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崔東山伸出手去，老和尚掏出一粒銀子，放在少年手上，道：「拿去。」
魏檗點頭道：「當然。」
此外寶舟另外一頭，還躺著個年輕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據說做了很多年的大驪隨軍修士。
陳平安笑道：「反正你我都無事可做，聊點無傷大雅的老皇曆？」
兩位女子，是從書簡湖真境宗趕來桐葉洲的隋右邊，以及擔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鴉兒。
與高僧問佛法，聽者若是得了佛法，便是三香九拜的大禮；若是一無所得，半點不合意，那就一炷香都不點燃了。
甲申帳劍仙坯子流白，是「天下文海」周密的高徒，但是當年那勢在必得的圍殺一役，擁有五位劍仙坯子、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甲申帳，卻讓蠻荒天下大失所望，其中就數她流白下場最慘，被那陳平安硬生生擰斷了脖頸，若非魂魄被涒灘拚命聚攏收回，那她事後就必須用上那盞本命燈，哪怕之後能夠重塑體魄，重新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也會止步于元嬰境。如今流白雖說在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直線下降到了第五十九，不再是板上釘釘的大劍仙資質，但是將來躋身玉璞境，終究還有機會。
書簡湖劉老成的遭遇，霜降的誕生，更遠處那些化外天魔，都讓陳平安憂心忡忡，歸根結底，陳平安是真心不怕吃什麼苦，唯獨最怕自己。
最後一次法相崩碎后，陳平安終於停下毫無意義的出劍，一閃而逝，回到原地，收攏起那些小煉文字。
曹峻咬牙切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了，大怒道：「左右！你別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老子被你坑慘了！」
韋太真雖然沒把自己的金丹境當回事，總覺得自己就是個根腳不入流的狐魅，可是金丹境的敏銳感知，到底不是尋常武夫可以媲美的，所以就很沒道理，只是韋太真再一想，好像沒道理才是有道理的。她跟裴錢李槐相處久了，已然覺得若是不奇怪才奇怪。
無論如何，姜尚真此舉救了人，比崔東山在密信上的預期人數，還要多出三十萬。不僅如此，姜尚真還憑藉著殺富濟貧的買路錢一項，使得位居中等福地的蓮藕福地，非但沒有跌為下等福地，等到將那批神仙錢煉化，哪怕在商言商，除去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開銷，福地靈氣依舊可以增加一成。
境界不高的木屐曾經登上城頭，站在龍君身旁，想要與隱官大人復盤整個戰局，執晚輩禮，虛心求教，只不過陳平安沒理會。有龍君在旁，殺是定然殺不成的，既然如此，有什麼好聊的，言多必失，畢竟木屐志不在修道長生。
流白已經黯然離去，她沒有御劍，走在城頭之上。
陳平安蹲在城頭上，雙手籠袖，看著這一幕，燦爛而笑。
船尾那個曹峻過來說道：「反正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你們不用管我。」
對於結成金丹客一事，以及要不要一鼓作氣衝擊金丹瓶頸，爭取成為一位元嬰劍修，陳平安不是沒有自己的考量。
這個斐然，跟那綬臣是一路貨色，半點劍修風采都不講的。
南苑國京城，白雲觀附近。
崔東山雙手合十，低頭行佛禮。
「他是說給腳底下那些妖族修士聽的，沒長半點拳意，只是信口胡謅，故意噁心我罷了。」
兩把鈍刀子割肉，一把割在武夫體魄上，一把是在消磨半座劍氣長城。那些位於龍君身後的托月山百劍仙，無一例外，皆是天才劍修，他們的溫養飛劍，砥礪劍意，不斷獲得遠古劍意認可，一點一點汲取劍道氣運。他們得到越多，陳平安就失去越多。這又是一份心境上的慢慢煎熬，好像只能等死一般。
半座劍氣長城被蠻荒天下收入囊中之後，托月山百劍仙，除去綬臣、斐然、背篋在內十余位劍修已經去往浩然天下，其餘都在城頭上溫養飛劍。
離真歪過腦袋，伸長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這邊砍？」
陳平安看了眼斐然，視線偏移，距離城頭數十里之外，一場鵝毛大雪尤為壯麗，可惜被那龍君攔阻，落不到城頭上。
曹峻啞然，你他娘的當年打爛老子劍心，然後不記得我是誰了？
其實離真還好，至多虛驚一場，但是那個流白竟然開始微微顫抖起來，好像預先瞧見了自己的心魔。
陳平安笑道：「全詩為：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你們那隻通天老狐只取一半，問題不大，眼光未必多高，不低就是了。」
一襲鮮紅袍子毫無徵兆地重新出現在崖畔，這次帶上了那把狹刀斬勘，雙手輕輕抵住刀柄，笑眯眯道：「流白姑娘，你覺得咱們這位龍君前輩，是話多的人嗎？既然不是，為何如此絮叨？大有深意，你要好好思量一番啊，練劍不修心，要跌境走一遭的。」
陳平安點點頭，扶搖洲的山上山下大戰不斷，在一個大體上的太平世道，可能不如死水一潭的桐葉洲顯得安穩，可時逢亂世，人心反而遠遠比桐葉洲更穩固。
於是就有兩個字，一個是寧，一個是姚。
而斐然、綬臣只要他們自己願意勞心勞力，就能夠幫著蠻荒天下的那些各大軍帳、王座大妖查漏補缺，甚至最終成功改風俗、移民情，讓浩然天下被妖族侵佔的版圖，在深層意義上，真正地改換天地。現在陳平安最擔心的事情，是各大軍帳鑽研、揣摩東寶瓶洲大驪鐵騎南下的詳細步驟，知道具體到底是怎麼個縫補破碎山河、收攏人心，再轉過頭來，照搬用在桐葉洲或是扶搖洲。
朱枚與林君璧、金真夢一起在廊道落座，環顧四周，道：「此處風景真是不錯，適合修身養性。」
老和尚還禮。
今天陳平安突然鍊字極其勤快起來，一鼓作氣將書上那些「陳憑案」，小煉了數百個之多，一千五百個小煉文字煉化一個，收起一個。
一個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郎，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牽著個孩子，大步走入那個雞湯和尚所在的屋子。
然後「寧姚」向前跨出一步，五百個「陳憑案」就開始搖搖晃晃，最後一個個醉酒似的站不穩，嘩啦啦倒地不起。
除了修行，還是只能修行。
左右又有兩問：「仗著沒受傷，要與我問劍？我站著不動，你出劍不停，誰會先死？」
好像她一個人，與這些可惜不是陳平安的「陳憑案」在對峙。
劍仙法相再現，長劍又朝龍君當頭劈下。整整一炷香工夫，龍君始終巋然不動，法相長劍卻都無法近那一襲灰袍的身。
是寧姚。
龍君每次出劍實在太過精準，對於陳平安的體魄毫無裨益。
林君璧沉默許久，搖頭道：「不知道啊。」
當陳平安終於來到崖畔，收起拳樁，望向那輕輕飄蕩的一襲灰色長袍，問道：「雨龍宗如何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遠處大雪緩緩落，還依稀可見。
一想到那種持續極久的金丹稀碎、形銷骨立之痛，這會兒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當下真是享福了。」
離真打架確實不行，可腦子真是不錯，加上龍君的那份手段，時日一久，陳平安很可能淪為歷史上第一個不曾被重創，卻自行跌境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只能是凝神靜心，專註于修行事，破境極快，可結丹之後，對於那個看似並不遙遠的元嬰境，那個距離劍仙只差一步的元嬰境，陳平安卻很難安心。
米裕笑道：「反正還是件好事。」然後米裕以心聲說道：「至於那本用心險惡的山水遊記，魏山君你幫忙盯著點，別被有心人傳入落魄山。要是暖樹和米粒倆丫頭瞧見了，還不得哭得稀里嘩啦，到時候我在一旁攔不住，估計都要忍不住出去砍人了。」
那斐然順著年輕隱官的視線，轉頭看了眼大雪，回頭笑道：「我年少時在周先生那邊求學，喜歡翻閱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詞綠章和遊仙詩集，想象瑰麗，只可惜周先生眼高，編撰詩集，往往只取精妙語，不入眼者，一律刪去。其中單獨有詠雪詩一句：五丁仗劍決雲霓，戰死玉龍三十萬。」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極遠處擱放在城頭上的那把斬勘駕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狹刀如同一道長虹飛掠而至。
陳平安緩緩而行，只是沒有繼續走樁出拳，斐然也御劍隨行，腳下是兩條不同的道路，只是方向相同。
流白對那位年輕隱官研究頗深，專門讓甲申帳領袖木屐和師兄綬臣，向甲子帳要了一份關於陳平安的詳細秘檔，這個劍氣長城的外鄉人，心思極其縝密，行事極其功利，尤其臨陣廝殺，最擅長以傷換命，絕對不是一個喜歡擺架子抖威風的人物。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你屬狗的啊，鼻子這麼靈，可惜我腳底板沒踩到屎，你去龍君前輩那件袍子底下找找看，說不定能飽餐一頓。」
自有天地間的無數劍氣與那年輕人對敵。
逗一逗這個離真，算是難得舒心的一件小事了。至於離真介意不介意，陳平安又不真是他離真的祖宗，才不管。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夢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頸劍修，你的地仙前輩，來看你是給你面子，該你拿出好酒待客才是。」
朱枚晃了晃酒壺，嬉笑道：「見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嘍。」
陳平安便螺螄殼裡做道場，偷偷摸摸做了一樁小事，從書上鍊字到書外，小心翼翼將書中每一個文字都先小煉，然後收入袖中，所以陳平安今天再來翻閱此書，書上其實已經被剝離出兩千余個常用文字，使得書頁上的內容，空白較多，斷斷續續，好像一個個被迫搬家的小傢伙，被陳平安拽著衣領，哭哭啼啼，咿咿呀呀，被迫從家鄉遠遊別處了。
可惜每一位外鄉劍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後，都沒有任何動靜和言語，與他林君璧差不多，對於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選擇隻字不提。
左右瞥了一眼曹峻，問了兩個問題：「敢不敢留在此地？想不想以劍仙身份返回南婆娑洲？」
陳平安點頭道：「與那先後兩場大雪差不多，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等你很久了。」
當然沒有什麼男女之情就是了。但九-九-藏-書越是如此，有朱枚對林君璧發自肺腑的欣賞，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傳聞就越是可信。
哪怕以後瞧不見了，又有什麼關係呢。
其中南苑國秘密調動了一支萬餘人的精騎，負責巡遊邊境。魏羡親自領軍，不過對外的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將。
金真夢突然有些難為情，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處了？是第五座天下嗎？若是可以說，你就說，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宮隱秘，你就當我沒問。」
龍君笑道：「瘋狗又要咬人？」
也有練氣士，在得知那些山下螻蟻進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花錢后，便開始鬧事。
陳平安先前是在牢獄躋身的洞府境，成為了一位中五境神仙。躋身中五境，等於跨過一道天塹，此後觀海境，龍門境，結金丹，勢如破竹。因為這三道關隘，除了結丹別有玄妙，之前觀海、龍門兩境，功夫只在開闢竅穴一事上。
不過姜尚真也沒想著在商言商，錢太多也很煩惱，他的樂趣只在掙錢上。
斐然和離真一起來到龍君身旁，離真問道：「是不是真瘋了？」
對於鴉兒來說，魏羡、隋右邊都是千真萬確的「古人」，更是歷史上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邊多年，依舊對兩人難免心存敬畏。
裴錢站在樹榦之上，一路滑到李槐、韋太真身邊，輕輕一踩，止住樹榦去勢，見李槐和韋太真在發獃，說道：「繼續趕路啊！」
扶搖洲是有一座劍修宗門的，人數雖不多，但是個個戰力不小，歷史上無一人趕赴劍氣長城歷練。
流白選擇距離龍君最近的位置修行，所以每次離真來此尋釁陳平安，流白都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斐然道：「周先生肯定有某個棄而不用的真名真姓，卻沒有什麼真名。」
只是不知道他們返鄉之時，是不是跟隨同鄉劍仙前輩一起離開的倒懸山，身邊有無帶著一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坯子。
如今小小梧桐傘內，竟然容納了百余萬背井離鄉的難民。
於心輕聲說道：「既然能夠與左右前輩問劍，應該是位上五境劍仙吧？」
如果不是那個左右，曹峻作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劍仙坯子，豈會一直停滯在金丹瓶頸？
一襲鮮紅袍子鋪在地面上。
陳平安臉色陰沉，攥緊手中狹刀，然後忍了又忍，最終破口大罵，卻又突然變了臉色，懶洋洋笑道：「滿意了？開心嗎？」
每翻一頁，就換一處看書的地方，或者坐在城牆大字筆畫中，或者行走在牆上，或者身形倒懸在城頭走馬道上，或者轉瞬御風至城頭上方天幕處，只是如今天幕實在不高，離著城頭不過五百丈而已，再往上，龍君一劍過後，飛劍的遺留劍氣，就可以真正傷及陳平安的體魄。
隋右邊當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紙小傘，傘是崔東山親手交給她的，還有一封密信，讓她一起捎給姜尚真。
崔東山盤腿而坐，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笑道：「沒穿靴子啊，你瞧見了嗎？」
「喲呵，還挺押韻。」
對面崖畔，依舊是那極其扎眼的鮮紅袍子，與這邊龍君前輩的一襲灰袍，形成鮮明對比，陳平安躋身山巔境之後，哪怕是對他恨之入骨的流白，也不得不承認他大有拳高在天之氣概。更不談對方還是一位劍修，擁有兩把本命神通極其詭譎的飛劍，這讓她怎麼殺？事實上，流白內心深知，如果不是龍君前輩守在這死死盯住那個陳平安，自己在此練劍極有可能轉瞬即死。
陳平安一臉惋惜道：「浩然天下歷史悠久，雅言官話方言何其多，你懂什麼平仄韻腳、四聲和韻。詩思如拳意，意思大者，氣勢洶洶，當頭砸下，後世讀書人，見詩如見拳，就像給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崔東山哈哈大笑，點燃三炷香，鬆開手后，任其懸在空中，一時間屋內青煙裊裊。
逛過了鬼蜮谷外邊的奈何關集市，裴錢和李槐繼續趕路，身邊還跟著個沉默寡言的金丹女神仙，韋太真。
劍氣長城兩邊，幾乎是兩個天地，所以陳平安未必能夠洞悉流白心湖，離真卻知道流白當下並不像表面那麼鎮定。
「我住人間萬古宅，大日高陞在牆東。睜眼便覺擾清夢，敕令明月墜其中。挽留天隅一片雲，常伴袖裡溪邊松。
裴錢先回望一眼來時的滑木山道，確定無人之後，這才微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快若奔雷，卻悄無聲息，她很快來到那伙讀書人身前十數步外，裴錢側身而立，對著一根迅猛滑落下山的樹榦，腳尖遞出，將那樹榦高高挑起，墜落在那伙書生身後的小道上，同時輕輕抖腕，以拳意虛托樹榦些許，輕輕落地，讓那樹榦不至於因轟然砸地而磕碰太多，賤了價錢，此後不斷有樹榦滑下，都被裴錢一一挑起，輕輕落地。
曹峻猶豫片刻，點頭笑道：「有何不敢，為何不想。」
離真問道：「隱官大人，猜我得到了哪位戰死劍仙的劍意？猜猜看，死了沒幾年，還是位大劍仙。」
金真夢接過了林君璧從劍氣長城帶回的那壺酒，喝了一口之後，輕聲道：「哪怕返鄉這麼久了，依舊經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驚醒過來，飛劍已經祭出在身側。以至於練劍進展極其緩慢，瓶頸難破，辜負了那縷得自城頭的古老劍意。」
於是陳平安開始涉險行事，好不容易修成個我輩金丹客，就開始碎金丹！
隋右邊身邊的鴉兒，是昔年藕花福地魔頭丁嬰身邊的女子，她跟隨周肥一起飛升離開福地。
而邵元王朝的幾位讀書人，曾經千里迢迢趕去文廟所在的地方，親手打砸了那座已經被搬出文廟的文聖神像，回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只是幾次投帖國師府，都未能被國師接見，倒是被那位寫出《快哉亭棋譜》的弈林國手溪廬先生，親自指點了棋術。
斐然搖頭道：「還真學不來。」
但是她在此修行是先生的意思，先生說她未來躋身玉璞境的心魔定是陳平安，她想要成功破境，就要早早做好準備，好好修心才行。
陳平安突然罵了一句娘。原來是那龍君出劍攪爛了半座劍氣長城上空的天地氣象，這場雪，是註定不會來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
還有一條不算規矩的規矩，要尋仇，來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們來。
朱枚豎起大拇指：「君璧兄，實誠人！」
劍仙你們個大爺！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卻沒有穿上，就要光腳走向台階去往小院門口，但是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穿好了靴子，卻只是站在台階下，等到兩人在門口露面，這才笑容燦爛道：「稀客稀客。」
龍君一劍將那陳平安「斬殺」，陳平安身形顯化在原地。
除此之外，應了那句老話，天底下少有隻享福不吃苦的好事。
再將那些「陳憑案」敕令而出，密密麻麻擁簇在一起，每三字並肩而立，就成了一個陳憑案。
同行劍修當中的蔣觀澄，原本想要在京城為林君璧大肆渲染在劍氣長城的豐功偉績，不承想剛有個苗頭，當晚就被臉色鐵青的父親喊到書房，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問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譜除名，再被逐出師門祖師堂。父親沒有細說緣由，蔣觀澄到最後也沒搞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明明是好心辦好事，怎麼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親只說了一句話，那嚴律在林君璧那邊比你更狗腿，你看他有多嘴半句嗎？
老和尚看了眼那個孩子，點頭道：「可以的。」
龍君笑道：「陳平安本來就是個被人罵大的泥瓶巷賤種，在乎這些做什麼。文聖一脈就那麼點香火，那麼幾個人，又有誰在意？崔瀺？左右？」
所以陳平安在這城頭之上，天地茫茫，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有遠遊境的拳頭，有偽玉璞的劍修境界，卻無任何一個對手，故而成不成為戰力暴漲一大截的元嬰劍修，意義不大。
流白神色複雜道：「龍君前輩，難道沒有第三種可能性嗎？」
斐然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幫你捎話便是了。」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夢真說道：「按照約定，好酒拿來。」
修道之人終究相對少數，加上跟隨練氣士的閑雜人等，總計不過六千餘人。
等到那道劍光在城頭掠過一半路程，陳平安才站起身，開始以九境武夫與劍問拳。
百余丈外，有一位出人意料的訪客，御劍懸停空中。
朱枚說道：「君璧，你們那個隱官大人呢？先前武運異象，動靜太大，都說是奔著倒懸山舊址那邊去的，所以現在有很多的傳聞，有說是如今兩座天下相互牽連，武夫想要以最強破境就越發困難了。那陳平安不是一位純粹武夫嗎？該不會是他吧？可這說不通啊，劍氣長城都被攻破了。」
曹峻的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氣象。劍心毀壞之後，曹峻很快淪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萬事不上心，隱姓埋名浪蕩江湖，曾有後來居上的一位同齡劍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讀書人，還知道留得枯荷聽雨聲。
斐然撥轉腳下劍尖，好像就只是陪著年輕隱官一起欣賞雪景。
曹峻說道：「南婆娑洲劍修，曹峻。」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將相公卿，想要進入福地避難，也必須給錢，價格按照官場品秩計算。沒有神仙錢？與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來，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裡邊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傳字畫、皇宮秘藏一樣是錢。若是身份隱藏得太過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龍子龍孫、天潢貴胄，偏說自己是市井坊間的殷實門戶，那麼一旦被揪出，便直接丟出福地。當然，家當得留下一半，都讓你遊歷福地一趟，飽覽了大好河山，不用給錢的嗎？
難怪此人明明眼中無流白，根本不視為對手，卻故意次次來此，在她心中留下些許心路痕迹。
陳平安笑道：「那你知不知道，心魔已經因我而起，劍心又被我修補幾分，這就是新的心魔了，甚至心魔瑕疵更少。信不信此事，問不問龍君，都https://read.99csw.com隨你。」
流白疑惑不解，卻不再詢問，重新坐地溫養劍意。
龍君有些無奈，對身邊這個其實腦子很聰明、唯獨牽扯上陳平安就開始拎不清的小姑娘，耐著性子解釋道：「在山巔境這個武道高度上，武夫心境都不會太差，尤其是他這條最喜歡問心的瘋狗。我要一劍壞他好事，他生氣惱火是真，心中武夫意氣，卻是很難提到更高處了，哪有這麼容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擔任隱官后，親眼見過了那些大戰場面，本就是他的武道牢籠所在，因為很難再有什麼大悲大喜，所以他的心路其實早就先於境界、體魄，在武夫斷頭路盡頭不遠處了，只有生死戰可以強行砥礪體魄。」
林君璧是最早離開避暑行宮的一個外鄉劍修，鄧涼、曹袞、玄參都要比他更晚離開劍氣長城。
龍君一揮手，將那一旁溫養劍意、穩固劍心的年輕女子推到百余丈外，來到崖畔邊緣地帶，不見祭劍，不見出手，對岸那尊法相手中的長劍便崩碎，法相隨之轟然倒塌。
最終陳平安以山巔境武夫的雙拳徹底打爛那道劍光，而且來到崖畔，雙腳重重踩地，施展出一尊高如山嶽的玉璞境劍仙法相，凝聚四方天地靈氣作一劍，雙手持劍，朝那邊崖頭一襲灰袍劈砍而去。
等到曹峻離去，王師子與左右前輩說了事情，得到答案后就要立即離開，只是見那於心姑娘還站在原地，王師子以為還有遺漏之事，就一併留下。
流白惴惴不安來到崖畔龍君身側，輕聲問道：「他真的長了一分拳意？」
說到底，陳平安不是有心針對齊狩，更不是與齊狩有什麼私人恩怨，才如此刻意壓制齊狩，而是陳平安擔心齊狩行事太過極端，使得劍修們在第五座天下白白失去「先到先得」的諸多大好形勢，隨著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陸續進入其中，最後害得那座城池淪為眾矢之的，四面皆敵。
流白起身致禮：「謝過前輩指點。」
左右點頭道：「那就留下，總算有點劍修的樣子了。」
李槐說道：「那就是跟我們一樣沒什麼錢，坐不起仙家渡船。」
斐然笑道：「好拳。」
陳平安問道：「那個張祿有沒有去扶搖洲問劍？」
今天的年輕隱官，不太孤單，他也是第一次不再覺得光陰長河流逝得太慢太慢。
遠遊不得他鄉，家鄉更是回不去。好可憐的一條喪家之犬。
陳平安趴在牆頭上，繼續翻閱那本山水遊記，當時丟出城頭后，他很快就後悔了，趕緊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往城牆中的一個大字筆畫當中，將那本隨風飄蕩的書籍抓回手中。整部書籍已經看了個滾瓜爛熟，倒背如流都沒問題。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當年張山峰傳授的那套拳法，便開始依葫蘆畫瓢，管他有無形似神似，反正是消磨光陰的小法子，一邊溫養金丹，一邊練拳，再練他個一百萬拳。
陳平安身後驀然出現一尊元嬰法相，道：「破境需要等嗎？」
這就已經不是什麼患難與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換命一般的香火情。
陳平安抬起手掌，掌心頓時五雷攢簇，手心紋路即山河，笑道：「再不走，我就要送客了。我這根簪子，沒什麼主意好打的，你讓甲子帳放心便是，沒有暗藏玄機。」
離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隱官大人不要逞口舌之快了，只是嘴上落了下乘，我又不在意的。我今天來是要告訴隱官大人三個好消息的：流白獲得了周澄一脈的一份劍意，雨四則獲得了吳承霈的一份劍意，我也有點小收穫。唉，發死人財，說句實話，良心還是有些難受。」
陳平安一刀斬去，離真誤以為龍君會幫忙擋住，所以不躲不閃，結果當場失去了一件護身重寶，重重摔在十數丈外，渾身浴血坐在地上，喊道：「龍君！」
魏檗說道：「有李槐在裴錢身邊，問題不大。」
朱枚有些羞赧：「我還好，就是偶爾做噩夢給嚇醒，後來家裡幫我購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夢了。」
不知道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如今有無五境？
鴉兒先前已經重返故地數次，只是職責所在，她還需要時常離開，跟隨姜氏供奉和隋右邊一起打開福地禁制，收納難民。
斐然搖頭道：「張祿就一直待在大門遺址那邊，整天抱劍打瞌睡。他跟蕭愻、洛衫、竹庵這些劍仙的選擇，還不太一樣。」
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之後，陳平安又是偽玉璞境界，居高臨下，提綱挈領，所以修行一事，才能如此毫無阻滯。
「過獎過獎。」
陳平安瞥了眼那一襲灰袍。那麼多的王座大妖，偏偏留了這龍君在城頭。
因為從一開始，陳平安就沒有想過要讓寧姚成為第二個老大劍仙。下一任領袖，是那位兵解轉世的陳氏家主，陳熙。
斐然停下身形，笑道：「願聞其詳。」
金鐸寺、啞巴湖、槐黃國、寶相國，要去的地方很多，一路上要拜訪的人也不少。
於心羞赧瞪眼，立即御風離去。王師子只得莫名其妙跟上。
離真祭出飛劍，心意微動，城頭之外隨之聚攏出一座雲海。
但要是元嬰修士，給再多錢，福地也不收納。
離真問道：「在浩然天下那邊，有沒有誰告訴你，你一定會成為另外一個極端的陳平安？如果有的話，我一定要跟他成為朋友，因為他幫我說出了心裡話。」
林君璧點頭道：「有酒有酒，童叟無欺的啞巴湖酒，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米裕說道：「但是裴錢那邊，估計就沒轍了。」
斐然笑道：「龍君和托月山，都不會給你同時躋身武夫止境、劍修玉璞境的那個『萬一』。我猜測在你山巔境後期，或是元嬰境瓶頸，龍君就會再喊來一位境界相當的前輩，不是劉叉就是那頭老猿，打砸你所在的這座城頭，壞你體魄和劍心，總之不會讓你破境太過輕鬆，更防止你萬一真得失心瘋了，捨得半座劍氣長城不要，自顧性命逃亡蠻荒天下。所以，你是註定去不了老瞎子那的十萬大山了。」
這般小煉文字，當然無甚實在用處。哪怕整本遊記的三十萬字，都給陳平安小煉了，使得一本遊記書頁全部變成空白，無非是袖裡乾坤多些了無生氣的古板小傢伙，陳平安終究學不來裴錢和李槐，能說些什麼麾下三十萬兵馬。不過真要無聊透頂了，陳平安也會將那些小煉過後的文字排兵布陣，抖摟出袖，落在城頭上，分作兩個陣營，字數不多，「兵馬」就少，每次至多也就是二三十個，而且都是些遊記上猶有多處出現的常用文字，免得龍君哪天腦子進水，再來一劍，又給一鍋端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大聲吟誦了那首遊仙詩。
陳平安會讓那些如穿黑衣的小傢伙，落在城頭上，身形晃來盪去，腳步慢悠悠，好似市井街巷的兩撥頑劣稚童，扭打在一起，力氣都不大。
龍君不再言語。
比如陳平安手中這把上古斬龍台行刑之物——狹刀斬勘，就能夠幫助他更快汲取天地靈氣。
在陳平安心目中，斐然、綬臣之流，對浩然天下的潛在殺力是最大的，不單單是什麼精通戰場廝殺。經歷過這場大戰之後，陳平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個道理，劍仙確實殺力極大，大妖術法當然極高，但是在浩蕩大勢裹挾之下，又都很渺小。
原來陳平安已經無法看到龍君那一襲灰袍，事實上，對面城頭的所有景象，都從視野中消失了。再低頭望去，那些蜂擁而去浩然天下的妖族，也看不見了。
龍君大笑道：「等著吧，至多半年，不但連那日月都見不得半眼，很快你的出拳出劍，我都無需阻攔了。如此看來，你其實比那陳清都更慘。」
大概為了練拳，這位年輕隱官沒有攜帶那把斬勘已久，只是髮髻間的那根簪子，讓人很難忽略。因為龍君都沒辦法將其徹底擊毀，與陳平安身上那件鮮紅法袍一樣，好像都是大煉本命之物。
對她未必有用，對陳平安自己還真有點用處。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風遠遊，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葉宗。
這天他們離開官道，沿著小路轉入一處深山老林，最後沿著一條地上划痕明顯的小路，快步登山，裴錢輕輕揮動行山杖，道：「山君大蟲突現身，不在深山攔我路。風高月黑陰森森，四野行人盡回步。怎麼辦？！」
裴錢轉頭笑道：「比我師父差了十萬八千里，如今才六境。」
與她一起返回昔年藕花福地的同鄉人，其實還有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羡，如今就在京城，一直沒有離開。
流霞寶舟上，鴉兒說道：「隋姐姐，咱們只要再去北邊渡口轉一圈，你就可以帶著梧桐傘返回東寶瓶洲了。」
只要沒有外力幫著陳平安錘鍊體魄，陳平安別說靠著練拳一步步躋身山巔境，想穩住遠遊境都極為不易。
韋太真有些疑惑，然後心中震撼，這個裴錢竟然比自己更早聽聞山上那點動靜？
當然對方也可能在隨便瞎扯，畢竟斐然如果不無聊，也不會來這邊逛盪。
斐然取出一壺雨龍宗仙家酒釀，朝年輕隱官抬了抬。
另外還有兩個來自桐葉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年輕瘸子，一個榆木疙瘩的老駝背，綽號三爺。
老和尚點頭道：「你有此說，自有你的道理。」
離真嗤笑道：「清風城姓許，老龍城倒是有符這個大姓。」
斐然說道：「為尊者諱。」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緒，也故意學朱枚壓低嗓音道：「那個大名鼎鼎的懷潛，模樣到底如何，動不動心？」
涼風已厲，雲低欲雪，人傍天隅，縹緲險絕。
在那桐葉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見到了那個據說剛剛從海上收劍返回的男子。
龍君突然遞出一劍，將對面一道如瀑布傾瀉的磅礴拳意給擊碎。
他不再只是邵元王朝國師一人的文脈子弟，不再只是邵元王朝的年輕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個中土神洲的學宮書院視為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隋右邊說道：「隨意。」
既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還會一點一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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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那個弔兒郎當的劍修，腰間懸佩長短兩劍，長了一雙很女相的桃花眸子，在鴉兒看來，這個叫曹峻的傢伙，皮囊是不錯，就是嘴賤了些。雖來自南婆娑洲，但追本溯源家鄉卻是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一口一個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鴉兒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麼值得說道的，她只聽說真武山馬苦玄是來自驪珠洞天杏花巷。
曹峻沉聲道：「左右，你別死了，我以後還要跟你問劍的。」
不然就這麼待下去，在城頭不過一年，對於陳平安來說，卻好似度過了太過悠悠晃晃慢慢騰騰的甲子光陰。一年尚且如此，若是五年十年、百年千年呢？
先前連碎十二次，陳平安便咬牙吃疼了好像足足十多年。不過等到成功躋身山巔境之後，再碎金丹三次，就都要好受多了。
龍君笑道：「關於此事，我也有些納悶，你有機會問問你那位學究天人的文海先生，若有答案可為我解惑，我就為你指點劍術。」
斐然笑問道：「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他三場？」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道：「老子用膝蓋想事情，都比你用腦子想事情管用。你離真除了肚子里有半桶壞水晃蕩，還能有什麼本事？來我這邊耍耍，我可以不出劍，不僅不以玉璞境欺負人，還要壓境在遠遊境，如何？你要是沒把握，沒關係，我讓你加上個流白，反正她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瓶頸肯定在我了，剛好藉此機會斬卻心魔，按照那本山水遊記所寫，我對待女子最是憐香惜玉。上次不小心擰斷她的脖子，是我不對。」
那撥好像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讀書人，一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先是劫後餘生，慶幸不已，然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那個姑娘，怎麼飛走了，連個道謝機會都不給啊。
傳聞整個西北部海岸線，被左右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小姑娘打了個稀爛。好在除非桐葉洲一洲大地半數皆陸沉于海，否則那座三垣四象大陣就依舊存在。
林君璧指了指一處煙霞繚繞的等人高風水石，說道：「這塊從蜃湖底撈起的石頭，直接讓我家先生腰包癟了。」
他先前跟隨大妖切韻去往浩然天下，以軍帳戰功，跟托月山換來了一座蘆花島。斐然的選擇令眾人意外，以他的身份其實佔據半座雨龍宗舊址都不難，所以不少軍帳都猜測斐然是相中了蘆花島的造化窟，那多半別有洞天，還不曾被過路的左右發現，才給斐然撿了便宜。
曹峻看著那個男人，笑眯眯道：「左大劍仙，幸會幸會。」
裴錢對李槐說道：「山頂有樵夫砍樹，不知道下邊有人，大樹沿路滑下，會傷到前邊的人。你們也小心，躲去兩邊就是了。」
陳平安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種好似老叟蹣跚的步伐，所以對他而言，牢籠不只是註定無法離開劍氣長城，不然就要被龍君瞬間出劍斬殺，他武夫體魄也是一座苦不堪言的牢獄。所謂的度日如年，沒有半點水分。
托月山百劍仙的名次，不以境界高低來排名，既有洞府境的少年劍修，又有綬臣這種成名已久的大劍仙。
「不用猜，離真肯定已經這麼跟甲子帳說了。我就奇了怪了，我跟他有什麼仇嗎，就這麼死纏著我不放。離真有這腦子，好好練劍再與我問劍一場不好嗎？」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微微仰頭望向天幕，「至於武夫十境，算了吧，哪敢奢望。我如何躋身的山巔境，你很清楚。再說了，已經得了你們蠻荒天下兩份武運，我一個來此做客的外鄉人，心裏邊一直不得勁，恨不得還回去，可惜做不到啊。斐然你在蠻荒天下名氣這麼大，就沒幾個山巔境的武夫朋友？眼睜睜看著我在這裏逍遙快活，你能忍？換成是我，真不能忍，即便不打架，也要來城下罵幾句。」
曹峻轉身去往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不過曹峻轉過頭望向那兩人的時候，還是微微一笑。
然後流白問了一個最好奇的問題：「龍君前輩，他既然都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了，為何連一縷劍意都抓不住？是根本做不到嗎？不然以他的性情，只會瘋狂攫取劍意。」
就像那座甲申帳，不是什麼劍修的少年木屐，卻要比離真、流白幾個劍仙坯子加在一起，更讓陳平安起殺心。
一個儒家書院山主，打殺王座第二高的文海先生？當然如今是第三了，蕭愻自作主張，將一張由井底飛升境大妖屍骸煉化而成的座椅，擺在了古井第二高位。只不過周先生和劉叉都沒有介意此事。
只是她真不敢說半個字。
然後陳平安小心翼翼從袖子裡邊抖落出兩個文字。
林君璧搖頭道：「關於司徒蔚然的去向，我還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幫你試著問問看。前不久先生提及過一事，陳三秋和疊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剛剛拜訪過禮記學宮。」
一些個單獨出現的生僻文字，暫時沒有被陳平安趕著搬家。
流白說道：「那我就親眼看著他死在龍君前輩劍下。」
隋右邊點點頭。
陳平安笑著說了「走你」二字，一道五雷正法丟擲出去。
裴錢跳下樹榦，默念一聲「走你」，以行山杖輕輕一推，那根樹榦繼續滑下山道。然後裴錢帶著他們換了一條登山道路，不太願意跟那伙讀書人打照面。
一次次身形崩散，一次次在去往那些文字小人兒的劍光之前，凝聚身形，再次出拳。
韋太真忍不住問道：「裴姑娘，你是武夫幾境？」
畢竟一個人總不能把自己嚇死、憋死、悶死，自碎過一顆金色文膽，再碎一顆金丹又算什麼？
曹峻這些年修心有成，好不容易沒被左右氣死，卻差點給這兩個王八蛋氣死。
陳平安轉身大笑離去。
流白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所以這才是蓮藕福地的收入大頭，而且這撥人給錢還很爽快。
哪怕那道劍光已經剎那之間在自己城頭上掠過數十里，劍意極重，劍氣極長，從崖畔龍君祭劍處一直蔓延開來，陳平安依舊恍若未覺。
流白望向對面城頭上那個遠去的身影，等到目力窮盡時，她才收回視線。
托月山百劍仙榜首，化名斐然，喜歡以青衫劍客形象示人。
可齊狩要是真有本事，能夠讓捻芯帶著那撥孩子一起改換陣營，那就該齊狩力壓陳熙，大權獨攬，如果他有此心性和手腕，陳平安一樣不介意野心勃勃的齊狩來負責開疆拓土。可作為刑官，要是連自家刑官一脈都無法服眾、整合，齊狩又憑什麼帶領劍修，屹立於那座嶄新天地？
「醉乘白鹿駕青虯，列仙遇我求醇酒。掛冠天宮桂枝上，手抓金烏作炭籠。悲哉仙人千秋夢，一夢見我誤長生。」
逃難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兩撥，安置在蓮藕福地當中。
他們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蓮藕福地后，跟隨魏羡去了趟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繼續六步走樁，步伐極慢，出拳極慢。
流白眼神逐漸堅毅起來，竟是向前跨出一步，越過了那一襲灰袍，她微笑道：「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與你言語都不起半點正反心思，什麼都不計較，就可以了。你不用謝龍君助你長拳意，真心道謝也無所謂，但是我卻要謝你助我修繕劍心，真心實意！」
陳平安揚長而去，大袖飄搖，大笑道：「辛苦個鎚兒。」
邵元王朝，國師府。
但是每次自己炸碎金丹的那份煎熬，就好像早年在落魄山竹樓挨上崔前輩狠狠的一拳，而且死活都暈不過去，只能一點一點熬著，比平常更加度日如年。
斐然御劍遠去。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舉起手，手中有三炷香。
流白竭力壓下心湖漣漪，問道：「龍君前輩，既然出拳出劍都註定無功而返，他為何還要經常來此遊歷？」
離真不願在這種事情上跟陳平安瞎扯，微笑道：「就算僥倖被你逃回了浩然天下，哪怕運氣再好些，在那之前，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後一任隱官的作為已經廣為人知了，可山上修士心中對你陳平安的真正印象會是什麼？任你百年千年做再多的好事，當再久的好人，陳好人始終是個出自文聖一脈的偽君子。」
陳平安回了一句：「原來如此，受教了。」
王師子點頭道：「照理說是如此，不過瞧著不太像，可能是那位前輩收斂了劍仙氣象。畢竟不是隨便一位劍修，就敢向左右前輩問劍的，一般來說，玉璞境都不敢，得仙人境起步，反正在劍氣長城，哪怕作為巔峰十人候補的大劍仙，都不太敢出劍。」
前者進入福地避難，無需花一枚銅錢。後者就慘了，想要不用趕路，跨洲渡海去往東寶瓶洲，好說，給錢便是。一大筆神仙錢，先按照人頭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枚小暑錢，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繳一枚穀雨錢，沒錢就與人借，若敢硬闖福地，則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個半死再丟遠。按照姜尚真的授意，這筆過路錢可是貨真價實的買命錢，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還不值個小暑錢、穀雨錢？
陳平安隨口問道：「那通天老狐，真身是什麼？避暑行宮秘檔上並無記載，也一直沒機會問老大劍仙。」
斐然哭笑不得，搖頭道：「看來離真說得不錯，你是有些無聊。」
可惜沒能湊成一部百家姓，也未能拼出一篇千字文。
龍君輕輕點頭，早該如此了。
他之所以沒有直接返回東寶瓶洲，反而選擇與魏羡、隋右邊他們分道揚鑣，獨自去往桐葉宗，是要去找那個讓他劍心崩碎的罪魁禍首。
斐然笑道：「還真沒有九境的武夫朋友，十境的倒是有一個，不過去了扶搖洲。山水窟那邊有一場惡仗要打，齊廷濟、中土周神芝都守在那邊，山水窟好像還有兩個隱官大人的熟人，同齡武夫曹慈、郁狷夫。」
陳平安開口道：「那個周先生，被你們蠻荒天下譽為文海，只是有些運道不濟了，偏與北俱蘆洲一座書院山主同名同姓，聽聞那位儒家聖人脾氣可不太好，回頭你讓流白轉告自己先生，小心周文海被周聖人打死，到時候周密打死周密，會是一樁千古笑談的。」
九*九*藏*書而最讓陳平安無奈之處，則是合道之後他徹底失去了心神沉寂、忘卻形骸的可能性，老僧禪定，道人坐忘，陳平安都試過，完全沒用。甚至陳平安連那半吊子的白骨觀都用上了，手段盡出，一樣沒用。陳平安就算想要偷懶不鍊氣，都難以做到，不然根本無事可做。
雖然周密在蠻荒天下被譽為通天老狐，但是陳平安確定那隻王座第二高的大妖，絕對不會是什麼天狐。
白衣少年林君璧脫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獨自打譜，返回家鄉之後，林君璧就開始以閉關的名義，深居簡出，自己先生更是幫著他閉門謝客。
斐然聽過之後，神色古怪。
金丹一碎，念頭不念頭的，根本無所謂，武夫體魄被迫遭殃，自行淬鍊起來，如大道運轉不由人。
韋太真其實不太理解他們為何執意要徒步遊歷山水，從骸骨灘走路去往春露圃，也不近。
對於這些機緣，陳平安其實沒什麼心境漣漪。劍修就是劍修，天地間道心最純粹的遠遊客。
陳平安說道：「又沒問你周密的真名。」
朱枚很開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鄉人，但是比起去往劍氣長城的遊歷途中，他們之間的關係已是天壤之別，太不一樣了。
邵元王朝這撥天才劍修，在劍氣長城那邊得到劍意之人其實不多，金真夢得到了一縷，嚴律也得到一縷，朱枚就沒有這份機緣，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後得到三縷，這還是林君璧後來以隱官一脈劍修的身份進入避暑行宮，出城廝殺機會不多，不然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縷純粹劍意。
姚沖道的本命飛劍神通能夠連雲起海，當然是離真請城頭劍仙幫忙，故意來噁心陳平安的。
周密實在太像讀書人了，所以陳平安其實一直想問他的真身真名，可是一直事多，後來便沒機會問了。
米裕站在井口旁，小米粒趴在井口上，朝裡邊嚷著：喂喂喂，有人嗎？聽得著嗎？我叫周米粒，膽子賊大的周米粒，我是右護法副舵主，啞巴湖大水怪嘞，聽不清楚是不是，那我再說一遍啊……
陳平安點頭道：「那還好。」
那趟遊歷，朱枚對林君璧印象從好變成了極好。
山巔境武夫與十境武夫的差別，就像那劍氣長城納蘭燒葦、岳青、米祜之流的大劍仙，與那幾位飛升境老劍仙的差異。
托月山大祖當初攔阻那蕭愻出拳的用意明顯，自然是早早看穿了陳平安的困境。
斐然笑道：「這平仄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些？隱官大人可莫要欺負我不是讀書人。」
離真突然悠悠然御劍來到崖畔，飄然落地，相較於以往大大方方隨便站立崖頭，這次選擇站在龍君身側幾分，滿臉笑意。
左右問道：「你是？」
因為咫尺物屬於這半座劍氣長城的外物，所以只要陳平安敢取出，哪怕是在距離龍君最遠處的城頭一端，依舊會招來一劍。所以陳平安沒有紙筆，想要在書上做些註解批註，就只能是以一縷細微劍氣作筆，在空白處輕輕「寫字」，哪怕不是什麼玉璞境修為，憑藉陳平安的眼力，那些字跡也算清晰可見。
陳平安變成了雙手負后的姿勢，問道：「曹慈，是不是已經九境了？」
林君璧回鄉之後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輕隱官的預料那般。
裴錢再次停步，側耳聆聽。
一雙金色眼眸的巨大法相，朗聲大笑道：「為我長拳意，當重謝龍君！」
這種話，是當面對曹峻說的。當年曹峻聽過之後，笑眯眯點頭稱是。
於心看了他一眼，王師子出於禮數，報以微笑。
流白嗤笑道：「你倒是半點不絮叨。」
斐然還有心情跟年輕隱官道了一聲別，緩緩御劍遠遊。斐然的脾氣，一向是萬事不急。
離真皺眉不已：「可笑嗎？」
陳平安竟是坐在了崖畔，俯瞰腳下極遠處的那道妖族大軍洪流，然後收回視線，後仰倒去，以斬勘做枕，自顧自說道：「到家應是，童稚牽衣，笑我白髮。」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
桐葉洲中部上空，一艘價值連城的流霞寶舟上，坐著一位任勞任怨的元嬰境姜氏供奉，和兩位姿容皆美極的女子。
崔東山微笑道：「參話頭，用敲唱，默照禪，對我可無用。」
龍君無奈道：「假的。人家現在是玉璞境，弄出個法相很難嗎？」
金真夢鬆了口氣，今天沒白來，林君璧還是心中那個林君璧，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夢仰頭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搖洲，不然約好了要一起來看你的。」
眼前這個老和尚，對佛家各脈宗旨都很精通。如果不是當下形勢，崔東山很願意跟他聊幾天。
但姜尚真最讓人心寒的地方，在於得了錢卻事先不說規矩，兩位元嬰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斬殺了一大撥修道之人後，才開始宣布兩條美其名曰入鄉隨俗的規矩。
金真夢舉起酒壺，與林君璧道謝。
剛好王師子和於心御劍來此，有事請教左右前輩。對這位來自南婆娑洲的劍修的身份，都有些猜測。
從另外那半座城頭上，龍君祭出一劍，而且這一劍，不比以往的點到為止，聲勢極大。
當時場面氣氛之詭譎，可想而知。一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開國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龍椅旁邊敲敲打打，背對著隔了很多代的兩位子孫。
還真有，不過當然不是什麼清風城什麼苻南華，而是李寶箴。
龍君笑道：「我沒有這份愁緒，你更是無法返鄉。」
這是一座蓮藕福地的入口。
最終選擇碎丹，理由太簡單了，如今他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在離真那個傢伙的授意下，軍帳下令所有妖族不許御風過境，一年到頭，飛鳥難覓，真是什麼都見不著的慘淡光景。如果說離真還是有點小算計，那個龍君就真是手段毒辣了，在陳平安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之外，好像施展了一種大神通的障眼法，除去日月可見，山河皆模糊。
斐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受教了。」
龍君沙啞開口道：「這麼好的腦子，何必明知故問，很無聊？」
不但如此，陳平安直接從城頭一端，打算就這麼慢慢走到那處崖畔。
流白只是靜坐養劍，看似置若罔聞。
陳平安對那離真微笑道：「最後教你一個道理，偽君子做的好事，終究還是好事。真小人做再多自己問心無愧的勾當，還是個小人。你呢，偽君子當不好，真小人沒本事，也有臉與我問心？你配嗎？」
陳平安望向龍君，道：「勞煩龍君前輩，與這小傻子解釋一下。」
斐然以純熟的浩然天下大雅言與年輕隱官言語。
老和尚笑問道：「怎麼不脫靴子就進屋？」
只有一種情況，能夠幫助陳平安恢復如常，變得得心應手，那就是在半座劍氣長城，以偽玉璞修為，一刻不停，縮地山河，身形跟隨念頭，轉瞬即逝，瘋狂亂竄。但是這種看似仙人御風逍遙一般的狀況，後遺症極大，會讓陳平安的魂魄與身體愈行愈遠，心境與人身這座洞天福地越來越割裂。
第二條規矩則是，罵我姜尚真這個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爺，那就是以怨報德了，如此不知好歹的，也要死。
龍君反問道：「問你自己？」
朱枚小聲道：「那個整天笑眯眯樂呵呵的懷潛，好像也跟著我家的在溪，去了扶搖洲一個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笑道：「等你見過了曹慈再說這話。」
至於那些藏頭藏尾、隱匿於山上修士身側的世俗貴人，搬家之後那是真有錢，許多個山下豪閥高門，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錢袋子遜色。再加上姜尚真的生財有道，路數五花八門：在蓮藕福地落腳之後，想不想繼續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邸？每天不來些山珍海味，對得起你們世代簪纓的顯貴身份嗎？再來幾位能歌善舞的符紙美人解解悶？
李槐一向是裴錢說啥就是啥，走在裴錢身邊。
離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頭驚弓之鳥。
在那座蓮藕福地荒郊野嶺的兩處僻靜地帶，姜尚真早早圈畫出了兩大塊地盤，彼此距離遙遠，並且讓玉圭宗和姜氏兩位供奉分別圈畫山河，設立禁制，盡量隔絕天地，防止福地間的天地靈氣被那些外鄉練氣士汲取，也盡量讓進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氣數。雖說無法完全阻攔氣運、靈氣的流轉，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後，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擔心的那個最壞結果，要好太多。
流白咬了咬嘴唇。別看龍君前輩那一劍遞出十分輕描淡寫，好像隨隨便便就將陳平安方才那一拳的拳意攪爛了，這可是一位王座劍仙的出劍！
陳平安轉過頭，眼神真誠道：「愣著做什麼，沒聽過就趕緊背下來啊。回頭讓那周文海先沐浴更衣，再好好抄錄在冊，作為天下遊仙詩的壓篇之作。」
龍君不以為意，反問道：「知道為何不隔絕此處視野嗎？」
斐然只是躲開，沒有出劍。我有真心贈酒之意，你以五雷正法相送，好一個禮尚往來。
只是沒有想到，與霜降做生意還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如今才後知後覺，當初那筆生意，可能是自己這輩子當包袱齋以來做得最划算的一次。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為遺憾，惋惜道：「可惜沒見著，以後我非要拉著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見見那位白衣曹慈，再見裴武神！」
這個老王八蛋，千萬別落在自己手裡，不然非得煉殺了他全部魂魄，送給石柔穿戴在身，跟杜懋遺蛻做個伴。
陳平安自顧自搖頭道：「山上神仙，只要將信將疑了，猜測一起，便暗鬼叢生，我這是幫助龍君前輩撇清嫌疑，這都想不明白？流白姑娘，真不是我說你，咱們若是文斗，我都怕你自己拍爛腦袋，擰斷脖子，龍君前輩攔都攔不住。今日龍君助我長拳意一事，賣我一個面子，別去跟周密兄亂嚼舌頭了。」
對於這種處境，哪怕陳平安早有準備，早年在那避暑行宮，就開始獨自一人，緩步而走，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仍是小覷了與劍氣長城合道之後的後果——像一隻孤魂野鬼，在半座劍氣長城，倏忽不定，四處飄蕩。
龍君說道：「你當下不是應九-九-藏-書該憂心自己的處境嗎？既不能破境，又無法抓住一縷遠古劍意，在這裏枯坐做什麼？看那陳平安破境再破境？我先前聽說並非兒戲，有幸登上城頭練劍的，如果到頭來是個什麼都抓不住的廢物，那就不用去浩然天下丟人現眼了。到時候綬臣護不住你，你先生也懶得為你護道，因為是你自己求死。」
可一旦站定或是落座，即便陳平安再喜歡復盤一事，三十余年的歲月光陰，走過山河再多，經歷事情再多，見過故事再多，又哪裡經得起幾十遍的反覆推敲細節，不斷琢磨脈絡？那些被陳平安刻在竹簡上的文字，更是被陳平安反覆背誦。陳平安曾經試圖取出咫尺物，從裡邊拿出些物件來解悶，比如數數神仙錢什麼的，但是差點被龍君一劍斬碎咫尺物。
先前霜降要用十枚小暑錢來跟陳平安買命，換取離開牢獄的活命機會，一開始陳平安是為了讓霜降暗中保護寧姚，再就是為遠遊劍修在第五座天下稍稍鋪路，免得齊狩太過勢大。因為齊狩擔任新任刑官，是老大劍仙欽定的，其實陳平安一開始是想要讓齊狩擔任隱官，然後讓董不得、徐凝這些舊隱官一脈劍修將其架空，高野侯手中那盞本命燈重新點燃，等到下一世的陳熙逐漸成長起來，齊狩哪怕到時候成為一位名正言順的隱官，也註定折騰不出什麼大意外。
陳平安朝離真伸出手，又輕輕握拳，道：「不是親爺孫，更要明算賬。教你道理，以後記得拿命來還。」
斐然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扶搖洲那條戰線，我沒怎麼過問。」
落魄山上，多出了一口從小鎮搬遷而來的古井，暫時安置在那處竹樓後邊的小水塘旁。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斐然只管自己飲酒，然後抖了抖袖子，裡邊空蕩蕩的，上五境修士獨有的袖裡乾坤神通，陳平安只知道個粗淺，避暑行宮檔案有些粗略記載。陳平安反正閑來無事，光陰長河在他身上流逝太慢，就很是用心地琢磨了一番，勉強有個雛形。只可惜陳平安身在城頭，沒什麼物件可以拿來放置其中，不然連那活物都可以裝入其中，故而袖裡乾坤這門仙家術法與那掌觀山河神通，是陳平安心心念念多年的兩門仙法。
早先那場大雪，陳平安倒是收攏了好些積雪在袖中，跟過年吃上了頓餃子似的，有些開心。只是等陳平安在城頭堆好了一排雪人，卻由於離龍君不夠遠，給那一襲灰袍的一道劍光悉數攪碎了。早不來晚不來，等到陳平安用完了積雪家當堆完了雪人，龍君那一劍才到。
林君璧的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國師，曾經與文聖一脈恩怨不小。
左右想了想，記起來了，問道：「有事？」
會得失心瘋的。
朱枚在他鄉那處戰場上被金真夢救過，被林君璧救過。
在這個過程當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錢之間取捨，如何親疏有別，種種人心之陰私，一覽無餘。
龍君點頭道：「竟然。」
尤其是霜降還幫忙找出六座儲君之山的本命竅穴，陳平安只需要按部就班「開山建府」即可。
魏檗輕聲道：「崔東山只說這是大驪王朝對於解契一事給出的酬勞，勉強算是一座小洞天吧，等到那把梧桐傘返回落魄山，我試試看能否讓洞天福地相互銜接，不過可能性不大，真的就只是試試看了。」
左右看著那兩個古怪的男女，會心一笑，多半是神仙眷侶了。
小小憂愁，米粒大。更何況江湖相逢吹牛皮，江湖重逢道辛苦，江湖路遠，總有再見時，肯定會有人說師父辛苦了，先生辛苦了，小師叔辛苦了，陳平安辛苦了。
龍君搖搖頭。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便有些笑意。
今天有客來訪，是金真夢和朱枚。
陳平安停下拳樁，轉身望向城頭之外。
可既然老大劍仙選定了齊狩擔任刑官，陳平安也有法子應對。在那第五座天下，起先刑官一脈看似勢大，穩壓隱官、高野侯兩脈，但是將來非劍修、武夫不入刑官一脈，就是一個殺手鐧，且是陽謀。失去了一座劍氣長城，以後劍修註定會越來越少，即便純粹武夫越來越多，刑官看似依舊勢力龐大，卻有捻芯這個二把手負責暗中牽制齊狩，刑官一脈自身就會分成兩座大山頭，姜勻、元造化那撥武夫坯子，註定會在第五座天下率先佔據一份天時武運，而這撥孩子與隱官一脈，相對而言是最有香火情的。
陳平安突然望向那斐然，問道：「在那本周密千挑萬選的詩集子上，你有沒有見過一首膾炙人口的遊仙詩？一般來說，應該是要放在開篇或是尾篇的。」
林君璧微笑道：「棋術不錯，比你好看。」
龍君突然開口說道：「你要是此後練劍，只是為了能夠親手斬殺陳平安，說句實話，你是絕對做不到的。陳平安要麼因為守不住半座城頭，被我一劍擊殺，要麼是用莫名其妙的法子逃脫遠遁，哪怕你僥倖跟上他，不過是再次被他擰斷脖子罷了，而且他出手，只會比上次更輕鬆。」
裴錢突然停下話語，輕輕躍上高枝，舉目眺望上方道路，再飄落在地，道：「前邊有人，不過瞧著像是一夥讀書人，看他們腳步不像是練家子，也不是什麼山精鬼魅。」
陳平安咦了一聲，立即坐起身，疑惑道：「你怎麼聽得懂人話？」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手，輕輕晃了晃，道：「看來斐然兄還是有點學問見識的，沒錯，被你看穿了，世間有那集字聯，也有那集句詩。我這首遊仙詩，如我掌心雷法，是攢簇而成。」
陳平安忍住笑。
陳平安一拳不成，身形就倏忽不見，瞬間遠遊別處。只當是無聊了來此散心，與龍君打聲招呼而已。
陳平安點頭道：「別偷學，要點臉。」
龍君嘆了口氣：「流白，換一處練劍去，他在以你觀道悟心魔。」
她私底下壯起膽子詢問過魏羡，卻無果。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說道：「我之所以在此假託閉關，無非是一種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較無趣。不過要我再去劍氣長城廝殺，也真是不太敢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這不是怕流白姑娘，聽了龍君前輩欲蓋彌彰的解釋，嘴上哦哦哦，神色嗯嗯嗯，實則心中罵他娘的龍君老賊嘛。」
如果不是有那龍君坐鎮對面城頭，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劍仙在那邊修行，陳平安早就殺過去了。
所以朱枚也開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幫你介紹的那個姑娘，棋術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著贏棋忘了看她模樣，還是光看姑娘模樣下棋輸了？」
早前一次戰場上，陳平安跟斐然斗過一次，斗心鬥力都有點，不過沒分出勝負。況且雙方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捉對廝殺，當時各自都還藏著太多後手。
原來是那年輕隱官閑來無事，想要朝過境妖族大軍來上一拳。
龍君笑道：「因為那條瘋狗，不願意真的變成瘋狗。」
一撥是只顧著瘋狂往北遷徙的山下百姓，一撥是山上修士和他們的弟子、家眷。
陳平安點頭道：「你用屁股想事情比用腦子更好，以後換一換，還有記得吃飯也換個傢伙什。」
不知為何，龍君對這本與咫尺物一樣是外物的書籍，沒什麼興趣，任由陳平安翻書看書解悶，從無劍光趕來。
霜降還詳細闡述過洞府、觀海、龍門三境的修行秘事，以及大煉、中煉之物的搭配之法，比如將仿白玉京大煉為一件輔佐本命物，可以煉化人身小天地自行孕育而出的五行之氣，還有如何將劍仙幡子中煉于山祠之巔，躋身龍門境之後，將分別篆刻有「瀆」「湖」二字的兩把短劍中煉為水府龍湫內的蛟龍。
其實流白有此心，是對的。但是有用嗎？
老和尚輕聲道：「初念淺，轉念深，再轉念頭深見底。此念漸深，見得人心，未必見得本心。」
斐然笑了笑。
不然陳平安得心疼那些送出去的酒水。
離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跡，臉色慘白，眼神陰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寶瓶洲，只要是與你相熟的人，仇人我幫你殺，親近之人，我更要幫你親近親近。」
當最後一根樹榦來到裴錢身邊，她用腳尖挑高之後，一個後仰騰空，站在樹榦之上，一同落在山道上，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魏羡、隋右邊、鴉兒、曹峻，以及暗中為曹峻護道的一隻古怪陰靈，加上那兩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大泉人氏。此外，還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幫忙盯著浩浩蕩蕩擁入蓮藕福地的兩大撥難民。
當年春潮宮簪花郎周仕和鳥瞰峰劍仙陸舫，等敲天鼓一響，就一起匆忙離開了南苑國京城，為的就是防止被那個謫仙人身份的陳平安記仇追殺。只是不知為何，春潮宮與鳥瞰峰猶在，如今周仕和陸舫卻都不在福地當中了。
陳平安在一處城頭拄刀而立，抬頭望向天幕，雖然視野模糊，但是憑藉那份暫借而來的玉璞境修為，對於天地流轉感知清晰，知道要下雪了。
離真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陳平安確實期待著這場雪，只要下了雪，就不至於太過寂寥，可以堆一長排的雪人。到時候離得遠些看去，會像依次停在一根低矮枝頭上的鳥雀。
當下陳平安處於一個極其玄妙的境地，就像返回當初還是窯工學徒時的光景，心快眼快，唯獨手慢。彷彿每一個念頭，都已經走上了數十里的山水路程，但是落在實實在在的手腳上，卻是極慢，比心思慢上無數步，腳下只能跨出一步，手上不過是微微抬起些幅度而已。
第一條是任何練氣士進入福地，活命之後就要惜命，別亂逛，誰敢越境離開，或擅自與福地當地人氏起衝突，不問緣由，全部就地處死。
陳平安笑道：「有的，清風城苻南華。」
陳平安開始坐下，攤開手掌，高高舉起，施展五雷法印，一次一次砸向城外。然後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反正註定快不起來，那慢就慢吧，我倒要看看，到底能慢到什麼極致，就當是跟自己較勁了。
她只恨自己境界太低，無法親手斬殺那個有著生死大仇的年輕隱官。
李槐接話道：「麻溜兒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