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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第一章 你來當師兄

范大澈突然喊道:「陳平安,你不許覺得俞洽是壞女人,絕對不許如此想!」
郭竹酒說完突然眼睛一亮,轉過頭望向納蘭夜行,道:「納蘭爺爺,不如咱們毀屍滅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吧?」
聽范大澈的言語,他聽聞俞洽要與自己分開后,便徹底蒙了,問她是不是自己哪裡做錯了,他可以改。但是俞洽卻很執著,只說雙方不合適。所以今天范大澈的諸多酒話當中,便有兩句:「怎麼就不合適了?怎麼直到今天才發現不合適了?」
陳平安轉頭笑道:「等我養好傷,順便讓對方好好謀划謀划。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替敵人著急,恨不得親自教他們如何出招,才能利益最大化,同時還能最噁心人。」
左右點點頭,卻不說話。
陳平安神色自若,雙腳併攏,蹦跳前行,搖頭晃腦,自顧自說道:「我喜歡的寧姚,怎麼可能是尋常女子。」

陳平安說道:「大隋朝野,在高氏皇帝與大驪王朝簽訂山盟后,民憤洶洶,其中就有罵茅師兄是文妖的。如今看來,茅師兄當時應該是感到高興。」
好意思問我難不難?劍氣重不重,多不多,師兄你自己沒點數?
城頭上,子時過後,魏晉站在左右身邊,喝著一壺好不容易買來的青神山酒。鋪子每天只賣一壺,他買到手,就意味著今天其他劍修都沒份了。
陳平安卻說入鄉就要隨俗,不用刻意講究這些。
隱官大人招招手,龐元濟走到那張太師椅旁邊,結果臉頰被隱官大人一把揪住,使勁一擰,嘴裏罵道:「元濟,就數你練劍把腦子練壞掉!」
走了個負心漢阿良,來了個痴情種魏晉,老天爺還算厚道。
左右說道:「練劍之後,你不是也是了。」
左右坐回城頭,開始枯坐,繼續溫養劍意。
陳平安說道:「加上郭竹酒這些上過城頭卻未曾下城去南邊的六人,三十二人,如今總計活下二十四人,戰死八人,半數死於亂戰,其中資質絕好的章戎,更是被一名玉璞境大妖偷襲刺殺,章戎身邊的護陣劍師救之不成,一同戰死。」
陳平安笑道:「愁什麼,我都想到了,那他們機會就小了。只不過有些事情,就算想到,也只能等著對方出招。」
左右問道:「為何不著急?」
陳平安聽著聽著,大致也聽出了些門道,只是雙方關係淺淡,所以他不願開口多說。
陳清都笑道:「左右啊,這你就不如你的小師弟了。他明知雖無大用,難改既定結局,依舊耐心為之。」
郭竹酒放慢了腳步,蹦跳了兩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後,四個同齡人跟著跑進巷子,手持棍棒,鬧哄哄,咋咋呼呼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疊嶂笑道:「小勝?龐元濟和齊狩聽了要跳腳罵娘的。不談齊狩,龐元濟肯定是不會再來喝酒了,最便宜的酒水,都不樂意買。」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輕輕將筷子放在菜碟上。
范大澈神色凄涼,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扶住酒桌,哽咽道:「三秋。」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懨懨地道:「完蛋了,我近期別想出門了。」
最可憐的,當然還是喝了那麼多酒,卻沒醉死,不能忘憂。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清都雙手負后,走了,只撂下一句話:「比起跟你聊天,我還是喜歡聽陳平安說話。」
劍氣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內,但是偶爾會有一絲劍氣躥出,次次懸停在陳平安致命竅穴片刻,然後轉瞬即逝。
納蘭夜行笑道:「都是今年留下來的寧府庫藏,你白嬤嬤每年年初,就會給個喝酒的定數,馬上就是年關了,家裡沒剩下幾壇,明年就去幫襯你的生意。不用我說,咱們這位白嬤嬤會去買許多竹海洞天酒珍藏起來。」
左右說道:「除非陳清都出面幫忙提親。」
這一次學聰明了,直接帶上了瓷瓶藥膏,想著在城頭那邊就解決傷勢,不至於瞧著太嚇人,畢竟是大過年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半夜寧姚在斬龍台涼亭修行完畢,苦等沒人,便去了趟城頭,才發現陳平安躺在左右十步外,趴著給自己包紮呢,估計在那之前,受傷真不輕,不然就陳平安那種習慣了直奔半死去的打熬體魄程度,早就沒事人一樣,駕馭符舟返回寧府了。
左右睜眼望向城頭以外的廣袤天地,問道:「想過一些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嗎?」
郭竹酒哀嘆一聲,道:「納蘭爺爺,你一定要與我師父說一聲啊,我最近沒辦法找他學拳了。」
在一老一小喝著酒的時候,寧姚也與白嬤嬤坐在一起,說著悄悄話。
陳平安舉目遠方,朗聲道:「我劍氣長城!有劍仙只恨殺敵不夠者,亦可飲酒!」
不承想那個陳平安笑道:「不用上心,誰還沒有個發酒瘋的時候,記得結賬給錢。」
陳清都笑道:「這就很不善嘍。無論是你先生在此,還是你小師弟在這裏,都不會如此言語。」
所以對那些瞧過魏晉喝酒的女子而言,這位來自風雪廟神仙台的年輕劍修,真是風雪裡走出來的神仙人。
那人抬起手臂,狠狠將酒碗摔了個粉碎,罵道:「吃你寧府的酒水,我都嫌噁心!」
疊嶂這個大掌柜,拜二掌柜所賜,名氣越發大了。疊嶂與陳平安學了不少生意經,迎來送往,越發熟稔,簡單而言,就是豁得出去臉面了。
陳平安取出符舟,寧姚駕馭,一起返回寧府。
魏晉無奈道:「這麼機靈的嗎?」
這也是對一些藏在更深處關鍵暗棋的一種提醒。
這是人之常情,陳平安不奇怪,更談不上失望。
見陳平安瞥了眼地上的白碗碎片,那個年輕劍修立馬瞪大眼睛,嚷嚷道:「酒水錢?我有,老子去過城頭一次,去過南邊一次,掙的錢是不多,但是買你幾碗破酒水,足夠!」
劍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不再刻意約束一身劍氣的左右,宛如小天地驀然擴大,陳平安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二十步。不多不少,雙方相距三十步。
老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繼續問道:「是不是覺得他變得太多,然後同時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原地,生怕有一天,他就走在了自己前面,倒不是怕他登高什麼的,就是擔心兩個人,越來越沒話可聊?」
陳平安說道:「不敢也不願催促老大劍仙,何況早與晚,我都有應對之策。」
「學得劍氣十八停的少年趙高樹。」當時左右以劍氣隔絕天地,陳平安是這般言語的。
此外還有龐元濟與一位儒家君子旁聽,君子名為王宰,與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有些淵源。
魏晉喝了一大口酒,喃喃道:「可晚輩還是覺得,世間唯有兒女情長,比劍氣更長,我不忍割捨,甚至不願丟掉。想著人,喝著酒,稀里糊塗,人在山中鬼打牆,比起少喜歡一人,少喝酒,仗劍登高,對我而言,反而更好。」
陳平安便以心聲言語道:「師兄,會不會有城中劍仙,暗中窺探寧府?」
老嫗不著急,因為這些小小的憂愁,大概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才會有吧。
見著了陳平安,范大澈大聲喊道:「喲,這不是咱們二掌柜嘛,難得露面,過來喝酒,喝酒!」
陳平安對於這種話題,絕對不接。
那人剛要說話,陳平安抬起手,手中兩根筷子輕輕磕碰一下,疊嶂便板著臉跑去鋪子裡邊,拿了一張紙出來。
陳平安卻沒有與寧姚說什麼,只是取出當年在倒懸山離別之際,寧姚贈送的小小斬龍台,正反篆刻有「寧姚」「天真」。陳平安低頭看著「寧姚」二字,雙指併攏彎曲,輕輕敲擊那個名字,瞪大眼睛,一邊敲一邊罵道:「你誰啊,膽兒這麼肥,本事還這麼大,都快傷心死我了。你再這樣不懂事,以後我就要假裝不理你了啊……」
有劍仙喜歡混跡市井,施展障眼法,終年與陋巷無賴廝混在一起。
年關時分,寧姚詢問陳平安為何不準備春聯、門神。當年在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有這風俗,寧姚覺得挺喜慶的,便有些懷念。
兩人散步走上涼亭。陳平安盤腿坐在寧姚身邊。
寧姚彎曲手指,朝陳平安一條胳膊輕輕彈去,嗔道:「自找的打。」
龐元濟嘆了口氣,收起酒壺,微笑道:「黃洲是不是妖族安插的棋子,尋常劍修心裏犯嘀咕,我們會不清楚?」
王宰說道:「文聖早已不是文聖了,何況陳平安是儒家門生,行事就應該更加合乎規矩,不可隨心所欲殺人。就算那位在文廟早已沒有神位的老先生在場,我也會如此直言。若是兩位劍仙不宜出面,可以讓晚輩問話陳平安。」
左右點點頭,示意陳平安但說無妨。
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劍仙轉瞬即至,出現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邊,彎腰低頭,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腦袋,輕輕晃動了一下,確定了自己閨女的傷勢,鬆了口氣,些許劍氣殘餘,無大礙,便挺直腰桿,笑道:「還瘋玩不?」
陳平安點點頭,輕聲道:「對,這也是對方幕後人有意為之。第一,先確定初來乍到的陳平安,文聖弟子,寧府女婿,會不會真的登上城頭,與劍修並肩作戰。第二,敢不敢出城去往南方戰場,對敵殺妖。第三,離開城頭后,在自保性命與傾力廝殺之間,做何取捨,是爭取先活下來再談其他,還是為自己顏面,也為寧府顏面,不惜一死。當然,最好的結果是那個陳平安轟轟烈烈戰死在南邊戰場上,幕後人心情若好,估計事後會讓人幫我說幾句好話。」
郭竹酒與那刺客少年一般無二,同樣神色淡漠,同樣遞出一拳,以拳對拳,瞬間刺客少年整隻手骨肉皆碎。兩人頹然垂落,郭竹酒微微側身,欺身而進,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當場暴斃,倒飛出去,但是從刺客耳畔閃過一抹流螢,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直刺郭竹酒眉心。
年紀輕輕,小心謹慎到了這種境界,左右都會有些訝異。
蠻荒天下萬年攻城,為何劍氣長城依舊屹立不倒?整座蠻荒天下的大妖都心知肚明,只要陳清都一天不死,就算整座劍氣長城都沒了,還是去不了倒懸山,去不了浩然天下。
正月里,陳三秋帶著三個要好的朋友,在疊嶂酒鋪那邊喝酒。
左右說過,有納蘭夜行在身邊,言語無忌。
陳三秋剛要開口提醒范大澈少說渾話,卻被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胳膊,搖搖頭,示意沒關係。
陳平安笑著點頭,老人便倒了一碗酒,沒敢倒滿,畢竟未來姑爺還帶著傷,怕那老婆姨又有罵人的由頭。
真不知道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夠讓魏晉如此難以釋懷。
說著他就要去袖子裡邊掏神仙錢,突然聽到那個身穿青衫的傢伙說道:「這碗酒水錢,不用你給。」
陳清都站在牆邊,問左右道:「是不是很意外,自己會有這麼個小師弟?」
老嫗打趣道:「幸好沒說,不然真要委屈死咱們姑爺了。女人心海底針,姑爺又不是未卜先知、算無遺策的神仙。」
陳平安答道:「只是言語,不去管,也管不了。若有伸手,我有拳也有劍,如果不夠,與師兄借。」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轉頭瞪著左右,埋怨道:「大過年的!」
寧姚想了想,搖頭道:「應該不會,阿良離開劍氣長城的前幾年,無論是喝酒還是坐莊,身邊經常跟著蘇雍。」

陳平安在納蘭夜行跟前,沒那麼多禮數,自己喝酒姿勢不雅,心中也沒個負擔。
陳三秋臉色鐵青,就連疊嶂都皺著眉頭,想著是不是將其一拳打暈過去算了。
說到最後,嗓音漸弱,年輕人又只有傷心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是『極小極小』的一縷劍氣。再多,不宜多說。」
陳平安啞口無言。
當年海市蜃樓那邊多大的風波,小姐差點傷及大道根本,白煉霜那老婆姨也跌境,連城頭上萬事不搭理的老大劍仙都震怒了,難得親自發號施令,將陳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劍。受了傷的陳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動干戈,全城戒嚴,戶戶搜查,那座海市蜃樓更是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結果如何,還是不了了之。那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攔,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左右皺眉道:「你也盯著酒鋪那邊的陋巷孩子?陳清都不在意那麼多事情,竟然會在意這個?」
於是納蘭夜行一路隱匿氣機,悄然到了城頭這邊。
此間對錯,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左右哪怕只是事後聽聞,都清楚其中的殺機重重。
這就像兩人對弈,一方次次猜中對方步步落子在何處,另一方是何感受?
郭竹酒皺了皺眉頭,伸出手掌抹了抹額頭。
陳平安雙臂包紮如粽子,其實行動不便,只不過堂堂下五境修士,好歹還是學了術法的,心念微動,扯動白碗到身前,學那陳三秋,低頭咬住白碗,輕輕一提,稍稍歪斜酒碗,就是一口酒水下肚。
陳平安問道:「還有問題?只管問。」
陳平安問道:「所指之事是近是遠?」
陳平安說道:「難道你不是在埋怨我修行不專,破境太慢?」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好,不然我近期除了九*九*藏*書去城頭練劍,就不出門了。」
陳平安有些猶豫,第一拳,應不應該以神人擂鼓式開場?
陳平安淡然道:「到了事後,喝酒嘛,再給自己幾個由頭,安撫自己受傷的心。你范大澈運氣不好,但家底在,不然借口更多,更揪心,好像留不住女子,就是沒錢惹的禍。至於是不是在一場男女情思當中,能否先對自己負責,才可以對女子真正負責,需要想嗎?我看不需要,老子都傷心死了,還想自己是不是有過錯,那還怎麼感動自己?」
魏晉愣了一下,點頭道:「早年在一個嫁衣女鬼的宅子前,我按照與阿良前輩的約定,劍比人更早見到了少年時候的陳平安。」
左右沉默不言。
郭竹酒伸出一隻手掌。
其中那句「大道不該如此小」,是一事,這讓以後走出驪珠洞天的陳平安,從未真正仰頭看待山上神仙。
左右搖頭道:「白白找揍而已,我這小師弟,不會做的。」
疊嶂看著陳平安的背影,這一刻,心裏有些畏懼,就像她平常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劍仙。
寧姚輕聲道:「如果不是喜歡我,如果你不來這裏,就沒有這麼多事,你可以過得更好,你甚至可以等到未來成為劍仙了,再來找我,我一樣會等你。」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碎碎平安,平平安安。
陳清都微笑道:「劍氣最長處,猶然不如人,那就乖乖忍著。」
左右憋了半天,點頭道:「以後注意。」
白嬤嬤說得對,要做寧姚自己,也要相信陳平安,積攢了心裡話,就與他說,有一句說一句,不用管有無道理,反正他是最講道理的人,那就不會擔心雙方沒得話聊天。
魏晉爽朗大笑,暢快飲酒,剛要詢問一個問題,四座天下,總計擁有四把仙劍,是舉世皆知的事實,為何左右會說五把?
君子王宰臉色如常。
范大澈一拍桌子,大喊一聲:「你給老子閉嘴!」
四人一張酒桌,一個名叫范大澈的大姓子弟,喝得酩酊大醉,欲|仙|欲|死,眼淚鼻涕都喝出來了。陳三秋也無奈。其餘兩個與范大澈差不多出身的年輕男女是一對道侶,在今天酒桌上,更不好多說什麼,因為范大澈家世優渥,不承想竟然給那門不當戶不對的心儀女子甩了,女子找了另外一個大姓子弟,差不多開始談婚論嫁了。陳三秋幾個好朋友,都想不明白為何那個名叫俞洽的觀海境女子,要舍了范大澈,轉投他人懷抱。范大澈自己就更想不明白了,所以喝得爛醉如泥,醉話連篇。
「比如大肆宣揚我是那文聖弟子,左右師弟。這些還好,撓癢而已,劍氣長城的劍修,更多還是認實打實的修為。」陳平安說道,「又比如某個沒有根腳的年輕劍修,當著我的面,酒後說醉話,將寧府舊事重提,多半言語不會太極端,否則就太不佔理,只會引起公憤,說不定喝酒的客人都要幫忙出手。所以對方措辭如何,得打好腹稿,好好醞釀其中火候,既能惹我震怒出手,也不算他挑撥是非,純粹是有感而發,仗義執言。最後我一拳下去,就算沒打死他,事後都是虧本買賣。年輕氣盛不長久,城府太深非劍修。」
陳平安舉起酒碗,抿了口酒,笑道:「少喝點,咱倆雖是掌柜,喝酒一樣得花錢的。」
這般精心設伏專門針對大族子弟的刺殺,別想著什麼順藤摸瓜,不用有任何僥倖心理,做不到的。
疊嶂心情沉重,拎起一壇酒揭了泥封,倒了兩碗酒,自己先喝了一大口,鬱郁不言。
陳平安笑眯眯抬起酒碗,與之一碰,道:「謝過大掌柜請我喝酒。」
原本不太想喝酒的陳平安,這會兒是真想喝酒了。
陳平安始終神色平靜,等到范大澈說完了連他自己都覺得理虧的氣話,號啕大哭起來,陳平安這才說道:「自己沒做好,留不住人,就認。別給自己找理由,說什麼痴心喜歡女子也是錯,說什麼溫柔待人不如他人的嘴上抹蜜花里胡哨。很多人喜歡誰,除了喜歡對方,其實也是喜歡自己。陶醉其中,愛得要死要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是做樣子給自己看的。連自己喜歡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對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如此付出,完全不知道,反正先把自己感動了再說。」
左右不再說話。陳平安就跟著沉默。
按照規矩,當然得問,但是那個年輕人,太會做人,言行舉止,滴水不漏,何況靠山太大。
停頓片刻,左右又問:「知道劍氣長城如今在蠻荒天下那邊砥礪劍道的劍修,有多少嗎?」
女子劍仙洛衫與寧府那對夫婦,有些瓜葛,早年鬧得不太愉快。洛衫這番話,談不上為陳平安說情,撐死了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只不過一半的板子,砸在了死人屍體上。
范大澈不小心一肘打在陳三秋胸口上,掙脫開來,雙手握拳,眼眶通紅,大口喘氣,繼續喊道:「你說我可以,說俞洽的半點不是,不可以!」
隱官大人伸出手掌,打著哈欠,道:「你們的腦子,是不是給接連幾場大戰打得不夠用了?那就多吃飯,多喝水,別總是練劍練劍再練劍,容易把腦子練壞掉的。你們還好,至於某些人,讀書讀壞了腦子,我可救不了。」
疊嶂嘆了口氣,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你很可怕。」
郭稼收斂笑意。
龐元濟說道:「師父不就很擅長?」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這麼一耽擱,很快就被身後持棍棒的同齡人攆上。少年剛剛躲過腦袋上砸下的沒輕沒重的一棍子,又被更多的棍棒當頭劈下。他只得用手護住腦袋,邊躲邊退。突然被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臉色慘白,又給一個高大少年一腳踹中胸膛。
陳平安瞥了眼鋪子門外,道:「這是有人在幕後蓄勢,我如果就這麼掉以輕心了,自以為劍氣長城的陰謀,比起浩然天下,好像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那麼我註定不死也傷,還會連累身邊人。那個躲在幕後的謀划之人,是在對症下藥,看出我喜歡行事無錯為先,就故意讓我步步小勝。」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師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陳平安獨自坐在酒桌上,喝著酒,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年來。
最後郭稼與納蘭夜行相視一眼,無須多言。
陳平安伸手去討要酒壺,寧姚下意識就要遞過去,結果很快就瞪了一眼陳平安。
魏晉一飲而盡,道:「世間最早釀酒之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隱官大人有些佩服這些讀書人的臉皮,丟了個眼色給竹庵,後者立即說了個由頭,帶著王宰離開議事堂。洛衫也帶著那個元嬰境劍修離開。
陳平安搖頭道:「得去。」
在這裏,窮苦人衝撞了豪門子弟,下場都不會太好,對方若是劍修,都不用搬出靠山,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魏晉收起酒水,正襟危坐,道:「願聽左前輩教誨。」
龐元濟丟過去一壺竹海洞天酒,被隱官大人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陳平安嘴上答應下來,其實方才沒那麼想喝酒,突然又很想多喝點了。
魏晉返回酒鋪,繼續飲酒。老人則一步踏出,來到郭竹酒身邊,笑道:「綠端丫頭,身手可以啊。」
「到了宋集薪他爹那時候,瓷器就要清淡素雅許多。我們窯口那邊專門為朝廷燒制大器。我們這些學徒,將那些御用重器的很多特徵,私底下取了泥鰍背、燈草根、貓兒須的說法,當時還猜天底下那個最有錢的皇帝老兒,曉不曉得這些說頭。聽說當今年輕天子,對瓷器的偏好又轉入穠艷,不過比起他爺爺,還是很收斂了。」
諜報一事,君子王宰類似浩然天下朝廷廟堂上的言官,沒資格參与具體事務,不過勉強有建言之權。用隱官大人的話說,就是總得給這些手握尚方寶劍的外來戶,一點點說話的機會,至於人家說了,自己聽不聽,看心情。
疊嶂在為客人端碟送酒的空隙,來到鋪子櫃檯,猶豫了一下,說道:「生意沒差。」
王宰來劍氣長城七八年,參加過一次大戰,不過沒有如何廝殺,更多擔任類似監軍劍師的職責——戰場記錄官。隱官大人說了,既然是君子,定然是飽讀詩書的,又是皮嬌肉嫩的,那就別去打打殺殺了。當時王宰被氣得不輕,與儒家聖人言說此事,卻無果。
那人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文聖一脈的讀書人,真是學問大,連這都猜到了?怎麼,要一拳打死我?」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擺手道:「不是。」
陳平安點點頭,道:「唯獨王微,已經是劍仙了,早年是金丹境劍修的時候,就成了齊家的末等供奉,在二十年前,成功躋身上五境,就自己開府,娶了一位大姓女子作為道侶,也算人生圓滿。我在酒鋪那邊聽人閑聊,好像王微後來者居上,成為劍仙,比較出人意料。」
今日劍氣長城上下,飲酒劍修劍仙尤其多。
陳平安卻說要管的。
陳平安抱拳作揖,謝道:「受教了。」
面黃肌瘦的少年後退數步,嘴角滲出血絲,一手扶住牆壁,歪過腦袋,躲掉棍棒,轉身狂奔。
寧姚搖搖頭,趴在桌上,道:「不是這個。」
寧姚點了點頭,心情略微好轉,也沒好多少。
不知何時,寧姚已經來到他身邊,陳平安也不奇怪。納蘭夜行的潛行隱匿,寧姚早就學會了。
而寧姚行事的乾脆利落,尤其是那種「事已至此,該如何做」才是首要的態度,讓陳平安記憶深刻。有了這份澄澈通明的心態,才能夠真正不怕意料之外的千百麻煩,萬事臨頭,解決而已。
不是文聖一脈,估計都無法理解其中道理。
竹庵臉色陰沉。
況且這會兒,陳平安看似除了雙拳雙臂之外修士氣府安然無恙,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每次左右懸停劍氣,看似未曾觸及陳平安各大竅穴,實則森森劍意,早已滲入骨髓,在氣府當中翻江倒海,這會兒陳平安能夠說話不打戰,已經算是能扛疼的了。
納蘭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額頭,頭疼。
寧姚給說中了心事,又趴下去,怔怔出神,然後嗓音低低,道:「我從小就不喜歡說話,那個傢伙,偏是個話癆子,好多話,我都不知道怎麼接。會不會有一天,他覺得我這個人悶得很,他當然還會喜歡我,可他就是不愛說話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希望師兄可以幫忙看著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讓他們不會因我而死。」
寧姚坐起身,道:「他會說很多好聽的話。」
陳平安點頭道:「師兄之前有過提醒,我也清楚城池那邊的風氣,言行無忌,所以很快就會暗流涌動,再過段時日,那些閑言碎語,會漸漸明朗,我連勝四場是原因,我在寧府是原因,我是先生之弟子,師兄之師弟,也是原因。之所以如今還未發生,是因為董老劍仙帶人去了疊嶂酒鋪喝酒,這才讓原本已經張開嘴的許多人,又不得不閉上了嘴。」
「當然可以!」納蘭夜行笑道,「然後我就死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買書一事,可以讓陳三秋幫忙,這傢伙自己就喜歡藏書。
陳平安轉過身,看著范大澈道:「我與你心平氣和地說話,不是你范大澈有多對,只是我有家教。」
左右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覺得為情所困,拖泥帶水,劍意便難純粹,人便難登山頂?」
劍仙魏晉喝酒,經常這樣,只是自言自語多了些,不會真正發酒瘋,不然小小酒鋪,哪裡扛得住一位劍仙的瘋癲。
當下無人吆喝添酒,疊嶂忙裡偷閒,坐在門檻那邊,輕輕嘆了口氣——又來了。
陳平安沒能得逞,便繼續雙手籠袖道:「外鄉人陳平安的成色如何,無非修為與人心兩事。純粹武夫的拳頭如何,任毅,齊狩,龐元濟,已經幫我證明過。至於人心,一在高處,一在低處,對方如果善於謀划,就都會試探,比如一旦郭竹酒被刺殺,寧府與郭稼劍仙坐鎮的郭家,就會徹底疏遠,這與郭稼劍仙如何深明大義,都沒關係了,郭家上下,早已人人心中有根刺。當然,如今小姑娘沒事,就兩說了。人心低處如何勘驗,很簡單,死個陋巷孩子,疊嶂的酒鋪生意,很快就要黃了,我也不會去那邊當說書先生了,去了,也註定沒人會聽我說那些山水故事。殺郭竹酒,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殺一個市井孩子,誰會在意?可我若是不在意,劍氣長城的那麼多劍修,會如何看我陳平安?我若在意,又該如何在意才算在意?」
寧姚朝著前面的陳平安就是一腳踹過去。
左右微笑道:「百拳過後,若是我覺得你出拳太客氣,尤其是出劍太過禮敬我這個師兄,那麼你就可以準備下次再與先生告狀了。」
突然有一個生面孔的年輕人,醉酒起身,端著酒碗,晃晃悠悠,來到陳平安身邊,打著酒嗝,醉眼矇矓道:「你就是那寧府女婿陳平安?」
疊嶂習慣了。
所有酒桌噓聲四起,疊嶂如今也無所謂。
陳平安駕馭符舟,與納蘭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陳平安笑道:「下一次南邊大戰過後,你如果還願意講這句話,我也會安心不少。」
陳平安幾https://read.99csw.com步跨出十數丈,來到納蘭夜行身邊,輕聲問道:「郭竹酒有沒有受傷?」
左右根本沒有理睬老人,收攏劍氣在十步之內,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到此為止。你出拳尚可,飛劍死板且慢。今天只是讓你稍稍習慣,下次練劍,才算正式開始。還有,你今天『死』了九十六次,下次爭取少『死』幾次。當個唾手可得的師兄,有這麼難嗎?」
陳平安懂了,小心翼翼問道:「那我就出拳了?」
陳平安心情大好,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剩餘那壇,打算拎去寧府,送給納蘭前輩。
女子劍仙洛衫,身穿一件圓領錦袍,頭頂簪花,極其艷紅,尤為矚目。
左右嗤笑道:「怎麼?金身境武夫,便天下無敵了?還需要我出劍不成?」
陳平安笑了起來,道:「那就是一場小勝。龐元濟和齊狩清楚,觀戰劍仙知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劍修,我也不是劍氣長城的本土人氏。先前那人的言語,雖然是故意噁心人,但很多話,確實都說到了點子上。」
那個捧著陶罐的屁大孩子,給爹娘堵在了家裡,而張嘉貞要在別處當長工掙錢,其餘的,是不敢來。
寧姚緩緩前行,懶得搭理他。
龐元濟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喝酒。作為隱官大人的唯一嫡傳,龐元濟的話,很多時候比竹庵、洛衫兩位前輩劍仙都要管用,只不過龐元濟不愛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事情,一向專心修行。
寧姚還是搖頭道:「不擔心。」
納蘭夜行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陳三秋也不是真要陳平安說什麼,就是多拉個人喝酒而已。
陳平安突然欲言又止,望向左右。
寧姚聽得愁眉不展。聽聽,白嬤嬤說得就不對,這傢伙明明就是算無遺策,什麼都想到了。

老嫗問道:「小姐不喜歡?」
陳平安問道:「不談真相,聽了這些話,會不會傷心?」
左右感慨道:「陳平安,你要是早點成為先生的弟子,應該不錯,先生不至於煩憂百年。你可以代替我管著先生的錢袋子,你可以與先生聊許多話。這些我皆不擅長。」
陳平安收起符舟,落在城頭,左右有意無意收斂了劍氣,所以兩人相距不過十步。
那個年輕人伸長脖子,指了指自己腦袋,挑釁道:「來,給我一拳,有本事就朝這裏打。」
劍仙竹庵一邊聽著下屬的稟報,一邊翻閱著手上那封諜報。因務求精細的緣故,字數自然便多,所以隱官大人從來不碰這些。
沒等魏晉喝完酒,再問這個問題,他就離開了城頭,因為老大劍仙來了。
這是先前陳平安與寧姚閑聊,她隨口說的,說的時候,輕描淡寫,自然而然。當時她盯著陳平安,陳平安剛想要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聽她如此說便悄悄收回了手,然後笑呵呵抬手,扇了扇清風。
事實上,當時陳平安同時以心聲告訴他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趙樹下。
左右突然說道:「當年先生成為聖人,依舊有人罵先生為老文狐,說先生就像修鍊成精了,而且是在墨汁缸里浸泡出來的道行。先生聽說后,就說了兩個字:妙哉。」
一般的打架鬥毆,哪怕是瘸個腿什麼的,劍氣長城誰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終究少見。郭竹酒聽家中長輩說過,打架最凶的,其實不是劍仙,而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市井少年,這會兒就是了。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學了拳,就是江湖人,於是她重新走入巷子。
老嫗笑著不言語。
城池以西,有一座隱官大人的躲寒行宮,東邊其實還有一座避暑行宮,都不大,但是耗資巨萬。
左右想了想,好像那個小師弟,長輩緣是要比自己好些。
她指向洛衫,命令道:「你來說說看。」
疊嶂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劍氣長城不會家家戶戶有年夜飯,寧府這邊,是陳平安親自下廚,做了頓豐盛晚餐。
劍氣長城北邊,那座底蘊與秘密皆深不見底的城池,既給人規矩森嚴的感覺,又好像沒有規矩可言。
陳平安囑咐過他,只要郭竹酒見了陳平安,或是走入過寧府,那麼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門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勞煩他幫忙看護小姑娘。
左右說道:「聊了這麼多,都不是你遲遲不練劍的理由。」
陳平安剛好獨自來這邊與疊嶂對賬,被陳三秋使眼色喊去解圍,便有些無奈。他與范大澈和俞洽,只是見過兩面,都沒怎麼打過交道,能聊什麼?他拎了兩壇酒過去,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長凳上,自己打開一壇,默默喝酒。范大澈喝高了,自顧自傷心傷肺,醉眼矇矓淚眼更矇矓,看來是真傷透了心。
綠端這丫頭,照理而言,在劍氣長城是完全可以活蹦亂跳的,理由很簡單,她曾是隱官大人相中的衣缽弟子,所以郭家這些年,也沒刻意為她安排劍師扈從,因為沒必要。
左右笑道:「那你清楚什麼?」
這些事情,還是她臨時抱佛腳,從白嬤嬤那裡打聽來的。
陳平安嫻熟地打著算盤,緩緩說道:「因為雙方實力懸殊,或是對手用計深遠,輸了,會服氣,嘴上不服,心裏也有數。這種情形,我有過,還不止一次,而且很慘。但是我事後復盤,受益匪淺。怕就怕那些你明明可以一眼看穿卻被結結實實噁心到的手段,因為對方根本就沒想著賺多少,就是逗你玩。」
有個面黃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裡邊,腳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斷回頭,見著了郭竹酒,便有些猶豫,稍稍放慢了腳步,還下意識靠近了牆壁。劍氣長城的有錢人,只要不死,會越來越有錢。一個家族,只要有了劍仙,就會變成豪門。城池這邊的人,只看衣衫,就知道是不是豪門子弟。
魏晉搖頭道:「我心中有諸多答案,肯定不是前輩所想。」
先是一個在風雪廟,一個在神誥宗。然後是一個在寶瓶洲,一個在北俱蘆洲。最後到了現在,這都他娘的一個在蠻荒天下,一個在浩然天下了。
陳平安抽手出袖,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寧姚喝著酒,繼續說道:「小董爺爺,那才是真正的天才,洞府境上城頭,觀海境下城頭,龍門境已經斬殺同境妖物十數頭,金丹境妖物三頭,得了一個劍瘋子的綽號。後來獨自離開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磨礪劍意,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修,此後大戰,殺妖無數。當時小董爺爺被譽為最有希望成為飛升境劍仙的年輕人。」
陳平安笑道:「讀書人眼中,世間無小事。」
陳平安充滿歉意地看了陳三秋一眼,陳三秋笑了笑,點點頭。
董觀瀑,勾結大妖,事情敗露后,群情激憤,不等隱官大人出手,就被老大劍仙陳清都親手一劍斬殺。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親眼見到那一幕。
龐元濟點頭道:「有道理。」
左右笑道:「先生曾言,你曾經有一劍,加上我在蛟龍溝那一劍,對陳平安影響極大。」
寧姚笑了笑,道:「我是不信的,只不過有人嚼舌頭,我也攔不住。」
納蘭夜行驚訝道:「一縷劍氣?」
寧姚說道:「王微確實不太起眼,九十歲左右,躋身上五境,在浩然天下,當然罕見,但是在我們這邊,他王微作為活下來的玉璞境劍修,自然而然成了早年十餘人的領頭羊,很容易被拿來做對比。王微與更早一代相比,實在是太過一般,若是與我們這一輩比較,別說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不太瞧得起當了劍仙也喜歡低頭哈腰的王微,便是三秋、晏胖子他們,也看不上他。」
疊嶂重重嘆了口氣,神色複雜,舉起手中酒碗,學那陳平安說話,道:「喝盡人間腌臢事!」
也只有陳清都,壓得住劍氣長城北邊的桀驁劍修一萬年。只有這位老人,能夠對隱官說一句「你年紀小,我才容忍」。
收拾完了地上碎片,陳平安繼續收拾酒桌上的殘局。除了尚未喝完的大半壇酒,自己先前一同拎來的另外那壇酒尚未揭開泥封,但是陳三秋他們也一起結賬了,還是很厚道的。
左右面無表情道:「我忍你兩次了。」
洛衫冷笑道:「那竹庵劍仙意下如何?要不要喊來陳平安問一問?人家是文聖弟子,還有個劍術入神的師兄,在城頭那邊瞧著呢。」
郭竹酒見機不妙,趕緊收起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低聲道:「一年!」
陳平安神色凝重,說道:「阿良傳授給我的劍氣十八停,我不只教給自己的弟子裴錢,還教給了一個寶瓶洲尋常少年,名為趙高樹,人品極好,絕無問題。只是少年如今尚未去往落魄山,我怕……萬一!」
在雙方腳下這座城頭之上,陳清都可謂舉世無敵,大概只比至聖先師身在文廟、道祖坐鎮白玉京、佛祖坐蓮台稍遜一籌。
那人不管不顧,喝了一大口酒,灑出酒水不少,眼眶布滿血絲,怒道:「劍氣長城差點沒了,隱官大人親自打頭陣,對方大妖直接避戰,此後再戰,我們皆贏,一路連勝,只差一場,只差一場,那些蠻荒天下最能打的畜生大妖,就要乾瞪眼,可你們寧府兩位神仙眷侶的大劍仙倒好,那幫畜生缺什麼就合起伙來送什麼……蠻荒天下的妖族不要臉,輸了還要攻城,但是我們劍氣長城,要臉!若不是我們最後一場贏了,這劍氣長城,你陳平安還來個屁,耍個屁的威風!好傢夥,文聖弟子對吧?左右的小師弟,是不是?知不知道倒懸山敬劍閣,前些年為何獨獨不掛寧府兩位劍仙的掛像?你是寧府姑爺,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子,你來說說看?」
左右笑道:「劍仙魏晉,趁早滾蛋。酒鬼魏晉,可以常來。」
陳平安點點頭,沒說什麼。
今天在躲寒行宮的大堂中,隱官大人站在一張做工精美的太師椅上。太師椅是浩然天下流霞洲的仙家器物,紅色木材,紋路似水,雲霞流淌。
沒辦法,有些時候喝酒澆愁,反而只是在傷口上撒鹽,越心疼,越要喝,求個心死,疼死拉倒。
陳平安笑道:「習慣成自然,而且此事我比較熟稔,絕對不會耽誤練拳與修行,師兄可以放心。」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笑道:「這兩家學問,雖是三教九流的末流,被儒家尤其排斥鄙棄,由來已久,但是我覺得你適當翻閱他們兩家的書籍,沒有問題,可讀還是要讀的,只是別太鑽牛角尖。世間許多學問,初見驚艷異常,往往浮淺,初見遼闊無垠,也往往雜草叢生,讀破之後,才覺得不過如此。一本諸子百家聖賢書,能夠讀出一個根本道理,便是大收穫。」
他曬著冬末時分的和煦太陽,嗑著瓜子,坐了一會兒,然後拎起板凳返回酒鋪,也不幫忙,在鋪子櫃檯那邊打算盤對賬本。
左右神色淡然,道:「這就涉及劍氣長城一個最大的問題,劍修出劍萬年,殺敵萬年,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知到底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但是范大澈對此顯然從未上心,大概在他心中,自己心儀的女子,從來就是這般識大體。
左右說道:「看他自己的意思。到時候你不去姚家,我去。」
這就是寧姚的性情,陳平安半點不奇怪。
「對於生死,畢竟私心重重,很難讓人真正覺得如何。」陳清都神色落寞,道,「我一直希望那邊有人自己去做,自己去想,自己去覺得。即使知道了前因後果,知道了所有的歷史淵源,知道了自己與先人到底付出怎樣的代價,一位位在世劍修,哪怕心懷怨氣,委屈,憤怒,依舊會出劍,人與劍,皆往南去,死則死矣。」
陳三秋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就不該由著范大澈喊陳平安坐下喝酒,這會兒還得拉著范大澈一起回家。這要是給寧姚知道,自己就算玩完了,以後還能不能進寧府做客,都兩說。
左右繼續問道:「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那我找納蘭爺爺喝酒去。」
陳清都問道:「知道為何我願意瞧一瞧陋巷那邊的教書識字?」
隱官大人閉著眼睛,在椅子上走來走去,身形搖晃,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兒,就好像在夢遊。
只見陳平安翻來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時駕馭兩真兩仿總計四把飛劍,竭力尋找劍氣縫隙,好像只求前行一步即可。
隱官大人睜開眼睛,站在椅子邊緣,前後搖晃,好似不倒翁,她根本沒有去看那個讀書人,懶洋洋道:「黃洲這種貨色,城池裡如果有一萬個,我只宰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老大劍仙都要罵我失職,又得罰我多少年多少年的不喝酒。」
寧姚輕聲道:「只不過在劍氣長城,無論是什麼境界的劍修,能夠活著,就是最大的本事。死了,天才也好,劍仙也罷,又算什麼?哪怕是我們這些年輕劍修,今天飲酒,笑話那蘇雍落魄,王微不夠劍仙,興許下一次大戰過後,王微與朋友喝酒,談及某些年輕人,便是在說故人了。」
寧姚有些想不明白。
陳平安搖頭道:「是一縷劍氣。」
陳平安說道:「我只清楚劍氣長城上五境劍仙、地仙劍修的名字和大致根腳九-九-藏-書,以及包括董、陳、齊在內十數個大家族的重要人物一百二十一人。雖然意義不大,但是聊勝於無。」
與疊嶂和相熟酒客打過招呼,陳平安搬了條小板凳去街巷拐角處那邊坐著,只是今天沒有人來聽說書先生講那山水故事,許多少男少女見到了那個青衫身影,猶豫過後,都選擇繞路。
疊嶂丟了那張紙,從袖中再取出一張,猛然抖開,朗聲道:「談論寧姚父母者,吃我一拳,求饒無用。」
陳平安雙手籠袖,趕緊轉身躲開,笑道:「尋常女子,見著了這般慘狀,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你倒好,還要雪上加霜。」
左右置若罔聞。
范大澈拚命掙扎,對那個青衫背影喊道:「陳平安!你算個屁,你根本就不懂俞洽,你敢這麼說她,我跟你沒完!」
范大澈愣了一下,怒道:「我他娘的怎麼知道她知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俞洽這會兒就該坐在我身邊。知道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俞洽應該坐在這裏,與我一起喝酒的,一起喝酒……」
陳平安熟稔擦藥養傷一事,寧府丹房寶庫重地的鑰匙,白嬤嬤早就給了他。
陳平安問道:「她知不知道你與陳三秋借錢?」
范大澈哈哈大笑道:「我可當不起你陳平安的賠罪!」
疊嶂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你就不生氣嗎?」
納蘭夜行看得忍不住感嘆道:「同樣是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劍氣,而且都快要將劍氣淬鍊成劍意了。」
跑路這種事情,她擅長,也喜歡。
郭竹酒得意揚揚,道:「那可不?打不過寧姐姐和董姐姐,還打不過幾個小毛賊?」
此時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腳飛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少年神色淡然,身形瞬間擰轉,與此同時,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左右收起散亂思緒,說道:「城池那邊的眼前事,身邊事。」
左右冷笑道:「三次。」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去鋪子那邊?」
陳三秋對范大澈說道:「夠了!別發酒瘋!」
陳平安手持猶有大半酒水的白碗,緩緩起身。
去的路上,陳平安與寧姚和白嬤嬤說了郭竹酒被刺殺一事,把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
龐元濟細細一琢磨,點了點頭,同時又有些怒意,這個王宰,竟敢算計到自己師父頭上?
養好了傷勢,陳平安就又去了一趟城頭,找師兄左右練劍。
疊嶂輕聲問道:「當初最先持碗起身之人?是個托?」
范大澈死死盯著陳平安,質問道:「你又經歷過多少事情,也配說這些大道理?」
魏晉笑問道:「陳平安練劍之前,有沒有說我坑他?」
隱官大人雙手掐劍訣,胡亂揮動,說道:「你擅長這些做什麼?你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隱官大人,出劍嗖嗖嗖,嘩嘩嘩,能夠砍死人就行了啊。」
「賬房先生喜歡打算盤,但是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會一天到晚坐在櫃檯後面算計盈虧。我是誰?過慣了一無所有的生活,這都多少年了,還怕這些?」陳平安站起身,眺望那座演武場,緩緩道,「你聽了那麼多年的混賬話,我也想親耳聽一聽。你之前不願意搭理他們,也就罷了,如今我在你身邊,還敢有人心懷叵測,自己找上門來,我這要是還不直接一拳打下去,難道還要請他喝酒?」
左右收起手,轉頭道:「若只是喜歡一名女子,劍便不得出,算什麼劍仙?你魏晉,不過是學劍資質好,才有個玉璞境,僅憑天賦資質,支撐不了你走到高處。我敢斷言,你如果久久不破心關,最終成就會很一般。那麼以後與我少說話。」
陳平安解釋道:「其中一座劍氣途經的關隘氣府,就像這桌上酒,曾有舊藏之物。」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寧府靈丹了。所幸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頭上了。
然後小姑娘打了個哆嗦,哭喪著臉道:「哎喲喂,真疼!」
只剩下師徒二人。
到了斬龍台涼亭,寧姚突然道:「給我一壺酒。」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聽到類似說法。
看著可憐兮兮的陳平安,寧姚這才繼續說道:「我得修行,晚些再說。」
納蘭夜行好奇道:「可是被公子暫且擱置起來的某位劍仙遺留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也沒繼續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喝酒。可那范大澈好像終於找到了解憂的法子,開始針對陳平安,說了好些混賬話,好在只是關於男女情愛。
龐元濟笑道:「師父,亞聖一脈,就這麼對文聖一脈不待見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是頭等機密,我不清楚。」
疊嶂沒有猶豫,搖頭道:「不想問這個,我心中早有答案。」
左右疑惑道:「你這麼有空?」
真要說了,練劍一事,只會更慘。
說到這裏,陳平安笑道:「肯定就是隨手一拳的事情,因為對方境界不能高,一定比任毅還不如,高了,就不會有人同情。」
有這麼練劍與練拳的?

年輕劍修直接身形倒轉,腦袋朝地,雙腿朝天,癱倒在地,當場斃命,不但如此,還魂魄皆碎,死得不能再死了。
魏晉舉起酒杯,高聲問道:「不喜飲酒之人,為何難醉倒?」
左右說道:「沒有。」
白煉霜那個老婆姨不擅長處理這些,聽了也是干著急,只能窩火。與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這些年的寧府大主意,本來就都是小姐定奪的,只不過如今寧府有了陳平安這位姑爺,納蘭夜行就不希望小姐過多分心這些腌臢事了,姑爺又是個最不怕麻煩和最謹慎行事的。何況姑爺做出的決定,小姐也一定會聽。
螞蟻搬家,偷偷積攢起來,如今是不可以喝酒,但是我可以藏酒啊。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寧姚這麼多年,所煉之物,可不是那把品秩極高的先天本命飛劍,而是另有其他。可寧姚哪怕只是祭出本命飛劍而已,就足夠讓她穩殺龐元濟、齊狩等人。
王宰說道:「我只是就事論事。黃洲此人,在劍氣長城大庾嶺巷,有口皆碑,上陣廝殺記錄我早已詳細翻閱,當得起傾力而為的評語。容我說句不好聽的,黃洲這類劍修,雖然境界不高,殺敵不多,卻是劍氣長城的立身之本,此事若是輕輕一筆揭過,連半點樣子都不做,我敢斷言,只會讓許多普通劍修寒心。賞罰分明,是劍氣長城的鐵律。怎的,是聖人弟子,是大劍仙的師弟,便管不得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如何練劍?」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中酒碗,環顧四周,大笑道:「小杯大碗幾兩酒,喝盡人間腌臢事!諸位未來劍仙,南下城頭之前,誰願與我陳平安共飲?」
洛衫淡然道:「惡人就該惡人磨,磨得他們後悔為惡。在劍氣長城說話,確實不用忌諱什麼,下五境劍修,罵董三更都無妨,只要董三更不計較。可若是董三更出手,罵他的人自然就是白死。那個陳平安,明擺著就是等著別人去找他的麻煩,黃洲如果識趣,在看到第一張紙的時候,就該見好就收,自己蠢死,就別怨對方出手太重。至於陳平安,真當自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了?大言不慚!下一場南邊大戰,我會讓人專門記錄陳平安的殺妖歷程。」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處,探出腦袋,覺得自己應該行俠仗義了,不然瞧著像是要鬧出人命的樣子。
寧姚默不作聲。
疊嶂說道:「有你在寧姚身邊,我安心些了。」
有大族子弟,一心嚮往離開劍氣長城,去學宮書院求學。
寧姚不太上心。小姑娘人沒事就好,其餘的,寧姚就不願多想,反正陳平安喜歡想事情,能者多勞。
此後寧、郭兩家的往來,就會有些麻煩。
疊嶂手持酒碗,欲言又止。
陳平安左手持碗,右手指了指那具屍體,微笑道:「你替妖族,欠了一碗酒水錢,下一場南邊大戰,蠻荒天下得還我陳平安!」
左右說道:「此事我來解決。」
陳平安說道:「你怎麼拐著彎罵人呢?」
納蘭夜行笑了笑,這就是入鄉隨俗,很好。
范大澈停頓片刻,又問道:「陳平安,你是外人,旁觀者清,你來說說我到底哪裡錯了?」
有人率先站起,於是人人皆持杯碗倒滿酒起身。
阿良曾經說過,那些將威嚴放在臉上的劍修前輩,不需要怕,真正需要敬畏的,反而是那些平時很好說話的。因為所謂的性格稜角,不是漏進鞋子里的小石子,處處硌腳,讓人每走一步都難受,而是那種溪澗里的鵝卵石,瞧著任人拿捏,但真要咬一口,就會真正磕牙。
今天尚無劍仙來飲酒,陳平安小口喝著酒,笑著與兩旁相熟劍修閑聊。
陳三秋嘆息一聲,站起身,道:「行了,結賬。」

此時此刻,疊嶂原本擔心陳平安會生氣,不承想陳平安笑意依舊,而且並不牽強,就像這句話,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位寶瓶洲歷史上千年以來首位現身此處的年輕劍仙,在劍氣長城,其實很受歡迎,尤其很受女子的歡迎。
世間人事,怕就怕沒有立場,是非混淆;怕就怕只講立場,只分黑白。左右最怕的,還是那種信奉世間只有立場並無道理的聰明人。
魏晉每次大醉之後,不散酒氣、留著醉意、踉蹌御劍歸城頭的落魄身影,真是惹人心疼。
這天許久沒有露面的酒鋪二掌柜,難得現身。他不與客人搶酒桌位置,陪著一些熟臉的劍修蹲在一旁喝酒,一手捧碗,一手持筷,身前地面上,擱著一隻裝著晏家鋪子醬菜的小碟。人人如此,沒什麼丟人的。按照二掌柜的說法,大丈夫劍仙,頂天立地,菜碟擱在地上咋了,這就叫劍修的平易近人,劍仙的不拘小節。你去別處酒水賊貴的大酒樓喝酒試試看,有這機會嗎?你將碗碟擱地上試試看?就算店夥計不攔著,旁邊酒客不說什麼,但肯定要惹來白眼不是?在咱們這兒,能有這種糟心事?那是絕對沒有的。
納蘭夜行也不頂嘴,做人得認命。
納蘭夜行笑問道:「喝點?」

結果她還在魏晉的酒杯里,喝再多的酒,也無用,喝掉一杯,倒滿了下一杯,她就在了。
納蘭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額頭這傷勢,怎麼瞞著?又走路給磕著了?何況這麼大的事情,也該與郭劍仙說一聲,我已經飛劍傳信給你們家了。所以你就等著被罵吧。」
老嫗又問:「小姐是擔心他會喜歡別人。」
陳平安放緩腳步,沒有轉身,陳三秋已經繞過酒桌,一把抱住范大澈,怒道:「范大澈!你是不是喝酒把腦子喝沒了!」
寧姚沒有轉身,說道:「少喝點。」
納蘭夜行心中震撼不已,沒有多問,抬起酒碗,道:「不說了,喝酒。」
郭竹酒輕輕抬肘,將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間遞出,竟然拳罡大震,聲勢如雷。
范大澈捧起白碗,喝了半碗酒,看著坐在陳三秋身邊的陳平安,實則兩眼無神,顫聲問道:「你說說看,我錯在哪裡了?她俞洽為什麼說嫁人就嫁人了?情愛一事,真的就是老好人吃虧嗎?就因為那個王八蛋,更會說甜言蜜語?更能討女子歡心?我掏了心窩對她俞洽,怎麼就差了?我家裡是管得嚴,神仙錢不多,可只要是她喜歡的物件,我哪次不是自己錢不夠,都要與三秋借了錢買給她?」
有劍仙在大戰中,殺敵無數,在大戰間隙,過著人間帝王般醉生夢死的糊塗日子,專門有一艘跨洲渡船,為這位劍仙販賣本洲女子練氣士,入眼者,收入那座金碧輝煌的宮闕擔任侍女,不入眼者,直接以飛劍割去頭顱,卻依舊給錢。
他譏笑道:「真巧啊,你兩次來劍氣長城,都在那大戰間隙,這也是早早被文聖弟子猜到了?打贏了四場架,再打死我這個觀海境劍修,本事就大了嘛。去那城頭做做樣子,練練拳。不是陳平安不想殺妖,是妖族見了陳平安,不敢來攻城吧?我看你的本事都快要比所有劍仙加在一起,還要大了,你說是不是啊,陳平安?」
少女們未必如何仰慕魏晉,畢竟家鄉多劍仙,魏晉雖說極為年輕,聽說四十歲就已經是上五境劍仙,可在劍氣長城也不算太稀奇的事情。論飛劍殺力,魏晉更不出眾,終究只是玉璞境,至少如今還是如此。論相貌,齊家男子,那是出了名的英俊,陳三秋所在家族,也不差,魏晉算不得最出挑。可年紀稍長的婦人們,不約而同都喜歡魏晉,說是瞧著魏晉喝酒,就格外讓人心疼。
離之越遠,喝酒越多。魏晉即使躲到了山下,躲進了江湖,仍然忘不掉。
寧姚加快步伐,撂下一句「隨你」。
陳清都說道:「等城裡大大小小的麻煩都過去了,你讓陳平安來茅屋這邊住下。練劍要專心,什麼時候成了名副其實的劍修,我就離開城頭,去幫他登門提親,不然我沒臉開這個口。一位老大劍仙的破例行事,用一鋪子酒水,一個小學塾,可買不起。」
陳平安打趣道:「我先生坐過的那張椅子被你當作傳家寶,珍藏在你家小宅子的廂房,那你以為文聖先生左右兩邊的小板凳,是誰都可以坐的嗎?」
竹庵板著臉道:「在這https://read.99csw.com件事上,你洛衫少說話。」
魏晉離開城頭,行禮告辭。
左右笑道:「那你就錯了,大錯特錯。」

說到這裏,王宰神色堅毅,望向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此刻儒家君子身上,頗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
納蘭夜行笑問道:「我家姑爺什麼時候認了你當徒弟了?」
納蘭夜行說道:「我一直盯著,故意沒出手,小丫頭自己解決掉麻煩了,受傷不重。郭稼親自趕到,沒有多說什麼,到底是郭稼。只不過之後的麻煩……」
魏晉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環顧四周,開始一個個敬酒,指名道姓,還要說明他為何而敬酒,自然是說那城頭南邊的廝殺事,說他們哪一劍遞得真是精彩。偶爾也會讓對方自罰一杯,也是說那戰場事,說有些該殺之妖,竟然只砍了個半死,實在不應該。
陳平安偷著樂呵。
一條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朋友也會有自己的朋友。
魏晉試探性問道:「那晚輩以後,是不是就無法與前輩閑聊了?」
那少年顯然覺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門子弟。他沒有看錯,郭家在劍氣長城,確實是那些頂尖大姓之外的一線家族。
魏晉身形驀然消失,怒道:「下作!」
至於那個左右,還是算了吧,只是多看幾眼,眼睛就疼,何苦來哉。何況左右也不愛來城池這邊晃蕩,離著遠了,瞧不真切,到底不如時常飲酒的魏晉來得讓人挂念不是?
左右站起身,道:「除非是看北邊城池的打架,一般情況下,劍仙不會使用掌觀山河的神通,探查城池動靜,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解決,後果自負,但是有件事,我可以幫你多看幾眼。你覺得是哪件?你最希望是哪件?」
隨後郭家供奉,以及專門處置這類事務的劍修,紛紛到場,一切作為,井然有序。
陳平安擺擺手,道:「不打架,我是看在你是陳三秋的朋友的分上,才多說幾句不討喜的話。」
左右說道:「只談後果。」
寧姚搖頭道:「沒有不喜歡。」
王宰聽過諜報闡述后,問道:「事實證明,並無確鑿證據證明黃洲此人是妖族姦細,陳平安會不會有濫殺之嫌?退一步講,若真是妖族姦細,也該交由我們處置。若不是,只是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豈不是草菅人命?」
寧姚氣道:「不想說。他那麼聰明,每天就喜歡在那兒瞎琢磨,什麼都想,會想不到嗎?」
故而這場風波的漣漪大小,對方出手的分寸,極有嚼頭,好像對於這個綠端丫頭,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故而沒有動用真正的關鍵棋子。
魏晉與之點頭致意,老人也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笑道:「肯定的。有人打算試一試我的成色,同時儘可能孤立寧府。說來說去,還是想儘可能讓你分心,拖住你的破境。以前沒機會,出了海市蜃樓那檔子事,董觀瀑一事,又惹來了老大劍仙的親自出劍,誰都不敢對寧府明著出招。現在我來了,就有了切入口。」
寧姚一頭霧水,問道:「我罵你什麼了?」
寧姚沒有著急回答問題,反而問道:「我們這一代劍修,天才輩出,是千年未有的大年份,這個你早就聽說過了。約莫三十餘人,兩場大戰之後,你知道還剩下幾個嗎?」
陳平安一口飲盡碗中酒水,又倒了一碗,再次喝完,接著道:「話說多了,你就當是醉話,我在這裏給你賠個罪。」
有劍仙喜好守著幾塊小菜圃和一個果園,年復一年,過著莊稼漢的生活。
陳平安說道:「有不少人,很怕寧府一事,被翻舊賬,所以不太願意寧府、姚家關係重歸融洽。有了我,寧姚與陳三秋、董畫符和晏琢的純粹關係,在某些人眼中,會變得渾濁不堪,以前可能無所謂,現在就會不太願意。可能還要再加上一個郭家,郭竹酒極有可能,近期會被禁足在家。所以接下來,情況會很複雜,因為很快就會有難聽話傳入郭家,例如說郭家燒冷灶的本事不小,可能還會說郭家劍仙好算計,讓一個小姑娘出馬籠絡關係,好手段。不管說了什麼,結果只有一個,郭家只能暫時疏遠寧府,因為郭家的事畢竟不是郭劍仙一人的事,上上下下百余號人,都還要在劍氣長城立足。」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醬菜,然後抬起酒壺,指了指自己身後。
陳平安如釋重負。有了師兄,好像確實不一樣。
陳平安點點頭。
除了已死的兩個,其餘幾個既茫然又恐懼的市井少年的身份來歷,查是要查的,無非是過個場子,給郭家一個交代罷了。當然郭家那邊肯定也會興師動眾,動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能夠當著面說這句話,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陳平安點頭道,「與我為敵者,理當有如此感受。」
寧姚有些惱火,管他們的想法做什麼。
未必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是壞人,但是那個人,終究在酒鋪那邊打死了人,有孩子或是他們的長輩親眼見到。
魏晉不喝酒時,彷彿永遠憂愁,小酌三兩杯后,便有了幾分溫和笑意,豪飲過後,神采飛揚。
歸根結底,范大澈喜歡對方,還是死心塌地的那種喜歡,但是他未必真正懂得對方的喜好,以及對方處世的不容易。
隱官大人自顧自點頭道:「我雖然一直就不喜歡那個陳平安,但是這會兒,一對比,就覺得順眼多了。唉,這是為啥呢?為啥呢?」
大堂中還有兩位輔佐隱官一脈的本土劍仙,男子名為竹庵,女子名為洛衫,皆是上了歲數的玉璞境。
疊嶂也蹲下身,一起收拾爛攤子,卻發現沒有後文了,轉頭望去,有些好奇。
寧姚這才隨他去。
陳平安笑容牽強,道:「師兄,我不是這種人。」
只是一瞬間,這個年輕劍修的腦袋就挨了一拳。
范大澈搖搖晃晃站起身,臉龐扭曲,滿眼血絲,氣急敗壞道:「姓陳的,打一架?」
左右點點頭,有些笑意,道:「不錯。具體的應對之法,我懶得多問,你自己細細思量,劍氣長城的意外,經常會異常地簡單直接,反而會格外地意外。」
陳平安離開酒桌,走向疊嶂那邊,范大澈突然拎起酒碗,朝陳平安身邊砸去。
寧姚想了想,道:「那我們以後就少去疊嶂酒鋪那邊?你只是往返于城頭和寧府,總不會有人刻意攔阻,否則痕迹就太明顯了。劍氣長城劍修多,傻子不多。」
寧姚看著陳平安,她似乎不太想說話了。反正你什麼都知道,還問什麼?好些事情,她都記不住,還沒他清楚。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齡人,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紛紛靠著牆壁。
當年在小鎮那邊,即便撇開喜歡不說,寧姚的行事風格,對陳平安的影響,其實很大。

若有人詢問:「大掌柜,今天請不請客?掙了咱們這麼多神仙錢,總得請一次吧?」
疊嶂抖開那張紙,上邊寫著一句話:「今日與我談及寧府舊事者,且喝罰酒,見字之前所飲酒水,無須花錢。」
龐元濟苦笑道:「這些事情,我不擅長。」
左右最後說道:「曾有先賢在江畔作天問,留給後人一百七十三題。後有書生在書齋,作天對,答先賢一百七十三問。關於此事,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陳平安站在原地,等待寧姚與自己並肩,才繼續往前走,輕聲問道:「在你們之前大致在五十歲與百歲之間的那一小撮先天劍坯,很強?我只在疊嶂酒鋪見過其中一人,王宗屏,元嬰境瓶頸劍修。其餘幾個,都還不曾見過。」
離著上次風波,陳平安再來酒鋪喝酒,已經過去一旬光陰,年關時分,劍氣長城卻沒有浩然天下那邊的濃厚年味。
陳平安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因為蠻荒天下很快就會傾力攻城,哪怕不是下一場,也不會相距太遠,所以在這座城池裡的一些無足輕重的小棋子,就可以肆意揮霍了。
陳平安且不說接受不接受,總之理解,人生何處不在修行路上,各有道法安身立命。許多言行,許多他人不見於眼中的平時功夫,便是某些人為自己默默置換而來的一張張的護身符。
除了董畫符比較孤僻,沒什麼說得上話的同齡人,晏琢就有自己另外的小山頭,交友廣泛的陳三秋則更多。
喝酒與不喝酒的魏晉,是兩個魏晉;小酌與豪飲的魏晉,又是兩個魏晉。
范大澈猛然站定,好似被風一吹,腦子清醒了,額頭上滲出汗水。
堂堂劍仙,委屈至此,也不多見。老人獨自喝悶酒去了。
那人不管這些,繼續說道:「你配得上寧姚嗎?我看不配,贏了龐元濟四人又如何,你還是配不上寧姚。但是你運氣好,配得上寧府,知道為什麼嗎?」
寧姚問道:「比如?」
劍氣撲面,猶如無數把實質飛劍飛旋于眼前,若非陳平安一身拳罡自然而然流瀉,抵禦劍氣流溢出的絲絲縷縷劍意,估計陳平安當下就已經滿身傷痕了。他不得不再退數步,人退,拳意卻高漲。
對於最早見到時還是個少年郎的陳平安,魏晉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如今還好,多了些欣賞。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向下一劃,如劍切割長線,搖頭道:「已經不是麻煩了。對於寧府、郭家而言,其實是好事。郭竹酒這個弟子,我收定了。」
郭稼瞥了眼自己閨女的傷口,無奈道:「趕緊隨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還是幾年,跟我說不管用,自己去她那邊撒潑打滾去。」
疊嶂便回答:「你等劍仙,花錢喝酒,與出劍殺妖,何須他人代勞?」
陳平安埋怨道:「納蘭爺爺,怎麼不是自家酒鋪的竹海洞天酒。」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搖頭,道:「不曾接觸過這兩家的學問宗旨、典籍。」
左右想了想,道:「就算有,也不會長久,只能偶爾為之,畢竟納蘭夜行不是擺設。納蘭夜行是刺殺一道的行家裡手,也是劍氣長城最被低估的劍修之一,他可以刺殺他人,自然就擅長隱匿與偵查。」
疊嶂就要有所動作,背對酒桌那邊的陳平安搖搖頭。不管傷心有無道理,一個人落魄失意時分的傷心,始終是傷心。
左右搖頭道:「晚了,輸了。」
「不然?」陳清都反問道,「我劍術比你高,劍意比你高,劍道比你高,學問還比你大,連你都會上心的,我就不能多看幾眼?」
左右舉起一手,做握劍姿勢,道:「是人握劍。故而劍術再高,劍道再大,於我劍修而言,都是小事。只有你手握那傳說中的五把仙劍,無論你當下境界如何,是不是劍仙,你才是握劍之人。」
龐元濟在師父這邊也沒什麼講究,掙脫開隱官大人的小手,揉著臉頰,無奈道:「請師父解惑。」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這蘇雍會不會對整座劍氣長城心懷怨懟?」
陳平安一開始還怕寧姚對這些雞毛蒜皮會嫌煩,不承想寧姚聽得很專註,陳平安便多說了些龍窯生涯的趣事:「當學徒那會兒,劉羡陽經常拉著我去老瓷山。到了那邊,他就跟到了自家一樣,揀揀選選,如數家珍,哪朝哪代的新老瓷器,前身是何種器物,該有什麼款識,就像是他親手燒制的一樣。在大家都不是練氣士的前提下,燒瓷這種事情,的確需要天賦。就像成了修道之人,再看人間琴棋書畫,自然就變味了,一眼望去,瑕疵太多,紕漏無數,經不起細細推敲。好一個『成為山上客,大夢我先覺,只道尋常』。
她一開口說話,竹庵與洛衫兩位劍仙立即起身。那位元嬰境劍修更是神色肅穆,似豎耳聆聽聖旨一般。
陳平安坐在她身邊,輕聲道:「不要覺得我陌生,我從來如此,可就像之前與你說的,唯獨一件事,我從不多想。這不是什麼好聽的話,只是真心話。」
到了納蘭夜行的宅院,老人正唉聲嘆氣,不是喝酒不解愁,而是那個老婆姨前腳剛走,剛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有寧姚跟著未來姑爺,白煉霜也就不摻和,之後再找個機會去罵一罵納蘭老狗,先前小姐、姑爺在場,她沒罵盡興。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麼劍修,只是那幾條大街上的有錢人家子女,吃飽了撐著才來這邊晃蕩,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勁揮手,示意她趕緊退出巷子。
青冥天下的道老二,擁有一把仙劍。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大天師,擁有一把。還有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讀書人,擁有一把。除此之外,相傳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四座天下,何等廣袤,仙兵依舊不多,卻也不少,可是配得上「仙劍」說法的劍,萬年以來,就只有這麼四把,絕對不會再有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放下酒碗,輕聲問道:「她知不知道,當真沒關係嗎?」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個時辰,算了,五天好了。」
皎皎月光,為她畫眉。
寧姚見到了從城頭返回的陳平安,沒多說什麼,老嫗又給傷著了心,逮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陣「老狗老狗」的大罵。
可是賀小涼,魏晉不能不喜歡。
陳平安雙臂血肉模糊,雙手白骨裸|露大半,依https://read.99csw.com舊渾然不覺,熟門熟路揀選了三隻瓷瓶,三種色澤,要按先後順序為自己塗抹各色藥膏。包紮傷口的時候,他還有心情打趣自己,道:「按照我們龍窯燒制瓷器的說法,這叫釉上三彩,不算什麼金貴的釉色,歷代大驪皇帝少有真正御用的,多是拿來封賞功臣。大驪之前的老皇帝鍾情於一種釉下青花加小鬥彩,再加描金,那才叫一個漂亮,就是艷俗了點。完整器物,我們都沒機會見到了,我只在老瓷山見過次品碎片,確實很花哨,工藝複雜到幾十座龍窯窯口,只有年輕時候的姚老頭做得出來。」
竹庵問道:「問話地點,是在這裏,還是在寧府?」
站在巷口那邊的魏晉鬆了口氣,悄悄收起本命飛劍,這位風雪廟劍仙,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多此一舉了。
陳清都點頭道:「那我就不打你了,給你留點面子,省得以後為自己小師弟傳授劍術的時候,不自在。」
老嫗念叨了一句:「這幫陰損玩意,就喜歡欺負孩子,真是不得好死。」
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但是還有些事情,就連陳三秋、晏胖子他們都不清楚,例如陳平安寫字和讓疊嶂幫忙拿紙張的時候,就笑言自己的這次守株待兔,對方定然年輕,境界不高,卻肯定去過南邊戰場,故而可以讓更多的劍氣長城的尋常劍修,去「感同身受」,生出惻隱之心,以及泛起同仇敵愾之情。說不定此人在劍氣長城的家鄉坊市,還是一個口碑極好的「普通人」,常年幫襯街坊鄰居的老幼婦孺。此人死後,幕後人都不用推波助瀾,只需作壁上觀,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股起於青       之末的底層輿論,從市井陋巷、大小酒肆、各色店鋪,一點一點蔓延到豪門府邸,其中也許有人不予理會,但肯定有人默默記在心中。不過陳平安當時也說,這隻是最壞的結果,未必當真如此,何況形勢也壞不到哪裡去,到底只是一盤幕後人小試牛刀的小棋局。
陳平安好奇問道:「納蘭爺爺,你可以近身我師兄嗎?」
王宰聽出這位劍仙的言下之意,便退而求其次,說道:「我可以登門拜訪,不至於讓陳平安覺得太過難堪。」
小姑娘向前走出幾步,看著那個死不瞑目而且臨死之際依舊神色鎮靜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剛剛練了絕世拳法嗎?嗯?」
陳平安蹲在地上,撿著那些白碗碎片,笑道:「生氣就要如何如何嗎?要是次次如此……」
陳平安被一腳踹在屁股上,向前飄然倒去,以頭點地,顛倒身形,瀟洒站定,笑著轉頭,道:「我這天地樁,要不要學?」
城中劍仙就算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寧府,也會刻意避開納蘭夜行這位昔年的仙人境劍修。
魏晉點頭道:「確實有此憂慮,事實上也是如此。」
能夠讓范大澈如此撕心裂肺,哪怕喝了這麼多酒水,都不捨得多說一句重話的那個女子俞洽,陳平安稍稍留心過,是一個喝酒從不會喝醉的女子,氣質很好,雖然出身不是太好,卻有劍氣長城女子少見的書卷氣,也有幾分豪氣。陳平安之所以留心,就在於當時她有個動作,讓陳平安記住了——陳三秋、范大澈一幫人圍坐酒桌,偶遇一位劍仙,俞洽與之相識,起身去敬酒時,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劍仙的手臂。這個動作,其實真是點到為止,哪怕是陳平安都不覺得有什麼失禮,而那位男子劍仙自然也無任何遐思,但是陳平安偏偏就記得很清楚。因為在浩然天下的大小各色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見過類似女子,氣質清雅,談吐從容,很讓男子欣賞。絕不是說那俞洽就是什麼水性楊花,恰恰相反,那就只是一種極其講究分寸的應酬。
寧姚喝著酒,道:「在小董爺爺死後沒多久,就有一種說法,說是當年我在海市蜃樓被刺殺,正是小董爺爺親手布局。」
她說道:「我是你師父啊。」
今天魏晉在疊嶂酒鋪這邊喝得有點高了,一張桌子擠了十數人,魏晉喝酒有一點好,從來沒架子,若無座位,兩三人擠一條長凳都無妨,大概這就是走慣了山下江湖的人,才能有的感染力。這一點,本土劍仙也好,別洲劍修也罷,確實都不如魏晉有一股天然的江湖氣。
這些都還好,陳平安怕的是一些更加噁心人的下作手段。比如酒鋪附近的陋巷孩子,有人暴斃。只不過當下陳平安沒有說出口。
隱官大人揮揮手,道:「這算什麼,明擺著王宰是在懷疑董家,也懷疑我們這邊。或者說,除了陳清都和三位坐鎮聖人,王宰看待所有大家族,都覺得有嫌疑,連我這個隱官大人,王宰一樣懷疑。你以為輸給我的那個儒家聖人,是什麼省油的燈,會在自己灰溜溜離開后,塞一個蠢蛋到劍氣長城,再丟一次臉?」
陳平安笑問:「難不成劍氣長城這邊還賣這些?」寧姚便說:「你可以自己寫、自己畫啊。」
陳清都笑問道:「四次了?」
左右搖頭道:「這就沒救了。」
洛衫扯了扯嘴角,道:「這就好,不然我都怕陳平安前腳跟剛到行宮,左大劍仙就要後腳跟趕來。」
隱官大人跳腳道:「臭不要臉,學我說話?給錢!拿酒水抵債也成!」
隱官大人翻了個白眼,道:「我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傻徒弟。你真以為那王宰是在針對陳平安?他這是在綁著咱們,一起為陳平安證明清白,這麼簡單的事情,你都看不出來?我偏不讓他順心如意,反正那個陳平安,是個人精,根本無所謂這些。」
陳平安指了指疊嶂,道:「大掌柜,就安心當個生意人吧,你真不適合做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若是我如此為之,豈不是當劍氣長城的所有劍修,尤其是那些隔岸觀火的劍仙,全是只知練劍不知人心的傻子?有些事情,看似可以盡善盡美,得利最多,實則絕對不能做,太過刻意,反而不美。比如我,一開始的打算,便只求不輸,打死那人,就已經不虧了,再不知足,畫蛇添足,白白給人瞧不起。」
練劍一事,能遲些就遲些,反正肯定都會吃撐著。
不承想左右緩緩道:「百拳之內,加上飛劍,能近我身三十步,我以後喊你師兄。」
寧姚笑道:「你怎麼可以記住那麼多事情?我就記不住。」
老嫗笑問道:「姑爺與自家師兄練劍,多吃點苦,是好事,不用太過心疼。可不是誰都能夠讓左右盡心傳授劍術的。這些年,變著法子想要接近那位大劍仙的聰明蛋,聽說多了去,左右心高氣傲,從不理會。要我看,左右還真不是認了咱們姑爺的文聖弟子身份,而是實打實認了一個小師弟,才願意如此。」
陳三秋惱火萬分,推了一把范大澈的肩膀,推得後者踉蹌向前幾步,罵道:「走,打,使勁打,自己打去!把自己打死打殘了,我就當晦氣,認了你這麼個好朋友,照樣背你回家!」
陳平安合上賬本,攤開手掌,輕輕在算盤上抹過,抬頭笑問道:「是不是一直很想問我,那人到底是不是妖族姦細?不管真相如何,你疊嶂作為寧姚和陳平安的朋友,都希望我明確給你一個答案?」
大掌柜疊嶂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說道:「納蘭爺爺是不是有些好奇,為何我的劍氣十八停,進展如此緩慢?」
納蘭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額頭。
老嫗笑得不行,只是沒笑出聲,問道:「為什麼小姐不直接說這些?」
夜幕中,陳平安散步到斬龍台,寧姚還在修行,陳平安就走到了演武場上,繞圈而行,在即將圓滿之際,腳步稍稍偏移,然後畫出更大的一個圓。
范大澈其餘的兩個朋友,也對陳平安充滿了埋怨。哪有你這麼勸人的?這不是在火上澆油嗎?
對於劍仙左右點頭卻無言語的不敬舉動,老人不以為意,若是連左右這點傲氣都容不下,北邊那座城池,加上城頭諸多劍仙,在他陳清都劍下,還能剩下幾個活人?

正是寧府老僕,納蘭夜行。
隱官大人點點頭,說了聲「有道理」。
陳平安轉過頭,說道:「等你酒醒之後再說。」
左右說道:「現在就有四次了。」
寧姚停下腳步,問道:「哦?我害你受委屈了?」
寧姚搖頭道:「沒什麼好傷心的。」
也有豪門公子,浪蕩不羈,喜怒無常,一擲千金,又嗜好虐殺奴僕。上任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便為此大不平,老大劍仙陳清都卻只說了一句打過再說。那位聖人便連戰三場,贏二輸一,黯然離開劍氣長城,重返浩然天下。贏了兩位本土劍仙,輸給了那位隱官大人。
郭竹酒微微轉頭,額頭上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反觀祭出飛劍的高大少年,整顆頭顱都被釘穿,一粒血珠逐漸在額頭處凝聚而成,背靠牆壁的屍體緩緩滑落在地。
這天夜幕中。
納蘭夜行當然更無所謂。自家姑爺,怎麼瞧都是順眼的。拳法高,學劍不慢,想法周全,人也俊朗,關鍵是還讀過書,這在劍氣長城可是稀罕事,與自家小姐,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也怪不得白煉霜那個老婆姨處處護短。
左右不置可否,又問了個問題:「這難道不是一件最小的事情嗎?值得我左右多看看?」
寧姚側過身,趴在欄杆上,笑眯起眼,睫毛微顫。
寧姚疑惑道:「除了綠端那丫頭被人刺殺之外,還有事要發生?」
左右問道:「你偏好商家與術家?」
洛衫笑道:「今夜月色大好。」
陳平安笑道:「只要言語之人初衷不壞,天底下就沒有難聽的言語。真要有,就是自己修心不夠。」
左右說道:「劍修練劍,最重什麼?」
來此買酒喝酒的劍修,尤其是那些囊中比較羞澀的酒鬼,覺得極有道理啊。
郭竹酒撓撓頭,便停下腳步,一個轉身,撒腿飛奔。
寧姚問道:「怎麼感覺你半點不煩這些?我其實會煩,只是知道煩也無用,便不去管,也不多想半點。」
寧姚真的有些生氣了,陳平安就細細說了理由,最後說這件事不用著急,他要在劍氣長城待很久,說不定以後還有機會做那春聯、門神的生意,就像如今城池大小酒樓都習慣了掛楹聯一樣。
老人伸出一隻手掌,緩緩抬高,道:「人間燈火,先有一粒,一生二,二生三,三起璀璨星河一大片。」
這也是左右最無奈的地方,不過同時也是左右最敬佩這位老人的地方。
魏晉那個王八蛋坑害自己,都不能當作理由。就這個師兄的脾氣,根本不會覺得那是理由。
王宰站著不動。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且不說那人本就是心懷叵測,何況我也沒說自己修心就夠了啊。」
范大澈嗓門驟然拔高,嚷嚷道:「陳平安,你少在這裏說風涼話,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喜歡寧姚,寧姚也喜歡你,你們都是神仙中人,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柴米油鹽!」
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負責諜報匯總的元嬰境修士,正在事無巨細地稟報那場酒鋪風波的首尾,將那觀海境年輕劍修黃洲的祖宗十八代,師承,親朋好友,相熟的地仙長輩,等等,都給查了出來,正一一向劍仙竹庵詳細道出。至於隱官大人,對這些是歷來不感興趣的。
納蘭夜行點頭道:「照理說,不該如此緩慢才對。只不過陳公子不說,我也不便多問。」
當下酒鋪所有酒客數十人,都開始屏氣凝神,有些不再飲酒吃菜,有些動作稍慢而已,依舊夾菜佐酒。
疊嶂忍住笑,問道:「先前一拳打死的那個呢?」
這個觀海境劍修哈哈大笑,篤定那人不敢出拳,便要再說幾句。
陳清都點點頭,望向北邊城池。豪門府邸處,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市井陋巷處,昏暗一片;兩處接壤之地,星星點點。
不但小姑娘自己有驚無險,可以對付這場突兀而來的刺殺,而且巷子那一頭,出現了一位面帶笑容的佝僂老人。
寧姚繼續白天的那個話題,道:「王宗屏這一代,最早大概湊出了十人,與我們相比,無論是人數,還是修道資質,都遜色太多。其中原本會以米荃的大道成就最高,可惜米荃出城第一戰便死了,如今只剩下三人,除了王宗屏被敵我兩位仙人境修士大戰殃及,受傷太重,一直停滯在元嬰境瓶頸上,寸步不前多年,還有王微與蘇雍。蘇雍的先天資質,其實比當年墊底的王宗屏更好,但是劍心不夠牢固清澈,大戰都參加了,卻是有意小打小鬧,不敢忘我搏命,總以為安靜修行,活到百歲,便能一步步穩穩噹噹躋身上五境,再來傾力廝殺,結果在劍氣長城最為兇險的破元嬰境瓶頸一役,蘇雍不但沒能躋身玉璞境,反而被天地劍意排斥,直接跌境,淪為一個丹室稀爛、八面漏風的金丹境劍修,沉寂多年,終年廝混在市井巷弄,成了個賭棍酒鬼,賴賬無數,活得比過街老鼠都不如。齊狩之流,年少時最喜歡請那蘇雍喝酒,蘇雍只要能喝上酒,也無所謂被視為笑談,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齊狩他們境界越來越高,覺得笑話蘇雍也沒意思的時候,蘇雍就做些往來於城池和海市蜃樓的跑腿,掙小錢,就買酒,掙了大錢,便賭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