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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去而復還

第二章 去而復還

老劍修殷沉盤腿坐在大字筆畫當中,搖搖頭,神色間頗不以為然,嗤笑一聲,腹誹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黃鸞逃不掉。這場仗都打到這份兒上了,還不知道如何算賬才賺,你陸芝怎麼當的大劍仙,娘們就是娘們,婦人心腸。」
阿良笑道:「當然,世間從沒什麼真正的無敵之人。更多的內幕,你現在知道不如不知道。只需要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就行了。我還是那句話,你顧不過來的。」
原本陷入沉寂的整座劍氣長城城頭之上,頓時口哨、噓聲四起。
陳平安如釋重負,應該是真人了。
真身被暫時拘押、劍道被逐漸消磨的劉叉,當然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就束手待斃。
吳承霈說道:「不勞你費心。我只知道飛劍甘霖,就算再也不煉,還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陸大劍仙的本命飛劍,只在乙等。避暑行宮的甲本,記載得清清楚楚。」
他就問了一個很真誠的問題:「我都不認識你,你怎麼敢來?」
年輕劍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進來干一架。」
各自屹立於一座天下劍道之巔的劍修,硬生生打出了一番天地異象。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你說了我就會怕?開什麼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阿良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讓你娘親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麼多藏書,不知道養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黑心書商,版刻又不好,內容寫得也粗鄙,十本裡邊,就沒一本能讓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個昧良心的丫頭,那麼多關鍵書頁,撕了作甚,當廁紙啊?」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恨,不敢罵。」
當包袱齋,偷偷摸摸撿破爛,真正的絕活,該是怎麼個境界,在北俱蘆洲結伴遊歷的孫道長身上,陳平安大開眼界。
阿良視線游移,瞥了幾眼那些散落各處的軍帳,朗聲道:「不要猶豫,來幾個能打的!」
仰止一揮手,將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所在的位置,將涒灘輕輕抱在懷中,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涒灘眉心處,一道天地間最為純粹的水運從她指尖流淌而出,澆灌少年各大氣府,與此同時,她一搓雙指,凝聚出一把瑩白短劍,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遺物,被她按向涒灘眉心處,少年毀去一把本命飛劍,那她就再給一把。
阿良仰起頭。
認識阿良的,未必願意與年輕隱官打交道,是陳平安酒鋪老主顧的,卻未必敢與阿良言語。
大概是覺得門檻有些硌屁股,便換了個姿勢,蹲著喝酒。
陳平安搖頭道:「有勁。有意思。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應該把日子過得好,盡量讓世道安穩些。」
陸芝說道:「心死於人之前,煉不出什麼好劍。」
倒懸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頭大妖,依附在一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身上,被隱官一脈揪了出來,斬殺于海上。
陳平安點頭道:「需要我們講道理的時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經沒有用的時候,後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後,所以才會世事無奈。」
戰場之上,此後根本不見兩人身影,只是激蕩起一圈圈好似山嶽砸入大湖的驚人漣漪,每一層漣漪瞬間向四周擴散,皆如墨家劍舟展開一輪齊射,飛劍細密,不計其數。
陳清都隨口說道:「反正給寧丫頭背回去了,死不了,半死不活這種事情,習慣就好。」
陳平安神色古怪。
涼亭之內,隨便閑聊。
先前圍殺隱官一役,他們兩人因為始終沒機會傾盡全力,所以都沒有受傷。只是比起流白、涒灘和雨四這三人,估計他們兩人才是最憋屈的。
阿良笑道:「這麼說來,你離開落魄山,來到這劍氣長城,不全是壞事。」
吳承霈思量片刻,點頭道:「有道理。」
郭竹酒剛要繼續言語,就挨了師父一記栗暴,只得收起雙手:「前輩你贏了。」
阿良默不作聲,依舊獨自一人,坐著喝酒。
劉叉身外身那處,一道劍光莫名其妙撞向劍氣長城的城牆,連那條金色長河都被一劍洞穿。劍光消散之後,有個人趴在城牆之上,緩緩滑落下去。
大地之上,伴隨著一聲聲炸雷聲響,出現一處處間距極遠的巨大坑窪。所有坑窪出現驀然凹陷之後,四周全無生機,妖族修士的身軀、魂魄,墜地后化作齏粉,兵器、山上重寶,與那黃沙塵土一起,皆被凝聚不散的劍氣籠罩,如同憑空出現一座座凝聚的天然劍陣,劍意森森,絞殺萬物。皆是兩位劍修交手瞬間帶來的劍氣餘韻使然。
吳承霈伸了個懶腰,面帶笑意,緩緩道:「君子之心,天青日白,秋水澄鏡。君子之交,合則同道,散無惡語。君子之行,野草朝露,來也可人,去也可愛。」
「小把戲,嚇唬我啊?你怎麼知道我膽子小的?也對,我是見著個姑娘就會臉紅的人。」阿良彷彿呵手取暖,以他為圓心,白霧自行退散。
人有呼吸是為活,這是頭等大事,幾乎所有修道之人既然一輩子都在致力於長生久視,入門自然都會從「吐納」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在先前那座軍帳遺址,也出現了一個劉叉,雙指併攏,以劍意凝聚出一把長劍。
徐顛在那場風波過後,幾次下山遊歷,只要遇到鹿角宮女修,就沒人待見過他,而鹿角宮的女子練氣士交友廣泛,所以以至於半座扶搖洲的宗門女修都看徐顛不太順眼。用徐顛那個幸災樂禍的祖師的話說,就是被阿良當頭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哪怕洗乾淨了,可還是被澆過一桶屎尿的人嘛,認命吧。
阿良鬆開手,收斂了笑意,說道:「總算還剩下幾張熟面孔,怪我,怪我來得晚了。總是這樣,走過路過錯過。」
阿良說道:「總是讓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打了個酒嗝,陳平安又開始倒酒,喝酒一事,最早就是阿良攛掇的。至於見到了一個就會如何,倒是沒說下去了。
木屐已經返回軍帳。
離真雙手揉著臉頰,喃喃道:「你親身走過光陰長河嗎?可能沒有,可能走過,但是你肯定不曾見過光陰長河的河床,我走過,那就是命運。」
出門在外,遇見比自己年輕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見比自己大的女子,別管是大了幾歲還是幾百歲,一律喊姐,是個好習慣。
那條被阿良凝聚為一把長劍的光陰長河,崩裂開來。
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的城頭上,阿良盤腿而坐:「能不能換一個人,比如我?」
離真譏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來還有他們參戰。三個廢物,除了拖後腿,還做了什麼?」
但灰衣老者只是冷眼旁觀。一些原本蠢蠢欲動的王座大妖,便各自打消了率先出手的念頭。畢竟劉叉還未出全力。
下一個瞬間,一尊堪稱頂天立地的誇張法相,出現在了劉叉法相身後,一手按住後者頭顱,將其頭顱砸入大地。
陳平安說道:「劍氣長城能夠額外多守三年。」
當然年輕隱官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壓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經為蠻荒天下的諸多軍帳所熟知。
一路隨便逛盪向城池,其間路過了兩座劍仙私宅,阿良介紹說一座宅子的地基,是一塊被劍仙煉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飛仙詩文牌,另一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硯台。只是兩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一座徹底空了,無人居住,還有一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練劍的三人,是某位劍仙收取的弟子,年紀都不大,得了劍仙師父臨終前的一道嚴令:嫡傳弟子三人,只要一天不躋身元嬰境劍修,就一天不許出門半步。阿良遙望那處私宅牆頭,感慨了一句「用心良苦啊」。
灰衣老者讚歎一聲:「好手段。」
阿良有一說一:「陳平安在短期內應該很難再出城廝殺了,你該攔著他打先前那場架的,太險,不能養成賭命這種習慣。」
范大澈趕緊點頭,受寵若驚。
背篋心中大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離真,雖然桀驁不馴、目中無人,但是那種鋒芒畢露的意氣風發,背篋不覺得有什麼錯。只是不知為何,離真在「死」了一次之後,性情好像越來越極端,甚至可以說是灰心喪氣。
陳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個問題,輕聲道:「說過,整個海市蜃樓,是一座斷斷續續打造了數千年的仿造飛升台,加上隱官一脈的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就是一座遠古三山陣法,到時候會攜帶一批劍氣長城的劍道種子,破開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這裏邊有個大問題,海市蜃樓宛如一座小廟,容不下上五境劍仙這些大菩薩,所以離開之人,必須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劍修,而且老大劍仙也不放心某些劍仙坐鎮其中。」
坐在軍帳內的木屐抬起頭,又低下頭。
老大劍仙雙手負后,彎腰俯瞰畫卷,點頭道:「是傻了吧唧的。」
就算願意送死,好歹也要給阿良帶來一點傷勢。
與同齡人曹慈的三場問拳,連輸三場,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阿良直接回了城頭,卻不是去往茅屋那邊,而是坐在了依舊在勤勉煉劍的吳承霈身邊。
「那就是想了,卻沒有扯起那條隱藏脈絡的線頭。」
沒能找到寧姚,白嬤嬤在躲寒行宮那邊教拳,陳平安就御劍去了趟避暑行宮,結果發現阿良正坐在門檻那邊跟愁苗聊天。
陸芝揚起手臂。
北俱蘆洲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戰死前後,無言語。
吳承霈說道:「你不在的這些年裡,所有的外鄉劍修,無論如今是死是活,不談境界是高是低,都讓人刮目相看,我對浩然天下,已經沒有任何怨氣了。」
在扶搖洲遊歷了好幾年的阿良,當然去過妒婦渡和胭脂津,還與兩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緣,一個活潑,一個羞赧,都是好姑娘。
吳承霈突然問道:「阿良,你有過真正喜歡的女子嗎?」
阿良笑道:「是朋友才與你說句真心話,你要是真這麼覺得,那麼你會死的。」
阿良笑了笑。然後在他和劉叉之間,出現了一條世間最虛無縹緲的光陰長河,光陰長河現世之後,煥發出光彩琉璃之色。
阿良跳起來朝那邊吐唾沫。
那女子尾隨其後。
肩頭一個歪斜,一陣吃痛,阿良出手半點不客氣,在劍氣長城以難打交道著稱的殷沉,依舊繃著臉,死活不說話。
阿良也擔心陳平安會成為那樣的山上神仙。就像陳平安學字一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陸沉贈予藥方的深遠用心,只說陳平安的畫符,為何如此順遂?簡直就像是毫無門檻,一步跨過?要知道符籙一途,無論是不是道家一脈的練氣士,都被視為天塹,與劍修如出一轍,不成就是不成。但是這種事,他阿良偏偏不能開口道破,得陳平安自己去琢磨。
阿良一次與身受重創、命不久矣的老劍仙喝酒,和後者隨口聊了聊浩然天下一個書香門第的故事:先祖屢次科舉不第,被金榜題名的同窗羞辱,憤懣返鄉,親自教書授業,讓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婦人衣裳,寒窗苦讀,只要沒有考取功名,四十歲之前就只能一直穿著女裝,一開始淪為朝野笑談,可最後竟然還真有了一門六進士、三人得美謚的盛況。
兩人走過一條條大街小巷。阿良每一處都熟門熟路,聽著陳平安的故事,偶爾問些感興趣的問題,比如那個太平山女冠黃庭,與那個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個更好看些。
陳平安和阿良一左一右坐在門檻上。
阿良笑著給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阿良根本沒有理睬這個仙人境妖物。仙人境妖物這座小天地脆如瓷器,好像被劍修以劍尖輕輕一磕,就是支離破碎的下場。
木屐神色堅毅,說道:「晚輩絕不敢忘記今日大恩。」
陳平安也沒問緣由,收起那幾枚雪花錢,道了聲謝。
阿良雙手重重一拍老劍修臉頰,瞪大眼睛,使勁搖晃起來,急匆匆問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誰都認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不是劍修,卻是甲申帳領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處境之後,雖然心急如焚,依舊與這個前輩彎腰致謝。
一位白髮老嫗站在寧府大門口那邊,在低聲喃喃:「老狗,老狗。回來看門。」
阿良晃了一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些俏皮話。」
陳平安停下喝酒,雙手籠袖,靠著酒桌:「阿良,說說看,你會怎麼做?我想學。」
學習他人之好,一直是陳平安擅長的事。
魏晉無言以對。
阿良笑道:「很沒勁?」
一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門口,陳平安讓郭竹酒回家,再讓主動告辭返迴避暑行宮的宋高元,與隱官一脈所有劍修都打聲招呼,這兩天都可以隨便走走,散散心。
老大劍仙轉身離去:「是不應該。」
這等驚世駭俗的飛https://read•99csw.com升大手筆,到時候誰來護陣?自然是那位老大劍仙親自出劍。
見面不用說話,先來一記五雷轟頂,當然很熱情。
不過阿良也沒多說什麼重話,自個兒有些言語,屬於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總比站著說話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這輩子算是沒盼頭了。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經了解昨日之因,卻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她年紀太小,不曾見過阿良。今兒多看幾眼補回來。
阿良嘖嘖稱奇道:「老大劍仙藏得深,此事連我都不知曉,早些年四處逛盪,也只是猜出了個大概。老大劍仙是不介意將所有本土劍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劍仙有一點好,對待年輕人一向很寬容,肯定會為他們留一條退路。你這麼一講,便說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內,不會准許任何一位上五境練氣士進入其中,免得給打得稀爛。」
道理很簡單,除了那些在英靈殿擁有古井王座的存在,其餘與他阿良沒打過照面、交過手的妖族,在蠻荒天下就沒資格被稱呼為大妖。既然都不是大妖了,在他阿良眼中,「夠看」嗎?
這讓阿良沒來由想起了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小鎮淳樸民風集大成者。
然後阿良發現了一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與如被施展定身術的宋高元,趕緊捋了捋頭髮,念叨著「失態了失態了,不應該不應該」。
先前站在軍帳頂部的劉叉,抵擋那些劍光並不難,他此刻變成了懸停空中,再次成為戰場上唯一與阿良對峙的存在。
郭竹酒和宋高元離開后,陳平安跟阿良說了一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麼就聊什麼。
兩個劍客,兩個讀書人,開始一起喝酒。
其實世間從無大醉酩酊還逍遙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與尚未醉死的酒鬼。
陳清都突然說道:「除了一直以劍客自居,阿良還是個讀書人。」
阿良沒有轉頭,說道:「這可不行。以後會有心魔的。」
寧姚轉頭看了眼阿良。
劉叉收刀入鞘,伸手繞后,拔劍出鞘,握劍在手。
木屐一直清楚離真、背篋和流白三人的師門,卻是今天才知道涒灘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阿良伸手,從金色長河以北的戰場上,遠遠駕馭回一把劍坊制式長劍,他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輕巧了些許。他嘆了口氣,竟然連劍坊都要被迫偷工減料,這場仗確實打得有些慘烈了。
陳清都點點頭:「大慰人心。」
劉叉點點頭。
阿良沒來由嘖嘖道:「與寧丫頭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阿良嘖嘖稱奇:「寧丫頭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寧丫頭嗎?」
經此一役,甲申帳那五位天才劍修,避暑行宮這邊已經給出一份翔實的戰力評估。
上五境妖族皆俯瞰而去。劉叉站在低於戰場百丈的「大地」之上,一手負后,一手雙指掐訣。劉叉當下手中並沒有持劍,身前卻有佩劍顯化而出的一個雪白玉盤,纖薄瑩澈,光線璀璨迸射,如一輪人間冉冉升起的明月,擋住了那兩股劍氣洪流形成的天上星河。
疊嶂笑著喊了聲「阿良」。
最早阿良曾經笑言,劉叉這樣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幾個。但是劍道真身、陽神身外身外加一個陰神遠遊的劉叉,一分為三,到底不等同於三個巔峰劉叉。
說到底,少年還是心疼那個流白姐姐。
愁苗、董不得他們這些本土劍修,都與阿良再熟悉不過,反而林君璧這些外鄉劍修,對同鄉人阿良,其實就只知道個名字,誰都聽過,誰都沒見過。
關於陳平安和寧姚,阿良倒是早早覺得兩人很般配,那會兒,一個還是劍氣長城的寧姚,一個還是剛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整條長河如一把巨大飛劍,擰轉起來,將劉叉裹挾其中,劉叉彷彿憑空置身於他人劍鞘中,他人又再將長劍歸鞘。
陳平安伸手抵住額頭,頭疼欲裂,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只是即使這麼個小動作,就讓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來,應該不是夢境才對。山上神仙術法萬千,世間古怪事太多,他不得不防。
阿良哀嘆一聲,取出一壺新酒丟了過去:「女子豪傑,要不拘小節啊。」
劉叉站在被一分為二的軍帳頂部,腳下軍帳並未倒塌,帳內修士已經作鳥獸散。
即便是仰止、黃鸞那些蠻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確定。
相互一劍過後,阿良倒退撞入雲霄中,劍氣長城上空的整座雲海被攪爛,如破絮紛飛。
劍術高,便覺得天下事皆容易?沒這樣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宋高元也不敢為難阿良前輩。何況有些事情,不可講道理,為難了只會更為難。
阿良卻說道:「在別處天下,像我們哥倆這樣劍術好、模樣更好的劍修,很吃香的。」
阿良大笑道:「劍氣長城最知我者,莫若陸芝。」
阿良點頭道:「作數,怎麼可能不作數,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後你要是有機會去那邊遊歷,我就給你一張地圖,將那些有仙子的山頭全部標註出來,你也別傻乎乎去問劍,只需去了山腳,御劍而起,繞著山頭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劍術,打完收工,在這期間什麼話都別說,摘下酒壺,留給仙子們一個仰頭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這一刻,你再高聲吟詩一首,瀟洒遠去……」
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邊人心愛人,是萬萬年只此一人有此姻緣的。
寧姚默不作聲坐下,肩靠亭柱。她背負劍匣,身穿一襲雪白法袍。
陳清都搖頭道:「不行。」
陳清都說道:「到了我們這個高度,境界有什麼用。你以前不懂就算了,現在還不懂?」
阿良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兒戲?害得三個年輕天才被笑話了幾十年,以至於那三人覺得只要能夠出門出劍,都願意死在戰場上,才得解脫。」
背篋皺眉說道:「離真,我敢斷言,再過百年,就算是受傷最重的流白,她的劍道成就,都會比你更高。」

寧姚有些倦容,問道:「阿良,他有無大礙?」
就這樣,兩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沉沉,四周酒客越來越稀疏,其間來了些主動客套寒暄的劍修,二人來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記得結賬。所以喝到了現在,兩人只需要結賬桌上的一壺酒即可。
「你阿良,境界高,來頭大,反正又不會死,與我逞什麼威風?」
比如為了自己,阿良曾經私底下與老大劍仙大吵一架,大罵了陳氏家主陳熙一通,卻從頭到尾沒有告訴他,他是事後才知曉這些內幕的。只是知道的時候,阿良已經離開劍氣長城,頭戴斗笠、懸佩竹刀,就那麼悄悄返回了家鄉。
阿良後仰躺去,枕在手背上,蹺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阿良說道:「你躋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劍仙原先預期的要早些。」
宋高元回望一眼兩人的背影。那個阿良前輩,在鹿角宮名氣很大,當年被蓉官祖師帶著師妹一起追殺的時候,他始終沒有還手,只是嚷嚷著自己與扶搖洲大劍仙徐顛是至交好友,請求鹿角宮仙師們給那位徐劍仙一個面子。徐顛是出身扶搖洲第二大宗門的譜牒仙師,也算是扶搖洲一位聲名顯著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就是元嬰境劍修了,只是鹿角宮修士,向來我行我素,徐顛哪怕大道可期,終究還不是真正的劍仙,何況輩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宮的宮主,自身便是扶搖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對師妹蓉官更是疼愛有加,所以阿良逃命路上的臨時抱佛腳,搬出這麼座小靠山,根本沒用。到最後,阿良成功溜之大吉,也沒留下姓名,倒是沒少吟詩。
這話不好接,畢竟不是待人以誠二掌柜。
少年時候的宋高元,有一次實在忍不住,與蓉官祖師問了個膽大包天的問題:那個阿良,是故意做了什麼讓祖師喜歡的事情嗎?
陸芝站在那條劍仙越來越稀少的金色長河之上,沒有返回劍氣長城,而是留在原地,據守一方。
說到這裏,男人抹了把嘴,自顧自樂和起來。
驪珠洞天楊家鋪子,那個輩分奇高的老頭子,早年傳授給陳平安的吐納法門,並不高明,品秩一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一種食補,不是葯補。雖然習慣成自然,不會給陳平安造成什麼體魄上的負擔,反而只有長久的裨益,如那一條潺潺流淌的源頭活水,滋潤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間,田壟分明,行走有路,彷彿每一步都不逾越規矩,每天都能夠守著莊稼收成,如此約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卻會讓一個人顯得無趣,所以當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潛移默化,總會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印象。
在北俱蘆洲的姜尚真,故事多;已經走過三座天下的阿良,故事更多。
其餘陳三秋、疊嶂、董畫符、晏琢、范大澈,依舊直奔涼亭,飄然而落,收劍在鞘。
吳承霈笑道:「不認識『皕』這個字?怎麼當的讀書人。你爹沒被你氣死?」
先前她出劍,太過束手束腳,因為戰場位於長河與城頭之間,己方劍修太多。
阿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笑道:「順便再與你們說件陳年舊事。早年有位老劍仙找到老人,詢問那道術法能否公開,以便劍氣長城挖掘出更多少年天才,老人沒答應,說此法不外傳,就是陳清都親自離開城頭求他開口,都沒用。最後用一句話將那位出於公心的老劍仙給頂了回去:『誰他娘的說一定要成為劍修,才算好事,你齊廷濟規定的?』」
阿良被這個不忘背只竹箱的郭竹酒盯得有些發毛。現在劍氣長城的小姑娘,不含糊啊。
在劍氣長城,戰死劍仙的託付之事,規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紙面上,就要遵守,沒得商量。
陳平安怔怔望向門口那邊,門檻那邊坐著個男人,正拎著酒壺仰頭喝酒。一屋子的濃郁藥味,都沒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黃鸞微笑道:「謝過老祖賞賜。」
吳承霈有些意外,這個狗日的阿良,難得說幾句不沾葷腥的正經話。
吳承霈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讓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罵幾句,倒是沒啥關係。」
前些年與疊嶂一起經營了一家酒鋪,賣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錯,比坐莊來錢慢,但是細水長流。誰都不信那些酒水與青神山當真有關,所以阿良你得幫著鋪子說幾句良心話。你與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們又是朋友,我這酒水怎麼就與竹海洞天沒有關係了?
阿良隨口說道:「不好,字多,意思就少了。」
然後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神色從容,眼神明亮:「就像一個人,只要酒量夠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里的糟心事,都不用與旁人說醉話。」
阿良愣了一下:「我說過這話?」
阿良悻悻然轉身離去,嘀咕了一句:「能在劍氣長城謝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錢,破天荒頭一遭,我都做不到。」
阿良示意陳平安躺著修養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門檻上,繼續飲酒,這壺仙家酒釀,是他在來的路上,去劍仙孫巨源府上借來的,家裡沒人就別怪他不打招呼。
上山修行后,舉頭天不遠。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他卡在腋下,掙脫不開,還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還是老光棍的樣子,我心痛啊。」
陳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陳平安的小弟子,不過就陳平安這個歲數,才三十而立,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年齡宛若市井稚童罷了,郭竹酒成為落魄山關門弟子的可能性,極小。
阿良開始回罵,說:「我不過是與你們師父說了個典故,你們師父要依葫蘆畫瓢,關我阿良屁事。」
哪怕被他這麼一攪和,不過是片刻的安寧,接下來仗還是繼續打,人還是繼續死。戰場之上,廝殺依舊。
一個什麼都不願意多想的姑娘,遇上個願意什麼都想的少年,還有比這更兩相宜的事情嗎?
修道之人,離山巔越近,對人間越沒耐心。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說道:「喝酒沒花錢這件事,我不會跟寧丫頭說的。你說那黃庭和姚近之長得很好看,我更不會說。」
宋高元點點頭,深以為然。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道理我懂。」
陳平安嗯了一聲。
阿良突然放開殷沉,一步跨出牆頭之外,飄向城頭那邊,最後來到老大劍仙身邊。
狗日的又來了!
陳清都看了眼魏晉:「看不出來?打架啊。」
阿良撓撓頭,沒有多說什麼。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沒點兒女情長,喝什麼酒。你看那些痴情種,哪個不是酒罈子里浸泡出來read.99csw•com的醉漢。情場上,誰都是膽小鬼。」
陳平安跟著起身,笑問道:「能帶個小跟班嗎?」
范大澈最為拘謹。他與阿良前輩不熟。哪怕阿良前輩平易近人,可對於范大澈而言,依舊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這就像許多年輕劍修遇見董三更、陸芝這些老劍仙、大劍仙,前輩們興許不會看不起晚輩什麼,但是晚輩們卻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寧姚獨自走下斬龍崖,去了那棟小宅子,輕手輕腳推開屋門,跨過門檻,坐在床邊,輕輕握住陳平安那隻不知何時探出被窩的左手,左手依舊在微微顫抖,這是魂魄戰慄、氣機猶然未穩的外顯。寧姚動作輕柔,將陳平安那隻手放回被褥,她低頭彎腰,伸手抹去陳平安額頭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輕輕撫平他微微皺起的眉頭。
不知不覺,在劍氣長城已經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夠陳平安再逛一遍書簡湖,若是獨自遠遊,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了。
寧府大門那邊,出現一個身影,年輕隱官立即深吸一口氣,打消酒意,瞬間震散一身酒氣,屁顛屁顛飛奔過去,一隻手繞到身後,示意身後男人自個兒一邊涼快去,一路跑上台階,見著了她,站定,說道:「對不起,回來晚了,酒其實沒多喝太多,阿良一直勸,我說有傷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會了啊。」
郭竹酒偶爾轉頭看幾眼那個老姑娘董不得,再瞥一眼喜歡老姑娘的鄧涼。
一尊屹立於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軀顯露出大地,以雙手握劍之姿,一落而下,劍尖直指阿良,瞬間臨頭。
阿良面朝院落,背對著陳平安,神色憊懶:「不多,就兩場。再打下去,估摸著甲子帳那邊要徹底炸窩了,我打小就怕馬蜂窩,所以趕緊躲來這裏,喝幾口小酒,壓壓驚。」
陳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點了點頭:「也對。」
對於很多初來乍到的外鄉遊歷的劍修,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幾乎個個脾氣古怪,難以親近。
陳清都輕聲說道:「不知道萬年以後,又是怎麼個光景。」
范大澈不敢置信。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輩和老大劍仙的法眼?
婦人沒好氣道:「要打烊了,喝完這壺酒,趕緊滾蛋。」
出竅遠遊的陰神法相,與還給阿良那一劍的陽神身外身,皆歸為一人。
木屐撓撓頭,不知道自己以後什麼時候才能收取弟子,然後成為他們的靠山。
陳平安疑惑道:「能說緣由嗎?」
或聽聞、或親眼見識過左右劍氣極多,冠絕數座天下,在劍氣長城歷練之後,左右甚至已經能夠將自身純粹劍意凝為實質,但是劉叉此刻,卻是以劍道凝為真身。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再沒有那架鞦韆了。
阿良最後感慨道:「在浩然天下,這樣的劍仙有是有,不過太少。」
陳平安一問,才終於解開了那樁劍氣長城懸案的謎底。原來那位老劍仙有一門古怪神通,最擅長找尋劍道種子,事實上,如今劍氣長城這個大年份裡邊的年輕一輩天才,約莫有半數都是被老劍仙一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這樣的高門豪閥還好,可是類似靈犀巷、蓑笠巷這樣的市井巷弄,一旦出現了有希望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坯子,難免有所遺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劍修,事實上所有的練氣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來成就越高,像疊嶂,其實就是阿良憑藉那位劍仙傳授的術法,找尋出來的好苗子。許多未來成為劍仙的劍修,在年幼時,資質並不明顯,反而極為隱蔽,不顯山不露水。
多是董畫符在詢問阿良關於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邊吹噓自己在那邊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畢竟沒能分出勝負,可他不出一劍,就能以風采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誰都能做成的壯舉了。故作輕鬆語,定有難以釋懷事。
「我想走,一大幫子飛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劍仙都趕不跑,你小子勸得動?」
背篋聽著離真的小聲呢喃,緊皺眉頭。
往事可追可憶。
希望阿良返回劍氣長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劍氣長城,因為會死的。
阿良也沒說話。
阿良默不作聲。
陳清都站在阿良身邊,笑問道:「難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沒有幾個長得好看的黃冠道姑,這麼留不住人?」
寧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後御劍遠去。
阿良笑道:「不用學。」
然後婦人與年輕隱官笑臉嫣然,言語很不見外:「喲,這不是咱們二掌柜嘛,自家酒水喝膩歪了,換換口味?遇見了好看的女子,一拳就倒,真不成。」
陳平安只能一笑置之。
劍陣全然不受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遠離劍氣長城之後,飛升至天外天,拳殺化外天魔不計其數,還要與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頂之劍道,更高一層樓,可通天。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劍從城頭返回寧府,寧姚突然一個急急下墜,落在了大門口,與老嫗言語。
他其實才是世間最了解蠻荒天下風土習俗的劍修,至少也會是之一。
阿良立即耍無賴:「喝了酒說醉話,這都不行啊。」
阿良點頭道:「那就一人帶一個。」
不是被圍毆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阿良立即改口:「作為古蜀國版圖的神水國舊山君,魏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言談很有見地。難怪當年頭次相逢,我就與他一見如故。」
阿良盤腿而坐,面朝南方,難得神色肅穆起來。
牆頭那邊,只探出一顆腦袋,是個年輕容貌的劍修,不過留著絡腮鬍子,開始對阿良破口大罵。
說到這裏,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驪珠洞天的出現,與古蜀國蛟龍眾多的內里牽連,再加上你那個泥瓶巷的鄰居,你有想過嗎?」
背篋收劍道謝,離真臉色陰沉,雨四狼狽不堪,攙扶著昏迷不醒的少年涒灘。至於流白,折損最為嚴重,所幸魂魄已經被涒灘收攏起來。
吳承霈說道:「求你喝快點。」
吳承霈說道:「蕭愻一事,知道了吧?」
背劍佩刀的劉叉面無表情:「等你已久。為何還是沒能找到一把趁手的劍?」
有些劍仙,劍術很高,卻不自由,人生天地間,始終不自在。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卻總說真正的自由,從來不是了無牽挂。
那棟宅子裡邊的三位金丹境劍修,皆是男子,不但無法離開私宅,據說還會身穿婦人裝束,是劍氣長城的一樁怪事。他們曾以飛劍傳信避暑行宮,希望能夠出門廝殺,但是隱官一脈翻閱檔案,發現逝世劍仙早早就與避暑行宮有過一份白紙黑字的約定,有老劍仙的名字,和一個小小的巴掌印,應該是上任隱官蕭愻的「手筆」。陳平安只好作罷,婉拒了三位金丹境劍修的請求。
偶爾對上視線,郭竹酒就立即咧嘴一笑,阿良破天荒有些尷尬,只得跟著郭竹酒一起笑。
一巴掌打在元嬰境老劍修殷沉的肩膀上,阿良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說你啊,這些年趁我不在,光顧著看小姑娘啦?不然怎麼還沒有上五境?」
阿良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麼了。陳平安看似是在說自己,其實更是在勸慰阿良。
親眼見過了兩位玉璞境劍修的容貌風姿,那些個個備感不虛此行的外鄉女子才恍然,原來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好看,美人美人,不唯有女子獨享美字。
一個大髯漢子轉過身,盯住那個傢伙,沉聲道:「我來。」
陳平安抬起酒碗,突然轉頭問道:「老闆娘,有沒有不要錢的佐酒小菜?」
阿良從天而降之後,方圓百里之內的妖族大軍,沒死的,都在緊急撤出,各大軍帳的督戰官都沒有任何阻攔。
阿良拍了拍魏晉肩膀,傷心道:「見什麼見,不還是光棍一條。」
這場戰爭,唯一一個敢說自己絕對不會死的,就只有蠻荒天下甲子帳的那個灰衣老者。
陸芝冷笑道:「報上你的名號?是不是就等於向龍虎山問劍了?」
天地間唯有黑白兩色的戰場之上,出現了一頭龐然大物的大妖真身,雄踞一方,坐鎮天地,正在俯瞰那個小如一粒黑點的渺小劍客。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阿良最後為這些年輕人指點了一番劍術,點破他們各自修行的瓶頸、關隘,便起身告辭:「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們也趕緊各回各家。」
大戰告一段落,一時間城頭上的劍修,如那候鳥北歸,紛紛返家,一條條劍光,風景如畫。
世事短如春夢,春夢了無痕,譬如春夢,黃粱未熟蕉鹿走……讀書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書上詩句罷了,正經得很。
同時,一手按住劉叉法相頭顱的那個阿良,另外一手持劍,一斬而下,一線之上,剛好存在著八座軍帳。
董畫符問道:「冊子上的詩句,早就都被你用爛了吧?」
陳平安在腦海中捋了一遍,點頭道:「有。」
阿良在劍氣長城待了百余年光陰,對浩然天下年紀不大的修道之人而言,有關阿良的就只有口口相傳的事迹了。
兩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步伐都有些晃蕩,也沒散掉那滿身酒氣。
劍仙吳承霈,不擅長捉對廝殺,可在劍氣長城是出了名的誰都不怕,阿良當年就在吳承霈這邊吃過不小的苦頭。
鹿角宮事後飛劍傳信徐顛所在宗門,連同一幅男子畫像,向徐顛興師問罪,追問此人根腳與下落。徐顛一頭霧水,遭了一場無妄之災的劍道天才,趕緊回信鹿角宮,說自己根本不認識畫上男子。結果徐顛所在宗門一位經常嬉戲人間的老祖師,雖說貌若稚童,一身修為早已返璞歸真,事實上比鹿角宮宮主的修為還要高些,得知此事後,風馳電掣,親自御劍跑了一趟鹿角宮,說徐顛不認識,我認識啊,我與阿良老弟那是換命的好哥們。外人只知這位遠道而來的老前輩下山之時,一手覆紅腫臉頰,罵罵咧咧,在離開鹿角宮山門后,高聲喊了一句:阿良你欠我一頓酒。
外鄉劍仙元青蜀戰死之際,意氣風發。
郭竹酒保持姿勢:「董姐姐好眼光!」
劉叉不再蓄力,開始刻意收斂劍氣。穩如磐石,亦如中流砥柱,任你劍氣如洪水,劉叉自身劍道卻是巍峨山嶽,浩浩蕩蕩的兩條劍氣長河,與劉叉體魄激蕩撞擊之後,自行繞開,激起數十丈高的劍氣浪花。
仰止柔聲道:「些許挫折,莫掛心頭。」
阿良說道:「到底只是個年輕人,還是外鄉人,老大劍仙身為長輩,多少護著點人家,這小子除了喜歡寧丫頭,其實根本不欠劍氣長城什麼。倚老賣老,不是好習慣。」
來自扶搖洲的宋高元更是神色激動,滿臉漲紅,可就是不敢開口說話。
阿良起身伸了個懶腰,道:「走,帶你去城池那邊四處逛逛。一個人的心弦,不能總是緊繃著。」
阿良指了指頭頂雲海,然後單手托腮,眺望戰場,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調養氣息,嘴上言語卻沒老實:「有啊,怎麼沒有,不過是在白玉京下邊露了一面,光是那個老夥計在白玉京的兩個師妹,看我眼神就要吃人,更別提其他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惱人。」
在某處軍帳,一心只教弟子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也抬起頭,仔細端詳遠處戰場。
兩人分別以更快速度遞出第二劍,阿良從雲海那邊傾斜落地而去,劉叉現身大地之上,皆是一線直去與一劍遞出。
阿良站在原地,豎耳聆聽那邊的言語,然後目瞪口呆,二掌柜絕非浪得虛名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魏晉被迫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畫卷正是寧府大門那邊,阿良捶胸頓足:「傻小子愣頭青啊。」
山上修道,為何上山?不全是佔據一方風水寶地那麼簡單。
在劍氣長城,不會有人以劍修本事喝酒,單憑先天酒量。
寧姚搖頭道:「大事由他,我勸不動。」
陳平安已經喝完兩碗酒,又倒滿了第三碗,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鋪子大一些,早知道就該按碗買酒。
阿良說寧丫頭又不在這裏,你小子與我說句男人言語,陳平安環顧四周,不過思量一番,嘿嘿一笑,還是沒說什麼。
小時候,疊嶂經常陪著阿良一起蹲在街頭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麼搗鼓出酒水錢,小姑娘是犯愁怎麼還不讓自己去買酒,每次買酒,都能掙些跑路費的銅錢、碎銀子。銅錢與銅錢在破布錢袋子裡邊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兩粒碎銀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悅耳動聽的聲響了,可惜阿良賒賬次數太多,好些酒樓酒肆的掌柜,見著了她也怕。
筋骨血肉的痊癒,紊亂魂魄的趨於安穩,本命飛劍的修繕溫養,三者速度之快,確實都有些出乎阿良read•99csw•com的想象。
這種戰場,哪怕只有兩人對峙,依舊誰都不願近身,除非那個站在甲子帳外觀戰的灰衣老者一聲令下,讓數位王座大妖對阿良展開圍殺。
阿良望向對面的陳平安,緩緩道:「當一個人,只能做三兩重的事情,就說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讀過書,講得出,別人不聽,不還是等於沒講?是不是這個理兒?」
由於攤開在避暑行宮的兩幅山水畫卷,都無法觸及金色長河以南的戰場,所以阿良早先兩次出劍,隱官一脈的所有劍修,都不曾親眼看到,只能通過匯總的情報去感受那份風采,以至於林君璧、曹袞這些年輕劍修,見著了阿良真人,反而比那范大澈更加拘束。
阿良說道:「確實不是誰都可以選擇怎麼個活法,就只能選擇怎麼個死法了。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好死不如賴活著。」
閉關,養傷,煉劍,飲酒。逝者已逝,生還者的那些傷心,都會在酒碗里,或豪飲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記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說過,人的肚子,便是世間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漿,加上那顆苦膽,再勾兌了悲歡離合,就能釀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無窮。
阿良惱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劉叉拇指輕輕抵住刀柄,輕輕一推,剎那之間,就已經掠過金色長河,來到阿良身前,一刀劈下。
這把飛劍細如牛毛,極其幽微,關鍵是能夠循著光陰長河隱蔽長掠,看樣子是位極其擅長刺殺的劍仙。
陳平安神色古怪。
怎麼辦呢,也不能不喜歡他,也捨不得他不喜歡自己啊。
方圓百里的大地,轟然塌陷。原本離地不過數丈高的阿良,變成了懸在高空。
那位沽酒婦人到底與阿良是老交情了,託人從酒樓帶了一屜佐酒菜過來,與二掌柜笑言不收錢。
陳平安問道:「你與青神山夫人的傳聞,魏檗說得言之鑿鑿,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離真與背篋心聲言語道:「想不到輸在了一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給陳平安再多出兩把本命飛劍,一樣得死!」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會是一個萬年未有的嶄新局面,幾乎每一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經與之戚戚相關,一個個都要快速成長起來,大勢洶湧,憂慮來時,不問歲數。
被嫌棄了。
陳平安再次清醒后,已經行走無礙,得知蠻荒天下已經停止攻城,也沒有怎麼輕鬆幾分。
阿良想了想,剛要說話,吳承霈已經搖頭道:「不用回答了,問這個問題,就已經很後悔,估計聽了答案,我更後悔。」
阿良雙手手心貼緊,輕輕擰轉手腕,既然一上場就是硬仗,那就只能自己先熱熱手了。
董畫符呵呵一笑:「重巒疊嶂,我娘親說你幫疊嶂取這個名字,不安好心。」
郭竹酒也投桃報李,豎起大拇指,大概是覺得禮數不夠,又伸出一根大拇指:「我師父認識了個好前輩。」
陳平安說道:「在竹樓外,有一次提起你,魏大山君難得真情流露,說了你許多好話。」
涒灘趕緊搖頭,他並非這般心意。
黃鸞心意一動,只見不遠處憑空多出了一座眾多蛟龍屍骸作為棟樑、廊道的閣樓,黃鸞立即打開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饒是魏晉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問道:「老大劍仙,這是?」
天地恢復清明之後,以阿良所佔之地為起始,無數條劍光紛紛湧現,就像一個不斷擴展的巨大圓圈,方圓數十里之內一舉盪空。
陳平安怔怔無言,想起了蛟龍溝當時冥冥之中,聽到的那些旁人「心聲」,想起了天劫過後的隨駕城。
兩個異鄉人,喝著他鄉酒。
郭竹酒使勁點頭,然後用手指指了指門檻那邊,壓低嗓音說道:「師父!活的,活的阿良唉!」
阿良來到斬龍崖涼亭處,鬆開手中那隻空酒壺,身體旋轉一圈,號了一嗓子,將酒壺一腳踢出涼亭,摔在演武場上。
阿良一腳後撤,重重凌空踩踏,止住身形。劉叉後背撞爛整座大地,身陷地底極深,不見蹤跡,地下響起一連串沉悶雷聲。
陳平安無奈道:「命懸一線,還是有些后怕。」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想要與前輩說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陳平安伸手出袖,抿了一口酒,一手持碗,一手撓頭:「有點難學。」
陳三秋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意態閑適,背靠欄杆。
阿良一手撐在亭柱上,一腳腳尖抵地,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疊嶂是個大姑娘了。」
一道身形憑空出現在他身邊,是個年輕女子,雙眼猩紅,身上那件法袍,交織著一根根細密的幽綠「絲線」,是一條條被她在漫長歲月里一一煉化的江河溪澗。
阿良抬頭望去,愣了一下,好大一隻啊。
原地只留下一個原本好好練劍的風雪廟劍仙。
阿良取出一壺仙家酒釀,揭了泥封,輕輕晃蕩,酒香撲鼻,低頭嗅了嗅,笑道:「酒中又過一年秋,酒味年年贏過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確實都不如劍氣長城。」
背篋和離真並肩而立,在遙遙觀戰。
文聖一脈。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首徒崔瀺坐鎮寶瓶洲。左右拄劍于桐葉洲。關門弟子陳平安,身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已經兩年半。
這會兒阿良大手一揮,朝不遠處兩個分坐南北城頭的老劍修喊道:「坐莊了!程荃、趙個簃,押注押注!」
背篋說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遷怒涒灘和雨四。」
果然果然。阿良嘆了口氣:「是她啊。」
任何一位外鄉人,想要在劍氣長城有立足之地,都很不容易。阿良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
吳承霈確實是一位美男子,在許多外鄉女子言談中,經常與米裕並稱「雙璧」。只是一個痴心,一個多情。
能者多勞,長久以往,難免會讓旁人習以為常。
然後她死死盯住身材婀娜的仰止,對峙雙方,是新舊兩位曳落河之主。
陳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於城頭的掛空長虹,阿良的去勢太過迅猛,笑問道:「當年他遊歷寶瓶洲,就沒跟你講過,他最喜歡被一群飛升境圍毆?」
陳平安懷疑城頭程荃和趙個簃兩位老劍修罵架的壓軸手段,就是跟阿良學的。
阿良疑惑道:「啥玩意兒?」
魏晉沉默片刻,神色古怪:「當年阿良與晚輩說,他在那座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進前五十,還讓我千萬別覺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鑿鑿的那種。」
阿良高高揚起腦袋,雙手捋過頭髮,自問自答道:「還能夠更帥氣嗎?不吹牛,真心不能夠!」
仰止揉了揉涒灘腦袋:「都隨你。」
而那個被一劍「送到」城牆上邊的阿良,起先剛好是在那個「猛」字的上邊,他一路滑向大地,其間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腦袋左右轉動,小心翼翼摩挲著頭髮和鬢角,與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麼?自然是風采啊。
涒灘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難,身受重創,雖然道心無損,可謂極為不易,但傷心是真傷透了心。他哽咽道:「那傢伙太陰險了,我們五人,好像就一直在與他捉對廝殺。流白姐姐以後怎麼辦?」
阿良此後言語不多。
阿良笑道:「怎麼也附庸風雅起來了?」
陸芝仗劍離開城頭,親自截殺這個被譽為蠻荒天下最有仙氣的巔峰大妖,加上金色長河那邊也有劍仙米祜出劍攔截,黃鸞以毀去右邊半截袍袖、一座袖中天地為代價,加上大妖仰止親自接應,才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帳。
劉叉搖搖頭,竟是收起了那把劍,握劍在手之後,任由兩股劍氣洪流撞向自己。
阿良反而不太領情,笑問道:「那就該死嗎?」
修道之人,勞心不勞力;純粹武夫,勞力不勞心。這小子倒好,兩樣全占,可不就是自討苦吃。
一般來說,被阿良主動稱呼為兄弟的,像那扶搖洲的劍修徐顛,都是被阿良坑慘了的,其實是他看不順眼的人。
寧姚與白嬤嬤分開后,走上斬龍崖石道,她到了涼亭之後,阿良已經跟眾人各自落座。
董畫符問道:「哪裡大了?」
吳承霈說道:「兩位,我在煉劍,喝酒聊天,去往別處。」
阿良一腳踩在長凳上,壞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陳平安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腦子,說道:「我就是本事不夠,不然誰敢靠近劍氣長城,所有戰場大妖,全部一拳打死,一劍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後我如果還有機會返回浩然天下,所有僥倖置身事外,就敢為蠻荒天下心生憐憫的人,我見一個……」
早年不在戰場相逢,與劉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沒好意思說這個。言語太耿直,容易沒朋友。
吳承霈答道:「閑來無事,翻了一下《皕劍仙印譜》,挺有意思的。」
陳平安笑道:「沒事,慢慢養傷就是。」
片刻之後,陳平安便再度從夢中驚醒,他瞬間坐起身,滿頭汗水。
阿良隨口問道:「你小子是不是答應了老大劍仙什麼?」
阿良猶豫了一下,說道:「也不是不能說,何況只是我的一點猜測,作不得准。我猜那個斬殺蛟龍最多的傢伙,有可能已經將自己置身於落魄山周邊了。」
黃鸞大為意外,仰止這婆娘什麼時候收取的嫡傳弟子?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說話,只要不涉及蛟龍之屬,隨便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就算殺他他都不還手,大不了換個身份、皮囊繼續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最後一條真龍,他就會變成頂不好說話的一個怪人,哪怕稍稍沾著點因果,他都會斬盡殺絕。三千年前,蛟龍之屬,依舊是浩然天下的水運之主,是有功德庇護的,可惜在他劍下,一切皆是虛妄,文廟出面勸過,沒得談,沒得商量,陸沉可救,也一樣沒救。到最後還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三教一家的聖人,都只能幫著那傢伙擦屁股。你境界很低的時候,反而安穩,境界越高,就越兇險。」
雙方會各自清理戰場,下一場大戰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號角聲了。
陳清都輕聲道:「有些累了。」
阿良有些訝異。老大劍仙很少有此舉動。
男人攤開雙手,掌心朝上,輕輕晃了兩下。
最後郭竹酒大搖大擺走入屋內。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們這位老大劍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個劍修,半死不活,窩囊一萬年,結果就為了遞出兩劍。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劍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罵可以罵,恨就別恨了。」
最終被數十條劍光死死釘住真身的仙人境妖族修士,別說挪動身軀,便是稍稍心念微動,就有絞心之痛,他驚駭地發現在自己小天地當中,亦是逃無可逃的凄慘處境。
郭竹酒蹲在門檻旁邊,雙手托腮,使勁盯著阿良。
寧姚還是不說話。等到陳平安開竅的時候,寧姚已經轉身走了。
阿良站起身,小聲道:「我這人最不好為人師,可如果老大劍仙一定要學,我就勉為其難教一教。」
某座相對接近兩人戰場的軍帳,被一條長線瞬間割裂開來,避之不及的數名修士,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蓉官祖師當時想了想,搖頭說他沒有,可她就是喜歡了。
出了大門,宋高元壯起膽子,滿臉漲紅,輕聲問道:「阿良前輩,以後還會去我們鹿角宮嗎?」
說到這裏,阿良笑了起來,開心多於傷感了:「我私底下問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劍仙開口相求,一樣不行。老人說怎麼可能,若是老大劍仙開口,多大面兒,沒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請老大劍仙喝個小酒兒,這輩子便算圓滿了。我再問,若是董三更登門呢,老人說那我就裝死啊。」
阿良沒攔著。
他淡然說道:「奉勸一句,誰都別摻和。」
吳承霈突然說道:「當年事,沒有道謝,也不曾道歉,今天一併補上。對不住,謝了。」
陳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腦袋:「忘了?我跟阿良前輩早就認識。」
劉叉一襲粗布麻衣,衣袖飄蕩,獵獵作響,仰頭說道:「去了天外天,打殺了些化外天魔,結果就只是這樣?還是說那道老二,道法不高,名不副實?」
阿良甚至在那邊,在戰場之外,還有劉叉這樣的朋友。除了劉叉,阿良認識許多蠻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與人無異。
他喜歡董不得,董不得喜歡阿良,可這不是陳三秋不喜歡阿良的理由。恰恰相反,陳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脫,也很感激阿良當年的一些作為。
阿良有些悻悻然。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這個高人正是自己啊。做人太過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九-九-藏-書良站起身,聽到戰場上遙遙響起一聲號角,蠻荒天下收兵了。
黃鸞御風離去,返回那些瓊樓玉宇當中,選擇了僻靜處開始呼吸吐納,將充沛靈氣一口鯨吞殆盡。
他這輩子,好像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所以喝酒再多,從來難開懷。
但是報上名號,敢說自己與阿良是朋友的,那麼在浩然天下的幾乎所有宗門,興許同樣還是不受待見,但是絕對能抵擋許多災殃和意外。
為尊者諱,宋高元便以心聲與阿良前輩悄悄言語:「是蓉官祖師經常提及前輩。」
吳承霈隨即問道:「坐看山雲起,加個山字,與水呼應,會不會更好些?」
在蠻荒天下,行走四方,出劍機會近乎沒有,所以劉叉才會期待與阿良的重逢,本以為會是在浩然天下,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連破兩座大天下的禁制,直接返回劍氣長城。
大概阿良所謂的一見如故,就是給了魏檗一記竹刀。
晏胖子在給阿良揉肩敲背,低聲問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劍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讓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說過,只要是劍仙,哪怕模樣沒那麼俊俏,出了劍,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見了高明的劍術,她們就像抹了腮紅一般,到底作不作數?」
言語之時,以他為圓心,出現了一條陸地龍捲,越來越大,最終遮天蔽日,是那無數劍意凝聚而成的飛劍在結陣。
不僅僅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會因為各種理由,選擇秘密傳信給蠻荒天下的軍帳,妖族大軍當中也會有修士,將情報泄露給劍氣長城。
阿良說道:「郭劍仙好福氣。」
電光石火之間,飛劍竟是被阿良雙指壓得幾乎如滿月,飛劍到底不是大弓,在就要綳斷之際,遠處響起不易察覺的一聲悶哼,付出巨大代價,以某種秘術強行收走了那把被阿良雙指禁錮的本命飛劍,然後氣息瞬間遠遁,一擊不成就要遠離戰場,不承想在退路之上,一個男人出現在他身後,伸手按住他的腦袋,劍意如水澆灌頭顱,阿良一個后拽,讓其身體後仰,阿良低頭看了眼那具劍仙屍體的面容:「我就說不會是綬臣那小王八蛋,只要戰場上有我,那他這輩子就都沒出劍的膽子。」
陳平安與阿良對視許久,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一個大煞風景的問題:「阿良,你什麼時候走?」
吳承霈神色恍惚,說道:「自家話聽了才難受。」
阿良也跟著再伸出大拇指:「小姑娘好眼力。」
阿良笑問道:「說吧,是你的哪位師門前輩,這麼多年了,還對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宮,我現在不敢保證。」
阿良從來不打只能挨打的架。哪怕打架的對手當中,有劍氣長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這位蠻荒天下的劉叉,還有青冥天下那個臭不要臉的真無敵。
城頭上,魏晉抱拳笑道:「阿良前輩。」
讓人為難的,從來不是那種全無道理的言語,而是聽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麼有道理的言語。
女子大劍仙陸芝低下眉眼,懶得看那男人,她真是沒眼看。
至於鹿角宮的一場偶遇,那是在一個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當時答應為妒婦渡的水神娘娘補上一份見面禮,幫那個可憐女子恢復破碎的容顏,便去了鹿角宮禁地的祖傳荷花池,那裡的每一張荷葉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對自己容貌不滿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宮一張荷葉而不得,因為有價無市,買不著。鹿角宮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當時阿良只能一路匍匐前行,扭來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著屁股,卧剝蓮蓬摘蓮葉。不承想遠處大如碧綠床褥的一張蓮葉上,突然坐起一個姑娘,她瞪大一雙眼眸,看著那個懷裡亂揣著幾張小蓮葉的邋遢漢子,正趴在地上剝蓮蓬啃蓮子。見著了她,阿良便遞出手去,問她要不要嘗嘗看。女子待客周到,一道漂亮至極的水法當頭砸下。
算賬一事,當賬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邊境狐兒鎮的小客棧與鍾魁學過。
兩人沉默許久,陳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陸芝卻已經站起身,將酒壺丟往城牆之外,御劍離去。
阿良身形遠去,直接越過了那條金色長河,當他重重墜地之後,四周妖族大軍在些許錯愕之後,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拚命逃竄,撒腿狂奔的,御風御劍的,皆有。
只是好不容易故地重遊,酒水滋味依舊,許多朋友成了故友,還是傷心多些。
阿良伸手以酒壺點了點陳平安:「就不該讓你這麼早又練拳又修行,左右這個師兄當得不行,下次見面,我說說他。」
另外一個方向,大地之上驀然飛升出一道雪白光柱,棄了皮囊不要的妖族劍仙魂魄,連同被魂魄嚴密包裹的金丹、元嬰,被那道蘊含無窮劍道真意的光柱一衝而過,沒能留下任何痕迹。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樓,按照約定取的名字,還在霽色峰有了一座開山立派的祖師堂,阿良你以後一定要去看看。
這一次雙方倒退身形更遠,阿良竟是直接被一劍擊退到了劍氣長城最高處的那片雲海。阿良抖出一個劍花,隨意震散劉叉滯留在劍身上的殘餘劍意,與坐鎮天幕的老道人笑道:「老夥計,二十年不見,咱們劍氣長城那些早年掛鼻涕的丫頭片子,都一個個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吧?曉不曉得她們還有個出遠門的阿良叔叔啊?」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邊,比神色黯然的離真,更加失魂落魄。
阿良一把挪開吳承霈的腦袋,與陸芝笑道:「你要是有興趣,回頭拜訪天師府,可以先報上我的名號。」

陳平安點點頭。一來是窮盡心力都無法揣測之事,二來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再者他眼下註定無法返回寶瓶洲,多想無益。
陳清都笑道:「你這是教我做人,還是教我劍術?」
寧姚根本沒理會阿良的告刁狀,只是看著陳平安。他怎麼好像又高了些啊。她踮起腳尖,與他眉眼齊平。
阿良笑嘻嘻道:「你爹已經快要被你氣死了。」
陳平安一陣頭大,只能微笑不語。
陸芝說道:「等我喝完酒。」
魏晉大為佩服。無論是先前出劍,還是此時言語,不愧是阿良前輩。
婦人趴在櫃檯那邊,瞥了眼那輪明月,直截了當來了一句:「有母的?」
阿良這一次卻半步沒退,只是手中長劍已粉碎消散。
原本與天地大道最為契合的光陰長河,不知如何被阿良扯出之後,開始被蠻荒天下的大道排斥,使得光陰長河四周出現了無數大道真意的壓勝氣象,兩者接壤處,煥發七彩琉璃之色的光陰長河不斷如碎冰崩碎,但是整條光陰長河雖然被擠壓,卻越來越堅固緊密,好似天地間驀然出現了一把以飛升境琉璃金身打造而成的長劍。
果然哪個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邊,不埋藏著一兩壇銀子。
阿良笑道:「其實每個孩子的成長,都被老大劍仙看在眼裡。只是老大劍仙性情靦腆,不喜歡與人客套。」
面無半點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這一頓酒,兩人越喝越慢,阿良不著急,自己酒量好,陳平安也想要多喝一些。
阿良在離開劍氣長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訴劉叉,自己有沒有趁手的劍,有些關係,可只要對手同樣沒有仙劍之一,那就關係不大。
那個施展袖裡乾坤,硬生生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捲走背篋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將無數座仙家遺址煉化成自家庭院的黃鸞。
背篋反問道:「是不是離真,有那麼重要嗎?你確定自己是一位劍修?你到底能不能為自己遞出一劍?」
那頭被阿良認定為「不知名」妖族的龐然大物,剛要駕馭天地神通,試圖碾殺那個在蠻荒天下久負盛名的阿良,不承想妖族真身從頭頂處,由上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白線,就像被人以長劍一劍劈為兩半。
阿良沒有去疊嶂酒鋪那邊喝酒,卻帶著陳平安在一處街角酒肆落座。
兩道劍氣瀑布傾瀉而下,撞擊在那輪瑩白圓月之上。已是在大地之下的劉叉身後,山根土壤依舊在不斷崩裂直至稀碎。
擔任隱官之後,在避暑行宮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去躲寒行宮那邊給那幫孩子教拳。
片刻之後,涒灘悠悠然醒來,見著了帝王冠冕、一襲黑色龍袍的女子熟悉的面容,驀然紅了眼睛,顫聲道:「師父。」
阿良問道:「那小子傷勢如何?我當時只是遠遠瞥了眼,比較古怪,看不真切。」
阿良嬉皮笑臉道:「溜了溜了。」
離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確定我能活過百年?」
陸芝難得現身,坐在吳承霈另外一側。
阿良與陳平安喝完最後一壺酒,就要起身離去,陳平安掏錢結賬,同行本是仇家的婦人,卻笑著擺擺手:「陳平安,算我請你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打過架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雖然沒去過蠻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戰場上,死在我拳下劍下的妖族,在戰場之外,相當一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義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獨自坐在門檻那邊,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緩緩喝酒,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道理就一個,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陳平安,你打小就不懂這個,很吃虧的。」
劍仙綬臣匆忙趕來甲申帳,從涒灘那邊收走了自己師妹的魂魄,確定流白的金丹與元嬰皆無大礙之後,鬆了口氣,仍是與諸人道謝一聲,然後小心翼翼以術法攏著流白魂魄,趕緊繞路去往師父那邊。至於為何繞路,當然是那個阿良的緣故。
阿良大笑道:「這種話,扯開嗓門,大聲點說!」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記仇,我罵了又跑不掉。」
陳清都斜眼看去。
人滿為患。因為沽酒婦人美姿容,是位本命飛劍早早毀壞了的婦人。
陳平安喜歡自己,寧姚很開心。可陳平安喜歡她,便要這麼累,寧姚對自己有些生氣。所以熟睡中的陳平安眉頭才剛剛舒展,她自己便皺起了眉頭。
手挽著那把麈尾的老道士,換了一條胳膊,搭住那把折損嚴重的拂子,面帶微笑,以青冥天下的方言罵了一句。
久別重逢,示意劍氣長城的自家人,尤其是對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姑娘們給點表示。

某位劍仙再不用對著一碗陽春麵不敢下筷子。
甲申帳外,黃鸞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幾位年輕劍修紛紛現身。
「那你是真傻。」阿良搖搖頭,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愁苗來當這個隱官大人,你打個副手,就會輕鬆很多,劍氣長城的結局,也不會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經開闢出來,城池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老大劍仙與你說過內幕沒有?」
只是老人又笑道:「劍修陳清都,有幸遇見你們這些劍修。」
四人徒步離開避暑行宮,陳平安一貫心細,發現先前屋內眾人當中,董不得和龐元濟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變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到來之前,阿良與他們分別聊了什麼。
阿良高高舉起手臂,好似不曾學劍的稚童,一記掄劍劈砍而已,打得劉叉連人帶劍再次身形消逝,退往地底深處。
那婦人笑道:「咱這小本買賣,可比不得二掌柜酒鋪的生意興隆,再說了,二掌柜又坐莊又賣酒,還會遍地撿法寶,會缺錢?」
陳清都斜了一眼阿良。城頭一震,阿良已經不在原地,溜之大吉。只是阿良前輩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錯了?
吳承霈眺望戰場,那條金色長河已經被三教聖人收起,大地之上,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廝殺。
陳平安伸手揉著額頭,沒眼看。
其實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歡與晚輩們聊正經事,年紀小,憂愁也該不大,劍氣長城的大事,讓劍術高者去扛就是了。
黃鸞微笑道:「木屐,你們都是我們天下的氣運所在,大道長遠,救命之恩,總有報答的機會。」
阿良笑道:「那個棋墩山小山神知道個屁。」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實,被我打暈了,這會兒鼾聲如雷,好多了。」
吳承霈終於開口道:「聽米祜說,周澄死前,說了句『活著也無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則說痛快一死,難得輕鬆。我很羡慕他們。」
阿良早已滿臉通紅,指了指天上其中一輪明月,與那婦人笑道:「謝妹子,我去過,信不信?」
阿良嘆了口氣,晃蕩著手中酒壺,說道:「果然還是老樣子。想那麼多做什麼,你又顧不過來。當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輕人,還是不像年輕人,你以為過了這道門檻,以後就能過上舒坦日子了?做夢吧你。」
整座雲海被劍意牽扯,隨之劇烈晃動起來,盤腿而坐的道門聖人有些無奈,伸出一手,輕輕按住雲海,read.99csw.com這才止住雲海的震動翻湧。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一的一句無心之語,大致意思就是出門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讓陳平安越到後來,越感同身受,越覺得有嚼頭。
陳平安點頭道:「有想過。」
阿良默然。老大劍仙話糙理不糙。
背對城牆的男人點了點頭,很滿意,自己還是這麼受歡迎。
一旁的陳平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呼吸,自採藥起,從小到大,都在「講規矩」。
宋高元猶豫了一下,輕聲道:「蓉官祖師在我遠遊之前,叮囑晚輩,如果在劍氣長城見到了阿良前輩,就與阿良前輩說一句話。」
阿良又說道:「老人那一脈的劍術,一直是殺敵傷己的路數,所以容易命不長久,成為劍仙很快,成為劍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時候,還能護著些門下弟子,老人一走,別說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個,就這麼個打仗法子,跟前邊宅子一樣的光景,早就沒人了。收了弟子,視若兒女,就是牽挂,每個當師父、做傳道人的,總要對弟子的人生負些責任。」
阿良點點頭,語重心長道:「喝酒嘮嗑,溜須拍馬,揉肩敲背,有事沒事就與老大劍仙道一聲辛苦了,一樣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這麼重的傷,就一瘸一拐去城頭茅屋那邊,看看風景,那時無聲勝有聲。裝可憐?需要裝嗎,本來就可憐透頂了,換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張草席,就睡老大劍仙茅屋外邊!」
這就很不像寧丫頭了。
手中無劍的阿良雙手各自掐訣,戰場之上,兩股劍氣洪流就像兩條走江的蛟龍,分別蘊含著劍氣長河和蠻荒天下的劍道真意,渾厚無匹,瘋狂湧入劉叉的撤退方位,撞入底下。
阿良拋過去手中酒壺,結果被陸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接住酒壺,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氣什麼,一壺酒而已。」
郭竹酒瞧見了陳平安,立即蹦跳起身,跑到他身邊,又一下子變得憂心忡忡,欲言又止。
但終究是在這個仙人境妖族修士的小天地當中,雖然妖族修士瞬間被傷及根本,但轉移戰場不難,真身只是剛剛止住聲勢,堪堪抵禦那道光亮長線帶來的洶湧劍意,便出現在了小天地邊緣地帶,盡量與阿良拉開距離。只是他如何都沒有想到整座天地之間,不但是小天地界線之上,連那小天地之外,都出現了數以千計的光線,貫穿天地,彷彿整座小天地,都變成了阿良的小天地。一座萬劍插地的劍林。
劍氣四散,遠處許多境界不高的妖族地仙修士,竟是以掌觀山河的神通看了片刻,便覺得雙眼生疼,如凡夫俗子直視日光,只得撤掉神通,再不敢繼續凝視那處被雙方硬生生打出來的「小天地」。
整座劍氣長城的劍修,無論是強者還是弱者,每個人的每個道理,都會帶給這個搖搖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與壞。
在更早之前,陳平安那一手被很多行家裡手視為「匠氣有餘,靈氣不足」的字,無形之中,其實都是學之於陸沉的那份藥方的三張紙。當年陸沉說了三件事,卻只明說了去撿蛇膽石碰運氣在內的兩件事,陳平安當時還問了一句,陸沉卻沒說破,原來學字,就是最後一件事。
一旦甲申帳真正戰死一位劍仙坯子,那他木屐作為甲申帳領袖,就不光是賬本上的功過得失了,所以黃鸞此舉,之於少年木屐,同樣無異於救命之恩。
陸芝飲酒之後,問道:「聽聞青冥天下有道門劍仙一脈,歷史悠久,劍法具體如何?比那龍虎山大天師如何?」
董畫符不說話,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嘩啦啦翻書,殺氣騰騰,他只負責幫著撕書,然後他姐偷偷裝訂成冊。
所以魏晉一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個騙子,不過虧得阿良前輩當時關於劍道的見解和感悟,看似胡說八道,卻恰好讓魏晉大受裨益,他這才忍住沒出劍試探,在那之後,便有了那個阿良前輩所謂的小賭局,魏晉輸掉了那枚養劍葫,然後開始閉關,果然順利躋身上五境。出關之後,魏晉自然而然,對劍氣長城充滿了神往之心,想要親眼看一看,等於擁有五十個阿良前輩的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麼個地方。
涒灘看到這一幕後,頓時愕然。
獨處容易讓人生出孤單之感,孤獨卻往往生起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阿良瞥了眼陳平安,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有些內幕,如今的陳平安,就算打破腦袋也是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搖搖頭,問了個問題:「你那落魄山,有沒有瞧著很不起眼的外鄉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你可以確定對方境界低的那種人,而這個人,與陸沉相中的那個陳靈均,關係應該會不錯。」
她輕聲安慰道:「公子,沒事,有我在。」
吳承霈笑道:「讀書人說的。」
數里地之外,阿良停下身形,伸手一抓,將一把上五境劍修的飛劍握在手心,先是攥緊,然後以雙指抵住飛劍的劍尖和劍柄,加重力道,將其擠壓出一個誇張弧度。
陳平安歪著腦袋,眯眼而笑,說道:「快說你是誰,再這麼可愛,我可就要不喜歡寧姚喜歡你了啊。」
阿良說道:「我有啊,一本冊子三百多句,全部是為我們這些劍仙量身打造的詩詞,友情價賣你?」
陳平安又說道:「一旦劍氣長城被攻破,那些蠻荒天下的真正弱者,一樣會成為身不由己的強者。」
當年在寶瓶洲,戴斗笠的漢子,是騙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陳平安笑了起來,然後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開懷。因為在眼前的陳平安身上,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那人沒走過的江湖,已經被寄予希望的眼前的年輕人幫著走了很遠。
記得倒懸山那邊,好像有個在黃粱福地賣酒的小姑娘,她當年是怎麼說來著,好似是說看見他的容顏之後,就像心頭驀然躥出一頭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亂跑。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於姑娘們的愛慕之情,就算了。
臨近寧府,阿良說道:「陳平安,我們不是在白紙福地,身邊人不是書中人。現在記得不算本事,以後更要牢記。」
三位王座大妖,白瑩、肩扛長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別出手,阻攔那一劍。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門,笑道:「放心吧,我這種人,應該只會在姑娘的夢中出現。」
陳平安笑著說,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們加在一起,都不如寧姚好看。
阿良則喊了那個扶搖洲鹿角宮的年輕劍修宋高元。鹿角宮是扶搖洲第一流的仙家門派,幾位在世的祖師爺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眾多,因此鹿角宮的男子修士,最是羡煞旁人。鹿角宮以水法神通著稱一洲,佔據著一條入海大瀆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宮轄下的妒婦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動四方的遊覽勝地。一處需要過渡的婦人女子卸去妝容,換上布裙木釵,不然水神娘娘就要興風作浪;另外一處則恰恰相反,需要女子塗抹胭脂,裝扮得嬌艷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過。鹿角宮對此從不過問,只要兩處津渡不傷人性命,都由著兩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單憑個人喜好,訂立古怪規矩。
第一次遊歷劍氣長城,乘坐老龍城渡船桂花島,途經蛟龍溝,差點死了,是大師兄左右出劍破了死局。
殷沉在劍氣長城,那份人敬人愛的口碑,大概就是這麼來的。
在這短暫的停歇期間,阿良環顧四周,白霧茫茫,顯然已經身陷某個大妖的小天地當中。
晏琢頭大如簸箕:「阿良,我不會吟詩啊。」
阿良咳嗽一聲,輕輕推開魏晉的手掌:「魏晉啊,堂堂劍仙,你竟然做這種事情,太不講江湖道義了,你良心會不會痛?」
陳平安學拳之後,每次獨自遊歷江湖,總喜歡刻意控制呼吸和腳步,以高境界偽裝低境界,總能信手拈來,比老江湖還老江湖,並非純粹是天賦使然。
雖然兩個外鄉人,共同點很多,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中,狗日的阿良與狗日的二掌柜,像也不像。
這一路上,遇到了阿良和年輕隱官,與他們雙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劍修,都沒怎麼打招呼,最多就是點個頭意思意思。
戰事停歇,城內酒鋪生意就好。
那具屍體被阿良輕輕推開,摔在數十丈外,重重墜地。
仰止笑道:「那流白,師父本來就嫌棄她模樣不夠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讓周先生乾脆給她更換一副好皮囊,你倆再結成道侶。」
殷沉無奈道:「認得,我就是一時半會兒,心情太激動,說不出話來。」
雨四伸手撇開年輕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原本還有些不情不願的魏晉,這會兒笑著附和道:「二掌柜不解風情,確實大煞風景。」
宋高元從小就知道,自己這一脈的那位女子祖師,對阿良十分愛慕。那時候宋高元仗著年紀小,問了許多其實比較犯忌諱的問題,那位女子祖師便與他說了許多陳年舊事。宋高元印象很深刻,女子祖師每每談及阿良的時候,既怨又惱也羞,讓當年的宋高元摸不著頭腦,是很後來才知道那種神態,是女子真心喜歡一個人才會有的。
然後阿良又好像開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說了,以後真要起了衝突,只管報上我阿良的名號。對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灰衣老者來到劉叉真身那邊,瞥了眼嘴角滲出血絲的大髯漢子,笑道:「所以說下一次出劍,就彆扭捏了。」
男人在那個大字的某一橫處,突然懸停身形,向前一腳跨出,他對一個神色古怪的老劍修笑著招呼道:「這不是咱們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幾眼,能漲幾個境界啊?」
先前劉叉見面就朝他臉上一刀,太不講江湖道義。阿良便還了劉叉一劍。
事實上,那位遠離紅塵百多年的祖師爺,每次出關,都會去荷花池,經常念叨著一句:蓮子味道清苦,可以養心。
雙方一番「禮數周到」的寒暄客套之後,阿良便一閃而逝。
戰場之外,劍氣長城中就是個路邊孩子,遇見了酒鬼賭客外加大光棍的漢子,都會喊一聲狗日的阿良。戰場之上,那個男人,就是阿良,只是阿良。
此次出手,其實數他損失最大。他將自己精心栽培出來的侯夔門打造成戰場上的牽線傀儡,作為針對年輕隱官的先手,結果沒了一顆重要棋子不說,還挨了陸芝和米祜各自一劍,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關鍵是白白折損了三百年道行。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說那個大玄都觀的孫掌教吧,沒打過交道,有些遺憾。大玄都觀的女冠姐姐們……哦,不對,是道觀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沒人,都風景絕好。至於龍虎山大天師,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每次待客,都特別熱情,堪稱興師動眾。」
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走了一場結結實實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錢當學生弟子,可其實不知道如何傳授學問給曹晴朗,也擔心裴錢太著急長大。
阿良端起酒碗,與陳平安磕碰了一下,然後沒來由感慨道:「年少時看雜書,在書上曾經見過一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頭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過江湖,才知道飽滿谷穗自低頭,的確是金玉良言。」
阿良沒轉身只轉過頭,望向單獨站在金色長河那一側的劉叉,昔年十分投緣,雙方亦敵亦友。阿良慢悠悠轉身,搓手笑道:「好兄弟打個商量?先來幾個不那麼能打的,幫我熱熱手?你這樣的高手,我打不了幾個啊。」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汗水,面容慘然,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這些情愁,未下眉頭,又上心頭。
吳承霈將劍坊佩劍橫放在膝,眺望遠方,輕聲說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
郭竹酒重新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
劍氣長城這邊,更是無人例外。
門口那邊,寧姚沒說話。陳平安有些心虛。
陳平安猛然驚醒過來,從床榻上坐起身,還好,是許久未歸的寧府小宅,不是劍氣長城的牆腳。
阿良豎起大拇指,笑道:「收了個好徒弟。」
阿良笑眯眯道:「問你娘去。」
阿良只是嬉皮笑臉道:「你陳平安見著了那些人,還能咋樣,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沒誰逼著劍氣長城死這麼多人。」
見著了阿良,婦人十分熱絡,親自端酒上桌,狠狠剮了眼阿良,埋怨了一句死沒良心的。
陸芝遠去之後,阿良說道:「陸芝以前看誰都像是外人,現在變了很多,與你難得說一句自家話,怎麼不領情?」
阿良率先開口,打趣道:「恢復得這麼快,純粹武夫的體魄,確實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