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立在明月中
這次碰頭，還是董水井有次去大驪京城做買賣，去找石春嘉，石春嘉就想要約個時間，昔年同窗好友們，一起在家鄉槐黃縣聚一聚。
先前李槐一個人去了趟落魄山，回了披雲山書院，一直反覆念叨著「惜敗惜敗」。
不等小寶瓶答話，魏本源就氣呼呼道：「他李老兒也真敢放這麼大一個心？臭棋簍子棋術差，肚子里半桶墨汁瞎晃蕩，這都算了，如今腦子也老糊塗啦？」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學不到精妙處。」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嘆了口氣：「山主咋個還不回家啊。」
李希聖收起法相之後，來到大坑之中，俯瞰那個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與你師兄說一句，我會找他去下棋的。」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說道：「巧了，又有客登門。」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馬篤宜發現那個少女腳上穿著一雙編織馬虎的草鞋，鮮血流淌。
鄭大風瞥了眼黃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這麼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柳赤誠突然眯起眼睛。師兄好像這輩子偏偏最喜歡天大的麻煩？眼前這個小姑娘？更何況師兄的棋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將破未破，此次自己準備帶著顧璨重返白帝城之際，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問拳！裴錢是在以人身與大地問拳。
茅屋那邊走出一位高冠博帶的清癯老人，大笑著喊了聲「瓶妮子」，趕緊開了柴門，老人滿臉欣慰。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著拜劍台周邊，一有風吹草動，到時候我們商議出個章程就行。」
事實上，天生就適宜鬼道修行的曾掖，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說極快，只是身邊有個顧璨，才不顯眼。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鄭大風便開始搗糨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李寶瓶說道：「我真聽我哥的。」
如今一洲五嶽大山君，其中又以魏檗境界最高，名聲最大！
關翳然和劉洵美是至交好友，所以需要認識的，其實就只有那個橫空出世的柳清風。
小鼻涕蟲則又有些不同，其實不願意動，大太陽底下趴在田壟那邊釣鱔魚，守著老槐樹，在樹底下用彈弓打黃雀。
那人視線偏移，望向李寶瓶，說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豐厚得嚇人了，害我早先都沒敢動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順便幫你打殺了兩撥山澤野修，如何謝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願意以身相許，以後當我的貼身丫鬟，如此人財兩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養劍葫，那把祥符刀，外加兩張意外之喜的符籙，我都要了，饒你不死。」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檯那邊，瞧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檯，一口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塊桃花酥了。
李槐先與邊文茂打了聲招呼，人家明擺著不是很待見自己，禮貌且疏遠，可自己總不能讓好朋友石春嘉下不來台，笑臉得有啊。再一屁股坐在石春嘉對面，抓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說道：「寶瓶臨行之前，說她返回書院之前，會去趟京城找你的。」
裴錢這才笑著抱拳道：「落魄山開山大弟子裴錢見過曾道友和馬姐姐！」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終於像個少女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較穩當。
之所以龍虎山大天師會親自出手，無非是與白帝城表態，讓柳赤誠那位師兄不要插手。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師父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彆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在臉上。
「方才我與那位高人講過道理，沒事了。」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麼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殼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到了山門那邊，鄭大風已經不在。如今少年元來就暫住那邊，負責看大門。
到了山上，裴錢發現老廚子竟然不在家。還好有陳暖樹，就不用擔心會怠慢了兩位客人。
然後李寶瓶笑道：「還不許別人好心犯個錯？何況又沒涉及大是大非。顧璨，我得謝你。你好好活著，記得告訴我小師叔，很想他啊。」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了，無師自通的那種。」
獨孤端順說道：「南澗國周邊，距離大驪龍州極遠，之所以被截殺，是大驪隨軍修士當中，有人持有朱熒王朝的傳國玉璽，能夠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廝殺過後，我先佯裝南下，中途自行打斷人身小天地當中的龍脈，再悄然北上，應該沒有被大驪盯梢。」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桿。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裏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後除非希聖與我說清楚，不然就當是魏爺爺替他暫且保管了。」
黃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來鋪子照顧生意了？」
好像一個眨眼工夫，就很多年過去了。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裏邊歡喜。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邊文茂是位風流倜儻的讀書種子，長輩給取的名字絕好，如今在翰林院編撰史書，是大驪本土官員當中的清流俊彥，不算太拔尖，不過年紀輕輕，就能夠在大驪京城文壇站穩腳跟，還在被譽為「儲相之地」的翰林院當差，一旦外放，將來官位不會小。也就是來了這曹、袁兩姓必爭之處的槐黃縣，到了別的地方，邊文茂都是一等一的衙門座上賓。
魏本源捨不得罵遠遊北俱蘆洲的李希聖和近在眼前的李寶瓶，都是最好的晚輩了，哪裡捨得說句重話，所以就又開始大罵李老兒：「老糊塗，真是老糊塗！糨糊腦袋，難怪棋術那麼臭，棋品那麼差！」
再向前一些，就是她此次清風城之行的目的地，是個綠水接柴門的茅屋。
光陰長河倒轉逆流！關鍵是那個魏本源依舊獨自位於某一段光陰長河當中，依舊靜止不動。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那處，是昔年大魔頭丁嬰帶著鴉兒和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一起落腳的幽靜宅邸。
至於境界什麼的，上五境修士的臉面之類的，丟在了地上，撿不撿起來都無所謂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朱斂問道：「事情很麻煩啊？」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朱斂嗤笑道：「揀軟柿子捏？」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目送馬車遠去之後，所有人繼續去鋪子後院閑聊，李槐雙手抱著後腦勺：「這個邊文茂，心裡頭的架子恁大。」
李寶瓶使勁點頭。
李寶瓶牽馬快步走到了門口，鞠躬行禮，直腰后笑道：「魏爺爺。」
春|水略微停頓，笑容真誠：「可能很幼稚，卻是真心話。」
若是柳赤誠最反感的譜牒仙師，這會兒應該已經死了。
李寶瓶小時候的每一個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飛快，車軲轆轉動似的不停歇，彷彿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歲月落在了身後，人長大了，童年就會留在原地，偶爾回頭望去，愈行愈遠，模糊不真切。
十。武夫十境。
那枚養劍葫，只看出品秩極高，品相到底怎麼個好法，暫時不好說。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麼好的？」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是金丹境劍修？還是元嬰境練氣士？」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一瞬間，坐實了柳赤誠心中直覺。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傢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麼意義。」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麼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什麼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麼啞巴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麼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麼山來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傳言魏羡在大驪第二位巡狩使曹枰那邊都是有印象的。至於曹峻，更是在大驪軍伍當中極有名氣。
人間美色，相較於長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黃二娘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了。
這次與顧璨一路同游，太悶。所以柳赤誠覺得自己身邊缺少一個跟班打雜解悶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元嬰境修士，勉強有此殊榮。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兩不誤的林守一。
鄭大風嗯了一聲。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陳靈均傻眼。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經商的董水井。
只不過這些官場變動，相較於神水國餘孽神祇的棋墩山土地魏檗，先升為披雲山所在的一國山神，繼而順勢成為一洲北嶽山君，都不算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
邊文茂也沒太上心，客客氣氣與眾人告辭，扶著妻子走上馬車，最後再作揖告別。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顧璨家裡有幾塊茶葉地，屁大的孩子背著個很合身的竹編小籮筐，小鼻涕蟲雙手摘茶葉，其實比幫忙的那個人還要快。但是顧璨只是天生擅長做這些，卻不喜歡做這些，將茶葉墊平了他送給自己的小籮筐底層，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陰涼地方偷懶去了。
周米粒對裴錢悄悄做了個扎猛子的姿勢，被難得生氣的陳暖樹罵了一頓。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朱斂問道：「是覺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還是病急亂投醫？」
一個喜動，一個喜靜，在家鄉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過。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岑鴛機剛好練拳從山頂到山腳，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頸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廚子說很不錯了，但是岑鴛機自己不太滿意。與同齡人元寶關係再好，但是雙方都是純粹武夫，較勁肯定會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關係，也會在可愛眉眼間、嫣然笑容里偷藏著小小的較勁，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爭強鬥勝，其實更加婉約動人。
裴錢問道：「咱們分舵的那倆嘍啰呢？」
等到劉羡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劉羡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一想到這個，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好像自己又變成了那個當年與小師叔一起，走過青山綠水的小姑娘，滿腦子都是這些念頭。
魏本源提醒道：「清風城是魚龍混雜之地，你若是接下來還要去狐國那邊遊歷，魏爺爺實在不放心。聰明人有壞水，當然要仔細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壞的山上人，其實才是最惹人煩的，見利忘義，見色起意，發家立業全靠一個賭字，烏煙瘴氣，世道一團糟。」
李槐性子急，說是他先去真珠山那邊等著。
曾掖和馬篤宜終究不是純粹武夫，並不清楚裴錢跳崖「砸地」的諸多精妙處。
楊暑就要繞過櫃檯，不是打架，回家去。
柳赤誠大笑不已。
謝謝也獨自逛盪去了，在山巔山神祠那邊遇見了走樁練拳的岑鴛機，以及一旁站樁的少女元寶。
李寶瓶偷偷皺了皺鼻子。算了算了，還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歡小師叔好了。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岑鴛機打過招呼后，繼續獨自練拳登山。朱老先生曾經叮囑過，腳下路子走對了，勤才能補拙，練拳不能練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須在拳法當中找到一處源頭活水，這就是所謂的武夫練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後朱老先生讓岑鴛機好好思量一番，練拳到底所求為何，若是想明白了，練拳就不再是什麼辛苦事。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越發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籙，直接價格翻番。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他顧璨內心深處，依舊是根本不在意別人的任何看法。
只是略作思量，擔心魏本源是要折騰出一些動靜，好與清風城尋求救援，他便默誦口訣，那些上了岸的幽幽瑩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術法，竟是無法撼動溪澗分毫。那人笑道：「術法絕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爛，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問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朱斂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離開了拜劍台。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桿，拿起腰間煙袋，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這條回家路了，裴錢帶著兩位客人繞路去往山門那邊。當然沒忘記介紹落魄山的右護法小米粒。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給他一件咫尺物。
至於旁人，只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捨的話，就不用管後者。
魏本源袖中掐訣，山風水霧凝聚成朵朵白雲，試圖以此遮掩那人的視線。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裏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的了？！」
魏本源皺眉問道：「希聖一個人在別洲闖蕩，肯定不會輕鬆，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大的福緣，為何要送出手？」
婢女蒙瓏輕聲問道：「公子九*九*藏*書，這是？」
煉丹最講究一個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選擇此地築爐煉丹，這條先天水運陰沉的溪水至關重要。魏本源毫不猶豫，默念口訣，竟是想要以鰲魚翻背之法，直接將那條溪澗的山根水運一併打碎，拼了煉丹不成，也要打斷對方法寶對山水陣法的滲透。
言語之間，舉止驚世駭俗的少女看似隨意幾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邊，然後有意無意，擋在了周米粒和兩個外鄉人之間。
劍氣長城的金丹境瓶頸劍修崔嵬一頭霧水，只是守著那撥莫名其妙出現在山頭的人。
她一隻手藏在袖中，死死攥緊一物，胳膊輕輕顫抖。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花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兩人小時候只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天。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生最敬畏之人。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就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就這三個了。
不承想那位以寶瓶洲雅言開口說話的練氣士，似乎道法極為高深，視線所及，與山坳陣法銜接的白雲，竟然自行散去。
柳赤誠哎喲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高如山嶽的中年道人，抬起一臂，一掌拍下。一巴掌將柳赤誠和元嬰境修士的法相一併砸入大地當中。
何況說了又如何，顧璨打小就不喜歡吃苦，但是挨罵挨打，都比較擅長。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還有兩種也很強，一是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于天橋派。」
魏檗笑道：「反正閑得慌。」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而且從小到大，李寶瓶就不太喜歡被拘束，不然當年去學塾念書，她就不會是最晚上學、最早離開的一個了。可這同樣不妨礙李寶瓶對齊先生的敬重。
李寶瓶搖頭道：「魏爺爺，真不用，這一路沒什麼結仇結怨的。」
林守一淡然道：「石春嘉是找夫君，邊文茂真心喜歡她就成了，石春嘉又不是為我們找個聊得來的朋友。」
群動悠然一顧中，天高地平千萬里。
魏羡跟著祖宅位於泥瓶巷的劍仙坯子曹峻，跟著這位半點不像勛貴子弟的劉洵美，還算混得風生水起。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獨孤端順豁達笑道：「寄人籬下，討口飯吃，也是不錯的。」
突然意識到身邊還坐著夫君，石春嘉趕緊坐好身姿，收斂神色。
李寶瓶打算從袖子裡邊拎出幾張紙來，都是抄書抄出來的一些個文字，比較投緣的那種。
而且到時候魏檗會打開福地大門，裴錢也會將從浩然天下贏得的武運，學師父全部打散，反哺蓮藕福地。
朱斂搖頭道：「沒這麼輕巧。行了，我認識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雲山，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青衫少年元來正在趁著姐姐不在，坐在牆根下看書，等到岑鴛機六步走樁到了山腳，便無心看書了，看岑姑娘。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服出門。」
李寶瓶牽馬緩行，環顧四周，風景宜人。四面青山，白雲不斷山中起。
顧璨這種好坯子，唯有一次次身處絕境死地，才能極快成長起來，根本不怕拔苗助長。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里的神仙錢啊。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如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故意將許渾貶低為一個在脂粉堆里打滾的男人。只不過這個男人，卻是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之人。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麼個厲害法子？練了拳，能飛來飛去不？」
魏本源接過了符籙，聽到了符籙名稱之後，就放在了桌上，搖頭道：「瓶妮子，你雖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可能還不太清楚，這兩張符價值連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後，註定這輩子無以回報，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讓我做人彆扭，兩相權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柳赤誠搖晃摺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是絕配。」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麼要來這邊逛，還要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朱斂撓了撓頭，笑呵呵道：「也好，我可以找點正事做做，不能總當個系圍裙的廚子，還每天給人嫌棄咸了淡了。咱們落魄山，也該到了主動解決麻煩的時候了。不然沒必要的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李槐風風火火走入後院：「好啊，羊角丫兒小石頭，這麼多年不見面，一見面就說我壞話？」
魏本源喃喃道：「隨隨便便就隔絕了天地，將如此金身法相籠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的，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點地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大驪朝廷如此勞民傷財，年輕皇帝如此貪功求大，真不怕興也勃焉、亡也忽焉？到時候遭罪的，還不是各地百姓？
李槐突然憂心忡忡：「寶瓶一個人走江湖，真沒事？她也不是修行之人啊。」
三人各自介紹一番。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工夫，萬萬不成。」
但是這一切，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時間，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賣，划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必須收斂所有宛如神靈庇護的拳意，以純粹肉身，藉助下墜之勢，好似從天上向人間，「遞出最重一拳」。
李槐撇撇嘴：「我只是覺得石春嘉可以找個更好的。」
李寶瓶說道：「多想想小師叔的不容易。」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從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魏檗說道：「那就是誰告訴了他，來到這座名聲不顯的落魄山，就都能活。」
周米粒小聲提醒道：「是落魄山右護法，以前還是騎龍巷右護法，如今讓賢給了……」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里米飯吃掉啦？」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沒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魏本源環顧四周，這廝好手段，溪澗之水已經泛起了陣陣幽綠瑩光，分明是有法寶隱匿其中。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琢一位潛在的關門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捨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不漏。」
兩人一起憑空消失，出現在落魄山上。曾掖和馬篤宜便看到了那位玉樹臨風的神仙中人。
魏本源苦笑不已，現在是說這事兒的時候嗎？
魏本源忍不住問道：「這次一個人遊歷，有沒有意外？」
魏檗會心一笑。
官員分清流濁流，如今寶瓶洲最大的清濁之分，其實就看是否出身大驪本土了。
寶瓶洲有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嗎？道家高真？神誥宗天君祁真？絕無可能。那一脈道門神仙，規矩森嚴，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點紕漏。更何況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豈會來清風城這邊遊歷。
裴錢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大哥騙人？沒動靜啊。
當兩人沿著鐵符江一路去往槐黃縣城，途經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廟時，兩位礙於身份和修行根腳，都沒敢進門燒香。當他們好不容易看見了縣城東大門，年輕人如釋重負，感慨道：「總算到了。馬姑娘，我們是先去陳先生山頭拜訪，還是去州城顧璨家裡做客？落魄山可能難找些，州城那邊相對更好認路。」
楊老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只是大驪邊軍死人快，提拔快，大驪百姓經過百余年熏陶浸染，早已習以為常，文官、山水譜牒體系歷來運轉嚴謹，故而有人突然冒頭，相對比較扎眼罷了。
至於兩人家世背景，石春嘉大致提過，都是些無心言語。董水井家境不算太好，但是早早立業，至於成家一事，有些懸。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鄭大風。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捨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連學塾都敢翹課，她只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唯待子孫不可寬」，她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看來玉液江水神娘娘一事，還沒消氣。
魏本源有些憂心，李寶瓶那匹馬，還有腰間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那修士視線更多還是停留在李寶瓶的那把狹刀之上。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斗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吧。
柳赤誠看似面帶微笑，實則汗流浹背。
柳赤誠的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麼？！」
魏本源心中驚駭。一來是他只覺得寶瓶丫頭的那把狹刀才是件山上法寶，根本不曾看破那銀色酒葫蘆的障眼法，反觀那山巔修士卻十分瞭然，並且一口道破狹刀名稱，跟了李寶瓶一路，顯然是把握極大才會現身，對方境界至少也該是金丹境瓶頸，萬一是那蛟龍蟄伏無數年的元嬰境老神仙，更是棘手萬分。
魏本源一頭霧水，還是點頭道：「小心些。」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只是這次李寶瓶南下遊歷，錯過了，所以石春嘉這會兒在可勁兒埋怨李寶瓶。
石春嘉總覺得那個經常去學塾接弟弟放學的李柳，感覺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裡奇怪。照理說，當年李柳歲數大些，已經是少女了，見誰都柔柔弱弱的，與那泥瓶巷宋集薪身邊的稚圭，兩人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也都是美人坯子，不過石春嘉反而覺得真要相處起來，見誰都沒個笑臉的婢女稚圭，可能沒李柳那麼難打交道。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儒衫讀書人，看著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關係，仙人境不可能，飛升境……柳赤誠腦子又沒病。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魏本源說道：「不湊巧，前些年去狐國裡邊歷練，得了一樁小福緣，需要磨礪道心，真要成了觀海境練氣士，回頭讓她陪你一起遊歷山水。」
魏本源自己則揀選了清風城郊外的這處風水寶地，桃林與溪水皆有講究，適宜鑄造丹爐，魏本源希望能夠打破金丹境瓶頸。這處世外桃源，是魏本源與清風城許氏以地換地得來的。當年大驪先帝厚待小鎮大姓，可以用極低價格購買西邊的仙家山頭，魏本源卻嫌在那邊修行太吵鬧，不清靜，難免給人局促之感，就從許氏手上換來了這塊珍藏千年的祖業福田，不過魏本源沒答應成為許氏供奉，許氏婦人糾纏了幾次，家主許渾都親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終沒鬆口。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來：「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才怪了。」
顧璨也不拖泥帶水，告辭離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寶瓶，謝謝你。」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朱斂輕輕喊了聲「好嘞」，立即去後院灶房忙碌去了，彷彿小小灶房就是朱斂的小天地。
當好人，不是當老好人，次次點頭說好，事事不去拒絕，其實很難當個照顧好自己、又能照顧好他人的好人。
何況元寶、元來姐弟的師父是盧白象，而岑鴛機一直將朱老先生視為自己的傳道恩師，朱老先生與盧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個輩分的，他們兩位前輩不爭什麼，她與元寶身為兩人的弟子，還是要爭一爭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這還是那個喜歡跳牆崴腳，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還是螃蟹抓了她順便搬家的活潑小姑娘嗎？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羡陽，只是因為陳平安，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算是朋友。」
魏本源深吸一口氣，穩住道心，讓自己盡量語氣平靜，以心聲與李寶瓶說道：「瓶丫頭，莫怕，魏爺爺肯定護著你離開，打爛了丹爐，聲勢極大，清風城那邊肯定會有所察覺，你離開桃園之後，切莫回頭，只管去清風城，魏爺爺打架本事不大，憑藉天時地利，護著性命絕對不難。」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之後所有人浩浩蕩蕩去往落魄山。
李槐大喜。原本總共就三人的分舵，如今總算有點兵強馬壯的意思了。
今天是三位大瀆開鑿主政官員的第一次聚頭，沒什麼接風洗塵宴，就在一條大江之畔。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與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進入了大驪王朝的龍州地界，昔年驪珠洞天破碎紮根大地后的風水寶地。
劉羡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麼水土不服的狀況發生。
他們三人這一路逃難，先後經過了兩場截殺，一場是意外的狹路相逢，一場是大驪隨軍修士有備而來。
小姑娘肩頭上的綠竹行山杖，很熟悉！
春|水剛要說話，朱斂就已經笑道：「你是怎麼想的，之前說過了，我記性不錯，聽過就知道了，所以我現在只是說個事實。」
桌上那兩張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籙，結丹符，符膽如小小宅門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滿室；泥丸符，繪有蓮花符籙圖案，好似一處法脈道場的寶座高台，四周紫氣縈繞，氣象極大。
那人根本無所謂魏本源的那點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寶、獨門秘術，豈是一個連陣師都不算的金丹境可以破解的。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媳婦本呢，ｒeａd•９9csw.coｍ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她怎麼來清風城了？
崔爺爺走了就是走了，是沒得法子回家了，那就將崔爺爺遺留在這邊的武運，由她帶回落魄山。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曾掖和馬篤宜嚇了個半死。
魏本源沒有半點輕鬆，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這是一場虎狼之爭，後者一旦不懷好意，自己更護不住瓶丫頭。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里那麼多槐葉。
魏檗皺了皺眉頭。
朋友為人厚道，得以厚道還之。這就是江湖道義。
關家職掌大驪吏部太多年，被譽為穩如山嶽的尚書大人，流水的侍郎、郎中。
進了靈氣盎然的連綿大山，兩人好一頓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屬之地的灰濛山，南下之後，結果到了落魄山懸崖峭壁那側的山腳，離著正南邊的山門不算太遠，不過曾掖和馬篤宜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見個黑衣小姑娘，背對他們，正仰頭望向雲海懸停如系雪白腰帶的山崖高處，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擔，一肩扛著根綠竹行山杖，大聲嚷嚷道：「裴錢裴錢，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煩嘞。」
因為修行了旁門左道的術法，陰氣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顧璨同行的時候，還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廟、仙家山頭，等到與顧璨分道，就沒這膽子了，加上身邊馬篤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著那件狐皮符籙才得以行走於人間。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師眼中，曾掖也好，馬篤宜也罷，都很容易被視為大逆不道的污穢存在。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轉頭望向一處，以心聲言語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們三人，一起回去。」
魏本源心中震動。好一個神通廣大的山巔人！
曾掖猛然抬頭望去，一粒黑點破開雲海，帶著呼嘯聲，驟然墜落，剎那之間，一個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陣巨響，大地震顫，塵土飛揚。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石春嘉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要麼是用來擱飯碗的，要麼就是放香爐的，其餘做什麼，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摺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那些瑩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蟻群鋪散開來。
當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葉巷的尾巴上，離著福祿街不遠，當然對於那時候的紅棉襖小姑娘來說，小鎮就沒有遠的地方，去神仙墳找蟋蟀、紡織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撿碎片，去龍尾溪抓魚蝦、螃蟹，去某家某戶大門看那高高掛的鏡子，去騎龍巷跳台階，遠遠就能聞著桃花糕的香味，聽哪家突然有了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得特別大聲。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不承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里缺錢，還是褲襠里缺把兒啊？要是缺錢，付不起酒賬，咱們什麼關係，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離開白帝城之後，千年以來，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一次是被大天師親手鎮壓，當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劍了，只是術法而已。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後悔了。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皇曆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忘記去御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顧璨沒有任何動作。不是不想阻攔，而是毫無意義。雙方境界太過懸殊。
李希聖點點頭，轉頭笑道：「你哥在生氣，不太想說話。」
柳赤誠就要遠離此地，駕馭小天地與那座大天地相撞，藉此逃遁。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在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沒有任何急躁情緒，四平八穩，一如顧璨如今的為人和性情。
魏檗笑道：「虧得如今龍泉劍宗管事的不是阮師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也有故友重逢。
柳赤誠腿一軟，剛抬起屁股就坐了回去。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麼說話！」
溪澗水淺，清澈見底。兩人沉默許久。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顧璨沒在意。
周米粒反正就是陪著裴錢，裴錢開心的時候，小米粒就多說些，裴錢不太開心的時候，就跟著沉默。
李槐趕緊說道：「雖敗猶榮，不敢言勇！」
林守一點點頭：「回頭讓李槐說她去。」
黃二娘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傢伙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魏本源頓時如墜冰窟，定然是那修為深厚的元嬰境了。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慮，很夠了。
獨孤公子點頭道：「確實如此，不敢矇騙前輩。我真名獨孤端順，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國之人，實在是暫時還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挾石湫姑娘，帶我來這落魄山尋求庇護。」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 人膽了？」
裴錢點點頭，上道。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麼吃飯、拉屎？」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邊文茂對這兩位年輕男子的印象，一個很一般，一個還湊合：很一般的，是商賈出身的董水井；還湊合的，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林守一。
朱斂望向那個真名春|水的女子，問道：「春|水姑娘，我就兩個問題，請你坦誠相告。」
李寶瓶與顧璨行走在溪邊。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柳赤誠用摺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痴人說夢。」
當年那條跨洲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境內之後，她僥倖活了下來，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頭，通過鏡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謝實與大驪宋氏勾結，嫁禍給朱熒王朝。
朱斂沉默片刻，問道：「最後一場廝殺，發生在何處？」
可就在此時，那尊金身法相不知為何，就那麼懸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朱斂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走了。於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個個大坑。
世事難料，當年的同窗好友，小鎮一別，分散四方，十多年之後，就已經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裴錢咳嗽一聲，周米粒立即閉嘴，踮起腳尖，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莫要記賬莫要記賬，我這不是還沒說漏嘴嘛。」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黃二娘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年輕人那件顏色扎眼的法袍極為寬廣，隨風飄搖如天上雲水。
這對男女這趟北行遊歷龍州，走得並不輕鬆，主要還是顧璨突然要他們自己往北走，他和那個名叫柳赤誠的古怪書生，要去趟清風城許氏，這讓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峽島管事章靨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帶到了山門口的茅屋那邊，見著了那位賬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後來又認識了顧璨，從畏懼到親近，再到如今的依賴，其實也就幾年的工夫，對於喜好靜坐的修道之人而言，彷彿彈指瞬間。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錢人。
于祿和謝謝也是差不多的心態。
董水井點點頭。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只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最後年輕道人輕輕一躍，盤腿坐在了金身法相頭頂，手指彎曲，輕輕一敲，好似長輩訓斥自家頑劣的晚輩：「喜歡裝大爺是吧，裝神仙氣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這裏啊，真是貽笑大方。」
魏檗站在山腳那邊，與被自己臨時喊來的朱斂一起緩緩登高。
魏本源愣了一下，聽到了李寶瓶的心聲，點點頭，以心聲回答，示意此地無礙，並無清風城許氏的眼線。那座桃園，本身就是一座護山大陣，尋常元嬰境造訪，都未必能夠悄無聲息，即便許渾不是尋常元嬰境，但是那位許氏家主體魄蠻橫，精通攻伐術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殺著稱於一洲，所以茅屋這邊，不用擔心有人運轉掌觀山河神通。
李寶瓶點頭道：「好的，就讓魏爺爺護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國找了桃芽姐姐，會因為自己惹來是非。」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餘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這是裴錢自己想出來的練拳法子，暖樹當然不同意，覺得太危險了，裴錢如今才五境瓶頸，肉身體魄還不夠堅韌，小米粒覺得可行，二對一，所以可以做。陳暖樹就想要問一聲老廚子，結果裴錢腳踩竹樓外的那六塊鋪在地上的青磚，以六步走樁開路，縱身一躍，直接沒了身影。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直打哈欠。
裴錢搖搖頭，然後指了指自己身邊的小米粒：「周米粒，以後就是咱們分舵的副舵主了。」
李寶瓶轉頭望向別處。別處青山之巔，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男子，凌空緩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旋轉。每一步踏出，遠處雲海便飄蕩而來一朵白雲台階，剛好落在奇怪年輕人腳下。那尊彷彿被施展了定身術的巨大法相，就開始隨之顛倒，淪為他人手中的牽線傀儡一般。
朱斂神色並不輕鬆：「那女子身份確定了？」
李槐是妻子說得比較多的一個同窗，言語無忌諱，說了許多糗事，所以也是邊文茂最不感興趣的一個，一看就是個讀書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靠著祖上積德才去的山崖書院，這種人給他幾個台階，也站不住腳，遲早會退回到台階底下去。董水井好歹有一技之長，隱隱約約有些小道消息，說是此人同時攀附上了曹督造和袁郡守，若真是如此，買賣做得應該不會太小。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柳赤誠再次掙紮起身，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誠心誠意，畢恭畢敬，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家稽首。
邊文茂在州城那邊還有一場朋友應酬，不過妻子難得出京返鄉，又都是她小時候的朋友，這位探花郎也就熬著性子，不流露出半點情緒。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鎮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與外邊有過書信往來，當時的送信人，就是那個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陳平安，魏本源雖然只見他過一面，但是記憶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長大后，這還沒到二十年，如今已經闖下偌大一份家業，還成了寶瓶丫頭的小師叔，緣分一物，妙不可言。
李槐愧疚道：「那倆文章寫得岔了，給夫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會兒正啃筆杆子呢。」
李寶瓶輕聲說道：「魏爺爺，等下如果打起架來，我可賠不起這塊修道之地，沒事，回頭讓我哥賠你。」
李寶瓶笑問道：「這會兒才想起說客氣話了？」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嗎？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顧璨不再隱蔽身形，同樣是以心聲回復道：「柳赤誠，我勸你別這麼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學道有成，第一個殺你。」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嘛，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吧。」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魏本源也恢復如常。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去睡。楊家子弟煩鄭大風不是一年兩年了，都不愛沾上關係，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係，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驪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馬篤宜腰間懸挂了一塊玉牌，正是顧璨留給他們作為護身符的太平無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們與陳先生那麼熟悉，應該不至於吃閉門羹，即便陳先生不在那邊，與人討杯茶喝，總不難吧？」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家三房，好家風。」
李希聖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蘆洲那個偏於一隅的藩屬小國。
沒辦法，顧璨不希望顯露身份，柳赤誠只好找了個蹩腳理由，不過山上人，還真就都信這個，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李寶瓶卻半點不信。
魏檗笑道：「這是當然，不麻煩我能喊你來？這種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終究最犯忌諱。」
林守一想了想，還是沒有道破玄機。
不過那會兒，自己背後還晃蕩著一隻小竹箱，穿著小草鞋。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較有誠意。」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還行。」
在那之後，裴錢在老廚子和魏檗點頭后，帶著小米粒去了趟蓮藕福地，一起沿著以前走過的道路跋山涉水，走到了南苑國京城。路過狀元巷，去了那座寺廟燒香，然後坐在廊道那邊發獃。
魏本源皺了皺眉頭，站起身，抬頭望向青山之巔，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這麼見不得人？！」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這就是白帝城那位師兄最喜歡的大道苗子。
春|水眼神清澈，說道：「之前從來沒想過要找陳平安，現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為連累獨孤公子被追殺，我只希望獨孤公子能夠活下去，陳平安可以將我交給大驪王朝。」
這會兒周米粒站在裴錢身邊，歪著腦袋，皺著眉頭，然後故作恍然，輕輕點頭，假裝自己是走慣了江湖的，什麼都聽懂了。
裴錢說道：「敗軍之將！」
顧璨眼神明亮，搖頭道：「不是客氣話，因為你是第一個陪著他走出家鄉的人，當初如果沒有李寶瓶在他身邊，他後來可能就走不到顧璨身邊。」
朱斂說道：「也不麻煩，我確定一事即可。」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個 蛋。」
孤獨端順啞然。之所以涉險救走石湫，他當然動機不純，絕非什麼光風霽月的俠義之舉。
柳赤誠笑道：「好的好的，咱們好好講道理，九_九_藏_書我這人，最聽得進去讀書人的道理了。」
不過即便如此，老人依舊由衷喜歡這個晚輩。有些孩子，總是長輩緣特別好，福祿街的小寶瓶，還有那個曾經擔任齊先生書童的趙繇，其實都是這類孩子。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麼簡單。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佔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顧璨心中大恨。這個性情叵測的柳赤誠，將來必須得死在自己手上。
李寶瓶使勁晃了晃桃符。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鄭叔叔遠遊之前，在宅子書房那邊留了不少書給元來，並且語重心長告訴少年，等到歲數大了，就可以去老廚子的私人藏書樓了，那裡的書籍，書上學問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曾掖聚精會神，凝望遠處，只見那大坑當中，有一個皮膚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雙膝微蹲，緩緩起身，轉頭望向那個抱頭蹲在大坑邊緣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換了路線落地，你可就要掉坑裡了，傷著了你怎麼辦，不是要你原地不動嗎……」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賬。
曾掖當下已是名副其實的觀海境練氣士，在尋常藩屬小國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夠被視為「中五境神仙老爺」了。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綿，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山巔那邊，站著一位雲霧繚繞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李寶瓶繼續說道：「但是小師叔與你那麼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點點出息，什麼事情做得好了，小師叔都不會吝嗇誇你幾句。與小師叔第一次遠遊路上，小師叔關於整個家鄉的話題，幾乎都繞著你和劉羡陽，可是小師叔從書簡湖回來之後，就沒怎麼聊你了。」
李寶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這裏最會說真話，小師叔什麼都沒說，但是什麼都說了。」
周米粒愣在當場，喜從天降啊！如今自個兒官銜好多！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灶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煉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許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連個挂名供奉都不樂意當，這人啊……」
仍是拚命壓抑那份差點當場崩碎的道心，搖搖晃晃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默不作聲。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帘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除了最後一位從未聽說過，大驪京城官場對關翳然和劉洵美兩個年輕晚輩並不陌生，一來兩人都出身高門，二來都是年輕一輩當中的俊彥人物。尤其是關翳然，早早投身邊關，以隨軍修士的身份，從死人堆里成長起來。劉洵美也不差，南下一路，實打實拼殺出來的官身。
李寶瓶搖搖頭：「捨不得死，但也絕不苟活。」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闢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關翳然一頭霧水，這位上柱國姓氏子弟，自己也莫名其妙，按照太爺爺的說法，他本該負責一條南北向的山上渡船航線，他連朋友都給安排上了，結果自己跑來這邊，自然討了一頓大罵。
裴錢在那邊盤腿而坐，學師父捲起袖子，開始閉目養神，溫養拳意。之所以來此，是為破武道關隘。
若是李寶瓶沒來，魏本源興許會與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氣言語。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關於清風城的一切諜報內幕。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聖，就是有些埋怨小師叔怎麼沒在身邊。
鄭大風突然愣住。
李希聖說道：「接下來我就要以小寶瓶大哥的身份，與你講道理了。」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周米粒問道：「嗎呢？」
顧璨最後說道：「李寶瓶，你應該會比我更早見到陳平安，到時候見了面，你就告訴他，顧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陳靈均離開后，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當然不會誤會。
李寶瓶哈哈笑道：「我哥也會生氣？」
朱斂雙手負后，緩緩說道：「那位石湫姑娘，是肯定要救的，至於其餘兩位，其實還是弄明白一件事就行了。」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李寶瓶趕緊呵了口氣，用手心擦了擦，還是沒動靜。罷了。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李希聖緩緩前行，說道：「好了，這是以讀書人身份說的話。」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早知道就將符籙寄給你了。」
柳赤誠歪著腦袋，繼續禁錮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嬰境修士，掙脫自己這點手下留情的束縛不難，不敢輕舉妄動而已。這是對的。
連陳平安都不知道，顧璨比他更早去過福祿街和桃葉巷。聽劉羡陽說那邊有錢人多，錢袋子太滿，經常掉錢在地上，顧璨就去撿過錢，只是錢一次沒撿著，連他都磨光了耐心，氣得在桃葉巷那邊鬼鬼祟祟，一腳一棵桃樹，從頭到尾，一棵沒落下，全被他收拾了一通。在這期間只要遇到了行人，他便立即蹲在樹底下佯裝看螞蟻。
位於寶瓶洲東南的青鸞國，莫名其妙從偏隅之地，變成了一塊官運亨通的風水寶地。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拜劍台多有野生的柿子樹，入冬時分，一顆顆掛在高枝上，紅彤彤得可愛。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這等通天大手筆，便是那些亡了國的遺老，也唏噓不已，那大驪蠻子，委實是敢想人之不敢想，做人之無法做。
陳暖樹趕緊起身，為兩人介紹朱斂和魏檗，落魄山大管事朱老先生，北嶽山君魏老爺。
藩屬青鸞國重開漕運一事，吏部對柳清風考評一般，他只得了個良。算是沒有功勞，小有苦勞，才得以主政一方，被朝廷平調到一個邊境郡擔任郡守。不承想屁股還沒坐熱，就立即需要北上，與一大幫高不可攀的山水神靈、山上神仙打交道，從正四品擢升為從三品，大驪朝廷授予了一個臨時設置的大瀆督造官，關翳然和劉洵美品秩都未變更，所以反而像是淪為了一個藩屬小國文官的副手。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係，能斷就斷吧。」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邊文茂緩緩起身，笑著沒說話。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麼漂亮媳婦討不到？再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些？」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餘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黃二娘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罈，轉身彎腰的時候，知道那鄭大風肯定在看自己。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條。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麼好看了。
李寶瓶無奈道：「魏爺爺，勞煩拿出一點長輩風範。」
魏本源氣笑道：「說什麼渾話！」
寶瓶洲中部地帶，已經動工開鑿一條亘古未有的入海大瀆，涉及十數條江河、數十座擁有山神祠、土地廟的山頭。
這種跨洲遠遊，如今境界還是不高，其實並不輕鬆，所以需要速來速回。
劉羡陽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依舊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蟲，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獃。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李希聖問道：「賠禮有用，要這大道規矩何用？！」
那個黑衣小姑娘突然轉過頭，遙遙看著兩位停步不前的外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開溜。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那青冥天下，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青鸞國大都督韋諒，據說也有高陞的跡象，大驪吏部那邊已經透露出些風聲。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朱斂見到了風塵僕僕的一行人。
林守一和董水井相對而坐，其實兩人一直關係不錯，但就是頂針，石春嘉覺得挺好玩，道理再簡單不過了，都喜歡李槐他姐唄。
李寶瓶好像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笑道：「我哥說了，要是不收下兩張符籙，讓我以後就不要再來找魏爺爺，我聽我哥的。」
除了向獨孤公子報答救命之恩，其實她是有私心的。她希望能夠將一件東西，送到落魄山。在那之後，就算落魄山拿她與大驪宋氏邀功，都無所謂了。
魏檗點點頭：「你心中有數就行，我反正名聲爛大街了，不怕這一樁。」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李寶瓶便放了韁繩，輕輕一拍馬背，那匹神異駿馬去了溪澗那邊飲水。
朱斂神色和善，笑問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來找我家少爺？第二，是何時才有這麼個念頭的？是渡船墜毀之後，便想要在異鄉找到唯一信得過的人，還是如今走投無路了，才不得已而為之？」
桃林那邊，一個儒衫男子原本見著李寶瓶搖晃桃符那一幕，還忍著笑。難得見到小寶瓶這麼稚氣可愛了。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顧璨說道：「想過。」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檯，看著小口抿酒的鄭大風，輕聲說道：「劉大眼珠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係。
楊老頭不計較。鄭大風見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麼對待老頭子了。
魏羡以隨軍修士的身份，憑藉一筆筆實打實的戰功，得了個武勛官，如今已經手握實權，與曹峻一起是劉洵美的左膀右臂。
大驪鐵騎南下征戰多年，躋身武將之列的年輕面孔，其實更多，除了將種門庭子孫，不乏市井貧賤出身。
李槐他們一起送到鋪子門口，剛好於祿和謝謝也從林鹿書院那邊下山，來到騎龍巷，打算大家一起去落魄山。
細竹煙桿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桿也從原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李寶瓶咧嘴一笑。李希聖笑著搖頭，一閃而逝。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總有那麼一些人，想到了便會安心些。
譜牒仙師下山歷練，都喜好先拜山頭，既然這個小丫頭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而魏本源連成為清風城許渾座上賓的資格都沒有，就很穩妥了。
「跟你說正經事！」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后，在州城那邊做生意，很不講究，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能消停？」
早先將那一行人從北嶽地界邊緣「拘押」到拜劍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實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嬰境野修不小心謹慎。山澤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條。那些躺在祖師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譜牒仙師，哪怕境界再低，都等於有兩條！
柳清風，扈從王毅甫。
紅棉襖小姑娘，喜歡圍著她的小師叔團團轉，山高路遠，好像再遠也不怕。
林守一與董水井，前者變化不大，從來是那個模樣德行，董水井也還好，唯獨李槐，怎麼都與小時候的印象不沾邊。
只是聽說觀湖書院，口碑絕好的那座新中嶽，以及歷史悠久的雲林姜氏，都會參与其中，就越發讓人百感交集了。難不成以後整座寶瓶洲，便真要姓宋？成為一家一姓之地？
魏本源其實在自家子孫那邊，雖然從來不是那種板著臉、端架子的嚴厲長輩，卻也不會這般笑聲不斷。
那人嗤笑道：「一個不善攻伐的破爛金丹境，只會燒些丹藥，四處結交人情，事到臨頭，可護不住你這小丫頭片子。」
李寶瓶站在原地。人面桃花，立在明月中。
「修道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至於屁股底下那位元嬰境修士，也已經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誠身邊一起御風離開，柳赤誠與顧璨心聲言語了一句：「我在清風城等你，不著急，你先敘舊。」
隆冬時節，一路上竟然桃花爛漫。
此人身形驀然縹緲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雙臂纏繞青色的蛟龍之屬，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靈氣，無比紊亂，這尊同時兼具山水氣象的巨大「神靈」，從山頂那邊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嶽壓頂之勢。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裏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很好。
李寶瓶牽馬而行，尋訪之人，是同鄉長輩，她爺爺的棋友。一個自稱打遍福祿街棋道無敵手，一個號稱桃葉巷第一高手，雙方對弈，每次都很鄭重其事，好像賭上了各自街巷的名聲，不過李寶瓶不愛下棋，兩位長輩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說，倒是悔棋的借口理由，每次都換花樣，與齊先生沒法比。
董水井，林守一，還有當年那個憂心「小石頭」綽號會傳開的小姑娘石春嘉，她跟隨家族搬去大驪京城之後，如今已經嫁為人婦。她和李寶瓶曾經是最要好的朋友。
柳赤誠萬念俱灰。師兄曾經與他私底下笑言，棋術一道，能讓白帝城不再高掛懸旌「奉饒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機會，但是機會渺茫，那個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陸沉的大師兄。
在藕花福地的家鄉那邊，柿子有個別稱，十分別緻——凌霜侯。
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朱斂點了點頭，微笑道：「我信得過春|水姑娘。」
然後柳赤誠就立即站起身，告辭離去，只說與小姑娘開了個玩笑。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是李寶瓶。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一行人都坐在店鋪後院裡邊敘舊，掌柜石柔搬了桌凳，端來了茶水糕點，很快就離開了。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九*九*藏*書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朱斂氣笑道：「有你這麼上杆子觸霉頭的大山君？」
那人搖頭道：「我看很難啊。金丹境瓶頸都這麼難破開，活著意思不大。」
石春嘉轉過頭，愣了半天，虎頭虎腦一李槐，怎麼突然就長成了個高大年輕人？
魏檗心中無奈。比那姜尚真更能夠靠臉吃飯，非要當廚子。
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復百年，一直歌舞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麼捧著自己，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春|水點點頭。
春|水點點頭，咬緊嘴唇，滲出血絲。
李寶瓶有些驚訝。這樣的顧璨，怎麼會讓小師叔當年那麼傷心？還是說顧璨在這麼短几年內，就改變了很多？
下棋，垂釣，鏡花水月，被譽為山上三大樂事，修行閑余，最能消磨光陰。
馬篤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這到底是在跳崖自殺呢，還是在鬧著玩啊？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著山風水霧，讓人看不真切。
這會兒，他深吸一口氣，一步跨出，來到李寶瓶身邊，抬起頭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打了小的來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飛升境好了，柳赤誠哪怕站著不動，對方都不敢出手。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點爛攤子，柳赤誠都擔心顧璨不好好修道。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這麼想的。」
這是她哥給她的，說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動，桃符便會生出感應，哪怕歹人術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動，也不用擔心。
石春嘉倒是沒覺得林守一出身更好，還是讀書人，李柳便一定會喜歡林守一。
朱斂一臉震驚道：「魏兄高見啊！」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不過從一位藩屬官吏，驟然提拔為大驪官場大員，柳清風不是頭一個。大隋舊藩屬黃庭國一郡太守魏禮就連跳數級，被破格提升為如今的大驪龍州刺史；山水神靈當中，紅燭鎮地界，三江匯流之地的某位土地公，升為一州城隍閣城隍爺，都是官場怪談。
他故意被魏本源發現蹤跡后，光明正大現身，顯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自然不是仗著境界一味託大，而是在山坳陣法之外，也精心布置了一道圍困整座山坳的陣法。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朱斂點了點頭。
不是不清楚顧璨絕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李寶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巔那邊的顧璨，連心念都已靜止不動。除了對方故意放過的柳赤誠。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顧。」
道祖座下首徒，陸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師收徒。那麼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大驪朝廷從地方上抽調三人，負責大瀆開鑿一事，分別是上柱國關氏嫡玄孫關翳然、京城篪兒街將種劉洵美、青鸞國文官柳清風。
顧璨默不作聲。
關於這件事，其實大驪皇帝御書房都專門商議過，如果不是國師崔瀺覺得這點所謂的事情敗露，根本無所謂，或者說崔瀺正是希冀著憑藉此事，勾引大魚咬餌，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帶走，以如今大驪諜報的交織成網，一個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營救，一樣難逃一死。
朱斂走下拜劍台後，魏檗隨之出現。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鄭大風。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只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里，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復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柳赤誠微笑道：「我怕師兄，還怕你？以後興許會怕，那就以後再說嘛。」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魏本源擺了擺手。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這麼兒戲的。
柳赤誠收起摺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是在講笑話呢？」
那個一出手就當了啞巴的元嬰境，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實在是動彈不得，對方隨手造就出天地隔絕的大手筆，自身金丹也好，元嬰也罷，那些旁門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場，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嬰境劍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這類劍仙，還需要為了逃避仇家，東躲西藏數百年？
柳赤誠當然是在胡說八道。
李寶瓶想了想，和魏爺爺說跟這個同鄉人去溪邊散個步。
李寶瓶笑道：「這個我就管不著了。」
如果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別開生面了。
小米粒抹了抹嘴：「可不可不。」
裴錢多看了幾眼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問道：「算盤聲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麼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一襲粉袍的年輕道人就那麼坐在魁梧法相的腦袋上，與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貧道早年曾經欠你魏家一個七彎八拐的人情，就不細說緣由了，老皇曆翻來翻去，都是灰塵，翻它作甚。」
一位複姓獨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瓏，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兩人一起走進院子，有經得起雨淋日晒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質，老人打開方寸物，開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澤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會見之心喜，都是魏家當年在小鎮通過窯務督造衙門關係，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謂瑕疵，其實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員的一句話而已，挑點小錯，還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隨便點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與大族大姓的老家主們白拿一份人情，何樂而不為。
顧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風落在了茅屋那邊，開門見山說道：「李寶瓶，今天的事情，對不住了。論心論跡，我對錯各半。」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土神洲的趙繇。
劉洵美，身邊護衛兩人，曹峻和魏羡。
楊老頭嘆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的，就那麼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麼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麼三件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朱斂是去了拜劍台。劍修崔嵬、少年張嘉貞和蔣去，如今都住在這邊。
李寶瓶婉拒道：「魏爺爺，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愛下棋，那會兒看你們下棋，已經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鄭大風笑了笑。
李希聖微笑點頭。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干戈。」
李寶瓶笑道：「魏爺爺，我如今年紀不小了。」
到了離自己祖宅不太遠的那個小山頭，裴錢和周米粒早就在那邊等著了。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麼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盪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李寶瓶沒有解釋什麼，心湖漣漪，一樣會聽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得手之後，小心起見，乾脆遠遊別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寶瓶洲，也不像是個適宜野修快活的地盤了。
等到李寶瓶「回過神」，大哥李希聖依舊站在身邊，那粉袍道人依舊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頂。一切如舊。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朱斂笑了：「你之於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說說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瑣碎事的，讀書少，見識淺，真要好好請教獨孤公子。」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揮了揮手掌，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鄭大風紋絲不動。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馬篤宜答道：「面朝山門，左邊賬房。」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窪窪。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石春嘉白眼道：「李槐？拉倒吧，針眼大小的膽兒，在我家寶瓶面前敢喘大氣兒？」
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和隔壁的草頭鋪子，曾經都是石春嘉的祖業。而石春嘉與那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也有些親戚關係，不過石春嘉輩分高些，兩人真要見了面，石靈山還得喊她一聲姨。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還是差些火候的。
柳赤誠無言以對。
這裏山水故事極多，更是寶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場。
林守一的父親，先後在三位龍窯督造官手下任職，據說如今也在大驪京城任職，只是與石家沒什麼往來，邊文茂也不覺得值得如何結交一個外來戶的林家，倒是林守一，能夠在山崖書院求學，將來躋身大驪官場，應該混得不會太差。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廟，莫名其妙挨了一劍，一把尋常木劍罷了，就輕而易舉破開了柳赤誠的護身法陣。
魏本源笑道：「我那孫子，真瞧不上？」
早年有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就沒了，為了這個搭上命，終究不值當。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斗，幾年不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于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拾寶貝，以後再戰。」
這麼兩個幾乎算是小鎮最頑劣的孩子，無非是出身不同，一個生在了福祿街，一個在泥瓶巷。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順序。
光陰長河停滯不前。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現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魏檗報以禮節性微笑。
魏本源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魏爺爺倒像是在耍小心機了。」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李寶瓶這才取出兩張青色符籙，交給魏本源，解釋道：「這是我哥從北俱蘆洲寄來的，信上沒多說，只說了兩張符籙的名字，一張是結丹符，一張是泥丸符，本來應該是我爺爺親自送過來，剛好我要出門遠遊，爺爺就讓我帶在了身邊。」
李寶瓶看了眼天上，大圓玉盤高高掛，那算是最大的月餅了吧。
後來裴錢很快就攀緣崖壁而上，然後一瘸一拐，雙眼熠熠生輝，大笑道：「得勁得勁！」
小鼻涕蟲當年則覺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紅衣小姑娘，半點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曉得享福。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污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黃二娘一直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朱斂到了之後，與崔嵬點點頭，後者御劍離去。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山巔那位修士，已經找到了完全破陣之法，依舊小心掂量一番，覺得所有意外都被計算在內了。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你哥？若說是搬出自家老祖來嚇唬人，我倒信你一絲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馬苦玄，還是風雷園黃河大劍仙啊？」
魏本源見著了李寶瓶后，笑容就沒少，道：「不用拴馬，隨便放了便是。」
朱斂說道：「香火情想要長遠，就別糟踐了。魏兄，咱們朋友歸朋友，事情歸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顧璨如今回想起來，當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葉桃枝，應該攏一攏藏好的。
楊老頭拈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麼？窗戶紙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掏不出來？只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不一樣，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黃二娘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陳暖樹鬆了口氣，看樣子沒大事。
馬篤宜心中唏噓，好伶俐一丫頭。眼光更好！要知道顧璨私底下說過，柳赤誠在他們倆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幫助遮掩陰物氣息，只是顧璨也說此事不用與曾掖泄露，在外遊歷，由著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馬篤宜當時就笑罵了一句：「是擔心我瞎逛盪惹禍才對吧？」顧璨笑著不說話，只是遞出了那塊價值連城的太平無事牌。馬篤宜這才不與顧璨計較。其實說到底，還是顧璨多思慮，更老江湖。有些時候與曾掖兩人相處，沒有顧璨在旁，也會感慨，顧璨學東西實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學什麼，修行一事不用多說，各地官話方言，與偶遇的江湖豪俠策馬遊歷，與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談甚歡，與鄉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顧璨時時處處都能夠入鄉隨俗，將馬篤宜和曾掖隨便就落下一大截。
顧璨笑了起來。
紅棉襖小姑娘，穿街過巷，呼嘯而過，那些大白鵝都追不上。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然後不遠處走來一位白衣少年郎，騎在一個孩子背上，手拎樹枝，嚷著「駕駕駕」。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賬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林守一搖搖頭：「沒道理可講。」
蓮藕福地的武運，她裴錢要憑自己的本事，能收回幾分是幾分。
那把狹刀，他剛好認識，名為祥符，是遠古蜀國地界神水國的壓勝之物，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至寶，能夠鎮壓和聚攏武運，這種法寶，已經可以被划入「山河至寶」的範疇，雖是法寶品秩，可其實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朱斂笑了起來，環顧四周。
魏本源後悔不已，若是答應清風城許氏成為供奉，有那勾連城池陣法的傳信手段，能夠喊來許渾助陣，興許對方還不敢如此膽大妄為，不承想此處隔絕外界窺探的山水陣法，反而成了畫地為牢。
漢https://read.99csw.com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貴了。」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就不太妙了？」
年輕人的言語，可謂簡明扼要。至於其中的萬分兇險，以及付出的代價，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寶瓶拍了拍腰間小巧酒葫蘆：「來搶便是，恁多廢話。」
臨近眾人，那少年大笑道：「我有一頭小毛驢兒，從來不喊餓！」
裴錢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沒說什麼。記什麼賬。小米粒和暖樹其實都只有功勞簿，根本就沒那小賬本的。只是這種事情，不能講，不然小米粒容易翹尾巴。
李寶瓶笑了起來，顧璨也笑了起來。
見著了裴錢一行人，少年只好從岑姑娘的那雙漂亮眼眸里，將自己的心神拽出來，趕緊走向山門牌坊那邊，聽了裴錢的介紹后，向兩位與年輕山主是故交的外鄉客人作揖行禮。少年突然發現這是讀書人的講究，若是被姐姐知道了，又得挨罵，趕緊抱拳一笑。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石春嘉如今樂得相夫教子，夫君是位世家子弟，姓邊名文茂，家族與那位畫作能夠擱放在御書房的丹青聖手卻無淵源。邊文茂所在家族，已在大驪京城定居數百年，祖上是盧氏王朝豪門，約莫是祖蔭綿長，又是樹挪死人挪活的緣故，在大驪紮根的家族，官場上不算顯赫，但是大多身份十分清貴，家族多清客幕僚，皆是早年大驪文壇小有名氣的讀書人。
魏本源與李寶瓶那個元嬰境境界的爺爺一樣，都是早年小鎮極為稀少的修道之人，不過李寶瓶爺爺偏符籙一道，造詣極高，只是不知為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徠，沒有成為大驪朝廷供奉。魏本源則擅長煉丹，早早就離開了家鄉，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鎮閑置著，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開枝散葉。魏家風水不錯，子孫品性、資質都還不錯，讀書種子、修道坯子，都有。
石春嘉善解人意，在壓歲鋪子待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就起身離去，去往州城，騎龍巷那邊有夫君朋友的馬車候著。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過眼雲煙。
柳赤誠瞥了眼李寶瓶手中紙張，上邊的文字在流轉！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喲喲喲，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里有錢，才能腰桿挺直。」
到了落魄山，于祿在山門口那邊就停步了，說晚些再登山，先去與看門翻書的少年元來閑聊。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麼好學？得拆掉原先樑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東嶽地界上岸，還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魏本源剛要祭出一顆本命金丹，與那元嬰境老賊搏命一場，李寶瓶一步踏出，拇指將腰間狹刀推出鞘寸余，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現世之後，毫無氣機漣漪，所以遠遠沒有那把狹刀出鞘來得讓人留心。
還有那山上神仙的家族記名供奉，更是不俗，一位是長春宮祖師堂長老，一位運道不濟，早年與幾位山中久居的得道好友，御風路過驪珠洞天轄境上空，不知為何與聖人阮邛起了衝突，下場不太好，可好歹留住了性命，比另外一位直接身死道消的道友，還是要幸運些。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客人，來也快，去也快。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柳赤誠笑容燦爛。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鄭大風繃著臉。
朱斂最後對那個神色恍惚的年輕女子說道：「如果我家少爺在這裏，一定會很高興，能夠與春|水姑娘久別重逢。」
顧璨起身結賬。
顧璨嗯了一聲。
曾掖一頭霧水。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往渡船一層溜去，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柳赤誠竟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起來。若是與學宮書院有關，還是有些麻煩。畢竟整個浩然天下都是讀書人的治學之地。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獃子元來，因為大獃子是曹晴朗。
楊老頭吞雲吐霧。鄭大風立即坐下。就那麼站著，不太恭敬。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鬧彆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還是很領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聖，真不是故意客氣，魏爺爺是怎麼樣的人，瓶妮子你還不清楚？」
朱斂問道：「獨孤公子，你是願意在一畝三分地苟延殘喘，還是慷慨殉國？」
朱斂點點頭，望向那個身世慘淡的北俱蘆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會給我家少爺惹來很大的問題？」
至於一旁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實在是人比人，遠遠不如耳掛金環的俊美男子來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魏本源說道：「我不管李老兒怎麼個章法，如果有人欺負你，與魏爺爺說，魏爺爺境界不高，但是亂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給子孫都接不住的，總不能一起帶進棺材……」
董水井聽著石春嘉的絮叨，笑道：「寶瓶連你的面子都不賣，確實不應該。」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其實沒什麼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些鄉野漢子，好像不是一個罵人路數。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吧？」
最後裴錢挑選了一處私宅，是她偷偷花錢買下來的，其實老廚子也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管她。
林守一在去往落魄山之前，讓李槐他們稍等，去了趟祖宅，洒掃庭院和祠堂，年輕讀書人，獨自一人，心中默念家訓。最後上了三炷香，喃喃道：「敬謝先賢。」
又不是小姑娘跳牆頭，這還沒落地呢，就崴腳抽筋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傳家之寶，不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檯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石春嘉站起身，打趣道：「李槐？這些年，飯沒少吃嘛。」
魏本源問道：「陪我下盤棋？」
謝謝有些神色恍惚，就像瞧見了早年無憂無慮在山上修道的自己。
柳赤誠躺在大坑當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們寶瓶洲的讀書人，能不能別這樣了。
至多就是腳步匆匆的紅棉襖小姑娘，覺得那個小男孩的兩條小鼻涕印象深刻。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大地后，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作護身符，面子裡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麼客氣幹嗎，不用送不用送。」
以前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麼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係都那麼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好像幾個眨眼工夫，小寶瓶就長這麼大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而且嫻靜了許多。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給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用裴錢的話說，就是要給地面的小腦殼狠狠一鎚兒！
李寶瓶搖搖頭。
遙想當年，在那座牆壁上寫滿名字的小廟裡邊，劉羡陽站在梯子上，陳平安扶住梯子，顧璨朝劉羡陽丟去手中碎木炭，寫下了他們三人的名字，位置極高。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婢女蒙瓏面容凄苦。怎的自己公子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李寶瓶沒說什麼客氣話，當然是不太願意與桃芽姐姐一起走江湖，親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朝夕相處。
李寶瓶問道：「桃芽姐姐呢？」
清風城，一位紅衣女子牽馬出了城，夜色里，走入了郊外三十裡外的山坳里。
一般而言，侍郎尤其是左侍郎，外調地方，擔任一地封疆大吏，即便品秩相當，也算貶謫。所以吏部的左侍郎，大驪官場上流傳的笑話有許多，相傳曾經有兩位離京為官的封疆大吏，轄境毗鄰，皆是吏部左侍郎出身，相逢一笑，不過大驪朝堂，對柳清風，極為陌生。事實上就連關老爺子坐鎮的吏部，翻遍檔案，對於柳清風，也熟悉不到哪裡去。
大驪鐵騎踏破一洲山河，處處支離破碎，這就導致了許多隱匿身形的山澤野修開始紛紛離山入世，渾水摸魚，大有人在。
那個婢女蒙瓏有些神色不悅，臉色慘白的公子哥卻神色自若。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麼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陣法，需要抽絲剝繭，先找到破綻，然後一錘定音，以蠻力破陣，只是一旦開始破陣，藏藏掖掖就沒了意義。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懸崖那邊，陳暖樹著急得不行，老廚子已經不知不覺出現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嘖嘖嘖。
於是就有了曾掖和馬篤宜今天看到的這幅畫面。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麼個窮法？老鼠挨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風塵僕僕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伙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怎麼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難嗎？」
魏檗點頭道：「正是陳平安讓我們尋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李寶瓶說道：「聊完收工。」
馬篤宜聽到后，臉色如常，其實愣了半天，曾掖反而還好，陳先生看待世間人事，只要無礙道理，一向心平氣和。
獨孤公子說道：「後者。」
比如褲衩給李寶瓶丟到了樹上，李槐就滿地打滾嗷嗷哭，就為了把齊先生招來。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那就果斷出手。
李寶瓶笑道：「不要誤會，關於你和書簡湖的事情，小師叔其實沒有多說什麼，小師叔一向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黃二娘看了鄭大風一眼。
李寶瓶笑著沒說話。自己爺爺曾經說過一番很奇怪的言語，說這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無法破開金丹境瓶頸，不是資質不夠，而是在於心腸太軟，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過銳意進取、力求大道爭先，未必妥當，可半點也無，就更不妥當了。
然後佝僂老人笑眯眯轉頭：「朱熒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貴胄，對吧？」
沒有任何術法神通，更無仙家法寶，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當頭拍下。
黃二娘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黃二娘無可奈何。
過了槐黃縣城，與當地百姓問路，結果言語不通，雞同鴨講，好不容易找到個會講大驪官話的店鋪掌柜，只是掌柜對那落魄山具體地址也講不清楚，只說了個大概。過了小鎮，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時候再找機會與山中神仙問個路。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躋身十境！
桃芽那丫頭，雖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卻一直視為自家晚輩，李寶瓶更是不是親孫女勝似親孫女。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於是顧璨第一時間就與李寶瓶心聲言語：「李寶瓶，我是泥瓶巷顧璨，你別衝動，先活下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殼兒，瞧著不大，咋個這麼開竅嘞。」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柳赤誠苦不堪言。看樣子，根本沒法打啊。顯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硬茬。
裴錢提醒道：「老廚子，到了吃飯點了啊，幾手絕活都拿出來。」
人多，熱鬧，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鎚子嘛。
李希聖輕聲笑道：「我這次前來，就不要與魏爺爺說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當年咱們家鄉就那麼幾本棋譜，魏爺爺念叨棋理，翻來倒去，其實很煩人的。」
鄭大風點點頭。
李寶瓶驚喜道：「哥？！」
李希聖突然笑道：「偷偷長大，都不與大哥打聲招呼的啊。」
櫃檯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不知何時，被顧璨隨便看一眼都要做噩夢的曾掖，如今沒了顧璨待在身邊，反而處處不自在，遊山玩水，步步不踏實。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個個瞧不見我們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鄭大風趴在櫃檯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那幾碗酒水。」
李寶瓶見微知著，鬆開刀鞘，攥緊手中那塊桃符。
以前在黃庭國御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御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盪，陳靈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獨孤端順笑道：「老前輩此問多餘了。」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估計就只有出門走不走運、就看地上有無狗屎的李槐了。
黃二娘斜靠櫃檯，嗑著瓜子：「如今怎麼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李寶瓶低頭瞥了眼腰間的雪白狹刀和那枚養劍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