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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范寬湖聽了不說話。她只笑了笑,仰起頭,看看牌坊,看看雲,不理他。
小范沒料到他這一手兒,老大吃了個虧。氣得說不出話來。轉念一想,這個賬后算,莫奈何,還是去宜良的事要緊,所以也顧不得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樣,只有說:「越學,這個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藺燕梅的阿姨聽不慣你。」
「嘿!我可該問你了。」小范忽然想起來:「你來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貢的時候,你跟梁崇槐在馬上說我什麼來著?」
人家看了他那神氣就笑了起來,點點頭。小童說:「我們快回去罷,好容易長高了,別再給壓回去!」
「大田栽秧四四方,
藺燕梅從新勻了粉,拿起一把極軟的刷子,輕輕地在腮上那麼一刷。小童看見有趣,就伸手說:「藺燕梅,我也刷刷看!」藺燕梅從鏡子里看見他那神氣不覺笑了,用手中的刷子指著床邊上說:「那兒有一把刷衣裳的。你要試拿那把試!」小范聽見了,就說:「還要小心別把刷子刷壞了。」小童聽了也不在意,他的皮膚其實是很好的,不過夾在這范家兄妹,同藺燕梅之中便顯得像野孩子了。他既對這用刷子刷臉一事感覺這麼新奇,便也不和小范鬥口,自己拿了衣服刷子閉上眼,仔細刷。刷得自己高興地說:「有學問!回去我也買把刷子過癮!呣!」等一下,他又說:「刷衣服的還不行,等我去買把洗衣
「你別聽小童用字習怪。」藺燕梅忙說:「我看你也誤會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許多地方我想學。她是個會作人的。這話一點也不錯。我剛才說我覺得什麼地方我都不合適,……。范寬湖,只說這一句,我就不說了!她倒是未來的日子光明得很!」
「這個歌,這麼唱就不對了。」她也平和地說:「原來的表情不是這樣。」
吃完了飯,范寬怡要打扮一下,也拉著藺燕梅回屋去。范寬湖很高興,他說很願意等她們。小童說:「我也贊成。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著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說:「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學著點安靜,閑得難受的話,給我們舀兩盆水來!」小童沒有辦法。又知道是她誠心想給他找事,一言不發,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兩個盆拿走,說:「一隻手拿盆水試試看,練練力氣。」等一下果然顫顫巍巍地拿了兩盆水回來。小范怕他把水灑在屋裡忙著給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開,騰出個地方給他坐。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讓范寬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遠收拾得好好兒地。兩個女孩子就洗臉。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凈了,他說:「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齊地,便讓在她床上坐!」小范聽了又沒有話回他。
畏縮猶豫的人,你們算了罷!你們拚命地憂慮,謹慎,也未必逃得脫愁苦,而黃金似的機遇與得意,永遠不會是你們的了。世界上也許有真正黑暗的一面,但是至少你們在陽光下仍然皺著的苦臉,把光明的一面也弄黯淡了。往往這些可憐人走到陰影之下,與其說是性情的關係,不如說是贏弱身體的影響。快樂的人生觀只有健康的人能接受。
「一點也不假!」藺燕梅說。
小童沒法子,只有坐下,他對藺燕梅說:「看誰運氣好;范寬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后一段?」范寬湖笑一笑就陪藺燕梅走了。
「梅吻就是那盤在天上飛的菜!藺燕梅親過它一下。」
「這個皮包應當在戰前平滬通車的頭等房行李架上放著。到了呈貢江尾村就已經不大對了。我才趕忙給掛上點手絹。」他說。藺燕梅聽了對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說:「你們二位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這一片地。整個兒這一攏稻子未必值你們一雙絲|襪子。我跟你們走到一塊兒很覺不稱。我寧願脫下這衣裳,因為它雖然破,到底是制服,我應該換上一身馬夫穿的,好提行李!」
莫等穿破了,快回家!」(注:「羊皮金」一種薄金葉子,做裝飾用。「皮拉塌」是一種鞋,多為各種花色綢子所制,上面恆飾以羊皮金,但是卻如草鞋樣子,露出腳趾。)
藺燕梅在這種地方,天賦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這方面的不寧也就缺少不寧之後的收穫,更大的寧靜。雖然,她的感覺卻是極靈敏的,她常以感覺來補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樣的進益。但是憑感覺來學習,有時會得到錯覺,那就危險了!此刻她叫小童攪得一塌糊塗,她便來不及感覺小童詞句中之分量。她只說:「少用點氣人的字眼兒罷。你就會想得出來!還不老實吃你的飯!」
「這是給你個小拼盤先嘗嘗。」他說:「打我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下車時候,一匹馬的尾巴不老實,刷在我眼上,我在後面給他一腳,他料起蹶子來想踢我,都沒踢著,別說你了。」
羽毛不是容易扔的。有些被風吹回落在路邊草上,或是石隙里的,她就再去撿起來,從新再丟。一點兒也不嫌煩。范寬湖又只有等著她,他只看水裡的羽毛,不看她。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為太耀目了,會未受到干擾過。不幸第一個遇見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里一塊石頭。至少用女孩子的溫度計來量,大余是冷的。然而,這「第一個人」是一向多麼為每一個女孩子所重視,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變化總需要時間來完成,所以在年青的歲月里,我們盡有單純而真摯的心靈可遭遇,自己亦拿得出足夠的真情來揮霍!讓我們歌頌年青的日子,讓我們慫恿我們的年青人!因為到了貧困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豪富。又因為自己貧困了,便去勸富有的人節省是妒羡得無法忍受的行為。年華又不比金錢,它是誰也公平地分到了一份的,它又是留也留不住的!
昆明附近的種族各自有他們喜愛的山歌調子。趕馬的,種田的也都有他們特別的詞句。他們兩個都是喜歡唱歌的人,常常留戀在那裡聽得很久。有時也小聲兒學著唱些,並且順口試著譜成和聲,兩個人唱。可是等唱山歌的過路人走近了,便要住口,免得一面羞著了這些太可愛的樸直人,一面也羞了自己。
比方小童說,現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口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這句話本來可以幫她把扣兒鬆開了的,但是她想:「何如當初沒有那麼一件事豈不更佳!」這麼一來,就沒有法子了。
藺燕梅聽了便放下碗來看小童。小童頭也不抬一氣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後向小范一照,說:「乾杯!客人不賣點力氣吃,也對不住主人呀!」小范聽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說:「添飯!」小范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見他如此,又忙站起來給他添了飯,添得滿滿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著,先不吃,說:「小范!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搶!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學乖了,怎麼樣,現在第二碗在手,你搶也搶不去了。為了吃你預備的一餐飯,沒有先說聲謝謝,所以還得受你一兩句閑話是不是?」
「我這個當受氣包的就在你眼前啦!」范寬湖說。
強烈主觀的愛人常常不是征服了他的心愛者,就是葬送了自己。他沒有第三條路,他自己,或是別人皆無法把他置在第三條路上。他想是如此如此,事情就必須如此如此。這種強烈,不可理喻的欲求,依了自然的安排,是對於一個值得愛的靈魂,最大的誘惑。這種可怖的支配別人的心理,常製造出令人氣喘都停的緊張,又魂消的快樂場面。如此無論結局如何都要算為成功。因為他只有在一種情形下失敗,就是那個為他所想念的人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於他在自己腦中所造成的偶像。他的結局便同幻像之破滅一樣,不可收拾。
「可說的多得是!」小童說:「我覺得她們女孩子屋裡好玩多!難怪她們可以在屋裡一呆就是一天!瞧這一桌子五顏六色地!簡直是在臉上畫畫兒!又省紙!要是我是個女孩子,就不一定出去才打扮。沒事兒了,自己畫他一下子,看夠了再洗九_九_藏_書!」
這豈止是度量的問題喲!她的天賦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於是她的度量問題根本不存在。她在這人世間幾乎可以說是無所爭,更不會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紀究竟還小,於是在這條思想的路上便時常彷徨著。
我們多笨呀。想與時間抗爭!我們又多可憐呀,事先便知道我們永遠要失敗的。我們自己屏息,便以為時間也停止了呢!在悲劇終須出場時,我們想遲延它,但是我們有限的一點點本領束縛了自己的期望。這可憐的遲延手法又是多麼可笑的兒女態,而不英雄呵!
店用的棕毛刷子來比劃比劃著!」
「你們兩個嚼些什麼?」范寬湖說。
「你這麼一鬧,我倒沒法子唱了。你不唱有什麼道理呢?」他說。
范寬湖的想法又另一樣,他尊敬藺燕梅與余孟勤的一段友誼。他既然愛藺燕梅,他就不會說余孟勤的短處。他怕藺燕梅不願聽他妹妹這一套,就說:「大余是認真作事,現在事情完了,大家開學上課,誰還再提那些事!」這句話是真正體貼到了藺燕梅心上,她才真覺得到呈貢來將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了解。
比不得草鞋爛了隨路丟。
「我也要說梁崇愧是沒有什麼對燕梅的壞心的。」范寬湖說:「她自有她自己出人頭地的地方。旁邊有什麼更出眾的人,是沒關係的。」
「別不認好人。」小童說:「我若是任憑你打,把胃口也弄大了。這可比不得發脾氣,調度人,日後若是碰見個身上有刺的,豈不要扎了你的手?」
「我剛到呈貢,你就去宜良?」小童說:「跑得這麼快?好,你去你的,我要在昆明湖游游泳,再試試看,能不能釣點魚。我自己玩!范寬湖,你們這兒一定有釣魚竿罷?」
范家兄妹明天是還要回到此地來,過兩天開學才回去的。便沒有多少東西。小范便叫把洗臉毛巾,牙刷等拿來都放在藺燕梅的提包里。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個人就告訴留守的人一聲,走了。
「好小童!你不用說了。」藺燕梅已經聽到了她所要聽的。她說:「我不是不叫你這麼說,也不是怕你興奮了得罪人,咱們都是兩年很親近的同學了,誰也不會在意,我是說你興奮之後常常會很乏,就會沒了興緻,說點叫人心上難受的話。你自己也不好過,我們又還有一個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覺得完全和你一樣。不光是今天,我簡直處處不調和。我不知道想過多少時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適宜出現在一個什麼環境里才好。我到了聯大也很高興,很希望日子長遠這麼樣。可是又怕我終久不能這麼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狀況下。幾天咱們就又開學了,日子過得這麼快,你能說不可怕嗎?再兩年,畢了業,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麼敢想呢?未來的事這麼難想像,今天的快樂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說我的阿姨,當初我就常常納悶不知道什麼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現在就作了修女!」
那個洗衣的華僑婦人休息夠了。把衣服歸整好,拿起木盆走過來。小童順手接住,把木盆放在頭頂上,跟她說:「我知道你們在你們的地方,拿東西都是用頭頂,對不對?就是這個樣子?」
「哦!」小童還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實實坐下,不再生事。
藺燕梅剛預備走路,一聽見又笑得蹲下去,喘不過氣來。小童說:「怎麼就笑成那個樣子?你站起來,我頂著東西,低不下頭,看你不方便。」
「你剛才說不要談傷心的話,自己就傷心起來了。」范寬湖安慰她說:「誰能知道未來?再說過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來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對未來盡了力。不是很應該么?」
「它就是菜!」小范說:「它在蛋里沒孵出來就已經是菜!」
她又是個愛被別人用扣兒拴住,賴在那兒,懶得解開越扭越緊的脾氣。她這一串兒毛病真叫人擔心!
「你真是要命!」她站起來說:「明天到我阿姨那兒,小心人家笑話你。」
「還是說正經事。」小童說:「我現在已經可以吃飯了。」
「我是這樣打算,這兒離宜良近。我先去宜良看我阿姨,再從宜良回昆明。呈貢的事就算是辦完了。我明天就走。」她說。
再想想藺燕梅這兩年在聯大的生涯。「她確實是太年幼,太無知了。她正酣睡著,鼻子里已嗅到了花香,而人仍未醒,只是在夢中露了笑容而已!她的感情簡直是需要喚醒!這種需要簡直是迫切!」
范寬湖也不忍就把手釋開,他柔和地說:「你就是會賭氣,愛任性。」她仍沒有說話。范寬湖就又接著說:「這麼愛走極端。」
「不!小童,不生氣!」她忙著哄:「我要你也一塊去宜良。明天下午才去,上午你可以游泳。再說釣魚,昆明湖沒的釣,倒是宜良玉液河裡他們說有大魚。下午去,我阿姨她們在那兒辦學校,學校里一定有地方可以住。後天早上回昆明。你也去,范寬湖也去。我要你們兩個人陪我!我一個人不敢去。」
「有我哥哥一個人陪夠了!」小范把他拉回來:「反正到處跑的事你沒有不高興!你陪我坐坐!」
小童說:「我也不是一個勁兒地抬扛。從好看方面說,你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說:我們不談這個提包,談人。我常覺得跟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這一身就太不像話,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亂七八糟幾條手絹。」
有一次一個趕馬的手裡拈了條楊柳枝,趕著匹簪了一頭野花的馱馬過來,他唱:
「你?那裡像!也許?也許她單找個硬的磨磨牙,練練胃口!」小童的想法常常很奇怪,又快捷,了當。他說完話就往旁邊一閃,藺燕梅一下打了個空。
忽然,她因為有點乏了,順了手臂的力量,在丟羽毛時,腳下被草一滑,幾乎跌下河去。她急忙穩住身子,張開著口,心上怦怦地跳。范寬湖沒有伸手拖她,她回頭看他,眼睛中恨恨地。他心上也很怪自己不該,便改心回意,走到她身邊,扶了她細膩的手臂。藺燕梅沒有摔開他的手,只把所有的白鷺羽毛都拋一下水去,穿著看它們流。
「看看你說的是什麼話!」小范說:「不過我知道你一見了她就說不出這種話來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慚形穢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們在車上還見過一面的。這麼著,去到那兒,給我捎個好兒罷。」
范寬湖伸了伸腰說:「我很舒服,看你們打扮,聽小童說笑話。我有什麼可說的?」
他直了眼看她半晌,低下頭去,沒有答腔。藺燕梅笑了一笑,說:「我自己唱。這個歌也要自己唱!」她唱了兩遍,聲音一如那農夫那麼大,並且還高些。每一遍皆把後面兩句「辣子沒有姜好吃,拔了辣子全栽姜」唱成疊句。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說。
范寬湖聽了就跳下石座來站在她前面,捉住了她一雙手,強她一起唱。
「你少指著冬瓜罵葫蘆的。」她說:「你不走到馬後邊去,他就會甩著你了,還怨人家尾巴不老實!」
「放心。」他說:「再沒有人為了怕笑而生氣的。再說,我如果自己覺沒有錯,也犯不上去遷就人。」
藺燕梅剛要說話,他又喊了起來,說:「我這一抬杠差點忘了大事!我是來叫你回去的。你奶奶來了!要是不提起伍寶笙,幾乎忘了!」
范寬湖看著藺燕梅柔和地說:「燕梅,有兩個人陪你了,你是不是可以打扮得顏色多些上路呢?我叫小童快點完事,吃了飯,好給你時候。」
范寬湖接著說:「你今天離開呈貢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斷你們的話,在這個特別有紀念價值的呈貢江尾村路上,恭維一下你在我們收容所的工作成績。」說著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滿了青年男子那種英俊的美的。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個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為嘉許,何況這正是她打斷小童話頭的意read.99csw.com思呢!
洗好了臉,小范便去梳頭,把頭髮散開,再梳好鬈兒。她一面去看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點胭脂,便去塗口紅。她就看她一眼,把粉盒推過去。藺燕梅沒有法子,遲疑了一下子,又只有伸手去拿粉撲。她也回看小范一眼。小范卻仰起臉來只看鏡子,不看她。
再說大余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絲髮梳不光,他不容見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鋤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顧!她也覺得自己若不小心,為他看不上眼,也該挨他這麼一鋤!她這求全責備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見一位知己,便而顯得落了后,這怎能不氣忿!又怎麼能不為這一點氣忿被人家在心上緊緊地拴了個扣兒!
「你再攪,看我還說不說!」她停了一下,小童吐了一下舌頭。
然而范寬湖的天賦多麼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兒溫存,顧盼多麼有神!他說話的聲音如唱歌一樣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殷勤,又是多難抵抗呵!
「別這麼大聲。」他說:「我的夢快叫你嚇忘了。」
「你親戚真不少呀!」范寬湖說:「才遇見了一位阿姨,就又來了個奶奶?」
范寬湖現在也就是將將到了可以揮霍他感情的年紀。他腦中藺燕梅的影像,也是在他不自覺中多少日子慢慢堆積,潤色而成的。也許他妹妹寬怡不斷的舌噪也有作用在內,不過一旦造成了,以他的英雄本色,便認為是自己名下的了,以後的吉凶,皆不肯再委之他人。他自然會惜情如玉,不動時便如捧了一盞珍寶的心上熱血。潑出去時,便也一滴不願留下。他慎思穩重,興奮而又得意,於是不覺為之躊躇滿志。
范寬湖把自己具體的情愛思想慢慢地完成,抽象,而到了一種理論的境界時,他的快樂也就超出戀愛而到了了解的領域中去了。
他笑了,說:「你聽我唱,大田栽秧。」他唱了。渾厚,潤澤的聲色,把歌調裝飾得十分美麗。
小童把床一拍說:「對!小范今天真是賢慧起來了!來,我也幫幫忙,你接過刷子去,自己一邊刷著一邊想想女孩子們這股子溫柔勁兒!」范寬湖今天整個兒出著神,也不覺接了刷子,在手中弄著,不說話。
小童洩了高興,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牙刷來,拿起范寬湖的盆洗臉去了。范寬湖低下頭來對藺燕梅說:「燕——梅!你也不該太不打扮了!」他想伸手去攬住她。她覺得了,便走出屋去,留他一個人在屋裡。
戀愛的軌跡似乎本來就是穿來插去的兩條線。范寬湖整個不顧在藺燕梅那方面是怎麼一回事,完全在自己心中創造,演繹,我們也沒法子責備他,因為他是在走他份內的一條路線。這兩條路線也許是背馳的,然而這也屬於戀愛軌跡的一種。戀愛時人又必須是主觀的,必須主觀地為自己的故事著色。否則不但色澤無法美麗,而且整個的作風皆如抄襲,臨本,甚至可以說是贗本。而模本,以我們的看法來批評,這個世界上有他一千一萬個,或是一個都沒有,皆無關緊要。固然,這話也很難得人贊可,聽來且像是傻話。但是,甚為可喜地,古往今來,正有不少人作這種主觀的,創造性的傻事。聰明人們是真不少,我們向後看去,他們如夜空的一片黑暗,倒是這些有限的傻子,男的,女的;所留下的事迹,和詞句,令我們久久神往,如晶明的星星。
藺燕梅一邊走,一邊彎下腰來抬白羽毛。范寬湖只停下來等她,也不言,也不笑。小路快走了一半了,他仍未說話。這裏路旁一座小店,廟前鋪得極平的一個石坪,那邊就是一條水。小河在這裏灣過來,傍了路一同向江尾村去。她就走去河邊,一路又把拾得的白羽毛扔到水裡看它順了水打轉又順了水流。范寬湖看她費事拾了來,又費事丟掉,本想說她,又覺得是她故意如此引自己開口,便只作不見。
「藺燕梅?」范寬湖醒了過來。「她不在這兒。」
英雄們更有一種性格,他們不是驕傲的。他們是如殉教者那樣自尊而已。他們知道自己不見得便是最合適於這個偉大使命的人,他們時時希望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不過在沒有更光輝的角色出現時,他們只有盡自己一份力。一旦是自已退讓的時候,便寧願伏下身去,為更英雄的人腳下一塊鋪路石。他變成一塊石頭時,才真正是可驕傲的。才真正有機會感謝上蒼令他得以表現英雄本色。
「我就單愛管你!」藺燕梅不看小范,單瞪他一眼說。他好像想說一句什麼的,又停住了,端起碗來,他說:「算了罷。不說了,就著一口飯咽下去罷!」
他們又笑了,向前走。快到村子時,見一個難僑婦人,跪在河邊上洗衣服,看見他們走來,便打招呼。先只向范寬湖笑著點一點頭,卻單向她一個再喊一聲:「藺小姐。」藺燕梅就撇開范寬湖跑過去和她說笑。他從她們身邊走過也便沒停,滿心怡悅的回到村裡去。
范寬怡就對他哥哥說:「你在這兒坐著就跟個木頭人兒似的!連句話也沒有!我們這間屋子是你容易進來的?看了我們在這兒打扮,也沒有什麼感想?」
范寬湖一直沒有理她。他們倆個就賭著氣回去。藺燕梅心上倒不是真氣,她有點勝利的感覺,她也有點覺得好笑,她犯不上和范寬湖賭氣,可是她也犯不上去找他說話。
走去了呈貢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經和他的馬夫混得很熟。他獨自一騎馬落在後邊,指手畫腳地和馬夫談鄉里的事。小范的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藺燕梅范寬湖三個人在前面並了轡走。范寬湖今天唱了許多歌,歌聲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聽來比在音樂會上要好得多。藺燕梅也唱,他們把在呈貢學的山歌幾乎都溫習了,又隨意竄改,問答唱和。小范常常這裏那裡批評她哥哥的詞句及曲調,哥哥也不在意。
於是話題便轉開了。藺燕梅心事一見減輕,這個小旅行團體便快樂得多了。他們到了呈貢,找到了馬,范寬湖義不容辭地扶藺燕梅上了馬,小范等小童來扶,小童看見了,他說:「你要我扶?」小范生氣說;「誰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給馬夫,自己趕了馬跑,要想跳上去。頭一次沒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從那邊滾下來。胡攬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那麼它們就都是菜!」小童說。
「你那些菜鴿子有什麼好的!」
從江尾村到呈貢不好找馬,他們便先住呈貢走。沒有走幾步,小童說:「這個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著礙事,你們一人借我一條手絹。」
「可是我告訴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來了,她可不大高興。你瞧我們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來,去準備下學期的功課去了。真是天曉得,書雖然是一下鄉就帶來了,你來以前我敢說她就沒有翻過!」
「我一方面覺不出別人定下的規矩有什麼錯,可是我又覺得我自己的作法很對!」小童說:「洗臉實在是件小事,我是可以忽略。而走到湖邊,跳下去洗個澡,也是無論如何不錯的!」
「只有菜鴿子可養便好好養它!」小童說:「反正沒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我就曉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說:「他們這起人自己以為是唱秧歌嘞!」
「你能吃了我么?我是一盤菜能坐了車子旅行?」
「也沒有呀!」藺燕梅說:「如果以為你心窄,誰還當了你面說呢?」
大的分類,假如是這樣。我們當然還可以往小的支路上想些變化后的情形。比如有些人想像力是很強的,旨趣也很高的,他們會越想越接近完善,越想越吝惜自己的情操,他們便會安於孤寂,而在肅穆中凈化了自己。亦有人越想越下流,他們不難很快地把自己造成個玩世主義者。那時候,一切真的情意便離他而去了。
這句話倒對了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聲,才可以說是差強人意。從此是斂跡小心地過日子,死了這顆和他爭勝的心。勉強遮個羞臉,哪能就又像從前的樣子,天天在一起念書,談論。哪好意九_九_藏_書思!
小范說:「我咬牙也得提著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搶著提了!背在身上是什麼樣子!亂七八糟,拴些手絹!」
「咱們也唱。」范寬湖說。
范寬湖仔細地想了許久,他覺得藺燕梅整個人有一種力量把他吸著。他想一直到昨天他們賭氣他才清楚這力量。他又想,從昨天藺燕梅的神色看來,似乎她也應該有點覺出自己的心情才對。這一步念頭往往是個對將來極有關係的轉折點。他很受自己推論的影響,他忽然幾至不能自持,他簡直覺得自己寬厚的胸脯有藺燕海那麼優美的靠著。他越想情景越逼真,他完全覺得自己把藺燕梅的心境看透澈了。他想:「女孩子自己反而常常感覺得不清楚。她們的情操常如未出土的嫩芽。她們需要春陽來喚醒!」
這一串兒推論多麼放肆,任性,又痛快呀!我們何妨就如此任性下去,而演他一場可愛的悲劇呢?既然悲劇可能是沒有一個人有錯誤,而照舊產生的!
辣子沒有姜好吃,
「天使也有好幾等。」小童說:「她就算是個超級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個頭等的了!所以你這樣兒的也不用去宜良出醜,到我這兒懺悔一下子也夠了。來!說以後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槍花了!」說著放下碗筷,兩手一招,作個翅膀樣子,那神氣真氣得死人。
范寬湖的心潮一下子收不回來,他雖然看著小童,卻沒有說出話來。
范寬湖用情時的神態,眼睛,是很難抵拒的。他既然低下心氣來,向她求情,便十分蘊藉,又復婉和。他說:「我也知道,這會兒卻不知怎麼,只能唱成這樣。」
「范寬湖!」她喊:「你站在這兒管什麼的,你就沒有一點兒用!要是大余,大宴,或是伍寶笙在這兒,你看他們攔不攔小童胡說欺負我的!」
第二天早上小童睡到十點鐘還沒有醒。他頭一天晚上和同學,及收容所的人玩得好不熱鬧。早上看他睡得甜,誰也沒有叫他。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范寬湖的事情已經料理清楚,走來喊他。問他還要不要游泳?他睡意仍濃得很,說:「我正作夢遊泳呢,我還以為是真的哪!」說著跳下床來穿衣服。
「看著好像是你順著了小童,其實是人家整個聽了你的。」范寬湖說:「把我也給拉了進去。」
「她需要喚醒!她需要喚醒!」范寬湖想。
雲南的山地像呈貢外圍這一帶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巒,也有路可走,過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這墨綠色的松針最為藺燕梅所愛,她膚色潔白,紅潤,村了她心愛的墨綠色,比得上校園中嬌嫩的玫瑰花朵。她們唱著歌穿林而過,歌聲就留在枝葉上。小童在遠處聽這些山歌分外悅耳,走進松林去,眼目為這濃蔭深綠一清,精神就特別怡悅。他用本地口語對馬夫說:「這些歌,你家可懂?」
「別穿那件!」小范說:「穿那件花的。出門去玩么,不打扮?我要是有你那麼好看,我天天打扮。」
「算了,不和你說了。」藺燕梅嘆了一口氣,穿上衣服,拉拉襪子,便去收拾起她的旅行包。
「憑良心說,我慢慢覺得不怎麼愛打扮了。頭一年和伍寶笙、史宣文同屋,她倆就不怎麼打扮。後來幾乎覺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現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勁兒,覺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強。況且平常時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這個我懂!」范寬湖說:「她或是碰在牆上,或是掉下水去!」
小童顯然比這個想得多,這句話滿足不了他,所以他沒接碴兒。他自己還在想。
她這一點心意事實上可以說是自從離昆明之後十幾天來未嘗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貢的一切莫不與這點心事有關。她在下意識中至少有兩種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這榮譽的名聲不脛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為自己再布置起一個好舞台!只要它傳到昆明去,沒有不鑽進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這裏的十幾天中雖然沒有接到大餘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愛寫信的。她第二個努力,則是受了小童的影響。她有意無意地試著把自己從余孟勤的規範下解放出來。這種嘗試在別人本可毫無困難。在她則不同了。她從小在別人愛撫提助下長大,她只會依順,為情為理,她反正依順人家。而這種解放,雖然,用小童的話來說,是自救救人的,對她仍是太生疏了。這裏,便看出年歲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縱使她從前未曾試過,她現在想試。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慾望。她自主了許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給病院部份立下規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雖然大余的作風在此處甚為影響她,而且很成功。不過到底這種自主的心境在心靈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湯是從未入口過的異味,她常常又想有個年長的人,如伍寶笙,或者竟是余孟勤來誇獎她兩句使自己的信心堅定一點。她這第一種努力,對大余說,十足表現出來是向心的。第二種似乎是離心的,其實又是前一種的反作用。故此,她雖常常自己在談話時駕馭別人又輕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恆想有一個更強有力的角色來駕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來,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談別的話,她這個慾念是迫切的,因為她從未在人下過。
她明知自己與那個人果然站平了,不見得就會對那個人滿意,也許更望高處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碼要先想站平了的話。她現在好比是在磨一把準備作戰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卻不太濟了。
「他們就未必回來找后一段!」小范對他說:「你連這點眼色也看不出來?跟在一起搗亂?」
范寬湖每逢經過時,便問她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兩個人就在石座上吹凈一塊平台跳上去坐了休息;在那裡看湖上起來的白雲,守著西山變幻顏色,聽稻田中將熟的莊稼被風吹了響,又聽遠處的山歌為田邊水聲擾得斷斷續續地。
她聽了,不禁又想起離開昆明的一幕,心上是鬆快些。不過她生性是個追求全備的人,總覺被大余開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釋。
「告訴你。」她作出樣子來,一邊笑著警告他說:「別用勁提得我手疼!這一雙手還要給病人端葯,換紗布,洗衣服。這手不是給你范寬湖捏的。你明白一個人能把一匹馬牽到河邊,十個人不能叫他喝水。」說著抽回手來。范寬湖竟莫可奈何。他只有看著她。
「不打誑語是佛家一戒!」小童說:「逼得你說了實話是修福。是誰先叫我捎個好兒的?自己圓不了謊,都咬著舌頭了!」
「聽著就仿我們的歌,再聽聽又聽不懂!」馬夫說。
「你不知道。」藺燕梅說。
「你什麼時候讓我一個人唱過?」他說。
種了辣子也栽姜。
「喂!」小童說:「藺燕梅哪兒去了?你們這兒是誰給我飯吃?」
昨天從龍街貞節牌坊下回來他似乎又認真了。可是他才一認真,底下討的價錢便又太大。她不但沒法還價,甚至無從還起:這又太兒戲了。兒戲態度的後面還會是真心么?
藺燕梅把兩隻手給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說:「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見她?」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說:「我生平就沒見過第二個漂亮的。又溫和,又有學問,又會說話。」
因此,她更有快點去見大余的必要!
藺燕梅看他這個神氣不該,就去打他。他說:「你問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單愛管這種閑事。」
「我倒看不出什麼道理來。」藺燕梅說:「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們好極了。她愛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歡我在這兒我會覺得出來的。」
「瞧你攪得這個亂七八糟的!」她聽見史宣文從重慶來了,非常高興:「我真想馬上去看她!哎喲!還有!告訴你,小童!我有個阿姨,才好呢!我們在車上碰見的,她做了修女,都認出來了!她在宜良。我也看她去!」
「告訴你!」小童說。「你也是一盤菜!你聽過人吃人的事沒有?」
飯是小范單外給他們預備的。收容所的飯另外開。她知道他們飯後去宜良,她也很想去。九*九*藏*書可是人家沒有請她,她又不肯先開口,所以她想用話繞著彎子令人請她一起去。她就忙著招呼他們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問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們不早說要先吃飯,以致於飯或者還有點夾生。她看小童吃得飛快就說:「瞧著噎著!既然誠心給你預備了飯就不會半路搶下你的碗來!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還得給你們洗碗!」
他覺得藺燕梅沒有長期在余孟勤的鞭策下喘息的理由,更不可能有別人配用襤褸的衣衫蔽了她光輝的神采。他如果感覺不到藺燕梅的愛情有喚醒的必要,他是太遲鈍了。他如果不敢去試試,他是太怯弱了。他如果竟一任她迷惘著,而不去喚醒,他則不僅是太懶惰,而且有負上蒼把這能力賦予他之厚意。
「要緊的意思在這兒。」小童說:「我就發現我的脖梗子常常很自在,我什麼方向也可以看得見,什麼意見也肯聽聽試試。再說得淺近一點。什麼功課,物理,微積分,哲學史,語音學,都能旁聽他一下子。就你是個硬脖梗!早晚一頭碰在牆上,來個大疙瘩!」
「我覺得小童說得很對!我還太客氣了,你的胃口已經不小。」他說。
「我昨天帶了鴿子出來的。」他說:「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著收信。不過車子走到西庄,我怕再走進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後來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決沒問題。因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皮拉塌,愛穿呀,莫走遠,
英雄們耀人眼目的光芒不是塗在翅膀上的。他們的思想先要如狂潮的澎湃,而成熟時才去行動,故行動起來堅定穩妥,而不屈不撓。他們成功,或是就義,根本上並無二致。一下子湊巧,又回不了頭的人,也許作出同樣動人的事來,他卻只能算是個莽漢,離英雄還遠得很。
范寬湖這麼個王子一般的人物,很少有機會被人給他難堪,所以這一來,不但他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藺燕梅也替他不好意思。她就又說:「好了。你再坐上來,我今天一定唱一個,專門陪我們范先生,范院長唱一個。才將這個不好。等會兒聽個好的再說。」
「我也知道她不在這兒。我並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說:「怎麼樣,想心事?走,吃飯要緊!」他拉了范寬湖一把就走,剛要出屋門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來招呼他們去吃飯。小童說:「救命!你們這會兒簡直是觀音菩薩!」
范家兄妹也風聞一點余孟勤責備藺燕梅的事的,他們正如昆明一切人樣不會覺得這有什麼要緊。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歡大余,但是藺燕梅心上不能了解世界上會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歡他,她便認為是那個人不配喜歡他。
「現在么!現在讓你一個人唱還晚么?」她回過臉來笑著。
「不同,」這個詞句還另有個意義。在數量上,比如說,大於,或是小於皆是不同。在質量上當然也有好於,或是坏於。所以幻像之完美與否,亦有本領之高下。以一個低劣的幻想去網羅一個超然在上的實體,常如用蟲網去撲一個蝴蝶的影子,所得當然是場空。這個結果雖然也算是失敗,為了他那一點純真,這迷惘的游思,或可導他走上解脫之路。
過了不久,藺燕梅已經幫著那婦人把大件的擰乾,兩人正坐在光潔洗衣石上說笑時,又看見范寬湖從村口走出來,身邊還有一個人,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小童。她心上喜歡,拍了那婦人肩膀一下,就跑過去說話。
「又是老話。」小童說:「這位阿姨就是個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見不得!」
藺燕梅也跑來說:「我一定要趕下午三點半的宜良午車,要快點吃飯。起來,小童。」
「我是最合適的人!」范寬湖想。
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話來了,她把碗一放,說:「小童,看你有好報應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著你捎好兒!」
范寬湖看了她這分兒神氣,呵呵大笑起來了。小童若有所思地說:「藺燕梅十天不見也變了!氣派大得多啦!不是從前那個小可憐樣兒的了。這是個什麼刺|激弄的?不但會發點脾氣,而且混身是戲,樣樣到家,像是個發脾氣,調動人的老手!這兒一定有個受氣包,才訓練得出她來!」
「世界上大道理本來就不多,而且多半很淺。平時想想也懂,事到臨頭就不一定清楚。」小童伸直了兩個臂膀攔住他倆個不許插嘴,自己又說下去:「接受別人意見了,為什麼我還要天天看了那橋發愁呢?這件事伍寶笙解釋是好比注射了霍亂傷寒混合疫苗要發燒。是一種抵抗。我看了橋心上就在抵抗新意見呢!這個你也懂嗎?」
「小——童!」藺燕梅說。
「那麼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飛?」
「藺燕梅親過的東西可多了。我看見過的就有,玫瑰花,筆記本,梁崇槐,鋼琴,鏡子,數都數不過來。」
「你要是已經聽見了,還問什麼?」藺燕梅笑著說。
「所以我說你不行呢,」小童拉了一拉自己那件又破又髒的制服,板一板腰桿兒:「一別十余日,都不知改容相敬!這事情看起來小,裏面卻有大學問!大宴說這是在個性修養上很好的。在起初,人給自己一個習慣,或是一種見解,這是不一定對的。後來由別人又得到一種習慣或見解,雖然也是不一定對的,可是這時候假如你能容得下這新來的東西,再消化他,你很可以向其中得到益處。大余說我不一定懂,我馬上說:『這就是別叫自己脖梗子扭了筋,不能自由轉動。』他給了我一百分!」
小范聽了點點頭。范寬湖和藺燕梅因為聽見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們也就過來聽。
「那跟這提包有什麼關係呢?」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問。
她駕馭范寬湖,范寬湖是個驕傲又美麗的角色,她覺得這一個人的依順帶著點無可無不可的勁兒。說他不聽話罷,他聽話得很,說他聽話罷,他又似乎無心,彷彿是不與小孩子認真的樣子!這個真氣悶!在大余那裡什麼事都是認真的,那味道可濃烈得多了。
「要死啦!」藺燕梅說。
「我不累。」小童說。
小童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我如果是修女,叫你這麼一描寫,馬上還俗!」
小童一面用手絹扎在提包上,做成個背包一面說:「等你提不動它,累得東倒西歪時,也就不漂亮了!」
「完了,你不懂。你們都不懂。」小范只好說,並且這話也難說。
小童站起來說:「我的小鬍子長長了一點沒有?有什麼行李給我這腳行拿?」說著一眼看見了藺燕梅的提包,就進去拿在手裡:「這個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來的,還得我接回去。走!」
「有你兩個人教訓我的!」她瞪他們一眼說:「有多深的道理!還要舉個例子來講給我聽呢!」
「那成幹什麼了?」范寬湖說。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還是要還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小童順嘴說得高興,就接下去:「你的阿姨?伍寶笙的妹妹?史宣文的侄女?不對!亂了營了!孫猴子把豬八戒的釘耙子拿起來耍了!你再接著說。」
小范聽了正待作態,小童搶先說:「她忙得很,別難為她了。小范,我一定給你捎個好兒去。一定!」
妹妹喲,做成喲,皮拉塌,
「什麼是梅吻?」
「請問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對他說:「看看她今天飯桌子上這份兒殷勤,你們令妹從來這麼賢慧過沒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說:『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還得給你們洗碗!』我才明白。」
「哎喲!我倒忘了!」她說:「怎麼敢勞動范院長這一趟呢?人家若是出去玩上一趟,收容所,醫院都得亂的出了人命。」然後把臉一變:「你愛去不去!」
「我這麼被你一問,道理也就沒有了。」她還他一句:「我不想唱也沒有什麼奇怪呀。」
「至少!我想。」小童說:「把思想弄得這麼自由是對的!」
「我懂得厲害!」小童說:「並且人人懂。我敢說如果沒有你在這兒,梁崇槐一定一點兒也不顯得怪。梁崇槐會作人得很!」
可巧,田裡有個農夫站起身來,伸了個腰,把九_九_藏_書箬笠一掀,抖擻精神,浩浩落落,唱起一個山歌,嗓音之美麗,竟使他倆一驚。
「想鴿子!」小范哼了一聲說。
「奶奶?」她糊塗了:「我的奶奶!」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小童又說:「而且脖子也太硬。還得再多折磨折磨。」
這個趕馬的漢子特別高興地獨自唱著。他走經牌坊下面還看了他們半天。笑著又唱了走下去。看了他很自足快樂的樣子,聽了這流利悅人的小曲調和他走在石板路上的節奏,他們也很喜歡。藺燕梅說:「這個人的聲音也還好。不像別人故意把嗓子逼尖了,挺不自然的。」
「怎麼又信了佛了?」小范說:「仔細你那個上帝聽見捶你!」。
呆了半天。范寬怡問:「你想什麼?」
她沒法學伍寶笙那明凈又洒脫的風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樣遇事便不自覺地琢磨一下,有了條理,把複雜的心理簡單化了,再高高興興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爭執,讓世事隨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讓步,她又拗不過,便擰斷了頭頸,也不肯回頭。她又單愛跟沒法扭得回來的事擰在一起,不可開交。
「商燕梅,我倒想起來了。」小童說:「你來的時候打算在這兒好好做點事的。現在我看了一天,已經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罷?」
「一點也不假!」他說:「無論那帽子多漂亮,也沒有用。那簡直不調和。這個調和的感覺,就有點心的作用了。一個人的作風,思想,說話,只要調和我就說好看。比如我們,我,大余,伍寶笙,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覺得比在大街上走調和。那天誰也是隨便穿著平常的衣服,畫在大普吉那一片風景里,看去一定很自然。」
「史宣文!」小童說:「伍寶笙,我看很像是你的媽媽,所以順嘴把史宣文當作你的奶奶。」
「嗬!三個人一個腔調兒了!」小范倒也沒發脾氣,因為在眼前這個小集團里,都不是小可的人物,發了脾氣,徒自沒趣。她是很聰明的,她明白這個。「說得就成了我一個人刁鑽心窄了。」
藺燕梅聽了,看著小范點點頭,笑一笑。小范說:「藺燕梅她們一屋三個人就常常干這一手兒!真叫你說著了!哥哥!你簡直一點也不懂!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怎麼教的你!」
小范說:「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興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車上還不會和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范寬怡也換好了衣服,一下子把襪子拉得抽了絲。又得換。她說:「其實我記得你剛到學校時,打扮得才齊整呢!都是叫大余給教壞了!憑良心說,你不愛打扮?」
「我想,」小童說:「我的鴿子大概從這麼遠還飛得回去。」
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倆為小童識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賭氣不去了。大家這才安靜些吃了兩口飯,小童又抬起頭來說:「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見橋就發愁,也還罷了。現在我怕以後看見飯碗也心疼,那將來的日子還怎麼個過法兒呢!」
這時候小童已經洗完了臉回來。他說:「范寬湖,你說我這個人徹底不徹底?我要麼不洗臉,要麼就跳下湖去洗了個澡。」
「什麼三步不三步的?」范寬湖問。
范寬怡聽了小童這句話,她就說:「這兒是呈貢,不是昆明,大余管不著這兒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會氣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來賠罪,哼!咱們兩眼往上看,來個不理!」
唱完又低下頭去,看不見了。藺燕梅大聲笑了出來,說:「這個痛快!我來唱!」剛要開口,忽然想起范寬湖,就說:「一塊兒唱!來呀!」
他的話不能引起這桌上人的興趣。也只有擱下了。
她鬆開他的手說,「你就會說人家,你呢?」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樣?」馬夫問。
藺燕梅站起身來,抖一抖衣服說:「好了,好了。兩位先生請出去一下罷!我們要換衣服了!」小童聽見,跳下床,站起來,把手一伸,對范寬湖說:「范先生,您請哇!」范寬湖說:「怎麼客氣起來了?」他說:「我叫她一句:『兩位先生』給恭維了!」說著兩個人走出去。把門順手帶上。
「要唱你一個人唱。我不來。」藺燕梅說。
由龍街走到呈貢城是大路,再轉向江尾村去便是小路了。這條小路雖然狹,但是由路面上鋪的石板及兩邊高大的樹木看起來,確實夠古老的了。樹上白鷺極多,地上也多它們剔換下來的白羽。
「打扮給誰看?」她生氣地說。
他們將將到了車站街上,下了馬,已經聽見昆明下來的宜良車汽笛叫了,小童接過提包,四個人付了錢給馬夫急忙趕到站上去,才上了車,車便開了。他們得到一塊地方可以坐下,因為許多人在呈貢下了車。藺燕梅不想坐,她說:「咱們沿車找一找,也許我阿姨又在車上。」小范說:「老實坐下!我就不信有這麼巧的事!」范寬湖說:「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覺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說:「遇不上也不要緊,我贊成這種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犯得著委曲成這個樣子!」她撇一下嘴說:「一見面就傷和氣,呼天搶地!你喊什麼呀,愛三步上去,就三步上去。不在乎的話,一步一步乖乖兒地走,至於這樣!」
屋裡藺燕梅就一邊找衣裳一邊跟小范說:「你今天是怎麼回事?直要我打扮?」
「不過我說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來看,不是用眼睛。給我來一頂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來說完,大家已經笑得走不了路了。
小童之可愛就在這兒,他走到那裡,那裡的空氣便明朗了,快樂了。藺燕梅一點也不氣他,她眼睛常常欣愛地逗留在他身上。她覺得小童是唯一夠與她同樣光明的角色,是與她同樣地在伍寶笙的灌溉下長大而值得令她的好伍寶笙驕傲的。
「你簡直是變了!」小范說:「讓我說:我索性覺得有責任把你拉回來。行了,別動它,讓他們來替你拿。給男孩子們點事情做,是賞他們面子!」說著開了門。一看門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寬湖倚了牆站著。她說:「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對范寬湖示意。范寬湖還未想到是什麼事情。
小童說:「我這麼重視吃飯的人都為這句話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現在不能為人了解的感覺真如當初和氏璧的故事。」
「我聽個一清二楚!她把你說得那麼好,我一點也不反對,可是為什麼就得說我是搗亂了一個暑假!真是熱心腸人的下場。」小范說:「我知道她沒有一點兒壞意思。所以我就不問了。你們說我度量大不大?」藺燕梅聽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贊成她的話。
「她是想叫你誇獎誇獎她。」小童說。
「說是外國歌,還好些!」小童說:「我也懂不到!」兩個人就放聲大笑起來。這些笑聲不知怎麼地影響了坐下馬的高興,它也引長了頸子長嘶一聲。他們的笑聲為馬嘶所掩,就又談馬匹的事了。
呈貢收容所里的事情果然不多,藺燕梅的工作雖然出眾,卻未能寄託了她心上的閑愁。倒是昆明湖畔,江尾村前一派樸實又娟秀的景色解了一部份莫名的鬱抑。她們常常要分頭去拜訪村民,范寬湖便常常撇下事情來陪了她出去,他們有時候要穿過幾個村莊,到遠處的農家去。有時一去便是一下午。藺燕梅最愛離呈貢不遠的龍街,那裡村口有一座掩映在油加利枝葉下,古老的貞節牌坊。牌坊柱上的紅漆,和正額石板上的金字雖然早已剝落了,那石座子仍是十分精緻可愛的。
「情哥喲,帶來呀,羊皮金,
拔了辣子全栽姜!」
「俗話說得好!『不挨罵長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觀音菩薩捶一下,兩下子就長到六尺了!」他一邊笑著就先跑上桌去吃飯了。藺燕梅聽了看著他溫和地笑。范寬湖看了藺燕梅更溫和地笑。
「藺燕梅,」小童一見面就嚷:「你到了江尾村,舒服了,一住就是十幾天,連封信都沒有。把我留在昆明天天看了翠湖的那座橋發愁。」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