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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魚游碧水

第一章 魚游碧水

陳平安之所以敢現身,除了身邊站著劍氣長城巔峰十大劍仙之一的陸芝,更重要的還是陳淳安到場。
陳淳安笑道:「與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歡拿頭銜說事,什麼『我這輩子可沒當過賢人,沒當過君子』,『只是你們強塞給我的聖人身份,問過我樂意不樂意了嗎,當了聖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們還要咋樣』。」
然後陳平安身體後仰,轉頭問道:「愣著做什麼?做掉他啊。留著佐酒還是下飯啊?」
陳平安笑道:「確實事先並無此人。按照原先檔案記載,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劍修邊境離開劍氣長城后,在梅花園子暫住一段時日後,便已經離開了倒懸山,卻不是與嚴律、蔣觀澄他們一起,而是選擇獨自一人,去往扶搖洲遊歷。我與劍仙陸芝其實最先趕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條霓裳,一番探查過後,並無結果。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後,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四處走動,計算人數,發現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舊不敢斷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隱藏,更不敢斷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結蠻荒天下。」
鄧涼喜歡隔三岔五就與董不得聊幾句,瞎子也知道這位野修出身、最終躋身宗門譜牒仙師的元嬰境劍修所求為何。只是董不得眼中沒有鄧涼,也誰都看得出來。
邊境點了點頭:「若是成了,天大麻煩。不枉費我涉險走這趟。」
陳平安站起身:「出門走走。」
晏溟和納蘭彩煥留在宅邸當中,負責接待陸續靠岸的其他八洲渡船管事。
陳平安哈哈笑道:「這下子是真沒了。」
至於一個金丹境劍修,為何能夠未卜先知到劍仙如何出劍,除了甲子帳知曉真相,甲申帳這些軍帳都無權過問。
要不要通知已經去往蛟龍溝、雨龍宗一帶的謝松花?陸芝,米裕,加上謝松花,以及邵雲岩,只要對方現身,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一樣在劫難逃。
白溪答非所問,見到了年輕隱官的第一句話便是:「隱官大人,我願意將功補過!只要能活,萬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結妖族一事,我來為隱官大人作證!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曉,全部可以拿來資助劍氣長城……」
希望劍氣長城的這些孩子,將來都會是一個個從驪珠洞天離鄉遠遊的劉羡陽、陳平安。甚至可以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老人望向遠方,沉默許久,緩緩道:「賢人思慮,應當縝密。君子立言,尤貴精詳。」
郭竹酒坐在原地,肩頭左搖右晃,也是學那大師姐的,今兒她真是賊開心,都破天荒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董不得笑道:「隱官大人,你與我們實話實說,是不是有那本命物,名叫聚寶盆?」
前邊遠處的戰場上,有蠻荒天下的劍仙現出百丈真身,單獨位於戰場之上,雙手持劍,一劍落地。劍氣長城的劍陣瀑布之上,頓時落下數百條鮮紅閃電,如神靈震怒,手持雷鞭,胡亂砸向大地。
下一刻,陳平安被陳淳安丟到了天地之外,回到了渡船房間當中。
一座籠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劍斬殺元嬰境白溪,魂魄又被陳平安以秘術拘押,再以拳罡震殺。
陳平安有感而發,脫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劍,皆不落空,佔個理字。修心,只管往虛高處求大,于細微處問本心。」
陳平安笑問道:「白船主,過去多長時間了?」
邵雲岩搖搖頭:「這事,沒得談。」
劍仙愁苗望向陳平安。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劍仙陸芝,與那飛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陳平安說道:「玉牌此物,就當是諸位小賭怡情了,賭一賭是哪些劍仙的劍氣蘊藉其中,願意相互交換,還是眼前這一枚便是有眼緣的,都隨意,你們可以私底下商量,不過事後需要在我這邊記錄在冊,是誰得了哪枚玉牌。我雖然是送禮之人,好歹心裏得有個數,離開春幡齋之前,記得與咱們米劍仙打聲招呼。至於諸位得了玉牌,是送給宗門、山頭,還是自己保留,或是轉手賣出,只將玉牌當玉牌賣了,反正不值錢,也都可以隨意。現在我們不聊這種小事,繼續談正事。」
這艘瓦盆渡船上的其他所有練氣士,始終沒有察覺出異樣。
陳平安依舊是找了一次倒懸山如今的話事人,曾經打過一次照面的那位道門真君。大師兄左右離開之前,曾經說過,當年自己在蛟龍溝出劍過後,此人收攏了不少蛟龍之須,收益最大,陳平安去找他辦一件事情,不難。若是不答應,就直接讓他等著自己轉身趕赴倒懸山,與他講理。
流白是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跟隨那位被譽為「學海」的先生熟讀兵書,習慣了斤斤計較,環環相扣。
流白習慣了說反話唱反調:「萬一呢?萬一劍氣長城有人,能夠說服八洲渡船,大肆補給劍氣長城?!」
陳平安招了招手:「來瞅瞅師父堆的小雪人。」
流白沉聲說道:「前提是沒有意外!劍氣長城沒有預料之外的靈氣來源!但是這場仗打下來,帶給我們的意外,還少嗎?!」
到了倒懸山,先走了一趟春幡齋。這棟宅邸在四大私宅當中最特殊的一點在於整座春幡齋都是煉化之物,從建造之初,邵雲岩就設置了極多的陣法符籙,故而春幡齋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紮根在這方天地間最大的山字印上。反觀耗資更多的猿蹂府,就無此考慮,至於梅花園子,更不可能被煉化。
因為米裕被陳平安帶去了春幡齋,所以如今只有龐元濟和林君璧去城頭那邊出劍。
片刻之後,邵雲岩問道:「如今還有擔心之事?」
聽到這裏,陳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來斷定自己的運氣好壞?若是運道好,那今後就要小心月滿則虧了;若是運道不濟,猜不中賭不對,反而有希望否極泰來?」
「白船主,這就過猶不及了啊。」陳平安笑道,「要說裝模作樣,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虛長年歲,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當,比什麼都可以,你唯獨不要跟我比這個。」
愁苗笑道:「我們都在等隱官大人這句話。」
陳平安點了點頭,五指一握,將那團孱弱至極的魂魄,以拳罡悉數震殺,然後合攏摺扇,輕輕揮動,驅散那些虛無縹緲的魂魄灰燼,並以摺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陳平安繼續獨自一人逛起了春幡齋,與眾人約定兩個時辰后再碰頭議事。
這份小心,除了視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當然也擔心玉牌被動了手腳,莫名其妙玉牌連同劍氣一起炸開,也擔心玉牌劍氣不會殺人,卻會害他們泄露行蹤,或是所有言行舉止,都被年輕隱官盡收眼底耳中,畢竟儒家書院的每一位君子賢人腰間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木屐說道:「甲子帳那邊也沒說具體緣由,只說問劍過後,包括仰止、黃鸞兩位將功補過的前輩在內,會拎著一顆顆在後方截殺而來的劍仙頭顱丟向劍氣長城,作為問劍之後的回禮。」
邵雲岩「得寸進尺」,藉機掬了一把四濺而出的金色岩漿在手,不敢真正接觸肌膚,只能是虛托在手心,然後手掌傾斜,小心翼翼澆在本命飛劍之上。
陳淳安對此言論不置可否。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飛出去,堂堂元嬰,後退數步,跪倒在地,開始磕頭:「隱官大人救我!」
在劍氣長城別處,雪球此物難久留,但是在避暑行宮,只要放在那棵大樹下邊,估計什麼都不管,也能保存好幾天。
陳平安打斷米裕的言語,嘖嘖道:「就你這點溜須拍馬的本事,到了我家鄉那山頭,別說供奉,當個記名弟子都不配。」
看樣子陸芝更想去蠻荒天下遊歷練劍,而非去浩然天下。
門外有個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響起,好像在幫白溪說話。
陳平安搖頭,答道:「是相信一頭大妖的腦子足夠聰明,不至於去打草驚蛇,對那用兩頭大妖性命換來的桐葉洲大好形勢畫蛇添足。」
又有一粒黑點,與一塊墨漬,游弋不定。
陳平安一瞬間心神震動,整個人好像顯出了無窮大的法相,驟然間「飛升」,到了天幕最高處,足可俯瞰整座浩然天下的版圖,只是不等陳平安稍稍打量一番,剎那之間,巨大法相又被迫凝聚為一粒比塵埃還小的心神芥子,返回大地不說,還遁入了彷彿手掌紋路即山河的極小之地。
米裕無奈道:「隱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後將那寶物放在了門口。」
年輕隱官笑道:「學山水窟,賭大賺大。」
眾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議事,其實絕大多數劍仙離去之後,在大堂以言語心聲交流,已經足夠安穩,但是能夠有這麼個流程,還是讓跨洲渡船管事們心中舒坦不少,至少自在些。不然經常一個眼神望向對面,劍仙不在,光是那些沒有劍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委實讓人難愜意。
白溪站起身,沉聲道:「不知前輩造訪,所求何事?」
甲申帳中不是劍修卻是領袖的木屐,劉叉的唯一弟子背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雨四,涒灘,女子劍修流白,一行人出現在了那場雙方問劍的戰場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雙指拈起一小撮土壤,輕輕將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兩邊劍意的此消彼長和轉換程度跟預期的差不多,也就只剩下這麼點好事了。」
陳平安有些疲憊,便坐在門檻那邊:「就一頭。」
陳淳安隨後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學問宗旨,說不定視野會明朗幾分。」
米裕比較委屈。
且不談自己佩劍的品秩註定會驟然拔高,關鍵是醇儒陳淳安竟然親自出手,幫助自己煉劍!那東一榔頭西一鎚子、偷偷摸摸煉劍的邵雲岩,能比?光明正大討要日精月魄的謝松花,能比?
郭竹酒頭也不抬,哼哼道:「也就是我師父仗義,故意收斂了神通,不然今兒走一趟南婆娑洲,明天跑一趟中土神洲,金山銀山都給搬來了。」
噓聲四起。
白溪再次抱拳致禮。
一位隱官,四位劍仙,尤其是還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陳淳安。白溪覺得自己就算身在劍氣長城,已經跑到了蠻荒天下的大軍當中,也未必能活。
這會兒是半點不彆扭了,只恨自己無法參与其中。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少二話不說便豪爽答應下來的劍仙,都會當面額外詢問一句,玉牌當中,有無米大劍仙的劍氣。我說沒有,對方便如釋重負。你讓我怎麼辦?你說你好歹是隱官一脈的龍頭人物,金字招牌,就這麼不招人待見?甲本副冊上邊,我幫你把米裕那一九-九-藏-書頁撕下來,放在最前邊,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覺得管用,心裏好受些,自個兒撕了去,就放在岳青、兄長米祜書頁附近,我可以當沒瞧見。」
米裕立即感慨道:「隱官大人兩袖清風,不愧是神仙中人啊,浩然天下所有才子佳人、神怪誌異小說當中,都該將那『謫仙人』悉數換成『陳平安』三字。」
林君璧、玄參,都是手談高手,經常一起下棋。陳平安也會幫著玄參指點江山。玄參傻了吧唧地不長記性,次次聽了隱官大人的指點,次次兵敗如山倒。郭竹酒就埋怨玄參怎麼跟不上師父的念頭,浪費了師父的一句句足可奠定勝局的金玉良言。
按照陳平安的原先計劃,他應該留在避暑行宮。猶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枚小暑錢,讓郭竹酒猜測正反面,最終陳平安選擇離開劍氣長城。
白溪依舊站在原地。天大地大,他一個小小元嬰境修士,又能跑到哪裡去?就算沒有攔阻,容得他棄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還是拼了命趕赴扶搖洲山水窟?
陳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禮物而已,大家不用這麼正襟危坐。」
陳淳安伸手一招,握劍在手,拔劍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摟出一道濃稠似水的月光:「這份月魄,本就得自蠻荒天下。」
陳平安斜靠著四仙桌。
郭竹酒轉頭瞥了眼董不得,後者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按住桌面。
邵雲岩臉色凝重:「關於此事,好像與船主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人人趨利避害;不說,一旦發生,以後更是不會再來。」
將隱官大人送到門口后,米裕就需要返回春幡齋,好些個女子船主或是渡船修士,與他都是舊識,可惜俱是有緣無分的那種遺憾。
邊境落座后,笑問道:「你和渡船,不會被人動了手腳都不自知吧?」
陳平安心無旁騖,下意識地,不知不覺就已經是盤腿而坐,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陳平安就真的只是閑逛而已,順路捏了個大雪球,藏在咫尺物當中,打算送給郭竹酒,如今的劍氣長城,酷暑炎炎。
米裕劍仙卻有事要忙,因為年輕隱官交代了兩件事情讓他去做。
陳淳安點了點頭,隨即笑問道:「不去沿著謝劍仙那個方向登船,是對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很放心?」
私底下,陳平安曾經與鄧涼開過玩笑,說:「我可是陳三秋的好兄弟,你再這樣,我就把陳三秋拉進隱官一脈了。」
陳平安站起身,收起摺扇,問道:「陸芝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宰殺那頭名不副實的飛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沒有可能,問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陳淳安點了點頭,笑道:「我就只當是儒生晚輩拜見前輩,不是什麼文聖一脈關門弟子,與我亞聖一脈問道學問,便不與你作揖還禮了。」
陳平安笑道:「金山銀山搬不來,倒是給你帶了個不值錢的雪球。你先忙手頭事情,回頭我們可以堆幾個小些的雪人。」
再就是邵雲岩,負責幫著陸芝收拾山水窟的那個爛攤子。爛攤子是爛攤子,神仙錢真不少。
陳平安當時的答案很簡單:「彆扭個什麼,以後的浩然天下,每見著一枚玉牌,都會有人提及劍仙名諱和事迹,姓甚名誰,境界如何,做了什麼壯舉,斬殺了哪些大妖。說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數家珍。」
米裕依舊裝模作樣為陸芝壓陣。大日懸空,關鍵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經讓他心煩意亂。
除了麵皮之外,兩人身上都有老大劍仙陳清都親自施展的障眼法。
這次離開了倒懸山一趟,又帶回來這兩件山上重寶,以及裡邊藏著的豐厚家當。
邊境剛要有所動作,便瞬間凝滯起來,因為屋內出現了一位最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林君璧和龐元濟,比較投緣。龐元濟如今心氣不高,除了做事情,也就是偶爾會與林君璧下一盤棋,算是請教。龐元濟學棋很快,林君璧在棋盤之外成長極快。隱官一脈其餘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陳淳安看了眼無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劍仙,能否借你佩劍一用?」
宗門師門的那份可以記在賬上,可估摸著所有人自己還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樣的仙家寶物,送禮不送單,求個好事成雙。
流白靈光乍現,剛要說話,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搖搖頭說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來糾錯。倒懸山那邊,有些存在不會一直作壁上觀的。」
小賭怡情?未必是小賭。
陳平安想起一事,將從山水窟瓦盆渡船得來的咫尺物和方寸物,拋給負責匯總記錄的郭竹酒,笑道:「是額外收益。」
米裕感慨萬分,想起了來的路上,年輕隱官對他的一些指點。
陳淳安笑道:「那就詳細說來。不用覺得與『賭』字沾邊,便不好意思開口。世間學問,說得好說得對,是一難;能夠讓外人學來容易,見之可親,思之可行,更是難上加難。」
返回春幡齋中堂那邊,眾人都已落座。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門串戶的時候,與那些船主們提一提「禮尚往來」四個字,必須暗示他們這是與隱官的小私誼,不算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的大買賣。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好面子,那就給他們,反正劍氣長城和隱官一脈也不用掏一枚錢。
米裕說道:「這哪敢。」
米裕立即苦笑道:「隱官大人,我也是劍仙啊。為何事先不與我說一聲?」
等到陳平安徹底回過神,轉頭回看了一眼,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出一句道訣:「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杳杳冥冥,合真空,太虛是了。」
愁苗會為鄧涼、宋高元在內的所有年輕晚輩指點劍術,只要願意問,已是劍仙的愁苗就願意細心講。
白溪與米裕皆是一愣。
陳平安又說道:「對了,這山水窟家當珍藏,咱們隱官一脈是沒分賬的。」
因為那位年輕隱官不再單獨一人,身後站著那位憑空現身的玉璞境劍仙米裕。
白溪立即抱拳彎腰:「恭迎前輩!」
這就是咱們隱官大人的本命飛劍?!
在這之前,陳平安陰神出竅,同時用上了一門止觀神通,雖然十分粗淺,但是可以摒棄某個念頭,結果那枚小暑錢丟出了正面。
一些個山水窟秘事,也被白溪抖摟得七七八八,當然不會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說出來。
米裕便好奇詢問:「莫非我也有一份?」
陳平安沒接這一茬,笑道:「先前邵雲岩跟我順水推舟說了一番話,算是換了一種法子,表明了他的態度,大致上與你剛好相反,是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濫殺一通。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聽勸,以後再有議事,估計地址就要換到水精宮或是靈芝齋了。你以為邵雲岩坐在大門口,就真的只是為咱們劍氣長城當門神?一位劍仙,心氣不會低的。」
陳淳安雙指併攏,緩緩抹過,劍身上出現了一道細微不易見的凹槽,那道濃郁月光順著手指,澆築其中。
這輪大日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生滅無常,速度極快。
雨四笑道:「甚至極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無聲息,哪怕祭出了飛劍,都收不回去。」
不承想肩頭被一人按住,笑道:「有些學問,太早接觸,反而不美。不是怕你偷學了去,只是因為你本命飛劍之一的神通,與我這門術法,大道不近。」
米裕大為嘆服:「世間最知我者,隱官大人是也。」
小鑼鼓兒不在手邊,遺憾遺憾。
陳平安越發慚愧。
假山之上,透漏瘦皺的山石縫隙之間,生長著一棵棵綠意蔥蔥的小松小柏。
原來陳平安身後懸停著一顆巨大圓球,雪白皎潔,瑩瑩生輝,依稀可見亭台樓閣,還有一棵桂花大樹,竟是那明月中間種桂花。
邊境沒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點一點當著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面,雙腳離地,緩緩飛升。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吳虯、白溪這幫人,更不會相信。別看後來談正事,一個個商賈好像重返賬本算盤小天地了,其實還是在憂心生死一事。許多細節,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顧著那幾位女子船主哪裡好看了,哪裡瑕疵了,其實不難發現我說的這個真相。」
陳平安輕聲道:「我接連賭了三次。先賭要不要離開避暑行宮,尾隨某條渡船離開倒懸山;再賭了那些渡船當中,到底哪條可能性較大;最後賭老先生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兒戲,願不願意不辭辛苦,從南婆娑洲親自趕來。若是老先生不來,便是被我賭中了前兩場,還是會白跑一趟。」
只說與女子相處之道,米裕的修行境界,可謂高聳入雲。
陳平安最後說道:「這隻是我一個外人覺得的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實還是很重要的。」
陳平安開始心中默念。
飛升境大妖!
果然,不少人都鬆了口氣。
邊境問道:「怎麼跟來的。」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於幫我做了決定,陪邵劍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個劍仙人選,有了。」
顧見龍和王忻水鬧得最凶,使勁吹口哨。就連羅真意都跟著董不得一起埋怨起來。玄參与曹袞更是哀嘆不已,說這苦兮兮摳搜搜的日子沒法過了。
在那之後,又有得了飛劍傳信的謝松花和邵雲岩,御劍極快,風馳電掣,破開無數水波雲海,找到了這艘山水窟瓦盆渡船,並陸續被陳淳安「請入」這座日月天地。
陳平安瞥了眼米裕,後者立即心領神會。這一切,皆是拜隱官大人所賜,我米裕最感恩念舊,天地良心!
這個金丹境劍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戰場,此後又被飛升境前輩施展了障眼法,數次重新置身戰場,專門針對劍氣長城大劍仙的傾力一擊。

陳平安從自家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個大雪球。
其實若是沒有這些「光彩照人的點綴」,蠻荒天下的劍修問劍就只是個笑話。因為劍氣長城劍修的折損速度,與諸多軍帳的推演結果出入不小,比預期要慢上許多。
外鄉劍修宋高元,和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比較說得來。
米裕笑道:「我也覺得……好像不錯。我回頭試試看吧。」
兩天之後,年輕隱官滿載而歸,禮物沒少收。
陳平安伸手抹掉欄杆上的積雪:「人心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打造一條桌凳,辛辛苦苦,可想要打爛,不就兩三下的事情。算計人,就得有被人算計的覺悟。」
陳平安指了指那些虯曲似病的松柏:「在山野大澤能活,在這裏不也一樣好好活著。」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對方沒答應,勝似答應,讓你白得了一份情誼?read.99csw•com臨了有沒有秋水長眸水盈盈,將你大罵一通,讓你滾出去?不過以米劍仙的道行,應該還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寶物才對。」
郭竹酒第一個開口:「師父,這次出門,宰殺了幾頭飛升境大妖?」
只是當米裕要再遞出一劍時,年輕隱官卻出手了,以當年與書簡湖劉志茂做買賣換來的一樁秘術,拘押了白溪的殘餘魂魄,聚攏起來,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開心不開心?如何謝我?」
顧見龍和王忻水,不懂下棋,喜歡起鬨,一個負責為玄參搖旗吶喊,一個負責絮叨林君璧,美其名曰攻心之法。
陳淳安伸手一抓,將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劍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
但是有陳淳安在,便定然無憂。
陳淳安擺擺手:「你我既然皆姓陳,就是同源不同流,姓氏是如此,學問文脈更是如此。何況驪珠洞天那棵楷樹一事,婆娑洲潁陰陳氏是欠了你人情的。所以我才拉你進來遠遠觀戰,能夠領略幾分劍仙風采,都是你的本事。我不提防大驪龍泉郡的陳平安,但是提防那老秀才,以及他教出來的得意弟子。是不是『果不其然』?」
陳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飛劍,走到窗檯那邊。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得去見一見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閉門羹吧。」
郭竹酒皺緊眉頭,故作沉思狀。
陳平安笑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這麼多劍修,但代價就是得有個熟悉外鄉規矩的外人來當這個隱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來越遠離『純粹』二字,那麼一直在這條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建功精進,但一旦心思過多傾斜在此事上,我未來的修行瓶頸就會越來越大。不過我可以保證,只要沒有大的意外,和米劍仙的大道成就相比,尤其是在廝殺的本事上,應該還是我高些。」
米裕愣了半天,最後點頭說道:「很榮幸遇見陳平安。」
米裕說道:「不信。」
陳平安說道:「懇請老先生,相信一次寶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賭,是我寶瓶洲最先最大!」
米裕說到這裏,加重語氣說道:「以後其他人,再想要得到這麼一枚玉牌,就看有沒有機會見著咱們隱官大人的面,有沒有資格成為春幡齋的貴客了。我可以肯定,極難。而且這類玉牌,總共只有九十九枚,不會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數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將來若是誰見到了數字為一百的玉牌,就當個笑話看好了。」
東南桐葉洲原本有布局,可惜提前敗露,只讓扶乩宗和太平山傷了元氣。而西南扶搖洲的布局之一,便是他這個出身扶搖洲卻跑去遊歷中土神洲的邊境,為了騙過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邊境十分辛苦,虧得他選中的這個年輕劍修自身能耐不小。至於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沒什麼布局。
春幡齋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佔地極大,穿廊過道,古木參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稱於世,飛瀑流泉,與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陳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條石磴道上,水汽瀰漫,靈氣盎然。
陳淳安正襟危坐于虛空當中,聽到老秀才的學問會心處,便微微一笑。
陳淳安言語過後,根本不給那頭飛升境大妖廢話半句的機會,天地已經變換。
陳平安點頭道:「擔心渡船管事所在山頭,早已與蠻荒天下勾結,更怕勾結極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毀掉春幡齋盟約。也擔心倒懸山有些想不到的人,會以蠻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種擔心,只要發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總之給人看到的結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之下。西南扶搖洲、皚皚洲這兩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事後自有一番足夠噁心的蹩腳理由,到時候人心大亂,先前談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數。」
畢竟這位年輕隱官在成為隱官大人之前,還是那二掌柜。《百劍仙印譜》與《皕劍仙印譜》,以及那麼多的扇面題款,米裕極有可能是整個劍氣長城最為用心鑽研的一位劍仙了。學問多門道多,尤其是那些深受女子喜歡的扇面,讓米裕一一打聽來再抄錄在紙上,看遍之後,反覆揣摩,只覺得受益匪淺。
陳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陳平安已經不能奢望這些劍修做得更好,但是心中雖是如此想,身為隱官大人,某些時候,惡人還是得做。
扇子兩面,一面寫:「憐取眼前人,卻把青梅嗅。瘦應因此瘦,羞亦為郎羞。」另外一面,則寫:「行也思卿,坐也思卿,行不得坐難安。思卿不見卿,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幾何。」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謝過醇儒老聖人。」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所以說不怕意外發生,就怕那個意外,明擺著是在躲躲藏藏。只要對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只能陪著他耗下去。」
在妖族修士法寶洪流和這場問劍的兩場大戰之中,蠻荒天下有數個原本籍籍無名的修士好似應運而生。
陸芝聽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雲岩在,她此去扶搖洲,還要小小閉關一次。這些算計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歡,更不擅長。
今天是例外,實在是斬殺一頭隱匿飛升境大妖的功勞,太過驚世駭俗,讓顧見龍四個都沒敢說話。
遭了無妄之災的米大劍仙,只得悻悻然起身,乖乖離了符舟渡船,在不遠處御劍遠遊。
白溪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打算何時動手?」
米裕立即摘下佩劍。
米裕心如刀絞,攪爛了一顆真心,比那情傷更重。
前提是她自己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坐鎮倒懸山。不然別說隱官頭銜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劍仙,一樣無意義。
米裕本就是隨口一問,也懶得多想什麼。
「與這些商賈,嘴上說再多的香火情,舊事重提情誼也好,重重許諾將來也罷,都是虛的。」
米裕比較規規矩矩,死死盯住戰場,不幫忙是為了不幫倒忙,只要陸芝不落下風,就打死不出手。
最後進入這座日月天地的謝松花,相較於米裕和邵雲岩,明顯更有閒情逸緻。她一進來,瞥了眼戰場,覺得不用自己幫忙,就開始御劍閑逛起來。
陳平安走過去憑欄而立,望著游魚爭食的景象,說道:「多少小魚碧水中。」
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隨之應對,以劍氣雲海攔截雷電,防止落在劍陣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劍修。
米裕緩緩站起身,對面幾個膽子較小的船主,差點就要下意識跟著起身,只是屁股剛剛抬起,就發現不妥當,又悄悄坐回椅子。
郭竹酒只好捧著小雪人,默默坐回原位,謹遵師命,老老實實將小雪人放在桌上,然後挪了挪它的位置,背對自己,面朝董不得。
米裕開口說道:「別管數字的大小,總之誰都是獨一份的。這玉牌,是隱官大人親手畫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在裡頭,至於是哪些劍仙青睞了哪枚玉牌,除了隱官大人,誰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來答案,各位只管各憑手段,去探究一二。總之,放眼整個浩然天下,誰也仿造不出來。要說值錢,談不上,諸位都是做大買賣的,什麼好玩意沒見過;要說不值錢,可終究是只此一件的稀罕物。」
小雪人那大腦殼上插了兩枚歪斜竹葉,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手上拎了一根竹枝,瞧著傻了吧唧的,不俊啊。
人生當中有太多這樣的小事,與誰道聲謝,與人說聲對不起,就是做不來。
邊境瞥了眼被他視為螻蟻的白溪,白溪硬著頭皮說道:「懇請前輩出手之後,也將瓦盆渡船擊沉,死人多些,無妨。不然我們山水窟嫌疑就大了,只會耽誤前輩以後行事,影響大局。」
差不多境界的廝殺,大劍仙擅長殺人,卻未必擅長救人。
米裕猶豫了一下,好奇詢問道:「隱官大人為何不收下陸芝贈送的那顆妖丹?她是真不願意收下。按照隱官一脈的戰功計算,也該是隱官大人得到此物才對。」
這一次,還真不是年輕隱官和他說了什麼,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將眼前玉牌換成那枚數字最大的。
劍仙米裕留在了春幡齋。
米裕委屈得不行。
白溪默不作聲。
悄然返回倒懸山春幡齋之前,陳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參在內的數位隱官一脈擅長布局、破局的「弈棋國手」,幫忙篩選出最有可能出現意外的十條渡船,吳虯,唐飛錢,以及皚皚洲南箕江高台,扶搖洲瓦盆白溪,皚皚洲太羹戴蒿,仙家島嶼霓裳柳深,流霞洲鳧鍾劉禹,南婆娑洲、北俱蘆洲也各有一條,還要加上老龍城丁家那艘渡船。
隱官一脈,各司其職的同時,相互補充,查補缺漏,取長補短,其實已經算有條不紊,步入正軌了。
陳平安一言不發。既然認了先生,就更該為尊者諱。
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春幡齋這場議事,只在一夜之間,就在整座倒懸山傳得沸沸揚揚。大致內容,無非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管事談妥大局,一方出劍,一方出錢,合力應對當下這場蠻荒天下的攻城戰。
不承想沒有任何人覺得輕鬆,一個個屏氣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經雙手藏袖,準備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不遠處的水榭樓閣:「要麼多殺幾個,來自中土神洲的吳虯,修為實力最強的江高台,與劍氣長城結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殺了。殺得他們覺得最不會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夠將他們逼到牆角那邊去,再無退路,處境與人心皆如此。」
米裕猶豫不定:「那我可真就獻醜了?」
在那之後,瓦盆渡船安然無恙,依舊去往扶搖洲山水窟,只是少了一頭鬼鬼祟祟的飛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多出了一位陸芝。陳淳安並未隨行,卻交給陸芝一塊儒家玉佩。
吳虯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尋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一面篆刻有「劍氣長城」,另外一面刻有「浩然天下」,只是在「劍氣長城」四字一側,又有小篆「隱官」二字,以及字體更加細微的蠅頭小楷,是一個數字:九。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來不那麼值錢。
龐元濟經常會在避暑行宮,尋一處僻靜地方獨自發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打算盤腿而坐,心神沉浸其中,然後祭出自己那把尚未想好名字的本命飛劍,以小天地對峙小天地,憑此多感受幾分這座小天地的大道運轉契機。
「以死謝我。」
陳平安微笑道:「送你了,擱桌上。」
邊境笑著點頭:「這話中聽,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https://read.99csw.com,就該你得了一樁大造化。」
一個半時辰后,米裕來找了一次年輕隱官。
眾人已經顧不得一位玉璞境劍仙的這份神通了。
陳平安說道:「境界可以解決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
郭竹酒蹦跳起來,飛快背起小竹箱,大搖大擺跨過門檻,一屁股坐下,愣了半天,怯生生問道:「師父,這是誰啊?是我那大師姐,對吧?」
他問誰去?問陸芝?她哪裡稀罕搭理自己。問陳淳安?米裕都沒這臉皮。
米裕挺樂和,就是沒敢流露出半點。畢竟能夠讓咱們隱官大人吃癟的人,絕對不多,極少極少。
第一撥去城頭出劍的三位劍修,是愁苗、董不得、鄧涼,已經歸來。
實在是陳平安覺得自己這輩子,在男女情愛這條最講天賦、不談修行的道路上,註定是連米裕的背影都瞧不見了。
陳平安以合攏摺扇敲打手心,笑眯眯轉過頭:「嗯?」
陳平安笑言:「當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那位元嬰境女船主交出的兩件私人寶物,你可以歸還給她,就當是你米裕預支了酬勞。」
至於謝松花,則要返回江高台那艘南箕渡船,一同去往皚皚洲。
說到這裏,陳平安不願意說得太嚴肅認真,於是開玩笑道:「再不要臉一點,見了米祜大劍仙,米裕就直說,兄長,我這輩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後老米家的香火傳承和開枝散葉一事,在劍氣長城肯定是數得著的好,以後喊你伯伯的小傢伙們,反正不止一兩個。」
陳淳安點頭而笑,然後對陳平安說道:「這件事情做得極好,但終究不是君子所為啊。」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問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門的,都拿出來吧,記得幫忙打開。如果誠意足夠了,我不介意讓你因禍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來歷如何,你估計現在都還迷糊著,但我是怎麼樣的人,你應該很清楚,最喜歡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後一次機會,好好珍惜。」
陸芝哪怕答應此事,提前離開劍氣長城,可其實影響不小,就真的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米裕又開始彆扭起來。
陳平安和米裕則一起乘坐符舟返回倒懸山。
陳平安與身後此物相比,雙方大小猶如米粒之於白碗。
郭竹酒歡天喜地:「師父,又送禮給我啦?!虧得大師姐瞧不見,不然就要跟我換著師姐師妹當嘞!」
陳平安笑道:「是怪我興師動眾,喊了那麼多劍仙撐場子,最後竟然沒死人?」
「我們不用明確去說他們憑此玉牌,可以從劍氣長城這邊得到什麼,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好了,聰明人花心思猜出來的答案,對不對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屋內眾人便各自忙碌起來。
米裕便問這些好處的最終去處,陳平安直言不諱,說都得交予晏溟和納蘭彩煥,但是在這之前,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可以人人先挑選一件心儀之物。
然後陳平安說了此次遠遊的詳細過程,不能說的內容,就一筆帶過。例如具體是怎樣從一位元嬰境船主那邊,得出了山水窟諸多隱秘內幕,又是如何能夠保證將其擊殺的同時,又保全了硯台與團扇,尤其是連開門之法都知曉了。
先前米裕在來的路上,有些彆扭,問了個問題:「連我都覺得彆扭,那些劍仙就不彆扭?知道這些玉牌要送給這幫王八蛋嗎?」
見微知著,這就是大不相同的劍仙性情。米裕看似為人散漫,實則最為拘束;邵雲岩最為事功,擅長算計;謝松花心性最純粹自由。
另外一件事情,是讓米裕去找晏溟和納蘭彩煥,三人合計一番,幫此次春幡齋議事想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讓所有渡船船主顏面有光,覺得此次議事,是共襄盛舉,而非受人脅迫,至少不該讓外界如此認為。更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春幡齋議事,是一樁值得拿出去說道說道的絕佳談資。只要開了個好頭,哪怕這些商賈離開了倒懸山,所有渡船管事也都會暗中幫忙推波助瀾,鼓吹造勢,一些個原本不得不將那枚玉牌上交給宗門山頭的小船主,也就能夠順勢留下玉牌,作為私人珍藏。
陳平安解釋道:「十一位劍仙駕臨倒懸山,殺意那麼重,作不得偽,說句難聽的,劍仙需要假裝想殺人嗎?可是到最後,依舊一劍未出,你信?」
米裕覺得自己漸入佳境了,雖說依舊不敢與隱官大人的嫡傳弟子郭竹酒過過招,但是與顧見龍、王忻水,在此事上,如今應該算是有一戰之力了。
坐覺蒼茫萬古意,遠自日升月落之中來。
邵雲岩問道:「如何應對?」
別說陳平安的心聲言語,陳淳安想聽就聽,便是陳平安的想法念頭,只要陳淳安想要拎出來見一見,也隨便可見。
米裕一手負后,一手輕輕抖了抖法袍袖子,袖中掠出一枚枚寶光流轉、劍氣縈繞的古怪玉牌,一一懸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在避暑行宮,面對那些個個年輕的劍修,米裕依舊會覺得自己略顯多餘,不承想到了倒懸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有點多啊。
習慣成自然,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只是比不得隱官大人的深謀遠慮,他米裕的對手,只有世間好看的女子。
邊境冷笑道:「陳平安,你竟然捨得自己的一條命,來跟我換命?怎麼想的?!」
陳平安聽了后,沉默很久,最後忍不住罵道:「滾出渡船御劍去。」
陳淳安又說道:「原來絲毫不擔心我白跑一趟會生氣,就是要與我說桐葉洲?果然是做生意從來不虧。」
木屐仰頭望向那座城頭,說道:「有機會的話,很想見一見那個人,就坐在城頭之上,與他復盤一番。」
邊境說道:「我先不著急動手,風險太大,四散歸鄉的渡船,暫時都不去動。等到下次他們掙了更多的錢,再次離開倒懸山,然後開開心心赴死。」
米裕心神搖曳,差一點就要熱淚盈眶,而且絕對真摯。
沒有敬稱一聲隱官大人的言語,一般而言,就是米劍仙的肺腑之言了。
回了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丟擲了一枚小暑錢,猜正反面,來決定要不要跟隨瓦盆渡船離開倒懸山。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宮,等待對方先出手。
一個金丹境劍修,憑藉原本屬於雞肋的那把本命飛劍,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戰功。先後兩次抵擋下兩位劍氣長城劍修的傾力出劍,不但救下了己方兩個地仙劍修,還使得對方劍仙的飛劍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劍氣長城的劍陣之上,劍氣長城那邊光是金丹境劍修就瞬間先後折損兩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更是受到重創,多人被迫直接撤出了戰場。
具體如何處置山水窟,那些個步驟,陳平安都已經跟陸芝和邵雲岩講清楚了。
應該就是陸芝與那飛升境大妖邊境的捉對廝殺了。
這會兒渡船上反正也無外人,就當是切磋道法了,拿出來說道說道,不至於太過丟人現眼。
天地聖人陳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將那頭真身不知在何處的半吊子飛升境一巴掌拍回戰場,不但如此,那副龐然身軀直接被砸得凹陷進了金色大日,置身於金色岩漿大熔爐當中,哪怕大妖怒喝一聲,拔地而起,掠出數千丈,依舊被那些金色絲線纏繞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陳平安拍了拍手,站起身。想起了那兩個已經被謝松花帶去皚皚洲的孩子,以後魏晉、邵雲岩,以及所有離開劍氣長城的返鄉劍仙,都會帶走一兩個年紀還很小、境界還不高的劍修坯子。
哪怕是郭竹酒,也拗著性子,沒起身去找師父嘮嘮嗑。
「自己蠢別怨人。」
陳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該給點真正的實惠了。不然等他們回過神來,還是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我能應付,但是耗不起。」
邵雲岩笑道:「雅緻且點題。」
陳平安卻說道:「說說看。」
先前城頭之上那場襲殺,米裕攔阻同等境界修為的劍仙列戟,雖然已經竭盡全力,但依舊慢了一線。
片刻之後,陳平安說道:「作為臨別贈禮,你送給那位中土元嬰境女修的那把摺扇上,親筆題寫了什麼內容?」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轉頭望向陳平安。
米裕,邵雲岩,謝松花,分別隱藏在三個方向的渡船之中,連那三條渡船都不知曉,竟然能夠讓一位劍仙「護送」。
米裕已經半點不奇怪了。
米裕那一劍,直接將元嬰境白溪身軀一分為二,不但如此,還將對方一顆金丹與那元嬰皆砍成兩半。
陳平安笑道:「忙活來忙活去,邵劍仙得了山水窟一成收益,謝劍仙還清了人情,陸大劍仙得了一份劍道裨益,外加那顆飛升境妖丹,咱們米劍仙也提升了佩劍品秩,那咫尺物和方寸物也是咱們隱官一脈的公家所得,好像就我一人奔波萬里沒啥事?」
米裕有些悻悻然。
陳平安收回視線,舉目望去,視野所及,唯有大日懸空,更為龐大,通體金黃色,再無別物。
痛苦不已的那團魂魄忍住不去哀號,顫聲道:「隱官大人只管說,只管提要求……」
半盞茶工夫過後,年輕隱官身前桌上,擱放著一方海屋添籌樣式的古樸硯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還有一把脂粉氣頗重的團扇,是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裏面都擱放了不少好東西和神仙錢。
米裕沉默片刻,坐到陳平安身邊,沉聲道:「發死人財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個個很起勁,很開心?換成我是隱官大人,早動手了。當然,後果會很糟糕。」
白溪鬆了口氣,如此作為,確實穩妥。不然還真怕這位前輩仗著飛升境修為,只以蠻力行事。
加上劍氣長城與崔東山雙方安插在倒懸山的諜子匯總的信息,春幡齋最後一艘跨洲渡船離開之時,陳平安就拿到了詳細記錄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冊子。
如今隱官一脈,逐漸形成了幾座小山頭。
先前回了一趟避暑行宮,從春幡齋帶回了一百一十多件仙家寶物。
第二個到場的邵雲岩,不愧是春幡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間的日精月魄,開始煉劍。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與林君璧等人都沒覺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蠻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內應。
真要論陰陽怪氣說話的本事,用一些漂亮話說尖酸刻薄的內容,陳平安才是真正的宗師,此中高手顧見龍,亦自愧不如多矣。當然,前提是說得到點子上,不然一味挖苦,只會適得其反。
郭竹酒幸災樂禍道:「一個個小腦殼兒不太靈光哦。」
白溪先講過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門道,得了眼前這位「老前輩」一句「好用心,可惜不為九九藏書我們天下所用」的極大稱讚,隨後仔細講述了一遍春幡齋的議事過程。
木屐說道:「打仗,打的不過是人、錢兩物。對方劍修折損比預期少,只是少,又不是沒有死人。接下來就看神仙錢一事了,其實這個比劍修更關鍵。如今劍氣長城的劍修靈氣,陸陸續續地,大多已經開始出現乾涸跡象,劍氣長城戰場上的靈氣如此渾濁,雙方都別想汲取了。我們背靠整座蠻荒天下,又被兩位前輩以大神通牽引,兩股靈氣聚攏,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斷往這邊湧來,可那堵城頭背後,才多大的地盤,能夠積蓄多少靈氣?戰事往後推移,他們又能支撐起劍仙的多少次傾力出手?關於此事,乙戌軍帳是早早有過一場精準計算的。只要此事沒有意外,如今劍氣長城的劍修,不過是晚死,到時候就會死得極快極多。」
一直到黃昏時分,暫告一個段落。
邵雲岩突然開口笑道:「我也是客人,為何獨獨我沒有玉牌?我看數字越小,越是貴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皺緊眉頭。
米裕有些笑容尷尬:「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兒女情長,說了只會讓隱官大人笑話的,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陳平安突然說道:「關於飛升境大妖邊境一事,不要對林君璧心懷芥蒂,與他全無關係。對方處心積慮成為林君璧的師兄,所謀甚大。」
米裕有些尷尬:「隱官大人直說無妨,我米裕無非就是對談情說愛更感興趣,與女子們卿卿我我,比練劍殺敵更擅長。」
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欄杆,與邵雲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邵劍仙的春幡齋,名義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過如今整個春幡齋都是劍氣長城隱官一脈的「私產」,邵雲岩都不明白這一成收益有什麼意義。
分別之前,年輕隱官又忍不住絮叨起了那兩個小娃兒,謝松花大怒,問這傢伙,難不成那兩個娃兒,是你我女兒不成?年輕隱官這才閉嘴。
邊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幾位劍仙都不夠,還請來了陳淳安!」
扶搖洲瓦盆渡船之上,白溪坐在船艙當中,皺了皺眉頭,有敲門聲響起。
陳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摺扇,輕輕扇動,同時讓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著殺機,米大劍仙要扛得住,就算不是那麼扛得住,總不能讓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隱官來扛。
湊巧邵雲岩在不遠處,一手持精緻瓷盆,正在往水中拋撒魚食。
有一個身姿纖細的己方女子劍仙,並沒攜帶佩劍,只是大袖飛旋,方圓數里的大地之上便有劍氣凝聚,化作千百飛劍,激射向那座好似從天而落的劍氣長城磅礴劍陣。城頭之上的大劍仙岳青以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雲雀在天與之對峙。
涒灘抬頭望向劍氣長城,冷笑道:「靠什麼說服?靠劍仙的面子?憑藉能掙大錢卻不掙的好心,怎麼當上渡船話事人,如何做得了倒懸山買賣?難道要靠劍仙親自送神仙錢給人?巧了,劍氣長城其實最缺靈氣最為純粹的神仙錢。」
邵雲岩微笑道:「江船主,這也跟我搶?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何況數字越小,說不得兩三位澆築劍氣在玉牌的劍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計較數字的大小?」
說完這句話,邊境大笑道:「被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還是低了。」
白溪大汗淋漓,動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陳平安覺得這些都是好事情,一個人的心境,不能始終緊繃,舒緩有度,才能長久。
離真說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陳淳安笑道:「繼續說。」
木屐點頭道:「那就粗略計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蘆洲不去說它,把自己半洲物產掏出來都有可能,所幸這種事情,也就北俱蘆洲做得出來了。桐葉洲沒有渡船,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搖洲,西南扶搖洲渡船以山水窟為首,有舊怨,不會好說話的。當下說不定又在幫我們大忙了。南婆娑洲,則是不敢太好說話,即便船主們失心瘋了,願意竭力幫助劍氣長城,也得看他們的宗門山頭敢不敢答應。」
鄧涼大笑,說:「沒事,我是元嬰境劍修,那位陳大少爺才金丹境瓶頸。只要隱官大人不拉偏架,保證他豎著進來,橫著出去。」然後鄧涼又補了一句:「即便不談境界,只說喝酒,陳大少爺一樣不是敵手。」
屋外,一個罵罵咧咧的年輕人撕去臉上的那張女子麵皮,身邊則站著沒撕掉男子麵皮的陸芝。
蒲公英,隨風去他鄉。
米裕重新落座,邵雲岩和江高台也坐下。
米裕心意微動,全無漣漪牽動,所有玉牌便瞬間豎立起來,緩緩旋轉,好讓對面那些傢伙瞪大狗眼,仔細看清楚。
除了選出這十條渡船之外,還有三十二個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在此期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計,八洲渡船合夥算計劍氣長城,一洲渡船抱團算計鄰居別洲,一洲之間各條渡船相互算計,米裕是真不感興趣,可是職責所在,又不得不摻和其中,這讓米裕第一次有了專心練劍其實不是苦差事的念頭。
陳平安輕輕落座,打斷對方言語,笑著招手道:「萬事可在神仙錢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麼。如何補救,不著急,想著是不是要涉險抓我當人質,賭那萬一隱官境界不高,其實也不著急的。」
陳平安坐在一級台階上:「如果局面不至於此,那就一個都別殺,余著。會殺誰,讓他們自己瞎琢磨去。你等著吧,只要稍稍給點暗示,自有聰明人幫我挑人殺,還會反過來暗示我,誰死了最沒有代價,不需要晏溟、納蘭彩煥賠多少錢,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劍仙孫巨源賠禮道歉。既然覺得劍氣長城肯定要殺人立威,渡船總歸要死幾個人才對『隱官』和劍仙有份交代,那就死道友不死貧道。」
邊境笑呵呵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反正比你想象中的更聰明,霓裳渡船上邊就藏著個玉璞境劍修,應該是你所說的那個狗腿子劍仙米裕。我反正是遊山玩水,半點不著急,就當是陪著他們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這些個心高氣傲慣了的劍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實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涒灘笑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我們大不了就這麼乾瞪眼,瞧著嘍。」
陳平安正要開口,那頭飛升境大妖硬扛陸芝一劍,竟是破空而至,朝陳淳安和自己這邊一衝而來。法相之大,如山嶽壓頂。
邵雲岩疑惑道:「你做了這麼多,即便如此死人,處處是漏洞,根本經不起推敲,真能扭轉局勢?」
然後米裕好奇更多,環顧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繡花枕頭的上五境劍修那也是劍仙,眼光還是有的。
靈芝齋估計接下來幾天生意會很好。
與有些前輩相處,想也不用多想半點。
陳淳安對此更是不計較。老儒士只是面帶微笑,聽陳平安細細說著三場賭局的妙處。
當下沒了對面那排劍仙坐鎮,這位隱官大人,反而終於要殺人了?
這位年輕隱官的腦子,好像與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來!
邊境一雙眼眸變作漆黑,伸手在桌面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後沙啞說道:「你家山水窟老祖與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寶,當年還是我送給他的一樁機緣,桌上這句話,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會被他告知才對。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何每一個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幾年就會暴斃?就為了藏住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運道最好,生得晚,有機會熬到見著我,白白得了一樁潑天富貴。你這打不破的元嬰境瓶頸,遇見了我,自然能夠被隨便打破。」
然後天地又是悄然一變。
米裕讚歎道:「隱官大人之所以是隱官大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年輕人笑道:「不算前輩,我叫邊境,來自中土神洲的小劍修,與你問些春幡齋議事的詳細過程,再來決定要不要大開殺戒。」
陳平安只是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米裕也會留下,只是依然需要護送陳平安走到連接兩座大天地的門口那邊。他好奇問道:「為何次次不走更靠近春幡齋的那道舊門,守在那邊的張祿前輩,與那個喜歡看書的小道童,都挺有意思的。」
不等這位元嬰境修士開門,屋內便出現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后,變成了一位意態憊懶的年輕人。
陳平安卻說道:「殺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只談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殺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計較一番,單獨拎出來,你說誰真正該死?白溪?他終究不是那個山水窟老祖。吳虯?怎麼就該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頓胡攪蠻纏,他又太過想著幫助自己和八洲渡船佔盡便宜,需要淪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嗎?」
懶洋洋坐在渡船船尾的米裕,頓時有些不自在,咋的,又有重擔要落在自己肩上了?來來來,儘管來,我米大劍仙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隱官一脈的扛把子!
米裕一劍砍下,竟是極為順暢,與身在劍氣長城差不多,半點沒有小天地的壓勝氣息,反觀那個元嬰境老修士就要凝滯些許。
陳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爭不吵不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還真有件小禮物,要送給諸位。」
然後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如果我再假設,有人不分青紅皂白,離了倒懸山,對那些船主,二話不說,就是亂殺一通?以後跨洲渡船還敢停靠倒懸山嗎?」
然後屋內眾人,就看到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年輕隱官,彎著腰,背對著他們,在這夏日酷暑的時節,在這溫度最清涼的避暑行宮,堆起了小雪人。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緩緩說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機,讓你拗著心性,以此討好你兄長。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氣作踐了你們兩個與我自己。一個人,算計極多事,終究是為了不算計那麼兩三件事。你之所以彆扭,就在於你覺得自己如何想,與你兄長米祜如何想,哪個更重要些,你還是沒有弄明白。真要談付出和回報,你米裕,還得起米祜嗎?米祜如果沒有你拖累,早就該是與岳青並肩的大劍仙了,可如今才剛剛破境躋身仙人境,為何如此,整個劍氣長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米祜,不是還什麼,事實上米祜哪裡需要你還什麼,但是米裕應當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話,讓自己兄長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會裝傻。」
米裕收劍在鞘,在一旁護衛。
陳平安皮笑肉不笑道:「死遠點。我家山頭的風氣,本來就已經夠玄乎了,連我這山主都有扳不回來的跡read.99csw•com象,再加上你,以後名聲還不得爛大街。」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做了兩件事,所以還是會多給你一件寶物,回頭到了劍氣長城,你挑一件,可以送給兄長。」
三位先後趕到的玉璞境劍仙,如出一轍,根本沒有出劍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為陸芝壓陣。
陳平安說道:「晚輩如今連賢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那團魂魄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隱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財寶四散」。
是不是應該泄露些春幡齋議事內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只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劍仙,好誘使對方權衡之後,立即出手?
陳平安難得和米裕說了一番寬慰言語:「劍仙自然只做劍仙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是金丹境劍修了,然後六十四歲躋身的元嬰境,一百九十六歲破的元嬰境瓶頸。事實上,你的資質在眾多劍仙當中,真不算墊底,反而可以算靠前。絕好的資質,保證你能夠躋身他人夢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轉去做了一件練劍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歡的事情。得到的結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覺得沒什麼問題,最多就是對兄長米祜心懷愧疚。」

知道這是隱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長米祜見著自己在隱官一脈小有建樹,至少不是混吃等死,應該會很欣慰,可米裕終究做不出這種事情。
陳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學,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江高台笑著轉身再抱拳:「懇請邵劍仙割愛。」
米裕輕聲道:「有些辛苦。」
白溪沒有坐下,依舊站著,說道:「渡船早已仔細搜尋過,尤其是我這住處,絕無被動手腳的可能,至於那枚玉牌,我留在了倒懸山私宅當中。而且晚輩所有言行舉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後還故意埋怨了幾句,無非是做樣子給春幡齋看,那位心機深沉的年輕隱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反而更會打消疑慮。」
說到底,這四個年輕人,就是與隱官大人走得近的,並且還能夠不要臉的。
郭竹酒反而是最沒山頭的那一個,與愁苗劍仙也能請教劍術,與龐元濟也能瞎扯,更喜歡湊到董不得與羅真意那邊去。小姑娘強行與兩位劍氣長城的老姑娘嘀嘀咕咕,自然次次都是咚咚咚,不是腦袋磕桌子就是撞牆,以此收官,從無例外。
愁苗抱拳卻沒有說什麼。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真有。」
背負竹匣的謝松花大聲問道:「陳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還的那種!」
米裕哦了一聲,突然有些後知後覺,得了一顆飛升境大妖的妖丹,擱在浩然天下,約莫是得了飛升境大修士的琉璃金身?這也叫「沒啥事」?
雨四也跟著說道:「木屐,別一個人悶在心裡,在我們這邊沒什麼不能講的。」
一個原本不是劍修的妖族修士,不過是洞府境練氣士,相對己方劍陣,原本就只是湊數而已,不承想出劍之後竟然無意間得到了兩縷劍氣長城遠古劍意,劍意品秩還極高。少年註定會以此躋身百劍仙之列,更會有大把資源傾斜在他身上。說不定到了浩然天下,他就是有望開宗立派的劍道種子。
米裕就負責收禮。晏溟與納蘭彩煥不適合做此事。
陳淳安說道:「已經水落石出了,那頭飛升境大妖失了真身,邊境此人的體魄,被當作了陽神身外身用來棲息,大妖陰神隱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門獨門神通,所以才敢去劍氣長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頭上,便是陳清都也無法察覺。你是怎麼發現的?」
邵雲岩將大陣樞紐寶物交給了陳平安。陳平安確定一番細節后,才帶著米裕離開春幡齋。
不斷有那一道道雪白纖細光芒一閃而逝,竟是能夠當場斬斷那些金色絲線。
陳平安坐下身,看著碧波萬里浩渺無垠的壯闊景象,說道:「我也不是沒收,是收下了的,只是勞煩陸芝轉交給南婆娑洲一個朋友。」
陳平安無奈道:「米大劍仙,你就長點心吧你。」
老儒士陳淳安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
流白皺眉道:「為何明明是個圈套,還要往裡邊跳?再說了,又不光是我們甲申帳覺得不妥,可是甲子帥帳那邊依舊不理睬,這算怎麼回事?我方地仙劍修明擺著是被針對了的,已經戰死幾個了?昨天為止,已經有九個了吧。接下來,還要送多少戰功給劍氣長城?這是打仗,哪有這麼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回來后,也不願多說半句。要真是在那邊挨了白眼委屈,我,離真,背篋,都可以向各自的師父言語一聲。」
流白怒道:「還什麼禮?!難不成地仙劍修不白白死,便沒有那些隱匿劍仙的頭顱了嗎?根本就是兩回事!」
「需要以小見大。」
董不得時不時就拉上羅真意,一起說那女子閨房言語,原本喜歡一天到晚板著臉的羅真意,眉眼稍稍多了些女子溫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鄭重其事道:「隱官大人,我這玉牌,能否換成數字為九十九的那枚?」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如此,我還是不太喜歡做賠本買賣,不賺可以,真不能虧。」
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劍仙與元嬰境練氣士的天壤之別,就毫無懸念了。
來到大堂這邊,瞧見了那個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輕隱官,米裕跨過門檻,斜靠著一張小桌案,好奇問道:「隱官大人,這張四仙桌,其實是件暗藏玄機的值錢寶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宮?」
其實陸芝積累的戰功,本就足夠讓她離開劍氣長城了。
米裕正色道:「隱官大人運籌帷幄,斬殺飛升境大妖是首功,當之無愧……」
吳虯迅速望向別處,唐飛錢那邊數字為十二,江高台那邊為十六,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枚玉牌的數字為十三,最靠近大門的霓裳船主柳深那邊是九十六。
足足十一位劍仙,親自露面待客。船主們之前在春幡齋多難熬,以後出了春幡齋,只要雙方心有靈犀,各有默契,那麼一旦運作得當,這些船主就會有多瀟洒,不僅可以掙下極大的一筆聲望,人人皆能成為這樁天大美談當中的一分子。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為何有這麼多我方劍修要死在這裏,好像一定要死。」
米裕傷心不已。他本就不擅長此道,他的大道所在,一直是與好看女子以真心換真心啊。
邊境笑道:「什麼玉牌?年輕隱官?說說看。」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修行路上的很多關鍵時刻,江高台正是靠這點無理可講的虛無縹緲的直覺,才掙得如今的豐厚家當。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就是最沒有嫌疑的。
米裕豁然開朗,心中那點積鬱隨之煙消雲散。
郭竹酒騰空了自己那張桌案,兩眼放光,伸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掌心,然後雙手雙指捻動,念叨著「開工開工」,才開始清點咫尺物和方寸物裡邊的仙家寶物,以及那一大堆神仙錢。
陳淳安以月色幫助米裕煉劍完畢,收劍入鞘。佩劍轉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邊。
陳淳安問道:「邊境此人,小心謹慎,應該不在當中才對。」
悄然來到倒懸山的陸芝,坐鎮倒懸山,負責隨時策應某位遠遊的劍仙。
米裕堆過了雪人,還偷偷摘了園圃花葉,為那雪人兒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樣式,皆是當年初見時她的模樣。
陳平安微笑道:「說了讓你誠意些,不聽?結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與我說一說山水窟真正見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讓你當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現在正好,境界稀爛,將來次次見我,就只能靠著神仙錢來湊。」
白溪不蠢,陳平安更不傻。
陳平安擺擺手:「無須因此遷怒邵雲岩,只要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聽個勸。何況在這之後,邵雲岩是不介意我們做點狠辣手段的,我試探過,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還願意親自出馬,並且答應幫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賬的商家天才。所以說兜兜轉轉,彎來繞去,終究還是我想要的那個結果。」
此外,一對元嬰境劍修道侶,在大戰中先後破境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到了避暑行宮大堂,所有人都抬起頭。
陳平安站在渡船船頭,回頭瞥了眼米裕。
郭竹酒雙手拍打桌面,嚷著「放肆放肆」,算是唯一一個護著隱官大人的。
只是米裕很快亡羊補牢說了一句:「真要到了那邊,隱官大人只管將那些造訪山頭的各路仙子交由我接待,只要出了半點紕漏,隨便隱官大人問責。」
陳平安便打消了念頭,轉身與那位儒衫老者恭謹作揖行禮。
木屐說到這裏,笑了起來:「還好,劍氣長城從來不擅長與浩然天下打交道。」
陸芝沒有趁機出劍,就只是冷眼旁觀,任由那頭大妖脫困之後再來廝殺。
米裕一臉為難。
米裕點頭道:「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決許多事情。」
大堂議事越來越順暢,放在桌面上的爭執越多,並不意味著是壞事。
顧見龍和王忻水,加上曹袞、玄參,成了四大護法一般的存在,共進退,十分默契,並且喜歡唯郭竹酒馬首是瞻,只要郭竹酒使出師門絕學,其餘四人,個個跟上。
陳平安說道:「到底不如這兒自在,我偷個懶休息會兒,你們先忙。」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容我再廢話兩句,死死捂住自家飯碗,再從他人飯碗里搶飯吃,味道特別好,可那幫人不是尋常人,只給好處,依舊不長記性的。」
米裕其實內心深處,也覺得自己那扇面題款,至少也該有二掌柜的七八成功力了。
邵雲岩臉色古怪:「剛得到消息,已經閉關了。」
郭竹酒眨了眨眼睛:「還真有啊?師父,我可不曉得接下去咋個說嘍!」
陳平安轉過身,繼續望向前方,沉默許久,突然說道:「米裕,很高興我們能夠從陌路人變成朋友。」
此時此刻,大堂眾人都已經將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米裕離去后,陳平安走在一處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道路上鋪滿了必然來自仙家山頭五彩石子,隔開了假山與泉水。春幡齋客人歷來不多,故而石子磨損極小,讓陳平安想起了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那座玉瑩崖。
「知道,我與每一位劍仙都明說了的。」
陳平安神色溫柔,微笑道:「悠著點,你大師姐記仇,她那小賬本,連我這個師父都不給看的。」
陳平安起身後,汗顏道:「只敢求教,不敢問道。」
陳淳安抬頭笑道:「謝劍仙,但取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