問，得有人來做。我與你說些事情，能幫你掙一枚銅錢，還是精進絲毫的修為？」
陳如初、陳靈均、周米粒，三頭精怪，尤其是那個青衣小童，似乎快要到龍門境瓶頸了，一旦給它躋身金丹境，一頭蛟龍之屬的金丹妖物，可非尋常金丹境修士能夠媲美，完全可以當半個元嬰看待。但是看樣子，陳靈均卻是落魄山上最不受待見的一個，而他自己好像受了冷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這要擱在書簡湖，早就造反了吧？
離著南苑國京城，還遠得很，如今腳下，只是當年蓮藕福地的蠻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國版圖。
事實上，那一次黑炭丫頭很硬氣地將那條被鯰魚咬傷的胳膊藏在了身後，用眼神狠狠瞪著陳平安。
崔誠便說道：「別想著我幫你背魚竿，老夫丟不起這臉。」
盧白象嘆了口氣道：「是有些麻煩。」
盧白象笑道：「不太信。」
崔誠依舊帶著裴錢走那山水形勝之地。
在那之後，裴錢與崔誠一起走過州城的高高城頭。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問題不大。沒辦法，他魏檗如今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那位不太講禮數的中嶽山君，哪怕修為等同於玉璞境，畢竟還不是真正的上五境神祇。
老先生那叫一個老淚縱橫，最後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笑道：「以後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喝酒！不在書院了，但也離得不遠，好找的，只須說找那裹腳先生，便一定找得到我。到時候再埋怨你小子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好讓老夫在書院臉面有光。」
對於朱斂的印象，更多的是落魄山的大管家，逢人笑迎。幾次打交道，除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會做生意之外，劉重潤對他其實了解不多，見面次數多了，似乎反而讓她更加霧裡看花。倒是盧白象，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主，氣勢不俗，不是瞎子都看得見。
這天看著裴錢用石子打水漂，崔誠隨口問道：「裴丫頭，你這輩子聽過最傷心的話是什麼？」
馬苦玄又讓她選擇，是做那亡命鴛鴦，還是獨自苟活。
其間有僧人走近，崔誠只是笑著搖搖頭，僧人便笑著雙手合十，低頭轉身離去。
「後來有一句話，是那隻大白鵝說的，他問我：『難道只有等師父死了，才肯練拳嗎？』聽著也傷心，讓人睡不著覺。」
老先生輕聲道：「二十年前，聽山長講，隔三岔五，還偶爾會增加些雪花錢的靈氣，十年前，便很少了，每次聽說有人願意為老夫的那點可憐學問砸錢，老夫便要找人喝酒去……」
馬家夫婦，當年搬出了杏花巷，卻沒有在福祿街和桃葉巷購置產業，如今已經悄悄將祖上傳下來的龍窯，轉手賣給出了個天價的清風城許氏，然後在馬苦玄的安排下，舉家搬往兵家祖庭之一真武山的地界，以後世世代代就要在那邊紮根落腳。
曹峻一直是魏羡的頂頭上司，靠著軍功，管著一支大驪萬人鐵騎的所有隨軍修士。魏羡雖然只是伍長，卻有些類似曹峻的輔官。按照曹峻這個憊懶漢的說法，能不動腦子就不動腦子，所以調兵遣將之類的麻煩事，他都喜歡丟給不知根腳的魏羡。魏羡雖說是兵家修士，但更像是純粹武夫，一開始軍隊里還有些非議，總覺得這傢伙是兵部衙門某位大佬的門客，瞧著大戰落幕後，便死皮賴臉蹭軍功來了，只是幾場搏殺過後，便沒了風言風語，道理很簡單，與魏羡並肩作戰的隨軍修士，本該戰死的，都活了下來。
裴錢停下身子，大聲回答道：「學師父唄，師父也不會輕易出劍，你不懂。當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裴錢好像就在等這句話，可憐兮兮道：「累啊。」
崔誠笑道：「該走路了，讀書人，應當禮敬山嶽。」
坐在一樓樓梯那邊的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到空地上，問道：「今兒怎麼沒有聽到嗷嗷叫了？」
劉洵美樂了，半點沒覺得對方拿祖宗香火說事有什麼失禮。
至於身後那個婢女，總有一天，她會悲哀地發現，不知不覺，報仇之心全無，反而會由衷地覺得，馬苦玄身邊，是天底下唯一的安穩之處。
劉重潤覺得除了那個居中主將，其餘兩人，都很危險。
崔誠小口喝著魚湯，問道：「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倆每天都吃這個？」
裴錢點頭道：「好詩句！」
盧白象算是畫卷四人當中，表面上最好相處的一個，與誰都聊得來。其餘三人，相互間幾乎說不上話。
在與落魄山做買賣之前，為了能夠繼續在書簡湖立足，不被真境宗吞併為藩屬島嶼，劉重潤權衡利弊過後，便將水殿一事透露給了真境宗。珠釵島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劉重潤就當是破財消災。真境宗不愧是桐葉洲執牛耳者玉圭宗的下宗大門，果然沒有心生歹意，沒有做出殺人滅口、獨佔至寶的下作事，珠釵島不但得以保留祖師堂，還憑此換來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給山上修士的太平無事牌。這便是劉重潤第一次沒有親自造訪落魄山，只是派遣了幾名https://read.99csw.com與陳平安還算熟悉的珠釵島嫡傳弟子前往落魄山的 原因。
裴錢還是搖頭，道：「師父說過，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殺殺，遇到小事，能夠收得住拳，才是習武之人的本事到門。」
裴錢說道：「是你自個兒數的？」
馬苦玄搖搖頭：「不好意思，晚了。」
裴錢便有些惱火，脫口而出道：「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崔誠又問道：「你怕這個做什麼？難道不應該對方害怕你嗎？」
不過端著大碗喝著魚湯的時候，盤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計較這些了。雖然有點咸，可當黑炭丫頭問他滋味如何時，崔誠便昧著良心說還行。
車隊在雨幕中繼續趕路。
朱斂與之對視，挑釁道：「盧白象，從沒有什麼修道之人的蓮藕福地，來到鬼怪神仙滿山跑的浩然天下，尤其是最近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刀不離身？怎的？法刀在手，就天下我有啦？你怎麼不幹脆點，去學那隋右邊，直接修行求仙，不是更好？」
這天兩人在一座路邊茶攤，裴錢付了錢要了兩大碗涼茶。
宮柳島野修劉老成，是玉璞境，截江真君劉志茂也破境了，成為第二個上五境野修，當然，如今都算是真境宗的譜牒仙師了。
李希聖沒有與崔賜解釋什麼。
只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超乎想象，莫名其妙地，真境宗竟然放棄了對那座水殿的攫取，不但如此，也沒有從珠釵島收走太平無事牌。為此，劉重潤戰戰兢兢跑了一趟宮柳島，當然見不到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姜宗主，只見到了真境宗首席供奉劉老成。劉老成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劉重潤，說這是宗主的意思，讓劉重潤放心便是，那塊太平無事牌不會燙手。
崔賜知道自家先生的習慣，便在一旁早早焚香。其實李希聖沒有這份雅緻，但是崔賜喜歡做這些，他也不攔著。
水殿、龍舟兩物，一直是劉重潤的心頭病。送給誰，都是一門大學問。萬一不小心送錯了，珠釵島此後百年別想安寧，能不能保住祖師堂都兩說。
奶奶告訴馬苦玄，她心底有一件放不下的事。馬苦玄說不用怕這個，真要循著蛛絲馬跡查到杏花巷馬家頭上，那個陳平安敢殺一個人，他就殺陳平安兩個最在意之人，只會多不會少。奶奶只是搖頭，帶著哭腔說，他們可是你爹娘，哪有這麼算賬的。
崔賜一開始還有些心慌，怕是要幾百年來著，結果聽說是短短的三四十年後，就如釋重負了。畢竟他與先生，不是那山下的凡夫俗子了。
曹晴朗啞然失笑，他還真有點怕她。
崔誠坐在一旁，笑道：「跟著我，可以不用抄書，以後師父怪罪，你就說是我說的。」
崔誠帶著裴錢登山。裴錢顛著小竹箱，以行山杖輕輕敲擊台階，笑道：「與咱們落魄山的台階，有些像嘛。」
裴錢蹲在水邊，緩緩道：「就兩次吧，一次是在桐葉洲大泉王朝的邊境客棧，師父其實沒說話，只是看著我，我便傷心了。」
若是鐵符江水神金口一開，建造香火祠廟，合情合理，無論是龍泉州當地官府，還是大驪朝廷禮部那邊，都不會為難。
老人轉頭看著裴錢道：「陳平安當然願意一直照顧你，他就是這種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把身邊親近的人，當作自己一輩子都要挑起來的擔當，不怕吃苦，樂在其中。但是，總有一天，你裴錢不光是他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你裴錢就是裴錢。」
到了那個時刻，也就是她該死的時候了。
大驪鐵騎一路南下，收攏起來的山上物件，堆積成山。禁絕、搗爛山水祠廟數千座，都是按照大驪的既定規矩運作。
好像很快就自個兒無憂無慮起來的裴錢，已經摘了河畔兩株無名小草，自顧自玩起那鄉野稚童最喜歡的鬥草來。
朱斂笑道：「果然只有我家少爺最懂我，崔東山都只能算半個。至於你們三個同鄉，更不行了。」
老先生神色蕭索，放下那本書，突然氣笑道：「姓錢的老混賬，我曉得你在看著，怕我不幫你賣書不是？他娘的把你的二郎腿給老子放下去！不放也行，記得別把酒菜吃完，好歹留下點，等我出了書院吃幾口就成。」
為首三騎，居中是一名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神色沉穩，並未披掛甲胄，腰間卻懸挂著一把大驪制式戰刀。旁邊一騎，是一名黑袍俊俏公子哥，懸挂長短雙劍，蹲在馬背上，打著哈欠。另外一側，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
收拾過了碗筷和煮湯的陶罐，裴錢拿出水壺，洗了洗手，然後從各色物件分門別類整齊擺放的小竹箱裡邊，取出書筆紙墨，將小竹箱當作書案，開始認真抄書。
學政大人對李希聖青眼有加，覺得這個年輕外鄉人學問不淺。當然，學政大人是出了名兩袖清風的清流文官，能夠突然從一處清水衙門高陞廟堂中樞，擔任禮部侍郎，這裏面肯定是有些額外「學問」的。有一次他與李希聖推杯換盞，借酒澆愁，李希聖便給了那些「學問」，是偷偷留下的，學政大人偷偷收起的。
老先生準備去收起鏡花水月。他空有一個書院賢人頭銜，卻不是修行之人，無法揮手起風雨。就在此時，青蒿國李希聖輕輕丟下一枚穀雨錢，站起身，作揖行禮道，「讀書人李希聖，受益頗多，在此拜謝先生。」
崔誠帶著裴錢一起走出書肆的時候，問道：「處處學你師父為人處世，會不會覺得很沒勁？」
今天崔誠也身穿儒衫。
老人也懶得說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他又不是那陳平安。
當下劉重潤只知道不遠處的朱斂與盧白象，都是一等一的武學宗師，擱在寶瓶洲歷史上任何一個王朝，都是帝王將相的座上賓。拳頭硬是一個緣由，更關鍵的還是煉神三境的武夫，已經涉及一國武運，比那鞏固一地氣數的山水神祇，半點不差，甚至作用猶有過之。
主將下馬，魏羡就跟著下馬，其餘精騎紛紛下馬。唯獨那生了一雙丹鳳眼的年輕黑袍劍客，繼續蹲在馬背上，點頭嘖嘖道：「很厲害的御風境了。魏羡，你們家鄉出人才啊，這一點，隨我們泥瓶巷。」
這一路行來，數典發現了一件怪事。
不等裴錢詢問什麼，崔誠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笑著大喝一聲：「走你！」好似山上神仙駕馭雲霧的裴錢，一開始被嚇得手腳冰涼，很快適應過來，「哇哦」一聲，玩起了狗刨，低頭望去，山川河流，在腳下蜿蜒。
那江湖人笑著後退一步，抬腳踹了一下裴錢的綠竹箱，不屑道：「行走江湖，咋還背著破爛書箱？」
水神楊花嗤之以鼻。
他馬苦玄再心狠手辣，還不至於濫殺無辜，只不過世上多有求死之人，不湊巧惹到了他馬苦玄，他便幫著送一程而已。
可是每當崔賜一想到自己的根腳來歷時，便總有揮之不去的憂愁。
朱斂瞥了眼盧白象的小動作，問道：「信不信你如今連拔刀出鞘都做不到？」
裴錢將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個屁！」
老規矩，沒有通關文牒，那就悄無聲息地翻牆而過，反正是崔老頭帶著她做的，師父就算知道了，應該也不會太生氣吧？
開玩笑，哪有丟了錢不找回來的道理。師父說過每一枚屬於自己錢袋裡的銅錢，丟了，便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蟲。
朱斂不知怎麼竟然就跟曹峻一起落在騎隊尾巴上，相談甚歡，稱兄道弟，什麼都聊。當然，兩個大老爺們，不聊女子不像話。
在心相寺廊道上，崔誠閉上眼睛，沉默許久，一直等待著小巷的那場重逢的結果。只是裴錢離開后，崔誠神色越發疲憊，再也無法掩飾那份老態。
裴錢默不作聲，怔怔望向河對岸。
那位鐵符江水神沒有言語，只是面帶譏笑。
在這期間，數典的師門修士，第二次前來救她。
崔誠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讀書人出身，早年學問還不小，是咱們寶瓶洲數得著的碩儒文豪。」
裴錢故意沒聽見。
見那人一臉痴獃，裴錢加重語氣，大聲問道：「記住了嗎？」
裴錢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還要鬧哪樣嘛。」裴錢哼哼道：「你是不知道，當年我跟師父行走江湖的時候——就我和師父兩個人哦，沒老廚子他們啥事——那會兒，才叫辛苦。有一次我實在是餓慌了，師父又沒喊我吃飯，你猜我想出了個什麼辦法？」
正值山君魏檗離開披雲山之際，一支車隊浩浩蕩蕩，舉家搬遷，離開了龍泉郡槐黃鎮。
馬苦玄又閉上眼睛，開始去想那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
朱斂嗤笑道：「練拳是自家事，你別問我。若問我，好聽的，難聽的，你想要聽什麼答案，我都可以隨便講。至於真相如何，你得問自己。」
畫卷上，那位老夫子，在那三十年不變的位置上，正襟危坐，潤了潤嗓子，拿起一本剛剛入手的書籍，是一本山水遊記。快速報過書名后，老夫子開宗明義，說今天要講一講書中的那句「村野小灶初開火，寺中桃李正落花」到底妙在何處，「村野」「寺中」兩詞又為何是那美中不足的累贅。老先生微微臉紅，神色不太自然，雙手持書，將那本遊記高高舉起，好像是要讓人將書名看得更清楚些。
裴錢想了想，坐回原位。
裴錢咧嘴一笑，道：「我替師父說的。」
裴錢想要跟著進去，崔誠卻搖頭說道：「最後一段路程，你應該自己走。」
可是就在裴錢沒有那麼害怕的時候，老人卻在小寺廟門口停下腳步。
裴錢還有些不自在來著，道：「老廚子走了，可是山上還有暖樹丫頭管咱們飯啊。再說了，飯桌上我也沒搶你那一碗吧？」
她漸漸放緩腳步，仰頭與那個剛才挑釁她的漢子說道：「行走江湖，要講道義！」
馬苦玄在馬隊最前頭，坐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心中默默計算著寶瓶洲有哪些蹲著茅坑不拉屎的上五境修士。
一名真武山護道人，在馬苦玄身後現出身形，微微一笑，道：「水神娘娘，擅自殺人，不合規矩。」
崔誠並未御風遠遊，而是緣壁而上，身後跟著依樣畫葫蘆的裴錢。
最終一老一小，好似騰雲駕霧，落在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巔。
春末時節，陽光和煦。
裴錢搖搖頭，悶悶不樂道：「一開始是有些怕他打壞了竹箱，方才見他遞出那一腳后，我便更怕一個不小心，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朱斂反問道：「蓮藕福地歷史上的盧白象，歷來殺伐果決，怎變得如此嘰嘰歪歪了？」
朱斂說道：「找個機會，陪你練練手？」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國京城。
裴錢說到這裏，有些得意，道：「師父都看傻眼了，對我豎起了大拇指，讚不絕口！」
一路上九*九*藏*書，有些不長眼又運氣不好的人與精怪，都死了。
裴錢突然有些開心，道：「我以後不要什麼高頭大馬，師父答應過我，等我走江湖的時候，一定會給我買頭小毛驢。」
裴錢想要向崔誠開口求助，不承想老人笑道：「自己解決。」
老人問道：「還怕那個曹晴朗嗎？如果怕，我們可以晚些入城。」
裴錢眨著眼睛，躍躍欲試道：「把我丟上去？」
婦人覺得有些好玩，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兒子還是當年那個傻兒子——在與人慪氣呢。
早年泥瓶巷那個傳言是督造官大人私生子的宋集薪，身邊就有個婢女叫稚圭。聽婆婆在世時的說法，兒子其實一直喜歡那個稚圭。
大驪的這類伍長，應該是浩然天下最金貴的伍長了，在見到從三品實權將軍以下所有武將時，無須行禮，有那心情，抱拳即可，不樂意的話，視而不見都沒關係。
李希聖帶著書童崔賜，離開北地清涼宗后，返回青蒿國一座州城。青蒿國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偏僻小國，不過不是什麼大國藩屬。
兩人難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鄉野炊煙，有了市井城鎮，有了驛路官道。
裴錢轉頭看著老人，終於記起老人說過自己是個讀書人。
朱斂笑道：「在一個小地方，只要資質好，福緣不錯，即使有些不純粹，也顯現不出，可是到了一方大天地，便不成了。咱們畫卷四人，我也就看你稍微順眼點，討喜的話，就要少說幾句。」
婦人笑著搖頭，緩緩放下帘子。
臨近朱熒王朝，等於離開了自家山頭，進入別人地盤，魏檗對於披雲山的感知便衰減了許多，等到了那座大驪新中嶽，只會更受天然厭勝。這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不得不遵守的無形規矩，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便要束手束腳，而一尊大岳山君離開自己轄境，拜訪山君同僚，一樣難逃此理。
估計依舊不用。
鄭大風手持一把桐葉傘，嬉皮笑臉道：「老廚子不要，給我也成嘛。」
劉重潤發現落魄山好像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只要有機會與之接觸，便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崔誠笑道：「求那陳平安賞你一口飯吃？」
一老一小，在隨後的山路當中，便是一條直線而去。當前方無路可走之時，崔誠便像之前那樣丟出裴錢。
落魄山上，一大清早，裴錢就準備好了大大小小的家當，她馬上就要出一趟遠門！因為昨天那老頭告訴她道：「背好小竹箱，帶好行山杖，去你家鄉，一起遊學去。別擔心，就當是陪著老夫散散心，練拳這種事，以後再說。」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扶了扶斗笠，開始撒腿飛奔，然後仔細思量著自己應該說什麼話，才顯得有理有據，有禮有節。片刻之後，奔走快過駿馬的裴錢，已經追上了那伙人。
這天李希聖又攤開一幅字畫，看那鏡花水月。
一直躲在重重幕後的雲林姜氏的家主。
晝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麼好稀奇的。
那艘巨大龍舟雖然不能跨洲，但是可以運載大量貨物往來於一洲之地，對於小門小戶的珠釵島而言，是雞肋，對於野心勃勃的落魄山來說，卻是解了燃眉之急。
上了歲數的老書生，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
至於其他那些大驪精騎，劉重潤是亡國長公主出身，垂簾聽政多年，操持家務便是打理江山，所以自然是行家裡手，一眼就看出他們的彪悍善戰。
崔誠搖頭道：「不想了。」
不知道下一次交手，自己需不需要傾力出手？
崔誠點點頭，轉頭望向裴錢，問道：「準備妥當了？」
朱斂說道：「你沒有這種機會的。」
裴錢大搖大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答道：「當然不會，人活著有啥有勁沒勁的，每天能吃飽喝足，還要咋樣嘛。以前我在南苑國京城當乞丐，身上破破爛爛，連寺廟門都進不去呢，多可憐，就只能貼著牆根，盡量靠近一些去求神拜菩薩，可菩薩們不也聽不著？該餓肚子還是餓得咕咕叫，該被人揍不也還是疼得腸子打轉？」
到後來是周米粒自己覺得有趣，原地轉起來。
劉洵美翻身下馬，向朱斂抱拳而笑，道：「劉洵美，見過朱前輩！」
周米粒趕緊拍掌，興高采烈道：「厲害厲害，我方才真動彈不得了。」
裴錢「嗯」了一聲，輕輕點頭，像是完全聽懂了。
馬苦玄當時一身長衫不沾絲毫雨水，對她笑道：「本就是要你生不如死，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你不理解，所以今天要坐在爛泥里可憐哀號，當你理解了以後，就可以活得輕鬆愜意，往日種種，根本不值一提。」馬苦玄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摔到馬背上，「當奴婢的，以後再有不敬，便割舌頭，下不為例。」
居中的年輕人轉頭笑問漢子道：「魏大哥，這位老前輩是？」
被取名為「數典」的年輕女子，瞥了眼前方那一騎年輕男子的背影，她心中悲苦，卻不敢流露出絲毫。
崔誠問道：「那如果你師父錯了呢？」
只不過朱斂、盧白象兩人到底是武道幾境，劉重潤吃不準，至於雙方誰更厲害，劉重潤更是無從知曉，畢竟暫時還沒機會看到他們真正出手。
杏花巷馬家，在馬婆婆死後，馬婆婆的孫子馬苦玄也很快離開小鎮，祖宅就一直空著了，而馬婆婆的一雙兒子兒媳，早就搬出了杏花巷祖宅。馬家有錢，卻不顯山不露水，就跟林守一在窯務督造署當差的父親一樣，有權卻不彰顯，給人印象就只是個不入流的胥吏，兩戶人家，是差不多的光景。
裴錢輕聲說道：「一大兜的金葉子，一匹高頭大馬，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再就是一個響噹噹的江湖綽號。師父說有了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兒都吃香哩。」
走過了那條狀元巷，路過那間依舊開張的武館，再到了那座心相寺，裴錢的腳步已經快了幾分。
崔誠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盧白象說道：「你若是有所圖謀，哪怕陳平安念舊放過你，我也會親手殺你。」
最後馬苦玄沒有殺她，將她留在了身邊，賞賜了她一個「數典」的名字，沒有姓氏。
裴錢併攏雙指伸出，一聲輕喝道：「定！」
他是大驪頭等將種門戶出身，自幼生活于京城那條將種如雲的篪兒街，對修道之人素來沒什麼好感，唯獨對武夫，無論是在沙場，還是在江湖，都有一種天生的親近。
後來先生帶著他一起遊歷魚鳧書院，得知了這位老先生被笑話為尋章摘句老雕蟲，還被視為書院最沒有真才實學的賢人。在書院求學的儒家門生們實在受不了，書院就給老先生安排了這樁差事，負責鏡花水月，為那些山上修士講學。估計連老先生自己都心知肚明，不會有人喜歡聽他廢話的，不過依舊講了三十年。老先生樂得清閑，有時候，還會帶上幾本屬於自己心頭好的書籍、筆札、字帖，挑選其中一句言語，由著自己的心情，隨便講開去。
水殿是一座門派的立身之本，可以說是一處天然的神仙洞府，集祖師堂、地仙修道之地、山水陣法三者於一身，足夠支撐起一名元嬰境修士據地修行，擱在親水的書簡湖，任你是地仙修士都要垂涎三尺，所以當初真境宗二話不說，便交予劉重潤一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以示誠意。
朱斂笑道：「不打緊，大驪鐵騎那邊，會有專門的人為咱們護駕尋寶，之後咱們乘坐龍舟返回落魄山，只會暢通無阻。」
州城裡邊，李希聖在一個名為洞仙街的地方，買下了一棟小宅子。對面住著一戶姓陳的人家，殷實門戶，不算大富大貴的高門，其中有個李希聖的同齡人，名字當中恰巧有個「寶」字，名為寶舟，是個沒有功名在身的閑散文人，琴棋書畫都不俗，李希聖經常與此人出門遊歷，不過都走得不遠。
曹晴朗疑惑道：「怎麼了？」
婦人掀起車帘子，看到了外面一騎，是一名漂亮得不像話的年輕女子，如今是自己兒子的婢女，兒子幫她取了個叫「數典」的名字。
崔誠問道：「不累？」
那是數典第一次見到年輕魔頭馬苦玄燦爛而笑，原來這種鐵石心腸的壞種，也會流淚。
裴錢給自己舀了魚湯泡飯吃，香噴噴，真下飯！裴錢蹲在地上，吃得肩頭一搖一擺，歡天喜地。
神誥宗的天君祁真，連賀小涼這種福緣深厚的宗門弟子都留不住。將她打斷手腳留在神誥宗，當一隻聚寶盆不好嗎？
崔誠笑了，不知是笑話小丫頭的這番大話，還是笑話那個「到門」的小鎮俗語？
裴錢點點頭，道：「也對。」
最後馬苦玄想起了泥瓶巷那個泥腿子。離開了小鎮，好像遇到的所有同齡人，皆是廢物，反而是家鄉的這個傢伙，才算一個能夠讓他提起興緻的真正對手。
楊花發現那名修士悄悄朝自己使了個眼色。楊花嘆了口氣，對馬苦玄說道：「馬蘭花很快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河神祠廟。」
馬苦玄微笑道：「那就等著。我現在也改變主意了，很快就會有一天，我讓太後娘娘親自下懿旨，交到你手上，讓你去往真武山轄境，擔任大江水神。到時候我再登門做客，希望水神娘娘可以盛情款待，我再禮尚往來，邀請你去山上做客。」
老先生站起身，作了一揖，黯然道：「此次講學，是我在書院最後一次自取其辱了，沒人聽更好，免得花了冤枉錢，山上修道大不易。我這些講了三十年的學問，真沒啥用，看看我，如此這般模樣，像是讀書人、學問人嗎？我自己都覺得不像。」
魏檗站在渡船頂樓觀景台，目送三人離去。
在距離京城不遠的一條河畔，崔誠坐在河邊，裴錢蹲在一旁掬水洗臉。
曹峻是南婆娑洲土生土長的修士，不過家族老祖曹曦，卻是出身於驪珠洞天的那條泥瓶巷。
這會兒，真正走上了故國家鄉的尋寶之路，劉重潤百感交集，如果不是為了水殿、龍舟的重見天日，她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踏足這塊傷心地。
劉重潤覺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崔誠笑著點頭。
子時左右，崔誠便喊醒了裴錢。裴錢揉了揉眼睛，也沒埋怨什麼。
裴錢給自己編了一頂竹斗笠。腰間刀劍錯，背著小竹箱，頭戴竹斗笠，桌邊斜放行山杖，顯得很滑稽。
裴錢雙指豎在身前，另外那隻手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點頭道：「我這一手仙家定身術，果然了得，連啞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過。」
被朱斂稱呼為武宣郎的漢子，無動於衷。
裴錢斬釘截鐵：「還是要滿地找！」
再者，一座名山難容兩金丹，遠是盟友，近是寇讎，這是山上不成文的規矩read.99csw.com。龍泉郡的地盤，哪怕不算小，靈氣也充沛，一樣支撐不起兩座蒸蒸日上的「宗」字頭仙家。
這天裴錢帶著周米粒又去找陳如初玩去，三個丫頭湊一堆，嘰嘰喳喳，就像那山間桃花開無數，花上有黃鸝叫得歡。
年輕人有些訝異。八境宗師？為何從未聽說過？
裴錢立即松垮了肩頭，頹然道：「好吧，師父確實沒豎起大拇指，也沒說我好話，就是瞥了我一眼。」
朱熒王朝那位至今都沒有現身的上五境劍修，不知道是閉關死了，還是選擇繼續隱忍。
本打算再嘮叨些大道理，老先生突然閉上了嘴巴，神色落寞，自嘲道：「不說了不說了。」
兩張小板凳，兩個年紀都不大的故人。
馬苦玄只好先答應下來，其實內心深處，自有計較，所以分別之後，馬苦玄沒有去找爹娘，而是去了趟楊家鋪子。在他得知自己奶奶必須留在龍鬚河，此事沒得商量之後，這才不得不改變主意，讓爹娘高價賣出祖傳龍窯，舉家離開龍泉郡。最終便有了這趟慢悠悠的離鄉遠遊。
她嚇得噤若寒蟬，立即轉頭望向車帘子那邊，柔聲問道：「夫人，可是需要停車休憩？」
李希聖始終望向畫卷，聽著老先生的言語，與崔賜笑道：「崔賜，我問你一個小問題，一兩一斤，兩種分量，到底有多少重？」
第一次是祖師帶人親臨，向馬苦玄興師問罪，馬苦玄當著她的面親手打殺十數人，就像碾死螻蟻一般。
周米粒還是不敢動，只能眼睛發亮。
裴錢繼續練習這套瘋魔劍法，呼嘯成風，以至於她的言語，落在尋常武夫耳中，都顯得有些斷斷續續，崔誠當然聽得真切。
崔賜在魚鳧書院那邊滿是書肆的大街上，聽說了老先生一大籮筐的陳年舊事。據說老先生當初之所以獲得賢人頭銜，是撞了大運，與學問大小沒啥關係。一開始也有各路聰明人，與當時還不算老的先生，成了詩詞唱和的同道朋友，各國士林，各大地方書院，都盛情邀請此人去講學傳道，可是到最後，連官場上的那種燒冷灶，都沒了興緻。此人的一幅字帖墨寶，或者扇面題字和楹聯等，最早的時候，可以隨便賣出千兩銀子，可是到如今，別說十兩銀子都沒人買，送人都未必有人願意收。
馬苦玄站起身，拍拍手，道：「好的，那麼我馬苦玄也反悔一回，以後水神娘娘便是我馬苦玄的貴客。」
第二天，李希聖便成了學政衙署的一名胥吏。
馬苦玄有意揀選了那些有路可走卻窮山惡嶺的山水路程，好像要拿那些流寇、精怪大開殺戒，以此排解心中煩悶。
裴錢立即大聲道：「應該不是！絕對是寶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認的事實。」
大驪鐵騎能征善戰，不只是在沙場慷慨赴死，而且透著一股井然有序的規矩氣息。皆是那國師崔瀺細心打磨出來的痕迹。
裴錢一絲不苟抄好完整的一句話后，這才轉頭瞪眼道：「瞎說什麼呢！」
真武山那邊的某位女子修士，比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的風雪廟老祖，還要沉寂，不過眾多弟子倒是在大驪邊軍當中，一直很活躍。
一路上見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過，也無風波。
在那之後，裴錢還是會每天抄書，時不時練習那套瘋魔劍法。
崔誠就只是帶著裴錢緩緩趕路。
所以劉重潤這才最終決意搬往龍泉郡，於是親自去往落魄山做客，選址鰲魚背。與落魄山提及秘事，劉重潤沒有故意隱瞞真境宗得知水殿、龍舟的消息，還說了真境宗的那個決定。大管事朱斂當時笑得有些古怪，讓劉重潤只管放心，並且保證哪怕落魄山不挖寶，至少也絕不會將這個消息泄露給任何人，不至於讓珠釵島修士身懷重寶，惹禍上身。
裴錢不是沒見過老人這副裝束，只是覺得今兒特別陌生。
朱斂仰頭望向那肌膚黝黑的漢子，招手笑道：「這不是咱們武宣郎魏大人嘛！」
裴錢臉色微白。崔誠輕聲笑道：「等到走完這趟路，就不會那麼怕了，相信老夫。」
那個名叫許弱的墨家遊俠，不容小覷。
可是崔賜卻發現，自家先生聽這位老先生的講學，次次不落，哪怕是在清涼宗為那位賀宗主的九名記名弟子講學期間，一樣會觀看魚鳧書院的鏡花水月。
不知為何，好像馬苦玄與父母關係很一般，並非仙人有別的那種疏離，就好像從小就沒什麼感情，去了山上修道之後，雙方越發疏遠。而那對夫婦，好像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欣喜情緒當中，對於光宗耀祖的兒子那幾乎連一個笑臉都沒有的沉默寡言，根本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好像兒子如此高高在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人顫聲道：「記住了！」
盧白象轉頭看著朱斂。
裴錢臉色慘白，一言不發，緩緩抬起頭，怯生生道：「跟我師父學的。」
以後若是陳平安敢念叨這些雞毛蒜皮，崔誠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忍不住訓斥他幾句。當個師父有什麼了不起的，管東管西，裴丫頭的心性，其實才多大……
朱斂笑道：「我這不是怕盧教主一個人，天高皇帝遠，在窮鄉僻壤待慣了，小日子過得太舒坦，容易不知天高地厚嘛。」
裴錢哀嘆一聲，讓崔誠稍等片刻，摘了魚線，與魚鉤一起收起，放回竹箱中的一隻小包裹里，然後重新背好竹箱，抓住那根魚竿，輕喝一聲：「走你！」
裴錢比較滿意，雙指朝她一指，叫聲「動」！
老人便又問了一遍。
即將撞入對面那座青山之時，裴錢輕輕調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軀，變換姿勢，微微改變軌跡，以雙腳踩在一棵參天大樹上，雙膝瞬間彎曲，身體蜷縮起來，整個大樹被她一踩而斷。當斷樹砸地時，裴錢腳尖輕輕一點，飄然落地。崔誠已經站在她身邊，說道：「來，比比誰更早登頂。」
裴錢緩緩說道：「好久不見，曹晴朗。」
你曹峻無論說什麼，我朱斂回答的言語，要是說不到你曹峻心窩裡去，就算我這個老廚子廚藝不精，不會看人下碟。
一直走在朱斂和劉重潤身後的盧白象，此時走上前與朱斂並肩而立。魏羡朝盧白象點了點頭，盧白象笑著點頭還禮。
見那人還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後的竹箱一腳，裴錢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站起身，挪步躲開，伸手一抓，就將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裴錢一挑眉頭，雙臂抱胸，冷笑道：「你覺得呢？進了二樓，不分出勝負，你覺得我能走出來？」
崔誠聽了這話，差點沒忍住再給這丫頭來一次結結實實的喂拳。他只說了一句話：「下樓一邊涼快去。」
雖然劉重潤不清楚兩人在交流什麼，但是方才盧白象一剎那的殺機顯露，竟是讓她這名金丹境地仙都有些心悸。
裴錢當時剛嚷著「崔老頭今兒吃沒吃飽飯」，然後就推開二樓竹門，鐵了心要再吃一頓打。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騎上馬揚長而去，看來是真有急事。
這就有些無趣了。
夫婦二人，那個尋常豪紳裝束的男子，有著豪紳巨賈的精幹，婦人生了一雙桃花眸子，姿色算不得出彩，看人的眼神，哪怕臉上帶著笑，依舊透著絲絲冷意。
崔誠帶著裴錢繼續動身趕路，望著遠方那撥人馬，笑道：「追上去，與他們說一句心裡話，隨便是什麼都可以。」
她與爺爺一起跪倒在地。馬苦玄站在他們兩人之間，伸手按在兩顆腦袋之上，說兩顆腦袋，還不了債，就算整支海潮鐵騎都死絕了，也還不上。
龍鬚河河神馬蘭花，當年從河婆晉陞河神后，卻一直無法建造祠廟。
那人笑呵呵道：「不然？在北俱蘆洲，誰能將『我周密』三個字，說得如此理直氣壯？」
漢子一板一眼答道：「姓朱名斂，故鄉舊識，一個武瘋子，如今是遠遊境，在龍泉郡給人當管事。」
崔誠喝完了碗中茶水，說道：「你只有幾文錢的家當，丟了枚銅錢，當然要揪心揪肺，滿地找。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錢，再丟個幾文錢——」
裴錢抄完書後，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其實夜間視物，對如今的裴錢而言，就像喝水吃飯，太簡單不過了。
就差這一樁？
之後，身材修長的馬苦玄，黑衣白玉帶，就像一位豪閥門第走出家門遊山玩水的翩翩公子，走在龍鬚河畔。當他不再隱藏氣機后，走出去沒多遠，河中便有水草浮現搖曳，似乎在窺探岸上動靜。
這就很有嚼頭了，難道是新任巡狩使曹枰手眼通天，想要與綠波亭某個大頭目一起中飽私囊，然後曹大將軍選擇自己躲在幕後，派遣心腹親手處置此事？若真是如此膽大包天，難道不應該將他劉洵美換成其他忠心耿耿的麾下武將？劉洵美覺得如果此事有違大驪軍律，他肯定要上報朝廷。篪兒街劉家，可不是他曹枰可以隨便收拾的門戶，關鍵是此舉壞了規矩，大驪文武百年以來，不管各自家風、手腕、秉性如何，終究是習慣了大事守規矩。
崔誠在她身後笑問道：「既然是劍法，為何不用你腰間的那把竹劍？」
劉洵美與劉重潤並駕齊驅，商議路線一事。魏羡與盧白象緊隨其後，閑聊往事。
一艘去往舊朱熒王朝中嶽地界的渡船，中途停靠在一座名為瘴雲的渡口。兩男一女悄然下船。
裴錢見老人不說話，語氣緩和道：「換個道理講，我會聽的。」
盧白象皺眉道：「你躲在落魄山上，哪裡需要時刻準備廝殺，你怎麼跟我比？」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個外人，在說風涼話。老夫當年求學，與隨後的書齋治學，心比天高，與人爭執，從來不輸。後來練拳，孑然一身，只憑雙拳，遊歷千萬里，更是如此。求學與習武一樣，就是書上那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可要說有人如此神通廣大，能夠讓曹枰聽令行事，使得這個等同於廟堂上柱國的巡狩使親自謀划，總不會是國師大人吧？
李希聖繼續說道：「兩個分量，是誰定的規矩？最早的時候，秤與砣又是在誰手裡？萬年之前，萬年之後，會不會有絲毫的偏差？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差別，天下萬物運轉，又有哪些影響？」
周米粒立即站定，還沒忘記瞪大眼睛，一動不動。
崔誠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話說完、老理講沒的時候。」
這天黃昏里，裴錢已經熟門熟路地煮起了一小鍋魚湯和米飯。
馬苦玄出手之前，要她選擇，是自己活，還是救她的人活。若是答錯了，她就要死。
那天馬苦玄在河畔，與奶奶並肩而坐。奶奶輕輕抓著馬苦玄的手，一直在喃喃而語。馬苦玄只是坐著，很久都沒有說話。眼裡是一張有些陌生的面容，耳邊卻是他這輩子再熟悉不過的嘮叨。
她讓孫子等一read.99csw.com會兒，然後去了趟寒酸的水中府邸，搬來了所有積攢下來的家當，整整齊齊放在馬苦玄身邊，一件件說著來歷。最後她要馬苦玄把這些東西全部帶走，說都是她為孫子攢下來的媳婦本，就是不曉得這些年有沒有中意的姑娘，反正那個稚圭，就是個天生的狐媚子，真不是可以娶進家門的女子，除了她，任何女子當她的孫媳婦，她都認。
劉重潤苦笑道：「朱先生真不是開玩笑？」
數典還是要活，於是那名她一直以為自己深愛著的師兄與他的幾個朋友，又都死了，毫無懸念。
一路上多次隨性殺人的年輕男子，重返家鄉后，第一個去處，不是杏花巷，更不是他爹娘住處，而是龍鬚河之畔。在那龍鬚河與鐵符江接壤處的瀑布口子上，數典看到了一位捧劍神祇，是大驪第一等水神，名為楊花。
裴錢看著他。
盧白象不再說話。在那座天下，盧白象是先人，朱斂是後世人。
朱斂趕緊抱拳還禮，笑呵呵道：「劉將軍年輕有為，在祠堂為祖宗上香，底氣十足。」
劉重潤依舊不敢放心。
裴錢跳下二樓，飄落在周米粒身邊，閃電出手，按住這個不開竅的小笨蛋的腦袋，手腕一擰，周米粒就開始原地打轉。
這次返回州城，學政衙署那邊已經沒了李希聖的位置，是隨便給了個由頭，就剔除了李希聖的胥吏身份。
說到這裏，老先生擠出一個笑臉，抓起那本遊記，道：「便是版刻這本書賣錢的老傢伙，眨眼工夫，酒沒喝幾頓，便都老了。最近幾年，更是沒能靠著這點學問，幫著書院掙來一枚雪花錢，良心上過意不去啊。」
其餘的，好像都是些可有可無的存在，死了，靈氣重歸天地；活著，就是些會仙法的山上竊賊，吃進便不吐出的守財奴。
裴錢點了點頭，決定將這句話默默記下，將來可以拿出來顯擺顯擺，好糊弄周米粒那個小笨蛋去。
最近這些天，崔誠經常露面，也會上桌吃飯。
馬苦玄在馬背上睜開眼睛，十指交錯，輕輕下壓，覺得有些好玩。
馬車旁策馬緩行的女子察覺到了婦人的視線，一開始打算裝作沒看到。此時馬隊最前面一騎當先的年輕男子，轉頭望來，眼神冷漠。
裴錢得了答覆，便驟然而停，等待身後的老人跟上自己。
大驪精騎這邊備好了馬匹，眾人一起騎馬去往寶物藏匿之地，相距瘴雲渡口不算太遠，兩百多里路程。水殿和龍舟埋藏在一條大江之底，秘道極其隱蔽，唯有依靠劉重潤掌握諸多山水禁制的破解之法方可入內，打爛水運山根強行進入則會觸發機關，水殿和龍舟就要隨之崩毀。
魏檗在大驪廟堂檯面上的引薦人，是墨家遊俠許弱，當年魏檗就是與許弱一起離開棋墩山，去披雲山的。
明明從未來過仙家渡口的朱斂，偏偏十分熟門熟路，領著劉重潤和盧白象，離開了瘴雲渡口。這時劉重潤看到了一隊精騎，人數不多，二十余騎而已，卻讓她瞬間悚然。
到了山巔，與遠處青山相隔至少有十數里之遙。
至於大隋王朝那個說書先生，如今待在披雲山當那階下囚，護著一位高氏皇子。不是馬苦玄看不起這個老傢伙，他除了一個玉璞境的境界，還剩下點什麼？
崔誠擺擺手。
他們在各地道觀寺廟燒過香，在集市上買過各色好吃的，逛過故鄉的書鋪，裴錢還給寶瓶姐姐、李槐買了書，當然也給落魄山上的朋友們買了禮物。可惜在這個家鄉南苑國，神仙錢不管用，看著一枚枚銅錢和一粒粒銀子去了別家門戶，裴錢還是有些小憂愁來著。
下山的時候，裴錢身上多背著一根不太像話的魚竿。
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老祖師，已經數百年不曾下山，倒是在正陽山與風雷園的廝殺當中，露過一次面。
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
那撥腰佩刀劍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沒立即落座，伸手按住裴錢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裡跑出來的小黑炭？喲，還是位小女俠，佩刀掛劍的，好威風啊。」
崔賜一開始還覺得五雷轟頂，為何光風霽月的自家先生，會做這種事情，讀書人豈可如此市儈作為？
當時大雨泥濘，數典整個人已經崩潰，坐在地上，大聲詢問為何第一次自己求死，他馬苦玄偏不答應，之後兩次，又遂了她的心愿。
那人一腳踏空，剛覺得失了面子，有些惱羞成怒，見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開始額頭冒汗，將有些不善的面容，盡量綳成一個和善神色，然後低頭哈腰，搓手乾笑道：「認錯人了，認錯人了。」
朱斂笑著答道：「每天忙忙碌碌，我舒心得很。」
崔誠爽朗大笑。
馬苦玄說就是稚圭了。奶奶便習慣性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孫子的額頭，罵他是鬼迷心竅，半點不知道好，是個爹不管娘不教的痴子，活該吃苦。奶奶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說當年為了成為這河婆，可遭了罪吃了疼，若不是念著還有他這麼個孫子，她真要熬不住了。
李希聖之前從寶瓶洲來到北俱蘆洲，一路北游，然後在此停步，還通過一些關係，在一州學政衙署謀了個濁流差事。在去往清涼宗之前，李希聖每天都要從衙署門頭那座「開天文運」牌坊旁邊走過，衙署十二進，不算小了。
盧白象一笑置之，手心輕輕摩挲著狹刀刀柄。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錢。」
崔誠笑著點頭。
裴錢一隻袖子輕抖，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盧白象搖頭道：「先記著，過幾年再說。」
然後曹晴朗一邊開門，一邊轉頭問道：「上次你走得急，沒來得及問你陳先生如何——」
只是一想到這些，崔誠便有些自嘲，對裴錢輕聲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不但是他，其餘幾人也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大驪國師、綉虎崔瀺，不算，這位老先生，的的確確是做大事的。
婦人其實不太願意，她男人也興緻不高，夫婦二人，更希望去大驪京城那邊安家落戶，可是兒子既然那樣說了，他們當爹娘的，就只能照做，畢竟兒子再不是當年那個杏花巷的傻小子了，而是寶瓶洲如今最出類拔萃的修道天才，連朱熒王朝那出了名擅長廝殺的金丹境劍修，都被他們兒子宰殺了兩個。
那位老先生趕緊跑開，去合上一本攤開之聖賢書，不讓三人見到自己的窘態。
馬苦玄就問老人，應該怎麼辦。老人開始磕頭，祈求馬苦玄放過他孫女，只管取他性命。一生戎馬生涯，戰功無數，哪裡想到會落得這麼個下場，她在一旁木然跪著。馬苦玄便一掌按下，地上留下一具慘不忍睹的癱軟屍體。
劉重潤有些心情黯然，什麼時候珠釵島才能成為一個真正安穩的仙家門派？既不用看人臉色，也不用租賃山頭？
不是沒錢去牛角山乘坐仙家渡船，是有人沒點頭答應，這讓一個管著錢財大權的婦人很是遺憾，她這輩子還沒坐過仙家渡船呢。
楊花冷笑道：「馬苦玄已經是你們真武山的山主了？」
當年她與清風城許氏母子、正陽山搬山猿一起進入驪珠洞天，眾人都是為機緣而來，到頭來，她竟是最凄慘的一個，一樁福緣沒撈到手，還惹下天大的禍事——貨真價實的滅門之禍。她爺爺，海潮鐵騎的主人，在被勢不可當的大驪兵馬滅國之後，雖說丟了兵權，但是在朝廷那邊保住了一份官身，得以告老還鄉，原本已經順勢而為，然而這個年輕人，出現了。榮歸故里的途中，朝廷的隨行護衛，加上爺爺的親軍扈從，百餘人，都死了，遍地屍體。
好似不敢與馬苦玄相認，那個姿容不再、老朽衰敗的馬婆婆，從河面探出腦袋，望著那個岸上的年輕男子。江河水神不會流淚，婦人卻下意識擦拭臉龐。
在一處懸崖峭壁，崔誠雙手負后，微笑道：「好一個鐵花綉岩壁，殺氣噤蛙黽。」
魏羡離開崔東山後，投身大驪行伍，成了一名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靠著一場場實打實的兇險廝殺，如今暫時擔任伍長，只等兵部文書下達，得了武宣郎的魏羡，就會立即升遷為什長。當然，魏羡如果願意親自領兵打仗的話，可以按律就地升遷為正六品武將，領一老字營，統率千余兵馬。
崔賜趴在桌邊，嘆了口氣道：「賢人當到這個份上，確實也該老臉一紅了。」
崔誠說道：「天下風景，不仔細看，都會相似。」
崔賜搖搖頭，道：「不太能。」
鄭大風面無表情。怪不得他鄭大風，是真攔不住崔誠這老傢伙了。
進了那座依舊十分熟悉的南苑國京城，裴錢便慢了腳步。
當劉重潤得知這個年輕騎將劉洵美不到三十歲，竟是大驪正四品武將官身之後，就更加震驚。一方面驚訝此人在仕途上的平步青雲。大驪武將進階，必有軍功打底，這是鐵律，祖蔭傍身的將種門戶，興許起步高些，卻也有數。另外一方面便是驚訝于落魄山的官場香火情。露面的是武將劉洵美，那麼點頭允諾此事的，必然是一位位高權重的實權大將，即便不是已經被敕封為巡狩使的曹枰、蘇高山，也該是僅在兩人之下的大驪顯赫武將。
崔誠一腳踹去，不快，鄭大風腳步踉蹌著也能輕鬆躲開。
數典答對了，所以那些人死了。
一天月明星稀時分，兩人落在了南苑國一座西嶽名山的山腳。
不過如今就不好說了。
盧白象問道：「是說我註定殺不了你，還是你在落魄山當真安分守己？」
李希聖笑著點頭。
失魂落魄的數典，最後跟隨馬苦玄去往龍泉郡。
突然又有一人砸了一枚穀雨錢，朗聲道：「劉景龍，已經聆聽先生教誨三十年矣，在此拜謝。此次出關，總算沒有錯過先生最後一次講學！」
周米粒皺著臉，使勁想著這個問題，最後問道：「你們在那碗飯里下瀉藥啦？咋個我事先不知道？這種事情，不該交給暖樹啊，我是落魄山右護法，我來做才對——」
老人看著那個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廟，也沒有燒香，最後尋了一處寂靜無人的廊道，坐下了。
劉重潤如今尚不知道答案。
到了山巔，有一座大門緊閉的道觀，崔誠沒有敲門，只是帶著裴錢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誠眺望遠方，感慨道：「先賢曾言，人之命在元氣，國之命在人心。誠哉斯言，誠哉斯言……」
老夫子壓低嗓音，試探性問道：「周山長？」
崔誠笑道：「哦？」
大驪北嶽山君魏檗，是落魄山的常客，那個眼神不正的駝背漢子，在魏檗那邊，竟然沒有半點恭敬。
李希聖微笑道：「是第一次，以前不曾有過。估計是老友請求，不好拒絕。」
曹晴朗笑著落座。
裴錢站起身，望向他。
崔誠笑道：「鬼話連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