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隱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沒勁。」
陳平安愣了一下，沒好氣道：「你管我？」
行走之時，純粹武夫的拳意，與至精至純的劍氣，便要衝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夠的那撥觀戰之人，都已經看不清那一襲青衫劍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丟入了一枚銅錢，飲酒之人，晃動白碗，便讓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銅錢。
陳平安環顧四周。劍氣長城，很奇怪，是他陳平安這輩子除了家鄉祖宅和之後的落魄山竹樓之外，讓他覺得最無所顧忌的一個地方，所以也就是「貪生怕死」的泥瓶巷陳平安，最敢酣暢出拳出劍的地方。
陳平安先後觀察了龐元濟和齊狩各自的行動軌跡，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輕重、肌肉舒展、氣機漣漪、呼吸快慢，盡收眼底。
陳平安臉色慘白。
陳平安笑道：「還好。就是解決掉龐元濟那把光陰飛劍，和齊狩跳珠飛劍的殘餘劍氣，有些麻煩。」
齊狩剛剛轉身，心情頓時凝重幾分，選擇再退，只是落在眾人眼中，彷彿齊狩依舊閑庭信步，愜意萬分。
疊嶂聽得腦袋都有些疼，尤其是當她試圖靜心凝氣，去仔細復盤大街戰事的所有細節后，才發現，原來那兩場廝殺，陳平安花費了那麼多心思，設置了那麼多個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疊嶂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開始他們四個聽說陳平安要待到下一場城頭大戰，其實顧慮重重，會擔心極有默契的隊伍當中，多出一個陳平安，非但不會增加戰力，反而會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腳，現在看來，是他們把陳平安想得太簡單了。
四人剛要離開山頂涼亭，白嬤嬤站在下面，笑道：「綠端那個小丫頭方才在大門外，說要與陳公子拜師學藝，要學走陳公子的一身絕世拳法才罷休，不然她就跪在門口，一直等到陳公子點頭答應為止。看架勢，是挺有誠意的，來的路上，買了好幾袋子糕點。好在給董姑娘拖走了，不過估計就綠端丫頭那顆小腦瓜子，以後咱們寧府是不得清凈了。」
陳平安抬起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來。」
陳清都好像半點不奇怪被這個年輕人猜中答案，又問道：「那你覺得為何我會拒絕？要知道，對方承諾，劍氣長城所有劍修只需要讓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們根本無須幫他們出劍。」
齊家劍修，歷來擅長小範圍廝殺，尤其精通對峙局面的速戰速決。飛劍心弦，從來快且准。
對於魏晉來說，自己的人生，總是如此，不求的，興許會滿滿當當來，苦求的，稍縱即逝，愈行愈遠。
氣氛有些沉默。
先前挨了隱官大人一腳的大髯漢子，沒有半點不自在，依舊喝酒，沙啞開口道：「你來得晚了，要是親眼見過曹慈在城頭練拳的樣子，就不會這麼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覺得理所當然。」
納蘭夜行知道她當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與她計較，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
陳清都點頭道：「說得很好。」
事實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內的四名上五境劍仙，就不會在那邊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老前輩，從來就沒有想過，帶著所有劍修，重返浩然天下？」
還有陳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龐元濟仍是捉摸不出。
陳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不過對陣雙方，都有默契，不管怎麼個天翻地覆，龐元濟的劍氣不入酒肆絲毫，陳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納蘭夜行搖頭道：「不用去，贏過了齊狩，本身就已經證明陳平安不但心中有數，出拳更有譜。」
齊狩陰神握住高燭之後，問道：「還打嗎？」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現一座小天地。然後幾乎所有城頭劍修都感覺到了整座城頭的一陣震動。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穩。若是出劍，亦是如此。
她屈指一彈，大街上一位不小心聽見她言語的別洲元嬰境劍修，額頭如雷炸響，兩眼一翻，倒地不起。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從病床上起身了，躺著享福，還有人伺候，反客為主，多好。她覺得自己就是這麼善解人意脾氣好。
老人笑道：「這麼頑劣調皮，以後真不打算嫁人了？」
董不得將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這種話去寧丫頭跟前說。」
高處的每一個「龐元濟」或掐道法訣，或施佛家印，各自腳下，都出現了一座符陣，龐元濟與龐元濟之間，符陣與符陣之間，一條條不同色澤的纖細絲線，如龍蛇遊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終結出一座囊括整條大街的符陣。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這個歲數可能會是某個金榜題名的年輕俊彥，享受著光耀門楣的榮光，初涉仕途，意氣風發。
齊狩陰神毫不猶豫就重歸身軀，飄然落地。
陳三秋無奈道：「說假話，我覺得陳平安一隻手可以撂倒齊狩；說實話，如果齊狩沒背著那把劍，那我覺得陳平安還有些勝算。」
一處酒樓屋脊邊緣，坐著一個身穿寬鬆黑袍的小女孩，梳著俏皮可愛的兩根羊角辮，打了半天的哈欠。
陳平安反問道：「地點你定，時間我定，如何？」
拳出如虹，如雷震動，生髮于地。
妖族最多處，即我出劍處。哪個劍修，對此境界，不心嚮往之？
一襲青衫在遠離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劍光一閃而逝，若是沒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劍光從後背心處一穿而過。
納蘭夜行也顧不得什麼約定不約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沒想到事到臨頭，白煉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氣，雖然神色凝重，她搖頭道：「算了，咱們得相信姑爺對此早有準備。」
寧姚笑問道：「是不是放心之餘，內心深處，會覺得陳平安其實很可怕？一個城府這麼深的同齡人，好像只會被他戲耍得團團轉？會不會給他騙了還幫著數錢？」
他齊狩只要躋身元嬰境，再與陳平安廝殺一場，就不用談什麼勝算不勝算了。
納蘭夜行解釋道：「既然你都說了，陳平安選中了我們小姐，能夠說服我們，那也應該可以說服別人。無法說服的，那就打服！」
寧姚一隻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腳尖一擰。
晏琢和陳三秋面面相覷，各有疑惑。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半點不難為情，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例如風雪廟神仙台，他那個修為不高卻會讓他敬重一輩子的師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壓制正陽山的李摶景。師父生前的最大願望，就是有機會向李摶景詢問劍道，哪怕李摶景只說一個字，就算此生無憾。可惜師父臉皮薄，修為低，始終無法達成心愿，等到魏晉浪蕩江湖，偶遇那個頭戴斗笠的「刀客」，閉關破境，再想要以劍仙之姿，以師父之弟子身份，問劍風雷園，李摶景卻已經逝世。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舊沒心沒肺，坐在原地發獃，其餘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開不了口。
一位悄然來到破敗酒肆的中年劍仙，坐在那獨眼的大髯漢子旁邊，抹了抹桌上灰塵，笑著點頭道：「拳罡精純，拳意通玄。無法想象，早年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此人三場。」
三天後。
幾乎所有符籙都被劍氣瞬間攪碎，但是陳平安繼續如此，行走不快，丟擲符籙的速度，卻讓人眼花繚亂。
真是過癮得很啊。
陳平安「哎喲」一聲，趕緊側過腦袋。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額頭，轉頭，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歲的董姐姐。」少女腹誹，年年八十歲的老姑娘吧。
納蘭夜行又說道：「你與小姐可能還不清楚，陳平安私底下找了我兩次，一次是詳細詢問齊狩、龐元濟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細，從三名劍修的飛劍名稱和各自的性情，到每個人的廝殺習慣，再到他們的傳道人，還有廝殺中的戰場搏命與捉對廝殺，陳平安都一一問過了。第二次是讓我幫著模仿三人飛劍，他來各自對敵，宗旨只有一點，我的出劍，必須要比三人的本命飛劍快上一分。我當然不會拒絕，就在陳平安那間很難輾轉騰挪的屋子裡切磋，當然無須傷人，只是點到為止。陳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傾力出拳，他至少也會讓這些天之驕子與他陳平安分勝負，但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後，估摸著就要由不得他們不分生死了。」
寧姚和四個朋友坐在斬龍崖的涼亭內。
白煉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讓你摻和其中，幫著陳平安拉偏架，只是讓你盯著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個半天，根本就沒說到點子上。」
陳平安目瞪口呆。
龐元濟沒有白看三場架。
這都不算什麼。
崔嵬趕緊御劍離去。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雙手胡亂抹了抹紅腫的額頭，也不看董不得，雙拳緊握，重重一敲窗檯，恨聲道：「煩！我決定了，等他打贏了龐元濟，我就跟他學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寧姐姐家門口，跪個一炷香半炷香的，誠意十足！等我學了拳，呵呵，到時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到了寧府，白嬤嬤和納蘭夜行早已等在門口。瞧見了陳平安這副模樣，哪怕是白煉霜這種熟稔打熬體魄之苦的山巔武夫，也有些於心不忍。納蘭夜行只說了一句話，那兩人飛劍殘餘劍氣劍意，他就不幫著剝離出去了，留給陳公子自己抽絲剝繭，也算一樁不小的裨益。陳平安笑著點頭，說有此打算。
齊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飛劍的時候，有些遺憾。
陳清都點點頭，道：「不愧是那個酸秀才的關門弟子，盡得真傳。」
陳平安還有十五、松針、啖雷三把飛劍，可以為自己確定龐元濟那把本命飛劍的諸多虛實。
陳平安輕輕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瀉，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納蘭夜行問道：「那高燭？」
寧姚沒有說話，陳平安輕輕握住她的手，閉上眼睛，也沒有說話。
陳平安赧顏道：「老大劍仙，晚輩這還沒有開口請求……」
然後他轉頭笑嘻嘻對陳三秋道：「對吧，三秋？是誰說來著，『說假話，一隻手就能撂倒齊狩』？」
這一刻，剛好是那名齊家子弟拔劍出鞘。
寧姚斜眼說道：「看你現在這樣子，活蹦亂跳，還話多，是想要再打一個高野侯？」
陳平安既然由衷認可那位歲月悠久的老神仙，那麼他在此出拳與出劍，便能夠破天荒達到那種夢寐以求的境地——後顧無憂，百無禁忌！
白煉霜猶豫一番，試探性問道：「不如將咱們姑爺的聘禮，泄露些風聲給姚家？」
口哨聲此起彼伏，慫恿兩人先打過一場再說，而且已經有人開始打算坐莊，讓人押注賭誰輸誰贏，以及能在幾招內分出勝負。這些路數，都是跟阿良學的，一個賭庄，動輒有十幾種押注花樣，用阿良的話說，就是搏一搏，廁紙變絲帛，押一押，禿子長頭髮。
之後城頭之上，陳平安背著寧姚，腳步緩慢。夜幕中，陳平安背著心愛的女子，就像背著天下所有的動人明月光。
左右懶得說話，原因很簡單，打不過這個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劍說話了，好讓這位輩分最高的萬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時，一定要客氣些。
寧姚不再說話，遠處走來一個陳平安。
魏晉就不再多說什麼。左前輩，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好像讓他說一句話，比出劍對敵，還要吃力。
左右和魏晉，兩名劍仙，一個來自中土神洲，一個來自寶瓶洲，而且左右已經遠離人間視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廣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陰，兩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除了都認識阿良，以及陳平安。
眾人是事後才聽說，那個「當場癱軟暈厥在賭桌底下」、看似傾家蕩產的老賭棍，得了一大筆分紅，帶著幾十枚穀雨錢，先是躲了起來，然後在夜深人靜時分，被阿良偷偷一路護送到大門那邊，兩人依依惜別。如果不是師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機，估計那次一起輸了個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賭棍們，至今都還蒙在鼓裡。
寧姚繼續道：「對陣齊狩，戰場形勢發生改變的關鍵時刻，是齊狩剛剛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間，陳平安當時給了齊狩一種錯覺，那就是倉促對上心弦，陳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於此，所以齊狩挨拳后，尤其是飛鳶始終離著一線，無法傷及陳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飛鳶能夠再快上一線，其實一樣無用，誰遛誰，一眼可見。只不過齊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對敵瀟洒，實則在一點一滴揮霍優勢，而陳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隱蔽，環環相扣，就為了以第一拳開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種以傷換命的拳法，也是陳平安最擅長的拳招。」
寧姚搖搖頭：「不用擔心，陳平安與誰相處，都有一條底線，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劍仙，是強者，陳平安便誠心敬仰；你是修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陳平安也會與你心平氣和打交道。在陳平安眼中，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兩位長輩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麼曾經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劍修，而是我寧姚的家裡長輩，是護著我長大的親人，這就是陳平安最在意的先後順序，不能錯。就算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只是尋常的年邁老人，他陳平安一樣會十分敬重和感恩。至於你們，就是我寧姚的生死戰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後，晏琢才是晏家獨苗，陳三秋才是陳家嫡長房出身，疊嶂才是開鋪子會自己掙錢的好姑娘，董畫符是不會說廢話的董黑炭。」
這讓小姑娘有些懊惱，突然發現身邊的董姐姐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發現寧姐姐挑了這麼個好男人，再一看，自己歲數老大不小了，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所以你心裏特別難受啊？那就學ｒｅad.９９ｃsｗ.coｍ學我，高興要開口，難受也要說出來，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興，借你一些！」
城頭上，一個盤腿而坐的男子，橫劍在膝，閉目養神，四周有縱橫交錯、凝虛為實的凌厲劍氣，驟然間生滅不定，也虧得旁邊所立男子，是風雪廟劍仙魏晉。
陳清都已經轉身，雙手負后，說道：「忙你的去，膽子大些。」
齊狩一瞬間，憑藉本能，就運轉所有關鍵氣府的盎然靈氣，人身小天地之中，一處水府，雲蒸霞蔚，一座山嶽，草木朦朧，其餘擁有本命物的幾大竅穴，各有異象迭起，以至於眾多氣機流瀉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齊狩整個人籠罩上一層燦爛絢麗的光彩，一雙眼眸更是泛起陣陣金光漣漪。
龐元濟轉頭望去，那一行人已經遠去。
燭火有多高？
陳清都笑道：「當然想過。」
寧姚說話的時候，晏琢他們甚至都不會詢問什麼，就只是安靜聆聽。
雙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襲青衫已經躲過致命刺殺，依舊逃不掉被穿透肩頭的下場，身形難免微微凝滯，就這麼一瞬間的工夫，本命劍飛鳶就在陳平安脖頸處擦過。
有人從街道盡頭處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現身，正是齊狩，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長衫背劍，乾淨利落。
齊狩也有自己的小山頭，無論是年輕人背後的家族勢力，還是年輕劍修的戰力累加，都不遜色于寧姚，甚至猶有過之，只是走了個羞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發生衝突，雙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擔心之餘，又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董畫符還好，因為想得不多，這會兒正憂愁回了董家，自己該如何對付姐姐和娘親。
走著走著，寧姚突然滿臉通紅，一把扯住陳平安的耳朵，使勁一擰，喝道：「陳平安！」
陳平安走在她身邊，說道：「老大劍仙，最後要我膽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這個年近百歲卻還是年輕容貌的金丹境劍修，名叫崔嵬，算是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納蘭夜行不當真，崔嵬卻一直恪守師徒之禮。雖然這十多年來，被寧府那場天大災殃牽連，日子過得極不順心，但崔嵬依舊不改初衷。
大日懸空，何物敢與我爭高？
崔嵬笑道：「看樣子，還要再打一場，我回來報告消息后，還要趕緊回去觀戰。」
阿良也好，老大劍仙也罷，對寧姐姐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從來沒把寧姐姐當孩子看待。寧姐姐懂事早，是他們當中最早一個，至今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與阿良、老大劍仙說大事的人。這一點，連董畫符的姐姐，都承認自己遠遠不如寧姚。
陳三秋伸手輕輕拍打著晏胖子的臉頰，道：「某人在演武場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和陳三秋相視苦笑。
隱官想了想，給出一個她自己覺得極有見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許可能比較少見吧。」
劍意無處不在，兩邊酒肆內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覺到了一股冰涼寒意，從大街上緩緩湧入。
龐元濟收斂心神，望向大街。
陳清都回望北邊一眼。
寧姚高高舉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輝，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這算是一塊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平安無事牌了。她輕輕翻轉玉牌，背面刻著四個字：我思無邪。
陳清都指了指南邊的蠻荒天下，道：「那邊曾經有妖族大祖，提出一個建議，讓我考慮。陳平安，你猜猜看。」
龐元濟雙指併攏在身前，微笑道：「我飛劍不多，就一把，好在夠快，希望不會讓你失望。」
三場架打完了，馬上就是第四場架。
寂寥的城頭之上，寧姚與陳平安並肩而行。
陳平安站直身體，依舊是左手負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條血肉模糊的胳膊，鮮血順著白骨手指，緩緩滴落地面。
此時龐元濟高高舉起一手，重重壓下。身後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電交織的玄妙法印，隨之一拍而下。
寧姚始終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這大概就是她與陳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陳平安永遠思慮重重，寧姚永遠乾脆利落。
齊狩紋絲不動，那一襲青衫卻在拉近距離。
金身境武夫？與我齊狩為敵，那就只能被我當狗來遛。
董畫符說道：「我是怕齊狩失心瘋，下狠手。」
這個陳平安，手段太多，層出不窮，關鍵是還在隱藏實力。例如那隻尚未真正傾力出拳的左手。
接下來一幕，別說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連疊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戰。
那一襲青衫，彷彿已經被兩把飛劍的劍光流螢完全裹挾，置身牢籠之中。
寧姚說道：「拖進來打一頓就老實了。」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劍仙一隻手按住隱官大人的頭顱，後者雙腳懸空，背靠城牆，她一身殺氣騰騰，卻掙脫不開。
那場神仙打架，殃及池魚無數，反正方圓百里之內都是妖族。
大街兩側的人們，發現那個外鄉年輕人，竟然開始閉目養神——他一手手掌負后，一手握拳貼在腹部，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
陳三秋啞口無言。
也一樣是阻滯些許，但足夠讓齊狩駕馭飛鳶、心弦兩把本命飛劍禦敵。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畫弧，劍尖直指陳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終究不是殺人，不然陳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罷，他齊狩都等於輸了。一條賤命，靠著運氣走到今天，走到這裏，還不值得他齊狩被人說笑話。飛鳶刺向那一襲青衫的後背脊柱。
陳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晏琢佔地大，與陳三秋、董黑炭和疊嶂相對而坐。
大街之上，劍氣叢生，然後如有一條條溪澗潺潺而來，歪歪扭扭，毫無章法，最終各自鋪散開來，聚攏成一條劍氣江河。
左右皺眉道：「我說了，我不認為他是我的小師弟。」
大街兩側的看客們，總算是回過神咀嚼出味道來了，一片嘩然。
陳平安抬起左手，拈出兩張縮地符，一張黃符材質，一張金色材質。
在這裏，老大劍仙陳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陳三秋點頭道：「確實有點。」
飛劍心弦速度足夠，但是被那把劍光幽綠的飛劍處處針鋒相對。飛鳶卻總是慢上一線。
除此之外，龐元濟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籙，事實上是陳平安在精準勘驗劍氣河流的種種細微處。所以龐元濟毫不猶豫，就收攏了劍氣，絕對不給他更多探查的機會。
董家劍修的脾氣之差，在劍氣長城，只能排第二，因為有她在。
我不把你當小師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當大師兄的理由嗎？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
老人揮揮手，道：「自個兒玩去，沒事了。」
寧姚突然說道：「這次跟陳爺爺見面，才是一場最最兇險的問劍，很容易畫蛇添足，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還沒來得及擦去滿臉血污的齊狩，瞬間臉色鐵青，驚道：「誰借給你的仙兵？」
剎那之間，她便病懨懨坐在酒桌上，拋了那壺酒給龐元濟，道：「先幫我留著。」
陳平安說道：「蠻荒天下，歸劍氣長城，浩然天下，歸他們妖族。」
那尊齊狩陰神面無表情，伸手一抓，長劍鏗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這是劍氣長城齊家的半仙兵之一，劍名「高燭」。
一方毫髮無損，一方出拳不停，輾轉騰挪大半天，到最後把自己累個半死，好玩嗎？齊狩覺得很好玩。
陳平安背靠欄杆，仰起頭，道：「我真的很喜歡這裏。」
陳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當時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拋頭露面，我還真能對付，因為他是三人當中，最好對付的一個，打他高野侯，分勝負，分生死，都沒問題。事實上，齊狩，龐元濟，高野侯，這個順序，就是最好的先後，不管面子裡子什麼的，反正可以讓我連贏三場。不過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會這麼善解人意。」
龐元濟笑道：「齊狩也遠遠沒有盡全力。」
寧姚伸出雙指，輕輕拈起陳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輕聲道：「以後別逞強了，人有萬算，天只一算，萬一呢？」
齊狩不再說話，沒有御風離去，就這樣一直緩緩走到街道盡頭，消失在拐角處。他身後默默跟上了一群臉色比齊狩還難看的朋友。
那個年輕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齊靜春的師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著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師弟。
陳平安便開始閉目養神。
說到這裏，大髯漢子看了眼那個不急不緩地悠然前行於劍氣洪流當中的陳平安，道：「當然，這個年輕人，確實很不錯，當年我也見過他在牆頭上的往返練拳。那會兒，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學境界。就算當時老大劍仙這麼說，我都未必信。」
沒人理睬她。
若非北俱蘆洲劍修阿良和左右這些浩然天下劍修的存在，龐元濟對於那座極為陌生卻又富饒、安穩的天下，甚至會是痛恨。
老人在言語之際，已經站在了她身邊，彎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顆小腦袋，那件飄蕩不已的黑袍，瞬間松垮下去，她低頭挪步，沉聲道：「有事說事！」
陳平安換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嬤嬤翻出來的一件寧府舊藏法袍，雙手縮在袖子里，走上了斬龍崖，臉色微白，但是沒有半點萎靡神色。他坐在寧姚身邊，笑問道：「不會是聊我吧？」
城頭之上，突然出現一個板著臉的老人，厲聲道：「你給我把寧丫頭放下來！」
疊嶂用下巴點了點遠處那個身影，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
納蘭夜行說道：「姚老兒，心裏憋著口氣呢。」
隱官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陳清都笑了笑：「比阿良還要會說話啊。」
寧姚滿臉不屑，卻耳根通紅。
齊狩顯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對於最擅長捕捉氣機端倪的眾多劍修而言，絲毫動靜，都能察覺。
魏晉是寶瓶洲李摶景之後、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這三人中，那個死前止步于元嬰境巔峰劍修的李摶景，資質其實不遜於魏晉，只可惜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個仙人境劍修的可能性，故而總體而言，還是不如魏晉。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馬苦玄，寶瓶洲山上都認為其資質應該稍遜於李摶景、魏晉兩位前輩，只不過大道機緣太好，未來最終成就興許比那魏晉還要更高，至於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既然已經兵解離世，萬事皆休。
陳清都笑道：「邊走邊聊，有話直說。」
龐元濟神采飛揚，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聲道：「劍氣長城，龐元濟！」
左右始終沒有睜眼，神色淡漠道：「沒什麼好看的，一時爭勝，毫無意義。」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府有那幫著白骨生肉的靈丹妙藥吧？」
龐元濟笑問道：「不覺得自己吃虧？」
身穿一襲寬鬆黑袍的隱官大人，此刻就像一隻炸毛的小黑貓。大袖飄蕩，黑雲繚繞小姑娘。
陳平安說道：「晚輩只是想了些事情，說了些想法，老大劍仙卻是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壯舉，而且一做就是萬年！」
「我兄弟不是四境練氣士嗎？」
老人駐足遠眺南方的那座蠻荒天下。笑了笑。
這時寧姚突然轉頭問道：「你們覺得陳平安一定會輸？」
結果董不得又按住這丫頭的腦袋，一頓敲，嘴裏說著：「八十歲對吧？就你那點小心思，只差沒寫在臉上了。」
就連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沒辦法——腦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滿。
老人一揮手，城池那邊寧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劍仙，依舊被迫出鞘，轉瞬之間破開天地禁制，無聲無息出現在城頭之上。老人一手持劍，一手雙指併攏，緩緩抹過劍刃，微笑道：「浩然氣和道法總這麼打架，窩裡橫，也不是個事兒，我就倚老賣老，幫你解決個小麻煩。」
兩個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劍的沛然氣息，繚繞在疊嶂店鋪那邊的大街上。然後那把被陳平安擱放在小宅廂房的仙劍，自行離開了寧府。
「隱官」並非她的姓名，而是一個不見於記載的遠古官職，世代承襲，在劍氣長城，負責督軍、刑罰等事。歷史上也有許多不堪大用而淪為傀儡的隱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這個頭銜之後，劍氣長城對於隱官的輕視之心，蕩然無存。她不但是殺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來的南邊戰場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橫飛而當場斃命的己方怯戰劍修，也多。
她怒道：「陳清都！逗我玩呢！」
陳清都鬆開手，隱官滑落在地。
她高舉玉牌，仰起頭，一邊走一邊隨口問道：「聊了些什麼？」
白煉霜越發火大，罵道：「人心險惡，何曾比戰場廝殺差了一點半點？納蘭老狗！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晏胖子覺得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始終站在原地的寧姚，輕聲說道：「那場架，陳平安怎麼贏的，齊狩為何會輸，回頭我跟你們說些細節。」
齊狩卻抱拳低頭，求道：「懇請隱官大人，讓我先出手。無論輸贏，我都會與元濟打上一架，願分生死。」
老嫗卻來不及欣喜，臉色微變，驚問道：「什麼？姑爺還要跟龐元濟再打一場？」
納蘭夜行試探性問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萬一那邊出了問題，納蘭夜行事後該如何做，白煉霜可以隨便使喚，但絕對不能怪罪他失職。
就在此時，那個不知何時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漢子，放下一隻從地上撿起再倒滿了酒的大白碗，對齊狩說道：「輸了就得認，你們齊家嫡傳子弟，沒有死在城頭以北的先例。」
一襲青衫腳踩兩把飛劍，緩緩落在大街上，一條左臂頹然下垂，至於右手更無須多說。剛好身邊就是那把劍仙。
他淡然說道：「我怕你覺得吃虧。」
齊狩喉結微動，差點沒能忍住
read.９９ｃｓｗ.cｏｍ那一口鮮血。
大街之上，除了寧姚和幾個故意對那「小姑娘」視而不見的劍仙，當然還有陳平安，幾乎人人汗毛倒豎。沒有誰自找沒趣，開口獻殷勤。
大戰落幕後，左右獨自坐在城頭上飲酒，老大劍仙陳清都露面后，說了一句話：「劍術高，還不夠。」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腦袋，讓後者一通「磕頭」，笑罵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嘴巴沒個把門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開花？」
陳清都就站在城頭這邊，點點頭，似乎有些欣慰，道：「不與天地貪圖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遠的大前提。寧丫頭沒一起來，那就是要跟我談正事了？」
陳平安面對這等恢宏異象，不退反進，腳踩初一和十五，以極快速度登高。
陳平安突然蹲下身，轉過頭，拍了拍自己後背。當年驪珠洞天神仙墳，寧姚背過陳平安。
老嫗揉了揉眼睛，笑道：「現在也很好了。」
寧姚停下腳步，用玉牌輕輕敲著陳平安的額頭，教訓道：「當年某人的老實本分，跑哪裡去了？」
寧姚轉過頭，問道：「怎麼了？」
那個青衫白玉簪的年輕劍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輕輕抵住那把劍仙的劍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燦爛。
那位剛剛從南婆娑洲來到這邊沒多久的中年劍仙，笑道：「聽說他來自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不知道與那個大驪藩王宋長鏡，有沒有點關係？」
陳三秋苦笑道：「飛劍多，配合得當，就是這麼無解。」
不過魏晉只是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劍仙，對百年之前便已經享譽天下的左右稱呼一聲左前輩，很實在。
一個老人雙手負后，微笑道：「跟你商量點事。」
納蘭夜行收手抬頭，沉默不言。
龐元濟之所以被隱官大人選中為弟子，顯然不是什麼狗屎運，而是人人心知肚明，龐元濟確實是劍氣長城百年以來，最有希望繼承隱官大人衣缽的那個人。
陳清都緩緩而行，緩緩言語，道：「萬年悠悠歲月，我見過一些很有意思的外鄉年輕人。最近的，是劍術很好的左右；前幾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淳安；再往前，是一個中土神洲的讀書人，當時還很意氣風發，半點不落魄；再往前，還有一些。加在一起，約莫得有十個了吧。每次見到他們，我對浩然天下便沒那麼失望。可是只靠這些早已算是外鄉人的年輕人，怎麼成？讓人失望的人和事，實在太多了。」
這裡有已在劍氣長城獨居萬年的老大劍仙，有那些來自北俱蘆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當然也有已至劍術巔峰、彷彿高出浩然天下劍修一大截的前輩左右。
大髯漢子扯了扯嘴角，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劍修，難得流露出幾分怨氣神色，冷笑道：「全是那個王八蛋帶出來的風氣，光棍不喝酒，光棍萬萬年。劍仙不喝酒，元嬰境走一走。」
飛鳶與那心弦，被兩抹劍光砸中。那兩把莫名其妙出現的飛劍，簡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只是略微阻滯了飛鳶、心弦的攻勢，就被彈飛。
魏晉安安靜靜遠觀戰事。左右突然睜開眼睛，眯起眼，舉目遠眺城池那條大街。魏晉忍住笑，不說話。
然後她望向龐元濟先前喝酒的酒桌那邊，皺著一張小臉，道：「那個瞎了眼的可憐蟲，丟壺酒水過來，敢不賞臉，我就錘你……」
「這傢伙為何有三把飛劍？」
納蘭夜行卻笑了，道：「我很放心。」
說到這裏，陳平安收斂笑意，道：「南邊戰場上的齊狩，對得起這個姓氏。但是，架還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劍。」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雙手狠狠搓臉，唉聲嘆氣，點頭道：「是真難受，這麼多年，什麼都比不過寧丫頭。」
那個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使勁用手拍打窗檯，滿臉漲紅，激動萬分，嚷嚷道：「瞧見沒，瞧見沒，我眼光好不好？你們別害羞，大聲說出來！」
砰的一聲，龐元濟從空中筆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塵土飛揚，不見人影，久久沒有露面。
龐元濟一口飲盡碗中酒，然後站起身，離開酒桌，緩緩走到街上。
街上三人，撇開那個從看熱鬧變成熱鬧給人看的龐元濟，只說陳平安與齊狩，這已經不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做什麼意氣之爭了，陳平安確實不該提及寧姚和斬龍台，牽扯到了男女之間的事兒，又扯到了家族，這就給了齊狩不按規矩行事的借口。齊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頭子，興許會不高興，但是如果齊狩出劍軟綿，更是不堪。是個人，都知道應該如何取捨。
劍修除了本命飛劍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劍的，只要不是那種無聊的裝飾，那就是同一人，兩種劍修。
晏琢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那符籙的關係，而是陳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裡有先前大街上頹然下垂的慘淡樣子。
晏胖子膝蓋都有點軟。陳三秋哭笑不得。董畫符覺得這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寧姐姐。疊嶂也替寧姚感到高興。
一拳追至。
董畫符有些如墜雲霧，天底下還有寧姐姐都勸不動的人？
與齊狩一戰，陳平安精心設置的障眼法其實有很多。
在那位隱官大人離開屋脊的一瞬間，陳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卻又立即收回腳步，然後望向齊狩，扯了扯嘴角。
晏琢和陳三秋都有些幸災樂禍，那丫頭他們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難纏鬼。
窗口處，酒肆外，看客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看得瞠目結舌。
叫囂謾罵聲四起，但是喝彩聲也明顯更多了一些。
納蘭夜行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寧府，確實得有個男主人了，不然太悶了些。
龐元濟不是瞧不起那個接連勝了兩場的外鄉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這種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緒是厭惡，還夾雜著一絲天然的仇視。
隱官大人點點頭，站在北邊城頭上，跨出一大步，就來到了靠近南邊的城頭，伸手抓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往上提了提，搖搖晃晃，緩緩升空。然後她一個皺眉，不情不願，一個轉身御風，頭頂整座厚重雲海都被轟然驅散，如箭矢激射向腳下的某處城頭，剎那之間，就出現在一座茅屋旁邊，撇著嘴道：「幹嗎？我又沒喝酒！」
陳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讓陳平安好好養傷。對了，陳平安，有空記得去我家坐坐。」
陳三秋點點頭，道：「最大的麻煩，就在這裏。」
陳三秋想了想，還是笑道：「不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陳平安敢這麼講，敢一口氣點了齊狩和龐元濟的名，我就認陳平安這個朋友。因為我就不敢。交朋友，圖什麼？還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還能夠做點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邊籠絡一大堆幫閑狗腿，這種事，我做不出來。如果齊狩敢壞規矩，我們又不是吃乾飯的，一路殺過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裝個死，故意受傷，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幫咱們。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為了義氣，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夠齊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壺胭脂酒了。」
所幸到了劍氣長城，魏晉心境，為之一闊。
老嫗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陳清都點頭道：「說得不差。」
龐元濟愣了一下，朝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豎起大拇指——敢這麼與他龐元濟說話的，在這座什麼都不多、唯獨劍修最多的劍氣長城，得是元嬰境劍修起步。
納蘭夜行無奈道：「行吧，那我就違背約定，跟你說句實話。我這趟不出門，只能窩在這邊撓心撓肺，是陳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邊挑個角落喝酒了。」
與此同時，街上收拳的陳平安真身，雙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攏的拳架，爆發出一股從未在陳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響，蛟龍動脊，腳下一條大街，竟是幾乎從頭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陳平安身在高處，已經越過自己陰神頭頂，向某處遞出生平拳意最巔峰的一拳。
符籙沒有了用武之地。
寬敞車廂內，陳平安盤腿而坐，寧姚坐在一旁。那把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已經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寧府。
老嫗揮揮手，吩咐道：「崔嵬，麻煩你再去看著點，見機不妙，就祭出飛劍傳信寧府。」
但是那個陳平安不但擁有兩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飛劍，還擁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飛劍，幽綠劍光，速度極快，剛好以劍尖對劍尖，抵住了那把心弦。兩把飛劍各自錯開，好似主動為陳平安讓道直行。
老嫗領著陳平安去寧府葯庫，抓藥療傷。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那位曾經與他親口講過「應該如何不講理」的老大劍仙也親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隨手為之，便有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瞬殺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劍修。
哪怕是面對這位被阿良敬稱為老大劍仙的定海神針，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話：「那就是劍術還不夠高。」
圓圓臉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樓，身邊是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有些身姿尚未抽條、猶帶稚氣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個反正寧姐姐不喜歡那麼她們就誰都還有機會的龐元濟。
至於屋頂之上的十二個龐元濟，又開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陣。
龐元濟無奈道：「讓兩位劍仙見笑了。」
她可是董畫符的親姐姐。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動身去劍氣長城？」
誰先誰后，都不重要。
龐元濟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輕聲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這麼快嗎？」
陳平安想了想，道：「見過了老大劍仙再說吧，何況左前輩願不願意見我，還兩說。」
就是打量幾眼的小事情。
小姑娘剛要說話，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邊一拽，小姑娘腦袋一歪，兩眼一翻，吐出舌頭，裝了個死。
龐元濟在意的，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以及隱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那少女顧不得跟董不得較勁，一把按下旁邊那顆礙眼的同齡人腦袋，伸長脖子望去，老氣橫秋道：「換成我是齊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隱官「哦」了一聲，轉過身，大搖大擺走了，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背著！」不承想遠處有人開口，前一句話是對陳平安說的，接下來一句則是對老人說的，「你管得著嗎？」
董不得轉過頭，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輕輕提起，微笑道：「大聲點說，剛才我沒聽清楚。」
當時陳清都雙手負后，轉身而走，搖頭笑道：「那個最知變通的老秀才，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學生。」
不但如此，站在陳平安身前身後的兩個龐元濟，也開始緩緩前行，一邊走，一邊隨意敲敲點點，隨手畫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雲紋，懸停空中，那些虛符的符膽靈光綻放出一粒粒極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籙，靈氣水光蕩漾，有些雷電交織，有些火龍纏繞，不一而足。
陳平安想了想，抱拳還禮，一板一眼答道：「寧姚喜歡之人，陳平安。」
劍修廝殺，一線之隔，永遠是天壤之別。
出現在齊狩側面五步之外的陳平安，似乎知難而退，再次使出了縮地成寸的仙家術法。
陳三秋幾個出了寧家大門后，沒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寧姚正色道：「現在你們應該清楚了，與齊狩一戰，從最早的時候，就是陳平安在為跟龐元濟廝殺做鋪墊。晏琢，你見過陳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在大街上兩場廝殺，陳平安總計四次使用方寸符，為何對峙兩人，方寸符的術法威勢，有雲泥之別？很簡單，天底下的同一種符籙，會有品秩不同的符紙材質和不同神意的符膽靈光，這是一件誰都知道的事情。龐元濟傻嗎？半點不傻。龐元濟到底有多聰明，整座劍氣長城都明白，不然就不會有『龐百家』的綽號。可為何仍是被陳平安算計，讓他憑藉方寸符扭轉形勢，奠定勝局？因為陳平安與齊狩一戰，那兩張普通材質的縮地符，對勝負形勢，用處不大，是故意用給龐元濟看的。況且陳平安還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讓龐元濟看到了他陳平安似乎不願意給人看的兩件事情，例如龐元濟注意到陳平安的左手，始終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陳平安會不會藏著第四把飛劍，相較於方寸符，那才是大事。」
齊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貼地，倒滑出去十數丈遠。在這個過程當中，身穿法袍的齊狩，從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剎那之間披掛在身，可當他剛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時，卻被幾乎身體前傾算是貼地奔走的一襲青衫，一拳砸在面門之上，打得他再次貼地。
空中憑空浮現的龐元濟，面對那道直直而來的拳罡，一瞬間收攏飛劍，一尊身高數丈的金身法相，雙臂交錯，格擋在龐元濟身前。那法相併不巍峨壯觀，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陳平安猶豫片刻，輕聲說道：「老前輩，是不是看到那個結局了？」
左右搖頭道：「我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件事。何況按照道統文脈的規矩，沒掛祖師像，沒敬過香磕過頭，他就不算我的小師弟。」
納蘭夜行無言以對，唯有嘆息。
納蘭夜行緩緩踱步，心情舒暢，接著道：「你覺得這小子好說話吧，懂禮數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樣了。那天我幫他喂劍過後，一起喝了點小酒，那小子便難得多說了些，你是沒看到，喝過了酒的陳平安，脫了靴子，大大方方學我盤腿而坐，他那會兒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說言語，是怎麼個光景。」
晏胖子道：「中聽，怎麼就不中聽了？陳兄弟你這話說得我這會兒啊，心裏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凍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退一萬步說，天底下有那光顧著與小媳婦卿卿我我，將大師兄晾在一邊的小師弟？
眾人眼中極為狼狽的htｔps://ｒeaｄ.99csｗ.cｏｍ一襲青衫，驟然而停，滿身拳意流淌之洶湧迅猛，簡直就是一種幾乎肉眼可見的凝聚氣象，連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白煉霜點點頭道：「我說的！」
陳平安微笑道：「我認輸，我錯了，我閉嘴。」
龐元濟緩緩走出，身上除了些沒有刻意撣落的塵土，看不出太多異樣。
寧姚沒好氣道：「勸不動。」
白煉霜嘆了口氣，語氣放緩，道：「有沒有想過，像陳公子這般出息的年輕人，換成劍氣長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無須如此耗費心神，早給小心翼翼供起來，當那舒心舒意的乘龍快婿了。到了咱們這邊，寧府就你我兩個老不死的，姚家那邊，依舊選擇觀望。既然連姚家都沒表態，這就意味著，是沒人幫著咱們小姐和姑爺撐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在不記名弟子崔嵬這邊，還是要講一講前輩風採的，不過納蘭夜行腳下悄悄挪步。
寧姚沉默片刻，望向四個朋友，笑道：「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知道黑炭和疊嶂切磋，還有你晏胖子的挑釁，是為了什麼。他知道你們都是為他考慮，只不過當時你們都不相信他能夠打贏三場，他就不好多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他心裏會領情，他從來就是這樣的人。」
需知劍修體魄，受到本命飛劍晝夜不息的淬鍊，在千百種練氣士當中，是幾乎可以與兵家修士媲美的堅韌。擁有三把本命飛劍的齊狩，體魄強韌，超乎尋常，更是理所當然。
寧姚一記栗暴砸在這個傢伙的後腦勺上，羞怒道：「你再這樣，我真生氣了啊！」
劍氣長城別處，隱官大人御風落在城頭之下，一個蹦跳，踩在牆體上，向上而走。腳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間就到了城頭上，駐守附近地帶的一名北俱蘆洲年邁劍仙，抱拳行禮。
龐元濟點點頭，道：「聽師父的。」
當年十三之爭，劍氣長城這邊出戰的第一人，正是這位在蠻荒天下一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結果對方一頭以肉搏廝殺著稱一洲的大妖，見著了她，直接認輸跑了，然後對峙雙方，就看著一個小姑娘在戰場上，轟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鐘。
不久之後，有一個金丹境劍修急匆匆御風而來，落在演武場上，對兩位前輩行禮后，道：「陳平安已經贏下三場，三人分別是任毅，溥瑜，齊狩。」
白煉霜點點頭，破天荒沒有還以顏色。
陳平安雙腳紮根，並沒有被一拍而飛，墜落大地，就只是被劍刃橫掃出去十數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劍勁道稍減，他便繼續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那個獨眼的大髯漢子神色如舊，只是喝酒。
裸|露白骨的一拳過後，齊狩雖然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他站在大坑邊緣，渾身鮮血，緩緩轉頭，望向遠處心愛的姑娘。
陳平安這純粹就是習慣成自然，閑著沒事，給自己找點事干。
陳平安點了點頭。
納蘭夜行難得在老嫗這邊硬氣說話，轉頭沉聲道：「別糟踐陳平安，也別侮辱姚家。」
陳平安緩緩斟酌，慢慢思量，繼續說道：「但這隻是老大劍仙你不點頭的原因，可是老大劍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謂的私心，無關善惡，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鎮此地的三教聖人，會有；每個皆有劍仙戰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與倒懸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會有。」
就在許多看客覺得大局已定的時候，陳平安憑空消失。
董不得突然感嘆道：「觀戰劍仙有點多。」
龐元濟笑道：「你我之間，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乾脆借這個機會，先分出勝負，決定誰來待客？」
龐元濟對於男女情愛一事，並不感興趣，那個寧姚喜歡誰，他龐元濟根本無所謂。
相傳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遠古天庭一尊火部神靈的金身脊柱，屍骸遺落人間，被齊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煉化百余年。齊狩出生之時，就成為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筆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紙。隨後所有人頭頂，轟隆隆作響。
寧姚眼中沒有其他人。
隱官怒道：「我就聞一聞，咋了，犯法啊？劍氣長城誰管著刑罰，是他老不死陳清都嗎？」
龐元濟嘆了口氣，他覺得齊狩差不多應該先退一步，然後真正拔劍出鞘了。
說到最後，這位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齒和悲苦神色。
有那麼點玉樹臨風的意味。
陳平安曾經在城頭之上，親眼看到她「筆直摔下」城頭后，跑去與一頭靠近劍氣長城的大妖「嬉戲打鬧」。
陳平安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董畫符一根筋，直接說道：「我家別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們能煩死你，我保證比你應付龐元濟還不省心。」
先前對於這個姓陳的外鄉年輕人，一些個光棍賭棍的坐莊押注，多是押他會不會出門而已，更多的，都沒怎麼奢望。哪裡想到這個傢伙，不但出門了，還與人打過了兩場，便贏了兩場。眾人這才發現阿良不坐莊，大伙兒果然賭得沒甚滋味。要是阿良坐莊，上了賭桌的人，輸贏都覺得過癮，就是阿良的賭品委實差了點。當年阿良與一個眾望所歸的老賭棍合夥坑人，老賭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贏特贏，結果有一次，大半人跟著那老賭棍押注，發誓要讓阿良輸得連褲子都得留在賭桌上，結果讓阿良一口氣賺回了本不說，還掙了大半年的酒水錢。
晏琢一把拍掉陳三秋的手，揚揚得意道：「我先前怎麼說來著，那可是響噹噹的武學大宗師，我這眼光，嘖嘖嘖。」
那個早年陪著自家小姐一起來到寧府的姚家老嫗白煉霜站在一旁，惱火道：「老狗，你為何不去盯著那邊，出了紕漏，如何是好？你這條狗命，賠得起嗎？」
只不過這就足夠了。齊狩眼睜睜看著一襲青衫，一拳破開跳珠劍陣，對方的拳頭瞬間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對方顯然也意識到龐元濟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氣勢已經讓看客們心驚膽戰，一次次拳罡劍氣相撞，導致整條街道地面都已經碎裂不堪。
寧姚又補充道：「不想勸。」
還好，拳頭不重。
老嫗一腳踹在納蘭夜行的膝蓋上，催促道：「還不滾去看看情況！烏鴉嘴，分明是齊狩將那高燭出鞘了。」
老嫗聽了大聲叫好。
寧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邊的陳平安，陳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寧姚右手邊。
風水輪流轉，原本風光無限的齊狩，終於開始疲於奔命，從一個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金丹境巔峰劍修，淪為以拳對拳的下場。
納蘭夜行早有腹稿，馬上道：「我當然想啊，不過若是第三場架，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這三個裡面的某個跳出來，還是有些難贏。只說可能性最大的齊狩，只要這個小崽子不託大，陳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
青衫年輕人，意態閑適，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齊，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睡覺，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樣，是拿命掙來的這把劍仙。」
齊狩視線繞過龐元濟，看著那個赤手空拳的外鄉武夫。這人年紀不大，據說是來自寶瓶洲那麼個小地方，約莫十年前，來過一趟劍氣長城，不過一直躲在城頭那邊練拳，結果連輸曹慈三場，這是這個外鄉人兩件值得拿出來給人說道說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傳在婦人女子當中，是從董家流傳出來的一個笑話，寧姚說她能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
阿良曾經也對疊嶂說過，與陳三秋他們做朋友，要多看多學，你約莫會有兩個心坎要過，過去了，才能當長久朋友，過不去，總有一天，無須經歷生離死別，雙方就會自然而然從至交好友，再變成點頭之交。這種稱不上如何美好的結局，無關雙方對錯，真有那麼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經常喝酒，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便能長長久久。
齊狩就是想站著不動，也要耍得這個傢伙團團轉。
隱官眼睛一亮，使勁揮手，道：「這個可以有，那就麻溜兒的，趕緊干架干架，你們只管往死里打，我來幫著你們守住規矩便是。對於打架這種事情，我最公道。」
寧姚輕輕說道：「他是我外公。」
陳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寧姚。
那是一頭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劍仙卻說，沒能打死對方，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晏胖子瞥了眼陳平安的那條胳膊，問道：「半點不疼嗎？」
陳平安沒有起身，笑道：「原來寧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陳平安半點不著急，輕輕擰轉手腕，由著龐元濟和齊狩先商量出個結果。
一場苦戰過後，對方贏得並不輕鬆。
可是在這裏，在龐元濟的家鄉，任何一個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麼他一輩子看到的劍仙數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龐元濟覺得那傢伙做得出來這種缺德事。
不料左右越發皺眉，問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嗎？就可以打龍門境劍修了？」
涼亭只剩下陳平安和寧姚。
果然是文聖一脈的師兄弟。
寧姚卻說道：「齊狩本來就比你們強不少，別說是你們幾個，要是距離遠了，我一樣攔不住。所以我會盯著齊狩的戰場選擇，一旦齊狩故意引誘陳平安往疊嶂鋪子那邊靠，就意味著齊狩要下狠手。總之你們不用管，只管看戲。何況陳平安也不一定會給齊狩握劍在手的機會，他應該已經察覺到異樣了。」寧姚瞥了眼齊狩背後的那把劍。
高魁說道：「輸了而已，沒死就行。」
白煉霜瞪眼道：「見了面，喊他陳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爺。你這一口一個陳平安，像話嗎，誰借你的狗膽？」
陳平安輕聲道：「我沒事，你也可以放心。」
陳平安那隻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鉤，抓住地上那具齊狩真身的身軀，緩緩提起，然後隨手一拋，丟向齊狩陰神。
不然他左右，為何自稱大師兄，視公認的文聖首徒崔瀺如無物？
陳平安無言以對。
董不得滿臉笑意，說了句「這樣啊」，然後伸手按住小丫頭片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響，問道：「說我老姑娘是吧？」
龐元濟選擇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循序漸進，將整條大街都變成自己的小天地，如聖人坐鎮書院，神靈坐鎮山嶽，修為更高一境！最終以元嬰境劍修出劍，便可瞬間分出勝負。
說到這裏，龐元濟捂住嘴巴，攤開手后，甩了甩，皆是鮮血。
北俱蘆洲是與劍氣長城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大洲，不過來此歷練的年輕人，在到倒懸山之前，就會被各自宗門長輩勸誡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語氣，意思卻大同小異，無非是到了劍氣長城，收一收脾氣，遇事多隱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許冒失言語，更不許隨便出劍，劍氣長城那邊規矩極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煩，就越棘手。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腳，笑道：「一般腦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瘋了，你倒好，是想著穿嫁衣想瘋了。」
晏琢喃喃道：「這麼下去，情況不妙啊。雖說飛鳶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鳥樣了，再變不出更多花樣，可如果我沒記錯，齊狩最少可以支撐起五百多把跳珠，現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陳平安的魂魄，只會越來越快。這傢伙心真黑，擺明是故意的。」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難道真看不出他和寧姐姐的眉來眼去啊，就是隨便說說的。我娘親經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說給我爹聽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憐模樣。罵吧，不太敢，打吧，打不過，真要生氣吧，好像又沒必要。」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們會不清楚？」
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來到附近的北面城頭，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輩，隱官大人都跑過去湊熱鬧了，你真不看幾眼？」
小姑娘雙腳離地，惱火萬分，氣呼呼道：「董姐姐，你從今天起，對我放尊重一些啊，一個不小心，我就是那個陳平安的小媳婦了，到時候你要吃不了兜著走。他見我給你欺負慣了，氣不過，就要打你，就像打齊狩那樣，到時候我可攔不住，有心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董姐姐你在地上彈來彈去。」
劍氣長城這邊也會有善惡喜怒，但很純粹，遠遠不如浩然天下那麼複雜，彎彎繞繞，如千山萬水。
龐元濟走到街上后，神色肅穆，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他道：「陳平安，我對你沒意見，不過我對浩然天下很有意見。」
陳平安在猶豫，兩件大事先說哪一件。
隱官說道：「沒喝酒，最近沒力氣打架，我不去南邊。」
齊狩有些為難。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有些痛快，但是還不夠。
左右對魏晉的劍術和品性，都看得比較順眼。這個曾經受過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輕人魏晉，算是劍氣長城眾多劍修當中所剩不多的左右願意多說幾句話的存在。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為何那一襲青衫突然停手的時候，又有一位「齊狩」出現在了離先前那個齊狩三十步之外——陰神出竅遠遊天地間。
那位南婆娑洲的劍仙男子舉起酒碗，與對方輕輕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後，感嘆道：「天大地大，如我這般不愛喝酒的，唯獨到了這邊，也在肚子里養出了酒癮蟲子。」
年輕時候，不用心讀書，分心在習武練劍這些事上，不是什麼好事。經歷事情多了，再轉頭去讀書，便很難吃進一些樸素的道理了。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驀然變出一駕豪奢馬車，帶著朋友一起離開大街。
老嫗伸手一指，
ｈtｔpｓ://ｒeａｄ•99ｃsｗ•ｃｏm命令道：「去盯著！」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齊狩整個人摔落在地，又彈起，緊接著又被那人掄起手臂，一拳落下，結結實實打得七竅流血。
何況這裡是阿良待過很多年的地方，一個讓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長歲月里喝了那麼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陳平安出拳不夠重，出劍不夠快，就對不起這個地方。
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劍修，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繼續，我不管你們了啊。切記切記，不分生死的打架，從來不是好的打架。」
再加上後來陸陸續續趕去，要親眼目睹最後一場晚輩切磋的劍仙，崔嵬甚至猜測最後會有雙手之數的劍仙，齊聚那條大街！
齊狩倒想要看看，兩劍一前一後穿透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軀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幾斤幾兩。
跳珠劍陣早已搖搖欲墜，對神出鬼沒的那一襲青衫的威脅，也越來越被忽略不計。
陳清都轉頭笑問道：「難為情？」
魏晉便只是自己掌觀山河。
陳清都揮揮手，又道：「寧丫頭偷偷跟過來了，不耽誤你倆花前月下。」
當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現身劍氣長城，起了衝突，願意露面的劍仙才幾人？雖說這與曹慈當時武道境界還不高，大有關係。可撇開一切原因不提，只說劍仙觀戰人數，那個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天的陳平安，已經不知不覺直追當年某人，不過後者那是一場雞飛狗跳的大亂戰，與豪傑氣概，劍仙風流，半點不沾邊。
法印再次凝聚，巨劍再次高舉而落。
一道金色光柱，從遠處寧府沖霄而起，伴隨著陣陣雷鳴聲響，破空而至，被陳平安輕輕握住。那條起於寧府終於這條街道的金線，極其矚目，由於劍氣濃郁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哪怕長劍已經被青衫劍客握在手中，金線依舊凝聚不散。
文聖一脈，最講道理。
陳平安與他對視一眼，龐元濟點點頭，與陳平安擦肩而過，走向先前酒肆。龐元濟記起一事，大聲道：「押我贏的，對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錢……」龐元濟笑道：「跟我沒半枚銅錢的關係，該付賬付賬，能賒賬賒賬，各憑本事。」
這名在劍氣長城被視為最與寧姚般配的年輕劍修，不再言語。
白煉霜疑惑道：「是他早就與你打過招呼了？」
丰采絕倫。
陳清都「嗯」了一聲，道：「在算時間。」
陳三秋一臉茫然說道：「應該是董黑炭說的吧。」
陳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傷真不輕，估摸著至少十天半個月，都得好好養傷。」
能夠讓北俱蘆洲劍修如此謹慎對待的，興許就只有宛如夾在兩座天下之間的劍氣長城了。
無非是從十數種既定方案當中，挑出最契合當下形勢的一種，就這麼簡單。
老嫗自言自語道：「老狗，你說陳公子可不可能，連贏三場。」
老人說道：「玩去。」
街上的兩個龐元濟也應對輕鬆，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駕馭三縷劍氣，糾纏陳平安的三把飛劍。另外一人駕馭那條劍氣長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陳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氣和一身凝練拳意。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飛劍突兀現世，毫無徵兆，掠向身後的那個駕馭劍氣應對三把既有飛劍的龐元濟。
魏晉有些感慨。
董畫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晏琢輕聲道：「寧姚，不勸勸他？真沒必要折騰到這個份上。換成齊狩，我巴不得陳平安一拳下去，把齊狩的腦漿子都打出來。但是龐元濟人不壞，陳平安他更是好人，這麼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陳清都笑了笑，接著道：「有些他覺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為不被世道世風推移搖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來，其實稚氣。可是有些無心之言，還是不錯的，隨著世道推移，分量會越來越重，在人間紮根越深，只不過他當時，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也好，這才有了後面開枝散葉的餘地。」
陳清都說道：「媒人提親一事，我親自出馬。」
納蘭夜行瞥了她一眼。
驟然之間，整座酒肆都砰地炸開，屋頂瓦片亂濺，屋內滿地狼藉，酒肆內的所有大小劍修，已經直接昏死過去。再一看，那個身為玉璞境劍仙的大髯漢子，已經被她一腳踹中頭顱，直接撞破牆飛了出去，一身塵土，起身後也沒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張完整無損的酒桌上，輕輕一跺腳，把酒壺彈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著臉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陳清都笑道：「聽咱們隱官大人的口氣，有些不服氣？」
納蘭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陳平安那邊掙來點面子，在這老婆姨跟前，又半點不剩都給還回去了。
陳平安隨後的動作，讓幾個並不坐在一塊的劍仙，都紛紛不約而同地笑而飲酒。只見青衫劍客將手中那件好像名為「劍仙」的仙兵長劍的劍尖釘入地面，然後鬆開劍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對方只管出手。
十五拳過後。
倒也不算毫無招架之力。被對方兩拳砸在身上之後，齊狩的氣府氣象越發濃郁，加上自身體魄底子堅實牢固，與那個一拳至、拳拳至的陳平安，以拳頭對拳頭，硬碰硬撞了數次，後來乾脆發狠與那個傢伙互換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對方腦袋晃動幅度極大，可對方依舊神色冷漠，似乎對於傷痛，渾然不覺，每次一拳遞出，都懶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齊狩就心滿意足。
魏晉低頭凝視著攤開的手掌，笑道：「第一場，陳平安贏了，很輕鬆，對手是一個龍門境劍修。」
納蘭夜行淡然道：「再兇險，能有南邊的戰場兇險嗎？」
陳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動你們，不過是我心有愧疚，才懶得管你們。你年紀小，不懂事，我才對你格外寬容。記住了沒有？」
寧府的演武場上，納蘭夜行這個寧家老僕，已經勤勤懇懇護了寧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著地上，伸出五指，輕輕摩挲著地面。
齊狩抬手收劍入鞘在背後，向前走去，與那一襲青衫擦肩而過的時候，問道：「敢不敢約個時間，再戰一場？」
隱官突然說道：「按照那誰誰誰當下展現出來的武夫境界，其實是躲不過兩次飛劍的，他主要還是靠猜。」
果不其然。
這兩個傢伙，打得有些無法無天了。
他們這些人當中，董黑炭是瞅著最笨的那個，可董黑炭卻不是真傻，只不過一向懶得動腦子而已。當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還差了一個陳三秋吧。
就在龐元濟即將大功告成之際，那個年輕武夫，終於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開江河，來到前方那個龐元濟身前。
是那些在北俱蘆洲家鄉個個眼高於頂的年輕劍修，到了劍氣長城后，興許時間久了，會有生死之交，或是繼續看不順眼，會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約架，但是近百年以來，還真沒有這麼直愣愣的年輕人，初來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他是有機會成為劍氣長城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甚至要比寧姚更快。因為寧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鍊氣對於寧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煉物，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話音剛落，這位隱官大人瞬間不見，只留下一個苦笑不已的弟子。
疊嶂輕輕扯了扯寧姚那件墨綠色長袍的袖子。寧姐姐離開浩然天下的時候，是這般裝束，回來之後，也是如此，雖說法袍有法袍的好處，可總是這麼一種裝束，都快要半點不像女子了。
陳平安幾乎與寧姚同時，望向屋脊那邊——那是一個看著不著調卻一拳下去能讓飛升境大妖都皮開肉綻的強大存在。
魏晉知道這位左前輩的脾氣，所以言語不太忌諱，笑道：「這真不像是一位大師兄對小師弟該有的態度。」
董畫符悶悶說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齊狩故意安排的人選，讓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龍門境劍修當中，年紀小的，飛劍快的，陳平安輸了，當然是什麼面子都沒了。但若是贏了任毅，再戰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贏了他，陳平安容易掉以輕心，然後再由齊狩這個一肚子壞水的，來解決掉陳平安，齊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這就是一個連環套。」
那個青衫劍客與先前如出一轍，轉過身，笑望向正打算離去的龐元濟。
對於傷勢，車廂內所有劍修，都不陌生，只說疊嶂，便曾經被妖族砍掉一條胳膊。但是如陳平安這般，從頭到尾，眉頭都不皺一下的，不常見。
陳平安在夜幕中，獨自去往劍氣長城，見到了熟悉的大小兩座茅屋，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輩拜見老大劍仙。」
青衫劍客手中那把名為劍仙的仙兵，似乎在為久違的廝殺而雀躍，顫鳴不已，以至於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這使得一襲青衫劍客，如同手握一輪大日。
說到這裏，陳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寧姚的背影。遠處戰局一邊倒，她依然無動於衷。
大街兩邊的酒肆酒樓，人們議論得越發起勁。
陳平安答道：「這是對方用心最為險惡的地方，在讓路和開道的過程當中，劍氣長城，就會分崩離析，人心渙散，此時此刻，劍氣長城有幾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敵意的劍修，在那條道路上，就會有更多的劍修，對劍氣長城失去信心，選擇離開，或是乾脆就憤然出劍，與劍氣長城站在對立面。興許劍氣長城最終確實可以佔據蠻荒天下，但是絕對守不住這麼大一塊廣袤天地。千百年過後，這座天下遺留下來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終會崛起，再無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劍修，也會逐漸在安逸人生當中，一點點消磨劍意。那時候的蠻荒天下，終究還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輩願意死死盯著天下，每出現一頭上五境妖族，就出劍斬殺一個。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會簽訂什麼盟約，就讓前輩你出劍，只管出劍，百年千年，總有一天，前輩自己就會心神不濟，疲憊不堪，氣力猶在，出劍卻越來越慢，甚至終有一天，徹底不願意出劍。」
陳平安笑道：「我對你龐元濟也沒意見，不過我對某個說法，很有意見。」
只此一戰，便讓左右成為最受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歡迎的外鄉人。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輕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沒有憑藉武夫堅韌體魄和矯健身形，沒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來靠近那個龐元濟，而是手臂輕輕一震，雙手拈住四五十張品秩尋常的各色符籙，拋撒出去。
齊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經藉助對方一拳的力道，順勢後退掠出又橫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連那飛鳶始終無法接近陳平安，就連與齊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後又被那道幽綠劍光追上。大街上空，兩抹劍光糾纏不休，每一次磕碰撞擊，都會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氣機漣漪，殺機重重，卻又賞心悅目。
納蘭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頭，道：「將那三場架的過程，細細說來！」
左右沉默片刻，依舊沒有睜眼，只是皺眉道：「龍門境劍修？」
疊嶂有些無奈，董黑炭其實是所有人當中，與阿良相處最久的一個，估計也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在阿良身上撒過尿的「絕頂強者」了，所以董黑炭要麼悶葫蘆不說話，只要一開口罵人，全是從阿良那邊學來的髒話，聽者真要介意了，就會被笑死也會被氣死。
他略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不見，地面瞬間裂出一張巨大蛛網，不但如此，如有陣陣悶雷在地底深處回蕩。
龐元濟身體後仰，掠回不成樣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墜落的瓦片，笑道：「師父，老大劍仙說過，你不許喝酒的。」
納蘭夜行問道：「陳平安傷得很重？那你怎麼不護著點，就為了跑來率先邀功？」
陳平安環顧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蘆洲的劍修，不是那麼多主動從浩然天下來此殺敵的外鄉人，老大劍仙也守不住這座城頭的人心。」
「瞧著是不像外鄉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劍氣長城年輕人。」
哪怕如此，劍氣長城這邊的漢子，還是覺得少了那個挨千刀的傢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樂趣。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說那戰況了。」
陳平安兩次身形憑空消失，來到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之間的稍高處，對著龐元濟真身的腦袋，一拳落下。
陳平安不說話。
劍氣長城這邊的切磋，兩位劍仙之間的那種天翻地覆，雙方劍氣遮天蔽日，當然不可錯過，但是崔嵬也並不覺得陳平安與齊狩、龐元濟之爭，便不精彩。
元青蜀點頭道：「比齊狩好多了。」
因為齊狩的本命飛劍不止一把，已經現世的那把，名為「飛鳶」。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進。
龐元濟笑了笑，雙指掐訣，腳下踏罡，於是在陳平安身後遠處，漣漪陣陣，又出現了一個龐元濟，而且大街兩側的屋頂上，又多出十二個龐元濟。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出門打架之前，我說得再多，你們多半會覺得我大言不慚，不知輕重。我自己還好，不太看重這些，不過你們難免要對寧姚的眼光產生懷疑，我就乾脆閉嘴了。至於為什麼願意多講些本該藏藏掖掖的東西，道理很簡單，因為你們都是寧姚的朋友。我相信寧姚，所以相信你們。這話可能不中聽，但是我的實話。」
左右繼續以整座劍氣長城的盎然劍意，砥礪自身劍意。
魏晉沉默許久，看過了第二場架后，察覺到身邊左右的細微異樣，忍不住問道：「左前輩既然還有牽挂，為何都不肯見他一面？」
白煉霜臉色古怪。
少女揉了揉屁股，纖細肩頭一個晃蕩，將身邊一個竊笑不已的同齡人，使勁推遠，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read.99csw.com姐，我娘親說啦，你才是那個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先前那場戰事，左右一人仗劍，深入妖族大軍腹地，以一身劍氣隨意開道，根本無須出劍，法寶近身，自行化為齏粉。直到遇到那頭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兒八經開打。
那條江河劍氣，大半劍意，在一襲青衫四周聚攏，如重兵圍城。街上兩個龐元濟依舊腳步不停也不快，繼續鞏固那座符陣。
晏琢揉搓著自己的下巴，道：「是這個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紕漏了。」
齊狩知道這傢伙會在身後出現，於是幾處關鍵竅穴微微蟬鳴，原本列陣身後而數量較少的跳珠，轉瞬之間就好似撒豆成兵，數量暴漲。與此同時，天然能夠追攝敵人魂魄的飛劍心弦，如影隨形，緊跟那一襲青衫。至於飛鳶，則更加運轉自如。
繼續出拳！
魏晉的心情，有些複雜。左前輩是不是對自己的那位小師弟，太沒有信心了？
魏晉以為左前輩是嫌棄陳平安的對手境界太低，說道：「第二場，就是個年輕金丹了。」
陳平安說道：「習慣了，你要是覺得不好，我以後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沒什麼是我不能改的。不會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麼都能改的這個習慣，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這裏的原因。」
她臉色陰沉。
董畫符很快釋然，這才是寧姐姐會說的話。
大髯漢子搖頭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紀不大，一看卻是個廝殺慣了的老鳥。你們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有那麼多架可以打嗎？就算有高人喂拳傳法，不真正置身於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這種意思來。」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簡單，寧府沒長輩去那邊，齊家就沒這臉皮去。這樣就算跟齊狩那場架陳平安輸了，也會輸得不難看，絕對不會讓齊狩覺得自己真的贏了。如果齊狩敢不守規矩，不單要分勝負，還要在某個時機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態出手，那他陳平安就能夠逼著齊狩背後的老祖宗出來收拾爛攤子。到時候齊家能夠從地上撿回去多少面子、裡子，就看當時的觀戰之人，答不答應了。」
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處。等到龐元濟穩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驀然芥子化天地，變得高達數十丈，屹立於龐元濟身後，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劍。
背對陳平安的齊狩沒有猶豫，沒有刻意追求什麼不動絲毫的大勝結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數丈，結陣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數量再次增加，讓劍陣更加緊密厚重。
當時的左右滿腦子都想著如何與這個世道融洽相處，挑三揀四，為我所用之學問，能解燃眉之急之學問，才被認為是好學問。這樣的學問，知道再多，對於尋常人，自然還是不小的裨益，畢竟是個人，都得有那吾心安處，可對於自己先生之學生，尤其還是那關門弟子……就意義不大了。
陳清都抬起雙手，攤開手掌，如一桿秤的兩端，自顧自說道：「浩然天下，術家的開山鼻祖，曾經來找過我，算是以道問劍吧。年輕人嘛，都志向高遠，願意說些豪言壯語。」
隱官坐在桌上，輕輕點頭，算是對兩位晚輩沒這麼快分出勝負的一點小小嘉獎了。她百無聊賴，便抬起雙手，揪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輕輕搖晃起來。
納蘭夜行雖然臉色如常，其實心中也有些著急，尋常切磋，不分生死，哪裡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對峙上？
高燭？
只說眼中所見，不提事先耳聞，龐元濟要更行家裡手些，更難看出深淺，當然也可能是齊狩根本就不屑偽裝，或者是偽裝得更好。
寧姚輕輕鬆開他的袖子，問道：「真不去見一見城頭上的左右？」
龐元濟其實內心深處，有些無奈。你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下五境練氣士，擁有大煉之後的一把本命物飛劍也就罷了，另外那兩把很能嚇唬人的仿劍，算怎麼回事？天曉得這傢伙還會不會偷藏了一把。
她似乎有些不耐煩，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龐元濟，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給你斷出好幾截的，丟不丟人？先干倒齊狩，再戰那個誰誰誰，不就完事了？」
陳平安收起兩張符籙，坦誠笑道：「最後一拳，我沒有盡全力，所以左手受傷不重。龐元濟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會兒，才走出來。我們雙方，是都在做戲給人看。我不想真的跟龐元濟打生打死，因為我敢確定，龐元濟一樣有壓箱底的手段，沒有拿出來，所以是我得了便宜。龐元濟這都願意認輸，是個很厚道的人。兩場架，不是我真能僅憑修為，就可以勝過齊狩和龐元濟的，而是靠你們劍氣長城的規矩，以及對他們心性的大致猜測，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才僥倖贏了他們。遠遠近近觀戰的那些劍仙，都心裡有數，看得出我們三人的真正斤兩，所以齊狩和龐元濟，輸當然還是輸了，但又不至於賠上齊家和隱官大人的名聲，這就是我的退路。」
整條大街上的劍氣長河，都隨之震蕩不已。
老人抵住劍尖片刻，收手后，持劍之手輕輕一晃，那把劍仙便被丟入寧府桌上的劍鞘當中。
在龐元濟那句話說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樓，便有連綿不絕的喝倒彩聲，調侃意味十足。
魏晉很快記起一事，左前輩好像在文聖門下求學之時，境界確實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劍坯。
一個嬰兒肥的少女踮起腳尖，趴在窗台上，使勁點頭道：「這個傢伙，還挺俊俏啊。你們使勁喜歡龐元濟去吧，我反正從今兒起，就喜歡這個叫陳平安的傢伙了。董姐姐，要是寧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記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虛而入，早些結婚得了。角山樓鋪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來滑不溜秋的。」
齊狩微笑道：「元濟，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縮頭烏龜。」
陳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們泄露天機的。」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歲數大啊，在這件事上，寧姐姐怎麼都比不過你的，穩操勝券！」
齊狩始終巋然不動。第三把最為詭譎的本命飛劍「跳珠」，一分為二，二變四，四化八，以此類推，在齊狩四周如同編織出一張蛛網，蛛網每一處縱橫交錯的結點，都懸停著一把把寸余長短的跳珠飛劍。與先前那名金丹境劍修的飛劍只靠虛實轉換大不相同，這把跳珠的變幻生髮，千真萬確，齊家老祖對此頗為滿意，覺得這把飛劍，才是齊狩真正可以細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夠傍身立命的一把飛劍，畢竟一把能夠達到真正意義上攻守兼備的本命飛劍，飛劍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齊狩能夠支撐起數千把跳珠齊聚的格局，就可以驗證早年道家聖人那句「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的大吉讖語。
晏琢兩眼放光，獃獃望向那個背影，很是唏噓道：「我兄弟只要願意出手，保管打誰都能贏。」
白煉霜陷入沉思，細細思量這番言語。
隱官撇撇嘴，道：「陳清都看順眼的，我都看不順眼。」
寧姚冷哼一聲。
寧姚緩緩說道：「只分勝負，如果齊狩不託大，不想著贏得好看，一開始就選擇全力祭出三飛劍，尤其是更用心駕馭跳珠劍陣，不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加上那把能夠盯緊對手魂魄的心弦，陳平安會輸。武夫和劍修，相互比拼一口純粹真氣的綿長，氣府靈氣的積蓄多寡，肯定是齊狩佔優。」
每一名劍修，心目中都會有一個最仰慕的劍仙。
晏琢看得心驚膽戰，疊嶂幾個，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在這裏，隨隨便便就會撞到在街上買酒、飲酒的某個劍仙，也會時不時看到一個個劍仙御劍去往城頭。
龐元濟見怪不怪了。龐元濟還真有個想不通的問題，以心聲言語道：「師父好像對陳平安印象不太好？」
寧姚點點頭。
至於一襲青衫背後的那把飛鳶，始終未能追上陳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輸給曹慈也好，被寧姚打趣也罷，其實都不算丟人現眼。只不過齊狩聽見了，心裏都很不舒服。
寧姚不置可否，她轉頭望向一處，眉頭緊蹙。
天底下的搏殺，練氣士最怕劍修，同時劍修也最不怕被純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齊狩。
寧姚板著臉，一挑眉，好像是說，大街之上，那個傢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寧姚半點不奇怪，你們會感到奇怪，只是因為你們不是我寧姚。
老嫗喃喃道：「若是老爺夫人還在，該有多好。」
寧姚說道：「少說話。」
寧姚皺眉道：「想那麼多做什麼，你自己都說了，這裡是劍氣長城，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沒面子，都是他們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掙來的。」
董不得突然鬆開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說嘛，齊狩費了這麼大勁，才不會把這種大出風頭的機會，白白讓給龐元濟。」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這個歲數，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觀海境修士，就已經是一般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被眾星拱月。
一名劍修，尤其是有先天劍坯美譽的那種天之驕子，自身本命飛劍的品秩好壞，確實會決定他們最終成就的高低。
納蘭夜行笑容更古怪，隨手指了指疊嶂店鋪的方向，問道：「你還擔心陳平安嗎？難道不是應該齊狩、龐元濟他們頭疼陳平安才對嗎？攤上這麼個對手，一旦雙方境界不懸殊，估計要被陳平安活活噁心死吧。陳平安多扛揍，你白煉霜出過拳，會不清楚？」
到了酒肆那邊，本土劍仙高魁已經遞過去一隻酒碗，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笑著沒說話。
人間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萬年。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笑眯起眼。寧姚瞪了他一眼。
只見那年輕武夫，一拳破開法印，猶有餘力，拳找龐元濟！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有大小兩座茅屋相鄰近。
寧姚隨後補充道：「若分生死，陳平安和龐元濟都會死。可最後還是由陳平安贏下這兩場苦戰，不是陳平安運氣好，是他腦子比齊狩和龐元濟更好，對於戰場的天時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麼陳平安只要出拳出劍，夠快，就能贏。不過這裏還有個大前提，陳平安接得住兩人的飛劍，你們幾個，卻都不行。你們的劍修底子，比起龐元濟和齊狩，差得有點遠，所以你們跟這兩人對戰，不是廝殺，只是掙扎。說句難聽的，你們敢在南邊戰場赴死，對殺妖一事，並無半點怯懦，死則死矣，故而十分修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劍意，出劍不凝滯，這很好。可是如果讓你們當中一人，去與龐元濟、齊狩捉對廝殺，你們就要犯怵，為何？純粹武夫有武膽一說，按照這個說法，就是你們的武膽太差。」
納蘭夜行點頭道：「借我膽子，我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陳平安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著急，去早了，龐元濟和齊狩，尤其是他們背後的長輩，會很沒面子。」
董不得其實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亂戰。
劍仙之下，除了寧姚和他龐元濟，以及那些元嬰境劍修，興許就只能看個熱鬧了。
左右很快就閉上眼睛。魏晉會心一笑。
崔嵬會心一笑，道：「劍仙高魁一錘定音，道破天機，故而齊狩只是握劍，卻未出劍，已經收劍遠去。」
一襲白衣，拔地而起，陰神遠遊雲霄中，出拳處，那個龐元濟被一拳打爛。飛劍初一，攪碎第二個龐元濟。而陳平安的陰神驟然懸停，居高臨下，以顛倒而用的雲蒸大澤式，拳罡如暴雨，遍布處處屋脊、個個龐元濟。
董畫符點頭，正要說話，寧姚已經說道：「剛說了你不會講廢話。」董畫符便識趣閉嘴。
陳平安最後一次，一鼓作氣丟出百余張符籙后，瞬間一個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洶湧流轉的渾厚拳意，如劍歸鞘，以一個收斂拳架，遞出迅猛拳。
龐元濟的本命飛劍，名為「光陰」，光陰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劍無形。如果說齊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劍跳珠，還有個數量上的直觀展露，那麼龐元濟這把本命劍，就真不講道理了。最不講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飛劍的威勢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陰飛劍之後，龐元濟「劍通萬法」，飛劍不但可以淬鍊體魄，還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術法，事半功倍，加上龐元濟自幼就表現出驚才絕艷的修道資質，觸類旁通，一身所學雜且精，所以他又有「龐百家」的外號。
龐元濟不為所動，雙指一橫抹，法相持劍橫掃而出，巨劍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輕人的腰部。
疊嶂憂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這些事情上，最不擅長。有些時候，內心細膩敏感的疊嶂，不得不承認，陳三秋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還好說，若是聰明用錯了地方，那是真壞。因為他們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紀，就可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會讓疊嶂覺得一團亂麻的複雜人事，並且還能夠抽絲剝繭，找到那些最為關鍵的脈絡，之後的諸多難題，便迎刃而解。阿良說過，這也是天地間的劍術之一。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況下，與那小子為敵，心眼不多可不行。
龐元濟轉過頭，似乎有些為難。
陳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隻包裹嚴實的右手，鄭重其事抱拳彎腰行禮，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一人，斗膽為整座浩然天下說一句，長者賜不敢辭，更不能忘！」
崔嵬苦笑道：「師父，第四場架，陳平安是跟龐元濟打，而且還是陳平安主動邀戰，不看太可惜了。我趕來寧府的時候，就發現又有兩位北俱蘆洲的劍仙前輩臨時趕去觀戰了。」
龐元濟沒有一件法袍，也沒有齊狩那種跟著姓氏帶來的半仙兵，更沒有什麼多餘的兵家甲丸。
陳平安一轉頭，一抹虹光從耳畔掠過，僅是劍氣，便在陳平安臉上割裂出一條細微血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