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承載真名

第六章 承載真名

陳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老聾兒在蠻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宮關於老聾兒的檔案,就兩張書頁,還被上任隱官蕭愻將每個字都塗抹成了墨塊,一個字塗一塊的那種,既不直接撕去書頁,也不胡亂塗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白髮童子反問道:「你就這麼喜歡講道理?」
只是陳平安轉而再想,說不得這般心性,才是杜山陰的大道根本所在,誰說成就之高低,只在思慮之深淺。何況阿良說得對,管什麼,顧什麼,管得著嘛,顧得上嘛。
養劍葫內,還有那位崢嶸宗劍修的本命飛劍天籟,溫養其中。
道理很簡單,如此練手機會,她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而且一旦成功,至少兩座天下的練氣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門譜牒仙師,都會知道她捻芯,作為過街老鼠一般的縫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樣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化外天魔突然變作女子,嫣然一笑。
興許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黃道吉日,陳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籠。
贈送兩件法寶是小事,但是那門道法,就有些小麻煩了。一門傳承有序的山上道法,必然禁制極多,就像方寸物和咫尺物,以及某些珍稀符籙,都有開門、關門之法。又如龍虎山天師府的某張祖傳符籙,都是歷代天師層層加持,天師府子嗣之外,別說是煉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樣提都提不起。

白髮童子嘀嘀咕咕:「隱官大人肯定不至於跟個小白痴較勁,到底為啥,難不成心境又是變了一變?還是故意唬我的,騙我那把短劍來著?」
陳平安說道:「不如何。」
陳平安一笑置之,繼續打量那隻瓷杯,那首應景詩,內容絕佳,就笑納了。
然後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場,也無甚新意。」
玉冊是中土神洲一個古老王朝的禪地玉冊,冊分二十四簡,簡與簡之間以金線串聯,每一片玉冊都被秘術裁齊磨光。
陳平安翻完一本書也沒能瞧見所謂的「小傢伙」,只得作罷。
白髮童子問道:「直說就能成?」
金精銅錢,大驪就有三種: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曾經是進入驪珠洞天的買路錢,陳平安半點不陌生,畢竟第一撥山頭,就是靠著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來的。大驪王朝賣給各路仙家勢力的三種金精銅錢,相傳是墨家幫忙宋氏先打造出了三種制范母錢,品相最為精良,是頭等的極美品,然後才大規模煉製開來。
所以捻芯比陳平安更渴望成功。以至於作為一位玉璞境修士的縫衣人,她下刀、出針久了,都會經常感到眼睛發澀泛酸,便拿起手邊那枚養劍葫,倒出一顆水運濃郁的碧綠珠子,仰起頭,將其滴入眼眸中。
陳平安走樁之後,就開始以劍爐站樁,站樁半個時辰之後,就開始呼吸吐納,靜心溫養本命飛劍。
雲卿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白髮童子抬起雙手,雙指輕彈耳邊青蛇,動作輕微,卻聲若撞鐘,回蕩天地間,問道:「不如演練一番?」
白髮童子笑容玩味。
偶爾休憩期間,捻芯就瞥一眼陳平安的手筆書寫,難免好奇,哪個女子,能讓他如此喜歡?至於如此喜歡嗎?
白髮童子簡直就是個不務正業的耳報神,與陳平安詳細說了兩對主僕的近況。說那幽郁是個小痴子,學什麼都慢,與老聾兒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沒法比。說那杜山陰練劍資質倒是不錯,運道更好,可惜是個大色坯,這些個貨色,都能夠成為老聾兒和刑官的主人,他實在是替隱官爺爺傷心傷肺。
管事的隱官、賣酒的二掌柜、問拳的純粹武夫、養劍的劍修,不同身份,做不同事,說不同話。歸根結底,當然還是同一個人。
陳平安沉聲道:「給老子死遠點!」
白衣陰神大袖飄搖,十分逍遙,眼神炙熱,大笑道:「干他娘啊!讓他們給老子磕頭!」
化外天魔再變:「捻芯前輩,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萬,捻芯姑娘只一個。」
老聾兒去了大妖清秋那座牢籠,都不用他言語,大妖就乖乖交出三錢本命精血和一大塊血肉,然後顫聲問道:「能不能幫忙捎句話給隱官?」
白髮童子伸出大拇指,大聲道:「隱官爺爺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後遇到了小說家的祖師爺,一定可以把臂言歡,相見恨晚!以後跟隨隱官爺爺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紙福地走一遭!」

雲卿疑惑道:「為何?」
白髮童子看得直打哈欠。
篆刻之法,陽文貴清輕,捻芯下刀銘文之後,雲霧升騰,生出五色芝,陰文貴重濁,如大岳山根龍脈綿延。清輕象天,重濁象地。
陳平安一問才知,原來雲卿曾經在周密那邊求學數年,只是二人沒有師徒名分。而且雲卿喜好雲遊天下,行走四方,甚至還編撰過一本詩集,在蠻荒天下數個王朝廣為流傳。
捻芯離開。那個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則不願離去,盯著陳平安身邊的那枚養劍葫。
白髮童子很快現身,攛掇著陳平安去刑官修道之地瞅瞅,說那邊寶貝多,都是無主之物,隨便撿。
「走你!」陳平安重重跨出一步,驀然出拳,屍骸腐朽敗壞,早已稱不上堅韌,故而被一拳隨意鑿出條「山谷」道路。
隨後白衣陰神扶搖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無數飛劍,一起去往雲海。劍客問劍雲上仙人。
陳平安笑道:「隨意。」
金籙是一部《籙牒真卷》,真卷又名《授籙圖》,全卷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計十六個大字,前八字「三洞金文總真仙簡」,字體皆是雲篆,雲霧繚繞,緩緩流轉,后八字「道法與天地共長存」,是祈福之語,是龍虎山一位大天師親筆撰寫。第二部分是六十一位神仙畫像。第三部分才是整部《籙牒真卷》的正文,內容是一位皇後娘娘,希冀著成為道教上仙玄君。傳聞王朝覆滅之後,女子潛心修道,最終舉霞飛升。
白髮童子惋惜道:「可惜了。用完之後就作廢了,不然我家隱官爺爺,一定會兩眼放光。」
尋常修道之人,哪怕與捻芯同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籙、玉冊的內容,就像存在著一座天然的山水陣法。只不過老聾兒和白髮童子,都很不尋常。
老聾兒嗯了一聲,這些煩心事,與自己無關,說道:「捻芯姑娘,當了這麼多年鄰居,不如今兒請你吃頓泥鰍燉豆腐?我那少年主人,手藝當真不錯。總好過你五臟六腑互嚼著,自己吃自己。」
分別祭出初一、十五、松針、咳雷四把飛劍,懸停各處。在雲海之上,縱身一躍,每次剛好踩在飛劍之上,就這樣四處飄蕩。
講禮數,重規矩。龍窯學徒也好,遠遊的泥瓶巷少年也罷,只要是在跋山涉水,就要做一個穿草鞋、持柴刀之人該做的事情。
懸空建築內,陳平安繞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僂,一條胳膊頹然下垂。
陳平安斜眼這頭看似頑劣的化外天魔,緩緩道:「那頭狐魅的哀婉故事,實在沒什麼新意。若是寫書賣文,很難掙著錢。」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山陰的背影:「在你規矩之內,為何不敢出劍?」
老人站在行亭之內,環顧四周,視線緩緩掃過那四根亭柱。
那頭化外天魔繞著建九九藏書築飄來晃去,也未言語,好像陳平安比雲遮霧繞的刑官劍仙更加值得探究。
陳平安只剩下一隻手可以駕馭,其實縫衣到了後期,當捻芯銘刻第二頭大妖真名之後,陳平安就連一絲心念都不敢動了,可即便沒有任何念頭支撐,依舊手指凌空,反覆虛寫二字:寧姚,寧姚……
一位白衣年輕人,出竅遠遊,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籠里,委實不痛快。」
陳平安也不勉強,去了關押雲卿的第一座牢籠。陳平安經常來這邊,與這頭大妖閑聊,就真的只是閑聊,聊各自天下的風土人情。
陳清都說道:「我去哪兒給隱官大人找位神氣圓滿的十境武夫?」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雲簽輕輕點頭。
老聾兒笑呵呵道:「勸你別做,老大劍仙盯著這邊,我這僕人若是護主不力,我被拍死之前,肯定先與你好好算賬,新賬舊賬一起算。」
陳平安就那麼直不隆咚以腦袋撞入地面。
雲簽黯然離開雨龍宗,返回水精宮,其實宗主師姐的話,她聽進去了。山上譜牒仙師的爾虞我詐,確實讓人心有餘悸,雲簽在修行路上,就深受其害,此生曾有三大劫,除了一場天災,其餘皆是人禍,而且皆是身邊人。只是她猶不死心,去了趟春幡齋,劍仙邵雲岩似乎早有預料,又遞給她一封密信,說是隱官大人翻過雨龍宗檔案,對於雲簽仙師的婦人之仁,很是佩服。雲簽皺眉不已,邵雲岩笑道:「隱官大人也沒奢望雲簽仙師信了他的建議,只是勞煩看完密信,就地銷毀,不然容易節外生枝,于隱官于雲簽仙師,都不是什麼好事。」
陳平安問道:「最後一次又是如何?」
後果就是隱官大人被劍意壓勝,先是彎腰,繼而屈膝跪地,最後趴在地上不得動彈,差點變成一攤爛泥。所幸老大劍仙還算講點義氣,直接將陳平安丟入了那座岩漿熔爐。
捻芯正要離去,老聾兒說道:「隱官大人如何殺上五境,老大劍仙沒講過,你們打算怎麼解決?」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翻書,尋找那蠹魚的蹤跡。
捻芯大開眼界。循著動靜立即趕來的老聾兒,佩服不已。那頭蜷縮在台階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覺得一聲聲隱官爺爺沒白喊。
陳平安每次被捻芯丟入金色岩漿之內,至多幾個時辰,走出小門后,就能恢復如初,傷勢痊癒。只是咫尺物、養劍葫,都要留在行亭這邊。
陳平安真就收下了。
世間有靈眾生,只要幻化人形,無論根腳是什麼,開了靈智,皆是大道造化,那就可算是登山的修道之士了。以禮相待,肯定無錯。
陳平安坐在石凳上。
杜山陰行禮道:「拜見隱官大人。」
「第二次不去那小破宅子了,結果見著了個面容年輕卻暮氣沉沉的老頭子,腳穿草鞋,腰懸柴刀,行走四方,與我相遇,便要與我說一說佛法,剛說『請坐』二字,爺爺我就又被嚇了一大跳。」
一地血跡,捻芯都沒有浪費,鮮血會自行串聯成線,最終全部收入她腰間的綉袋當中。
白髮童子埋怨道:「白白減了個輩分,隱官爺爺這樁買賣做虧了。」
化外天魔又變了模樣,沙啞開口道:「捻芯啊,不會嫌棄我又聾又瞎歲數大吧?」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如果寫那屎尿屁呢?」
杜山陰仰起頭,神色自若:「敢問為何?」
隱官篆文在上,劍仙畫押在下,很合規矩,應該不是偽造。
杜山陰心念微動,一抹劍光驟然懸停在他肩頭,如鳥雀立枝頭。
從雲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揮袖雲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輪明月懸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宮,坐鎮之人是位玉璞境女子修士,名為雲簽,雨龍宗的祖師之一。她的一位嫡傳弟子,福緣深厚,相中了那個叫傅恪的落魄野修,後者有魚龍變之機緣,破境之快,匪夷所思,在英才輩出的雨龍宗歷史上都算佼佼者。
陳平安停下腳步,與大妖清秋對視:「很簡單,你跟我說曳落河大妖仰止的內幕,越詳細越好。」
陳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杜山陰的腦袋,微笑道:「即便你將來成了名副其實的刑官之主,也別再做這種事了。」
恢複原本模樣的白髮童子與之對視,微笑道:「心口不一,你一直在苛責自己,強者,與天地。」
陳平安正在仰頭凝視一隻花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勁兒拱火吧。」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不遠處的溪畔,有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
之所以取出這兩件重寶,是捻芯會以縫衣人獨門術法,或摘文字,或剝取符籙,或拓雲紋,再以誥敕貼黃之法,一一安置在陳平安的肌膚、筋骨之上。所以說捻芯為了此次縫衣,已經到了傾家蕩產在所不惜的地步。
陳平安有些好奇,拿起地上的養劍葫,取出一把短劍:「你若是願意說,我將短劍還給你。」
白髮童子隨手翻書,大概是面子大的緣故,每翻一頁,小人兒們就跟著飛奔而至。
這支竹笛,除了篆刻「謫仙人」三字,還有一行小字:曾批給露支風券。
納蘭彩煥自知失言,姍姍離去,繼續算賬。邵雲岩和米裕相視一笑。
兩物都是捻芯的道緣所在。
小人兒們一個個獃滯無言,只覺得生無可戀,天底下竟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

例如有四字陽文雲篆,不寫大妖真名,寫那「道經師寶」法印篆文,篆文一成,便有祥瑞氣象盤桓不去,如雲海繞山。還有刻那「太一裝寶,列仙篆文」八個遠古小篆,字字相疊,需要在極其細微之地,小心翼翼,疊為一字,極其消耗捻芯的心神。
老聾兒低頭看著金籙、玉冊,點頭道:「好東西。」
陳清都有些氣笑了。
古書記載,有個蠹魚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捻芯只是思量著縫衣一事的後續。
陳平安定睛一看,只是書頁某兩行「神仙」字之間,不斷出現一個個指甲蓋大小的小傢伙,從不同書頁「翻牆」而來,從高到低,病懨懨蹲在書頁間,可憐兮兮望向他和白髮童子。
陳平安有些笑意,緩緩說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為防止陳平安由於不堪重負,道心崩潰,血肉消融,最終導致功虧一簣,捻芯只得給陳平安傳授了一門獨門秘術,讓其能夠稍稍分心。
白髮童子跺腳道:「隱官爺爺唉,它們哪裡當得起你老人家的大禮,折煞死她們嘍。」
陳平安無動於衷,起身道:「不請自來,已經是惡客了。」
白髮童子一個蹦跳起身,大罵道:「有個傢伙,按照不同的光陰長河流逝速度,大概跟爺爺我講了相當於幾年光陰的道理,還不讓我走!爺爺我還真就走不了!」
這樣下去,真扛不住。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沒事,我再改改。」
白髮童子立即說道:「就憑這個,我以後喊你爹!」
除了山上雪花錢、小暑錢和穀雨錢在內的三種神仙錢,連同金精銅錢在內,朝廷發行新錢,在雕母錢之上,皆猶有一種祖錢。
白髮童子讚歎道:「隱官爺爺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們的真實身份,分別是那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祖錢化身。那杜山陰就萬萬不成,只瞧見了她們的俏臉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https://read.99csw.com隱官爺爺,真豪傑也。」
白髮童子笑問道:「換成是幽郁和杜山陰,是不是一刀下去就滿地打滾了?」
邵雲岩說道:「宗字頭仙家,一貫人以群分,雲簽在那做慣了買賣的雨龍宗,空有境界修為,很不得人心,所以她即便肯挪窩,也帶不走多少人。」
陳平安說道:「當然不能。」
白髮童子不再管那本書,指向那條其實屬於無源之水的溪澗:「這是極其罕見的水中火,似水實火,隱官爺爺可以拿來煉化為最後一件五行本命物。陳清都不小氣,刑官更大方,我可以幫忙搬去行亭那邊。」
陳平安難得離開牢獄一趟,出去透口氣。
他的那把短劍龍湫,就在裡邊待著,陳平安先前歸還的被他別在腰間的那把名為江瀆。都很有來頭,剛好用來飼養耳邊垂掛的兩條小東西。
捻芯身在牢獄,對劍氣長城之事,從不過問半句,所以不知道這個寧姚是誰。
陳平安淡然說道:「死者為大。」
納蘭彩煥神色不悅:「還好意思說那雲簽婦人之仁。信不信雲簽真要北遷,分裂了雨龍宗,以後南邊的仙師逃亡得活,融入北宗,反而更要怨恨劍氣長城見死不救,尤其是咱們這位菩薩心腸的隱官大人,只要雲簽一個不留神,將兩封信的內容說漏了嘴,反遭記恨。」
陳平安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不耽誤雲卿前輩違心殺我。」
白髮童子在旁喊孫子。老聾兒應了一聲便當聾子。
珥青蛇的白髮童子,盤腿而坐,勃然大怒,咬牙切齒,偏不言語。與此人做了四次買賣,幫忙打造建築,贈送一副女子劍仙遺蛻,外加兩把短劍,虧大發了。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雪花錢的祖錢,自然是被皚皚洲劉氏珍藏,但是小暑錢和穀雨錢的祖錢下落,一直沒有確切說法,不承想穀雨錢的祖錢,竟然被刑官收入囊中,還有了這般機緣,得以顯化為人。
陳平安剛剛從一處秘境歸來,不然當下絕沒這麼輕鬆愜意。先前是被那捻芯抓住脖頸,拖去的那處地方,這具遠古神靈屍骸煉化而成的天地,位於心臟地帶有一處禁地,老聾兒、化外天魔和縫衣人都無法進入其中,那邊有一道小門,象徵性地掛了把鎖,只是老聾兒掏出鑰匙過個場,再讓捻芯將陳平安丟入其中。那是一處金色池塘,其中岩漿沸騰,密室之內,金光刺眼。
戰事吃緊,形勢險峻,定是蠻荒天下此次攻城,不同尋常,倒懸山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歷史上劍氣長城如此閉關,不止一兩次,倒也不至於太過人心惶惶,曾經有許多劍氣長城一閉關封禁,就低價賤賣仙家地契、店鋪宅邸的譜牒仙師,事後一個個痛心疾首,悔青了腸子。
牢獄關押的六十一個中五境妖族已所剩無幾。
捻芯重新出現在台階上:「不怨我,刻是能刻,就是要刻在死人身上了。」
大地轟然震顫。一襲青衫直去雲海。武夫以拳問天。
只是所謂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魚之前身,是一種壁魚,只生於書香門第,隱匿於筆筒、硯台或是燈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鑿鑿,只要以昂貴信箋書「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會有壁魚潛入,食盡碎紙,就有希望成長為蠹魚。
雲簽返回水精宮,對著那封內容翔實的密信,一夜無眠,信的末尾,是八個字——「宗分南北,柴在青山」。
玉冊還好,攤放之後,不過一尺。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攤開,長達丈余。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說什麼。
蠹魚入經函道書之中,久食神仙字,則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湧,妙筆生花。一個是文人筆札的泛泛而談,一個卻是山上練氣士的口口相傳。
捻芯沒搭理。
杜山陰轉頭笑道:「在我眼中,你們都是得道高人,嬉戲人間,半點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睜眼望去,是一張足可以假亂真的容顏。
米裕笑道:「雲簽想不到又如何,我們隱官大人,還會在乎這些嗎?」
只是如今劍氣長城戒備森嚴,尤其是如今掌權的隱官一脈,劍修行事縝密且狠辣,所有壞了規矩的修道之人,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皆有去無回。曾有數人先後找到水精宮,都是與雨龍宗有些香火情的得道之人,元嬰境就有兩位,還有位符籙派的玉璞境老神仙,都希望她能夠幫忙緩頰一二,與倒懸山天君捎句話,或是與劍氣長城某位相熟劍仙求個情,天君早已閉關,雲簽就去孤峰找那位煉化蛟龍之須打造拂塵仙兵的老真君,不承想直接吃了閉門羹,再託人送信給那位往年關係一直不錯的劍仙孫巨源,只是那封信泥牛入海,孫巨源彷彿根本就沒有收到密信。
今天雙方相對而坐,只隔著一道柵欄。
邵雲岩點點頭:「所以要那雲簽銷毀密信,應該是預料到了這份人心叵測。相信雲簽再一心修道,這點利害得失,應該還是能夠想到的。」
今天捻芯的縫衣,尤為關鍵,是脊柱處的收官階段。
雙方徒步而行,顯然陳平安並不著急返回牢獄。
少年杜山陰,今天閑來無事,站在葡萄架下,遠望著兩位客人。
陳平安路過的時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現在劍光柵欄附近,說道:「如何才能不讓乘山找我麻煩?」
仰頭望去,似乎是在看著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陳平安微笑道:「說人話。」
心中所想,眼之所見。這就是化外天魔的可怕之處。
今天收工之後,捻芯又拖曳著陳平安去往那道小門,埋怨道:「陳平安,這都撐不住,至多就三十刀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我收刀及時,你的整條脊柱就算廢了。是想要再斷一次長生橋?!」
今天閑聊結束之時,大妖雲卿笑著摘下腰間那支篆刻有「謫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著無用,贈予隱官。」
剎那之間,雲海滾滾,然後好似被人隨手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隱約之間,可見一位身形模糊的雲上仙人,正在俯瞰大地,大笑道:「小小儒士,不自量力。本座陪你玩玩?」
白髮童子輕聲道:「世間祖錢樣錢,往往成雙成對,若是兩者皆成精,然後成了眷侶,嘖嘖嘖,那可就是千載難逢的福緣了,錢生錢。隱官爺爺,你只要答應帶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幫你從刑官劍仙那邊討要她們,往後到了浩然天下,馬不停蹄,瞪大眼睛,幫你老人家去尋覓她們的道侶!如何?」
陳平安重新閉上眼睛,說道:「法無定法。」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一個人,心懷鬼胎,不還是個人。」
陳平安輕輕點頭:「知道。」
除了向陳平安借來的養劍葫,捻芯在兩次縫衣之後,就拿出了兩件壓箱底的仙家至寶,分別是金籙、玉冊。
雲簽不敢怠慢,再次悄然離開倒懸山,急急返回雨龍宗,這次只找到了宗主師姐。
行至一具遠古大妖屍骸處,屍骸橫亘如山。
遊歷四方,見過那狐仙撞鐘,女鬼撓門,一個擾人,一個嚇人。也見過雀在枝頭聽佛法,老鬼披蓑騎狐,唱《盤山兒》。
瞅瞅就瞅瞅,不撿白不撿。陳平安讓化外天魔領路,來到了那條溪澗,他有些神色恍惚,彷彿身在家鄉,要去撿蛇膽石,不過少了個大籮筐。
老聾兒站在小門那九_九_藏_書邊,開了鎖,捻芯將陳平安隨手丟入屋內那座金色岩漿滾滾的熔爐。老聾兒關了門。
白髮童子伸手一抓,將那短劍收入手中,別在腰間,還剩一把,依舊被養在了那個品秩不行的養劍葫內,說道:「第一次做客,見著了個中年道人,要與我切磋道法,爺爺我差點兒沒被他嚇死。
捻芯收刀休憩片刻,因為先前下刀略顯凝滯。她似乎心情不佳,聽見了老聾兒和化外天魔的聒噪,更是臉色陰沉,怒道:「滾遠點!」
陳平安早已枯坐入定,心神沉浸,三魂七魄皆有繡花針釘入,被捻芯死死禁錮起來。為的就是防止陳平安一個吃不住疼,身不由己,壞了環環相扣、不可有半點紕漏的縫衣事。
陳平安凝神望去,只覺得不可思議。走遍江湖,見過那些以匾額、香爐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見過崔東山的蟲銀,還真沒見過眼前兩位女子。
原來那化外天魔是變成了青衫陳平安的樣子。
隨即稚童模樣的化外天魔感慨道:「算了,我也不是人。」
他突然說道:「那副仙人遺蛻呢?不如我乾脆連身上法袍也送你,讓她披衣出劍吧?」
唯有一位遠遊至此的譜牒仙師不信邪,偷偷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只見到了猿蹂府內的一幕駭人場景,亭台樓閣被拆了個稀巴爛。這位皚皚洲元嬰境老修士心知不妙,剛要收起手掌撤去神通,夜幕中一道璀璨劍光便尾隨而至,將老修士的手掌當場戳穿,劍光又一閃,從老修士臉頰左側刺入,從右側掠出,劍光再一閃,飛劍已經返回猿蹂府。吃疼不已的老修士便懂了,眼睛不能看,嘴巴不能說。只是吃了這麼大一個啞巴虧,心中難免怨恨那位劍仙的跋扈行徑,在那家鄉,堂堂元嬰境修士,怎麼會受辱至此?!
白髮童子跳起來拍了一下杜山陰肩頭,說道:「可造之才,再接再厲!我這位隱官爺爺,是在嫉妒你的福緣深厚。得意忘形,對於修道之人,本就是個褒義說法。」
捻芯搖頭道:「他沒說。」
邵雲岩一聲嘆息:「怕是那信奉天下事不過是一件事的雨龍宗,不止一位祖師堂上位者起了扶龍之臣的心思,還覺得依舊是樁買賣事。」
杜山陰記起一事,一拍腦袋,去取了兩袋子金粉過來,先遞出一袋子:「懇請隱官大人收下。」
有那刀法,符籙圖案,屈曲纏繞極盡塞滿之能事。有收刀處,收筆處如下垂露珠,低垂卻不落,水運凝聚似滴滴朝露。也有那有如木匠刨花的切刀,捻芯低頭輕輕吹拂掉無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來自陳平安的脊柱。
陳平安一走,白髮童子只好跟著。與那杜山陰廝混,有個屁的意思,還是跟著陳平安,驚喜不斷。比如今天拜訪,面對那座茅屋,年輕隱官來時未行禮,去時沒告辭。
捻芯曾經與陳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機緣,除了縫衣人的諸多秘術神通,再就是來自金籙、玉冊,皆是極為正統的仙家重寶,能夠與縫衣之法相輔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雲簽思慮更遠,除了雨龍宗自家宗門的未來,也在憂心劍氣長城的戰事,畢竟水精宮不似春幡齋和梅花園子,不曾煉化,無法攜帶離去,雨龍宗更不是皚皚洲劉氏那種財神爺,一座價值連城的猿蹂府,只是可有可無。
在雲海之上的白髮童子心神微動,有些訝異,驀然抬頭,只覺天地變色。
納蘭彩煥冷笑道:「沒有隱官的那份腦子,也配在大勢之下妄言買賣?!」
陳平安笑著說了句「打攪了」,就輕輕合上了書。
捻芯也無可奈何。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加上西方佛國的鎮壓之物,算不算另類的一氣化三清?」
陳平安微笑道:「原來我這麼讓人厭煩啊,能夠讓一頭化外天魔都受不了。」
老聾兒吃著青鰍血肉,筋道十足,就是比熟食滋味差了許多,笑道:「隱官大人不是又找過你一次嗎?怎麼,上次依舊沒談攏?」
陳平安睜開眼睛,以併攏雙指抵住地面,故而雙腳稍稍拔高几分。
不承想師姐隨手丟了信紙,冷笑道:「怎的,拆完了猿蹂府還不夠,再拆水精宮?年輕隱官,打得一手好算盤。雲簽,信不信你只要去往春幡齋,如今成了隱官心腹的邵雲岩,就要與你談論水精宮歸屬一事了。」
白髮童子哀怨道:「我的隱官爺爺唉,沒你這麼欺負人的。」
白髮童子現身在捻芯一旁,變成了大妖雲卿的書生模樣,微笑道:「捻芯姑娘,實不相瞞,我對你傾心已久,好一個風鬟霧鬢無纏束,不是人間富貴妝。」
山上修行,這類仙家物件,興許品秩不會太高,但是最不可或缺,點點滴滴,積少成多,三兩年光陰,興許不會有顯著功效,可一旦潛心修行,久居山中不問寒暑數十年數百年,就會是兩種天地。所以大宗門的譜牒仙師,如陸抬所言,必有一件類似輔助修行的本命物,若是神仙錢足夠,除本命物之外也是需要的,求的就是大道長遠,萬丈高樓平地起。
要像那人間每當提及棋術,註定繞不開白帝城,說到道法,就繞不開天師。
事實上能夠在這座天地長久存留之物,品秩都不會差。不過對於一頭化外天魔而言,其實沒什麼意義,只看眼緣。
化外天魔身形緩緩旋轉,答非所問,笑道:「劍修飛劍,可破萬法。市井柴刀,也能砍瓜切菜劈柴。只是飛劍到底破了什麼,柴刀鋒刃到底劈開了什麼,你可知曉其中至理?」
其實如今御劍之外,勉強御風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純粹真氣支撐,並且消耗極快。
捻芯坐在遠處台階上,說道:「再不躋身遠遊境,後遺症會很大。哪怕最終成了,效果都會大打折扣。」
白髮童子立即嚷嚷道:「隱官爺爺,一旦你將來的心魔,正是這位女子,如何是好?」
白髮童子哈哈大笑。
書中蠹魚,李槐好像就有,只是不知道如今有無成精。
白髮童子還在為自己的隱官爺爺打抱不平,與陳平安並肩,卻是倒退而走,伸手指著那兩個每天就只會搗衣浣紗的女子:「放肆放肆,現形現形。」
白髮童子小聲問道:「都沒跟杜山陰打聲招呼就看書,隱官爺爺,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陳平安無奈道:「武夫瓶頸,真不容易破開。哪怕是與化外天魔對峙問拳,一樣沒用。當下欠缺的,是那一點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鍊體魄的話,光是承受捻芯前輩的縫衣,就夠我躋身遠遊境了。」
白髮童子問道:「杜山陰,刑官大人有沒有叮囑過你,將來學成了劍術,若是有機會遊歷浩然天下,務必殺盡山上採花賊?是不是一口氣送了你好多想都不敢想的仙家重寶?比如其中就有那本專寫『神仙』二字的神仙書?只是在你心底,卻在遺憾那兩個大小婆姨,沒有一併送你,所以有些美中不足了?
雲簽身在水精宮,只覺得心神不寧,再無法靜心修行,便趕赴雨龍宗祖師堂召集會議,提了個搬遷宗門的建議,結果被冷嘲熱諷了一番。雲簽雖然早有準備,也明白此事不易,而且太過天方夜譚,但是看著話頭一轉,就去談論諸多買賣營生的祖師堂眾人,難免心灰意冷。
陳平安閉上眼睛,說道:「後果自負。」
陳平安終於睜開眼睛,問道:「作為交換,我又額外答應了你,可以進我心湖三次,九九藏書你先後瞧見了什麼?」
捻芯不領情,飄然遠去。
大妖清秋笑容苦澀。
這其實是無奈之舉,畢竟陳平安尚未躋身遠遊境,哪怕經過那座金色岩漿的淬鍊,陳平安的武夫體魄依舊無法承載過多大妖真名,捻芯每次書寫三個,已經是極限。
先前與陳平安確實又見了一面,但是當時自己恨不得將那傢伙拽入牢獄,就又「婉拒」了對方的提議。
機緣給得太多,半點不考慮接不接得住,給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陳平安消失之後,陳清都揮揮手,捻芯他們同時離去。
陳平安聽到了一個關鍵詞語:「緊密?與那道家追求的無垢,有些關係?」
當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最後一任隱官,在街頭巷尾說那山水故事,賣印章、扇面,三事湊齊了,可惜都沒能掙錢。
陳平安拔地而起,一襲青衫,直直衝入雲霄,然後御風而游雲海中,雙袖獵獵作響。
說過了兩次遊歷,白髮童子不知為何,沉默下去。
陳平安說道:「別問我。」
米裕說道:「雲簽帶不走的,本就不用帶走。」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尋常銅錢的雕母錢,都是許多山上仙師的心愛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購的大珍。
以好脾氣著稱于劍氣長城的老聾兒,果真遠離此地,拾級而上。小娘們長得丑就算了,脾氣還這麼差,難怪嫁不出去。
杜山陰又遞出一袋子金粉:「再懇請隱官大人說個山水故事。」
片刻之後,這頭化外天魔站起身,氣勢渾然一變,得了陳清都的「法旨」,終於展露出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該有的氣象。
根據不同的時辰,不同的仙家洞府,以及對應不同的修行境界,還要不斷更換物件,講究極多。
春幡齋那邊,雲簽離去后,米裕和納蘭彩煥同時現身,米裕笑問道:「邵兄,你覺得雲簽會攜人北遷嗎?如果她果真有此氣魄和手段,又能夠救走多少雨龍宗弟子?」
仙家的高深術法,以訣成書的,往往契合大道,編撰成書成冊之後,天然蘊含神異,一來承載道訣文字之物,材質定然不簡單,二來哪怕大修士撤去了種種禁制,境界低的練氣士一樣看不成。所以宗字頭仙家,往往珍藏道書,更多是口傳心授,是謂「親傳」。並且傳道人的口傳心授,也絕非易事,一著不慎,就要壞了弟子道心。
在劍修離開猿蹂府之時,一把春幡齋傳信飛劍悄然來到水精宮。雲簽打開密信之後,紙上只有兩個字:北遷。信上既有劍仙孫巨源的畫押——雲簽對此很熟悉,還有兩個古篆印文:隱官。雲簽聽聞已久,卻是首次親眼見到。
浣紗小鬟見著了陳平安,一根手指抵住臉頰。陳平安拱手還禮。
搗衣女子抬起頭,捋了捋鬢角髮絲,朝陳平安微微一笑。
劍仙刑官身在茅屋內,哪怕隱官登門,卻沒有開門待客的意思。
杜山陰心中悚然,臉色越來越難看,只能默不作聲。
雲簽將信將疑,只是不忘駕馭那張信紙,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此後陳平安繼續修行,化外天魔繼續逛盪,兩兩沉默。
宗主見此動作,越發火大,加重幾分語氣:「如今雨龍宗這份祖宗家業,來之不易,其中艱辛,你我最是清楚。雲簽,你我二人,在開疆拓土一事上,簡直就是毫無建樹,現在難道連守成都做不到了?忘了當年你是為何被貶謫去水精宮了?連那些元嬰境供奉都敢對你指手畫腳,還不是你在祖師堂惹了眾怒,連那小小蘆花島都吃不下來。如今若是連水精宮都被你丟了,事後你該如何面對雨龍宗歷代祖師?知道所有人背後是怎麼說你的嗎?婦人之仁!一位玉璞境仙師,你自己覺得像話嗎?」
陳平安翻轉身體,飄然站定。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帶譏笑,竟是直接退回霧障當中。
陳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頭望去。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手捲起袖管,卻又重新攤平。
陳平安笑道:「是想要通過那條溪澗,達成心愿?何必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他走到陳平安身邊,指了指葡萄架外的一張白玉桌:「寶貝,可惜桌上那本神仙書,已經是杜山陰的了。書裡邊已經養出了一堆的小傢伙,絕非尋常蠹魚能比,個個老值錢了。」
陳平安卻轉移話題,自顧自笑了起來:「落魄文人,無非是做幕、教書和賣文三事。」
老聾兒笑道:「今天還算順利?」
白髮童子跪在石凳上,伸手覆蓋著書,解釋道:「蠹魚成仙后,最好玩了,在書上寫了啥,它們就能吃啥,還有種種變幻,比如寫那與酒有關的詩詞,真會醉醺醺搖晃晃,先寫妙齡佳人,再寫那閨怨艷詞,它們在書中的模樣,便就真會變成閨閣怨女子了,只是不能長久,很快就會恢複原形。」
杜山陰剛有些笑意,驀然僵住臉色。
老聾兒搖頭道:「勉強撐過兩刀,還是有機會的。反正這倆崽子,也不靠吃苦來修行,命好,比什麼都管用。不然哪裡輪得到他們來這裏享福。」
陳平安走出葡萄架,直接去往石桌那邊,隨手翻開一頁書,書中皆是字體各異的「神仙」二字,行草楷篆都有。
至於陳平安會遭受多大的劫難、苦痛,捻芯根本不在意,既然敢來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著。
老聾兒想了想,那本道書,自己留著也沒意思,反正從無開宗立派的念頭,乾脆撤銷所有禁制,送給陳平安便是,只是在那之後,陳平安如何傳授他人,老聾兒就不管了,給蹲茅廁的人遞去廁紙,已經很講情分,總不能連屁股一併擦了。
白髮童子無精打采。
白髮童子飄蕩在老聾兒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爺爺幫忙砥礪一二?這種小忙,你都不用謝爺爺。」
白髮童子停下身形:「大體上差不多,只是你們人族終究不如神靈那麼天地緊密,畢竟是它們一手打造出來的傀儡,所求之物,無非是那香火。你們的人身小天地,自然先天不會太過精巧,只是相較於別類,已經算是得天獨厚了,不然山精鬼怪,連同蠻荒天下的妖族,為何都要孜孜不倦,非要幻化人形?」
白髮童子有些興高采烈,自己嘰嘰歪歪了這麼多,茅屋內的刑官都沒吭聲,好兆頭。不愧是萬事不上心的刑官大人,與隱官爺爺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啊。
老聾兒雙手負后,專程趕來觀摩縫衣。身為妖族,看人吃苦,總比看人享福更舒坦些。
杜山陰咧嘴一笑:「說笑了。」
白髮童子屁顛屁顛跟在陳平安身邊:「隱官爺爺,今天有些不同,心扉開合,真正隨心,鬆弛有道,可喜可賀。」
倒懸山渡口,從一艘來自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上下來了六十二位劍修,寡言少語,直去大門,趕赴劍氣長城而已。

陳平安走樁不停,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陳平安問道:「遠古神祇,也有氣府竅穴,與我們人是差不多的構造?」
杜山陰說道:「刑官大人將此物贈送給我了。」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原本與鄉野美人無異,在化外天魔言語「現形」二字之後,竟是異象橫生,肌膚分別呈現出金黃、幽綠顏色,隱約有文字浮現,尤其是浣紗小鬟的額頭,如開一扇小巧天窗,估計是她誕生之時,字口如斬、刀痕猶存的緣故。不過她們都渾然不覺,只是繼續搗衣浣紗。
然後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蟬,縮著read.99csw•com脖子。原來已經被陳清都抓住頭顱,拎在手中。
白髮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給臉不要臉?信不信老子在書上寫個酒字,醉死你們這幫小王八蛋?!」
雙方談妥了,老聾兒需要拿出一門適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兩件法寶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須是法寶當中的珍稀之物,無論是煉化還是使用,門檻要低。
陳平安置若罔聞,一邊走向茅屋那邊,一邊思量著錢財事。
白髮童子疑惑道:「你怎麼半點不怕我?」
陳平安不再言語,只是與杜山陰擦肩而過,挪步去欣賞那些懸在空中的五彩花神瓷杯。
捻芯依舊不理睬。
陳平安本就是來散心,無所謂刑官的態度,只要不挨上一記劍光就成。
陳平安搖搖頭:「不敢收。」
陳平安收起了四把飛劍,一個後仰倒去,筆直墜向大地,猶有閒情逸緻,瞥了眼遠處的那條纖細溪澗。
然後又有金身巨人緩緩伸出一拳,嗤笑道:「可敢接下一拳?」
宗主再次加重語氣:「雲簽師妹,我最後只說一言,劍氣長城與我雨龍宗有舊怨,那新任隱官與你雲簽可有半點舊誼,憑什麼如此為我雨龍宗謀划退路?真是那光風霽月的以德報怨?!雲簽,言盡於此,你多多思量!」
捻芯眉宇間皆是陰霾:「陳平安遲遲不能躋身遠遊境,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其實當下的苦頭,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換成是我,讓老大劍仙用些偏門手段,先破境再說。既然著急離去,為何又不著急至極。」
白髮童子信守承諾,不會涉足那座建築,就只是在四周晃蕩,不斷變化成各個死在陳平安拳下、劍下的妖族,只有一問:「死者為大嗎?生者又如何?」
劍修搬空了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當夜就返回了劍氣長城。劍氣長城商貿繁華的海市蜃樓,在這數月內也日漸蕭條,店鋪貨物不斷搬離,陸陸續續遷往倒懸山,若是在倒懸山沒有祖傳的落腳處,就只能返回浩然天下各洲的各自宗門了。畢竟倒懸山寸土寸金,加上如今以劍氣長城的城池為界,往南皆是禁地,早已開啟山水大陣,被施展了障眼法,故而劍氣長城的那座巍峨城頭,再不是什麼可以遊歷的形勝之地,使得倒懸山的生意越發冷清。如今往返于倒懸山和八洲之地的渡船,遊客已經極其稀少,載人少載貨多,故而許多水上航行的跨洲渡船,吃水極深,例如老龍城桂花島,原先渡口已經完全沒入水中。許多穿雲過雨的跨洲渡船,速度也慢了幾分。
老人純粹是以劍意壓勝,化外天魔就變得面容扭曲起來,整個身軀更是如香燭消融開來,面目全非,頓時哀號不已,拚命求饒。
一掌拍碎水中月。天地又變。白髮童子已經身形消逝。
白髮童子有意無意瞥了眼撐起那座建築的四根柱子。
陳平安說了句,聽說鰍之屬,喜陰濁,最畏日曦。然後丟了一張鬼畫符的黃紙符籙到牢籠,大妖清秋一手抓過,吃了那張符籙,很是譏諷了一番陳平安的符籙手段。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來了,倒是老聾兒隔三岔五就來。
那座似行亭的懸空建築內,陳平安席地而坐,他雙拳撐在膝蓋上,呼吸綿長。
這會兒看著地上的金籙、玉冊,老聾兒才記起一件小事,先前他答應了陳平安那樁買賣,用以換取三名弟子全須全尾地走出牢獄。
奄奄一息的陳平安,早已不能開口言語,只是嘴唇微動,應該是在罵人。
陳平安搖搖頭。學生崔東山,可能才清楚其中緣由。
陳清都將那頭化外天魔丟遠,望向陳平安,皺眉道:「幾個關鍵大妖的真名,一個都沒能刻出?」
若是與劍氣長城隔著千山萬水,哪位劍仙不敢罵?可一旦與劍修近在咫尺,還能如何,唯有噤聲。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猜出你們的根腳了。」
老聾兒吃干抹凈,雙手負后:「早幹嗎去了。」
「沒事,剛好我家隱官爺爺對她們沒想法,我幫你向刑官化緣一番,不用謝我!唉,算了,我這麼一說,你對她們的念想便淺了,總覺得她們已是隱官大人棄若敝屣之物,在你心中,她們就沒有那麼神仙風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隱官爺爺一頭,對也不對?放心,這是人之常情,無須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頂,就該是你這般,見之取之,不喜棄之,厭之碎之,愛之奪之……」
化外天魔恢復最鍾情的那副皮囊,坐在台階上:「孤男寡女,都無半點情愫,太不像話!你們倆怎麼回事,大煞風景。」
陳平安說道:「是不是人,皮囊之外,還是看有無人心多些。」
大妖雲卿說過此物緣由,曾是一頭飛升境大妖的定情物,如果不是破損嚴重,無法修繕,就是仙兵品秩了。
陳平安說道:「菩薩心腸,也還是個人。」
所坐之物,正是從梅花園子撿來的那張竹席,除了可以幫助修道之人凝神靜氣之外,還有妙用,能夠讓陳平安更快煉化那些水運沛然的幽綠水珠。不但如此,興許是竹席材質的緣故,除了水府收益最大,木宅那邊也裨益不小,陳平安所煉之水珠,多餘水運靈氣,稍作牽引,就可以去往木宅所在氣府,一縷綿延水運,以長線之姿,一路流淌而去,滋潤臟腑。
陳平安起身後,一個後仰,以單手撐地,閉上眼睛,一手掐劍訣。
很好。這就對了。不愧是我陳平安!
劍氣長城以北,劍氣長城以南,皆有一道道武運瘋狂流竄,遮天蔽日,好像在尋找那個不知所終的拳在天者。
在那兩個傢伙離開后,捻芯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凝神靜氣,緩緩下刀。凡夫俗子眼中慘不忍睹的畫面,在她眼中,美不勝收。
白髮童子拍手叫好。
這一天,陳平安脫去上衣,裸|露背脊。捻芯隨手扯出那條脊柱,開始剝皮縫衣,再以九疊篆在內的數種古老篆文,在陳平安脊柱以及兩側肌膚之上,銘刻下一個個「真名」,皆是一頭頭死在劍仙劍下的大妖,俱是與牢籠如今關押妖族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遠古凶物,關係越近,因果越大,縫衣效果自然越好。當然,陳平安所受之苦,就會越大。
陳平安沒有想到雲卿學問淹博,半點不輸儒家門生,比如對那《月令》有雲,季秋伐蛟取黿,以明蛟可伐而龍不可觸,都有獨門見解。
捻芯對於此次縫衣,為陳平安「作嫁衣裳」,可謂用心至極。
倒懸山上,先前整座梅花園子的憑空消失,成了一樁被人津津樂道的神仙怪談,然後某天猿蹂府那邊來了一大撥劍修,由兩位劍仙領銜,一個是交友廣泛的孫巨源,一個是據說已經躋身仙人境的米祜,來時步行,去時車馬符舟連綿,天上地上都很熱鬧。只是劍修擺出這般陣仗,土生土長的倒懸山人氏,都假裝不知,遠遊的外鄉人,也不敢近觀。
宗主不願太過貶低這個師妹,畢竟水精宮還需要雲簽親自坐鎮,死腦筋的雲簽真要一氣之下,隨便掰扯個出海訪仙的由頭,或是去那桐葉洲遊歷散心,她這個宗主也不好攔阻。於是放緩語氣道:「你也別忘了,當年我們與扶搖洲山水窟開山老祖的那筆買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被記了舊賬的。新任隱官手握大權,扶搖洲偌大一座山水窟,如今如何了?祖師堂可還在?雲簽,你莫不是要害我雨龍宗步後塵?這隱官的手腕,綿里藏針,不容小覷,尤其擅長借勢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