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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十四

那路警說:「開車了也罷,我上車看看就是了。」
這回答把大宴、朱石樵更鬧得糊塗了。
「你才更不明白!更著迷,更糊塗!」
小童看見菜上桌了,著急把書成篇翻過,伸了個腰,抬起頭來向桌子上張了一張,抓過碗筷,紙片來,兩眼仍看著書上最後一頁,手中擦凈吃飯傢伙上的水,便把書一卷放進口袋,一下碰到了牙刷,想起早上臉也未洗,卻不敢張聲,眉頭一蹙,搶忙吃飯。
「是早車。」
「你問它幹什麼!唉!」她說:「你現在不是做著夢?我想人生本來就進了夢,不過大夢裡面還有小夢就是了。」
余孟勤體諒作書人的意思,自然答應不告訴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學間品行砥礪,學術攻錯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為己任的人,這事萬無半途而廢之理,況且這本書中也發揮了他一部份的意見,更是如果印不出來,決不罷休。他便不許自己有馮新銜這種退一步的想法,於是在辦救護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閑便來催促這件事。排版了,又連夜幫忙校對,救護站才結束,又要印書了,他就一天幾趟去炤看,倒顯得比作者還熱心。
「天主堂?」她們個個聽了彼此看看問:「回來了!病了?怎麼不回學校來?」
他閃躲不開,行將被打倒,被打碎。他的理論,信心,一旦粉碎,在新見解未建立之前,他是非毀滅了不可的!
他對藺燕梅一向的求全責備,令好者亦無從顯其美,令短處更覺局促,真是情感上的冰霜,這一下子,挑剔的對象不在眼前,他便彷彿如有所失,不再能給自己批判。只有一任他自由發展了。
「你是做著夢?」小童奇怪地說:「我上車的時候你才醒?」
車裡忽然聽見小范喊:「小童。你進來。藺燕梅要跟你說話。」
「她為什麼跑到呈貢去我也不大清楚。」喬倩垠說:「有一次小童解釋是要去作點工作,爭爭氣,這個又太認真了。總之,她對范寬猢可以確定說,感情是不會很深的。況且這邊鬧了氣,就到那邊去,決不是藺燕梅的行徑。事實上,撞車出事,對她跟大余感情說,倒不見得有害。大余那天下了辦公就來找她,是碰見了我,由我去找的,據有人看見的說將將晚了一步,出去了。大余還不信,他以為是藺燕梅生他的氣不見他。言下很後悔自己說話太傷人,求我替他解釋。我還藉此為燕梅出了一口氣,把他平日傷藺燕梅心的地方搬了出來,數落了他一頓。他老老實實地聽著,越聽越難過。過後知道燕梅到呈貢去了。他真是有苦說不出,悶了許久。大家都看出來的。」
過了一下,范寬湖兄妹進來,小范說:「前面就是呈貢了,我們非下去不行了。不久開學,上城再見。」范寬湖走上來要說話。小范一把要強拖他回去。他這次用力站定了,不退,對藺燕梅說:「燕梅,我保留下次見面時向你解釋的權利。」她聽了低下頭,點了一點。他們就走了。小童把提包中他們的盥洗用具交給了他們。他們一下車,賣菜人便紛紛擠上來,這時已是早上七時,天色大亮了。
小童說:「她的阿姨是位女修道士,她去找她去了。」
他不是個量狹的人,他更是心理學有研究的人。他事後自忖,常覺當時自己滔滔不絕地教訓別人時,在靈魂深處,倒是那個柔順和婉的,曲意聽從他的,大方地認錯自怨的,又用憐恤,關懷的眼光來看他的人更高超,更有學問,更有資格來在修養上,提攜他!
小童兩眼看了桌上,不敢抬頭,說:「她這次去呈貢時在車上才碰見的,是多少年沒見過的。」
大宴他們三個,正為了馮新銜的事高興,沒有顧到小童突然變了神色的對話,就又談著走下去。大余也隨後追上。
她等小童走遠便小聲兒問喬倩垠說:「燕梅暑假前那一陣念死書運動之後,聽你們說,不是和大余很好嗎?是不是一次撞車,兩個人就吵翻了?不過就跑到呈貢去找范寬湖,也不至於呀!」
他覺得他可以如此做,因為從喬倩垠那裡,他已得到保證,藺燕梅是死心塌地地愛了他。他此舉不會唐突了她。這馮新銜與沈葭的喜訊所造成的空氣,必會給藺燕梅一個嬌羞的聯想,也必將助他輕易成事,如沈蒹的婚禮幫助了馮新銜一樣。
小童自己又到米線大王,翠湖,去找了一圈,沒見到她倆,便去金家找大余他們去了。他雖然未得向伍寶笙傾吐這一件不快的事,卻得機會向另外兩個老朋友說了一遍,看了她們之關切,不下於自己,心上也鬆快了一些。再則得機會把經過重述了一下,對事情有了已成過去之感,又彷彿條理也不那麼亂了。到了金家,大門開著,便一直闖到客廳兼書房的金先生起居室里。看見一屋子的人,同一屋子裝不下的笑語聲,就更恢復些了。金先生獨自在窗下一張最舒服的大椅上看書,其餘的全在方桌四轉,站著或是坐著,桌上平日擺著的筆架、印泥,硯石,墨水瓶及幾疊的書籍,全挪到茶几上,地板上去了。現在上面是大碗的漿糊、刀剪,紙條兒,新書。
「這兩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幾分鐘內都歷經了!」
等他們走近了,大余便對他說:「回來了?范寬湖他們那個收容所,什麼時候結束?現在就剩他一個沒完事了。」
小范仍坐在那裡不動,揮手示意令范寬湖走開:「哥哥你到車外邊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進來!」看樣子她要獨自同藺燕梅談談。
他便仔細回想著講了去宜良一事。最後說他下車去吃豆漿,才一刻鐘多一點的樣子。下車時他們三個還睡著,再上車已鬧得鬼哭神嚎了。「也許是路警一句:『這些學生們!』所辱。」他說:「但是後來從她口氣中聽,不像。她彷彿真生范家兄妹的氣,又彷彿很因這事受了打擊。可是我不能明白,我上車時看見她才從范寬湖的脖子上松下手來,何致後悔得這麼快?
他的心境比一個女孩子的更羞澀不安。他害怕抽絲,剝蕉似的受時間與戀情的蹂躪,他希望一下子便懺悔了,表達了、求恕了。然後馬上就求恕了,定規了。他全不想事實上哪裡有這麼簡單的感情變化?他自己也是迷惘了。
「這種話聽著聰明其實糊塗,是病人說的話。」
況且一個吻也不是什麼大事,本來也不必吞吞吐吐。他無法講的是後來藺燕海這一場可怖的傷心景象,及范寬湖臨走時所說的「保留解釋權利」的一句話。這些他固然不清楚,甚至連商燕梅說的什麼夢不夢的話也難捉摸的很。但是他至少可以把事實敘述一遍,為實情打下基礎,不令謠言可以任意飛短流長。這事需要他做,他躲不得懶。
「沒法子講,事情要緊得很!」小童說:「藺燕現在在平政街天主堂,要她們去看她。」
「我們把車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話了。」凌希慧說:「我離校一年多。我不大清楚。你說燕梅跟什麼人特別親昵過沒有?我是真覺得燕梅這次哭成那樣,與其說是氣別人,不如說是氣自己。你聽小童說,范寬湖臨下車時,她並沒有罵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她沒有哭著打他罵他,光是把自己弄得那麼苦,她彷彿是非常重視自己的情感。尤其是一個吻。索性明白地說罷,知道她吻過什麼人沒有?我該不該這麼問?」
「那麼她阿姨也去呈貢有事?」大余說:「她去呈貢乘的是晚車,修女也在晚上出門?」
「沒病。天主堂又不是醫院。」小童說:「我也不懂為什麼不回學校來。可是下了火車,她就說了這麼一句九九藏書話,也不等我回話,就走了。」
偏偏這時候,藺燕梅駕車出事,也不必再解釋了;他便又斗然震怒,犯了宿疾。未想到她竟一時抑鬱過甚,不待他氣平,懊悔來解釋,便離開昆明了!
余孟勤的戀愛是在不覺之中慢慢滋長起來的。直到喬倩垠一下用了描寫戀愛場中兒女的口吻,述說了他自己和藺燕梅之間種種令人不平的事件才使他發覺自己已是陷足情海的人了。不是他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別人硬把他拖下去了。在校中他倆已被人認為是一對情人,這多麼突然!他怎麼這麼遲鈍,今天才發現!這好似在沉思中旅行,猛回首發現已走完了一大段路。竟覺太邀天之倖了。
「我倒希望人人都這麼問我。」喬倩垠說:「我也想這樣問問所有關心的人是不是和我同感。燕梅對誰也一樣好。當然有些人特別令她喜歡,比如說大余,她管去顧一白先生家和她的大余見面,叫做朝聖。他倆個之間令誰也想不起學問以外的事來。他們雖然在別人眼中已經成了一對情人,再也無疑,只是這對情人作風太不同。燕梅又是那種冰清玉潔的神情。明爽,流麗得生活之中再也沒有半點疑影。令人只有敬重不敢輕薄。還有,就是小童,他只能算是她的小朋友,這兩個孩子混到一起,真氣得死人!全是些孩子話,倒像一對小弟妹。他們總是跟伍寶笙或是別的大些的女孩子一塊玩。小童很少來找她過。只有碰上了,才在一起,卻又偏有那麼些說不完的幾車子的話。
——黃仲則
下了車,藺燕梅說:「小童,我想坐輛車一直去平政街天主堂找我阿姨去了,你告訴伍寶笙同史宣文,說我在那邊行不行?」 說著便上了一輛洋車。
那女孩兒私心珍藏的情意,緊閉在閨閣中決不容淺露的戀情,那只有花草,明鏡、貓兒及知心女伴可得或聞的秘密,豈不百倍高貴於一個男人的!她們那些是多麼纖細、清麗,和纏綿喲!這宇宙間最要受神靈呵護的珍寶,不是也瀉在他跪著的這一片地上,而不吝惜地奉獻給他了么!
他們四個笑了笑便出來了,小童順手把書帶走想到飯鋪去快點看完。大宴推他一把,他倆便走在前頭。大余同朱石樵在後面。走到圓通街,隨便進了一家小炒飯鋪,本地館子。大余點菜,小童便坐下來接著再看書。一直到菜上了桌子,大余還沒有想好如何開口問藺燕梅,小童書快看完了。
小范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來陪她。自己輕輕站起來,走到車外陪她哥哥去了。
「『這些學生們』」他想:「罵得好!罵得痛心!老百姓完糧納稅地由政府辦學校讓別人來讀書,他們是有資格罵!是要覺得痛心!不論學生們有一千種好處,只要被他們罵了一句也該愧死!
「路警又來了!」藺燕梅一想,驚醒了些,她又憶起小童下車的神氣,「這個孩子!夢裡也有他呢!滿山亂跑,也不知道是幹些什麼!」她想著想著不覺很盼望他快點取水回來,細看他到底和夢裡像不像。於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靜單等小童回來。又撐起身來看車外范氏兄妹,范寬怡也正看見她,見她向這邊望忙裝作不見,又低下頭去和她哥哥說話去了。
大余卻想起早上未問他的話,但是他是精細人,從小童眼色上看出是件煩惱不愉快的事,在這喜氣洋溢的屋中不便問。再者,心中所欲知道的藺燕梅,既然早上聽他說已回來了,下午自己可以去找她,此刻也不用多問。況且在這種場合下,問起自己女朋友的近況,是多麼令人易於聯想,和揶揄他呀!他從藺燕梅下鄉之後,聽了喬倩垠在情在理地搶白了他一頓歸來,心上便不覺為一線柔絲繚繞得好難排遣!他此刻充分恣情地自享相思之樂,留了心上一點說不出的愉快來撞擊自己的心,嘴上隨和著大家作輕鬆的談笑,手中做著簡易的剪紙工作。他聽了馮新銜得意的聲口,還向他瞟一眼,對自己說:「別以為只有你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呢!」
「燕梅我想根本不會去解釋。我知道她不愛范寬湖。人人也都知道,所以對誰也不用解釋。不過大余那邊想完全不解釋就難了。」喬倩垠說:「我當然希望他受這一刺|激,馬上正式表明態度,向燕梅求婚或是怎樣,都好。但是太不可能了。在這以前,你知道,大余的論調我自己是全盤贊成的。不論男女,沒有道理朝三暮四的。哪國風俗也沒有今天咱們這麼亂。所以我覺得燕梅確實可貴。她的人品,鋒芒,硬收起來是不容易的。我真盼望能作成他們。現在看看要完了。」
那個女孩子耳中聽見是小童二字,便難羞了,卻站住不走。又聽見這小童說話不倫不類,噗哧笑了,說:「跟我麻煩半天,就說是沒有幫得了忙罷,也不能不算是走出來個人呀!」凌希慧聽見便問是怎麼一回事,又互道姓名,那個新學生才知道眼前這三位全是校中風雲人物也便站在一起聽他們談話。小童也顧不得有她在身邊,就先不說閑話,要找伍寶笙,凌希慧說:「怎麼會在南院?」
可是車子是向昆明開喲!她已經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個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憶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這次他再也不能固執了。這是一切學問修養在進益時必經之隱痛,又愉快之階段。他認為寧可冒險改掉以往偏見,不可長此堅持,執扭下去。又值喬倩垠在他不防備時用了極同情,極柔軟的詞句不顧她女友願意與否說了多少往事,一下刺進了他的弱點。他的心竟似比這柔情更柔。要不然怎麼竟會令自己如此激動,令他如鋼鐵堅硬的心靈忽然變成六月底河邊才退了殼的橫行小螃蟹似的那麼畏縮,害怕,單薄,無助喲!
小童想了一想,還是不能說,記起在車上藺燕梅咬破了嘴唇流了一臉血的樣子是太可怕了。他自己也是個從來無一事不明白磊落的,也不用怕凌希慧擠落他。他便仍不說。旁邊那位女孩子聽說又是藺燕梅的事,這位更是大名鼎鼎了。她索性要聽個明白。
然而藺燕梅的人品,言行,又偏偏符合了,甚至高出了他認為沒有的標準。他不見得希望別人不好,他是詈罵得慣了,沒想到來了個又潔凈,又聰明的角色,一下子堵了他的嘴,令他一時改不了口。這個彎兒真不容易轉!他又是眾目所注的人,更難轉圓。人能有幾個是真聖賢?誰能這麼不阿私?
馮新銜自從說出了喜訊,得到了這三位知交的道賀之後,便再也忍不住了話頭,簡直如說教的樣子一套又一套的從「新人心理學」——假如有這麼一門學問,講到婚姻之必要。正如他初訂婚之後一樣。
這事,全仗大餘一手幫忙,他和報館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變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鬧到排了版,因為到底沒有土紙,還又幾乎擱置,只把紙版壓出來,放在一邊。馮新銜深恐出書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謀事之初,便覺成事一半在天,與余孟勤相約不是書真印成,決不告訴任何人。
朱石樵說:「別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幫忙,跟我們一塊兒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說。」
喬倩垠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她現在在她那阿姨那兒,比較要好得多。她未必希望我們去。我們只有等她來。現在分頭去找伍寶笙要緊。干著急也沒用。」
他反躬自省時,很能明白這情形,也懂得這些心理現象。但是再一見面,便如苦行的頭陀,見到了道行更天然,更玄妙而不一定苦行的修士時,又怒從心起,忍不住批評,於是老毛病再一齊復活。
read.99csw•com「我嘴裏又苦又威!」藺燕梅說:「嗓子里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氣!」
「你是個不糊塗,不作夢,又醒著的人,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幾分鐘!」
「我本來想叫你們一塊去喝豆漿的,看你們睡得好就沒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們倆。早知道叫起你們來了。」
如今他竟覺出這個學校中也有了陰陽兩面,他是永遠生活在陽光下的人,他忽然察覺了太陽不在天空時有他許多不知的事,他不高興了。
「她有事找她們。」凌希慧對喬倩垠說。說著又問小童:「有什麼事能不能告訴我們,見到了好替你說一聲?」
他半夜又跑回印刷所,告訴排字房裡,另外把那一句排了許多行,印了許多單張。今天一早,大家去取了來,準備借金先生的地方剪貼。
「等一等罷。」小童也不忍地說:「到了楊宗海了。等一下車停可保村,我到水龍頭去給你取一杯水回來。」
今天他見了小童,知道藺燕梅回來了,卻害羞起來,不敢多問。他一邊剪貼新書落下的那句話,心上更不知有了多少嗚咽,呢喃的好句子不可遺落了似的。他盼望小童自動說出些呈貢風光,小童竟未道及一字。而一直被圈在屋中的話題里,直到中午。
小童正好喝完豆漿回來,他一邊上車一邊對身後的路警說:「我們就只四個人,好在車子馬上開了!聽!汽笛已經叫了。不會有別人上來。你別管罷。」
「我說你要做好夢。」
「是兩個。」他回頭說:「等一會告訴你們。」說著就進了北院的大門了。
他的書出版的事,頗經過些波折。目下物價飛漲,紙張缺少,文化事業似乎最被人忽略,印書的人算盤打得緊得很,不賺錢的書一壓下來,銷不出去,本錢便休想周轉得過來。買書的人也不那麼敢買小說看了,長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書的人,捨不得借,怕轉借丟了,也要強借。短篇隨筆之類,便站在書店,倚了書櫃看。縱使為了吝惜這點錢,站在那裡讀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綹掏去,也只有事後痛心,追悔失落了幾倍的書價,而決不敢暢快地買回家來看。
「當然不!」喬倩垠更興奮地說:「若是一天到晚囂張著鬧戀愛就是熱情,我真不知道情是什麼東西了!她是一團真情,真火在心裏,才能鎮定得這樣!她才是真戀愛,我想這次如果吻她的是大余,我才一點不奇怪。女孩子不用去電影里學擁抱,再到男同學中找對象練習。她自然會!可怪的這回是范寬湖而不是余孟勤,她會熱烈的那樣,當了小范的面,又在車上。」
「你為什麼不叫呢?什麼事能夠早知道!」藺燕梅說:「我早知道就永遠不醒了。」
范寬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聲喚醒她。她撲簌簌滾下兩行熱淚來,一翻身把臉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來。她狠命地吞咽下傷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拚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讓它痛楚!讓它流血,這才能解救瀕於瘋癲的心。
她揭開藺燕梅蒙了頭的雨衣,這下子可嚇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臉上全塗滿了怕人的鮮血。加上眼淚縱橫,把血水直帶到鬢邊耳下。小范嚇慌了,叫了起來。范黨湖自己怨艾,急憤得戰抖。小童也回過頭來。
小童說:「上帝!翻過來罵我瘋,這幾句話聽來倒像是心裏沒病的了。等到你說一點平時情理的話我才信你是真醒了。」她聽了也覺得不錯,又覺出小童用心。便用手抹著臉上、發邊的水,往地下彈,一邊瞪他一眼。車外范寬怡也看見了,覺得此刻只有由小童對付她,便仍不進來。她又有多少活要跟哥哥細談。
凌希慧說;「怎麼辦!又找不著伍寶笙史宣文她們倆。我又想去看看她。這不是急死人嗎?」
「小童!」藺燕梅氣息極弱地說:「真沒有地方找點清水給我洗洗么?」
現在,終於印出來了,頭一天晚上,他請了馮新銜,宴取中,朱石樵吃了一頓飯,為馮新銜慶賀,飯後已很晚了,又領了他們三個闖進印刷所去,討了一本漿糊未乾才裝訂好的新書回來,到茶館中四個人看它一遍。沒想到一句為馮新銜后加過去的話沒印上。他便說:「我們校得是夠精了,錯字一個沒有,可稱戰後新書中罕見的事。但是這一句還是放它不過。你們回去早早休息,我再去印刷所一趟。明日一早,我再來叫你們一齊去印刷所取出裝訂好的第一批書回來,另有事情。」
他不高興之後,便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他覺得這些事不是與他童孝賢名下有關聯的,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長,姊妹之間的。他仍去作白日的子民,不問黑夜王國的政治。
當然藺燕梅心上明白小童除了說這些話之外,也不能說別的。她也就只有聽著。但是到底心不能在這上,所以又常常出神,答非所問。小童便怪她又要作夢。她就抱歉地說她並不是又在作夢,而是想些別的事情。她心上難過,不願一人在外,她此刻想家。
「你們昨天去的,那麼是今天早車從宜良回來了?」大余說。
「你問的這件事,我單憑感覺就敢保沒有。我覺得她這種作風一點勉強也沒有。她平常生活是好感情用事,戀情時卻用的是腦子。她自覺身份不比尋常,這是自然又自然的事。不光是我。無論誰,只要真熟悉她的性情,一定忍不住要為她具保的!」
「他怎麼知道?」馮新銜詫異地問大宴。大宴也覺得奇怪。小童可明白過來了。他說:「我一句話恐怕撞了兩個消息,是不是雙喜臨門?」
「我不大明白。」
她固然企求斥責,又覺自己已經太委曲。她便為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視著他,她兩眼如失去了視覺盲人的眼,盛滿了淚水,痴獃地。
這句問話既是不打算聽別人意見的,小童只有把提包送上車去,看她揚揚手,走了。自己也低了頭,默默地走回學校去。一路上盤算見了史宣文,伍寶笙如何說這件事。
小童取了水回來,車又開了,他一言不發,走近前來猛孤丁把一杯冰涼的清水向她臉上一潑,濺了她一頭一身,她失驚地叫起來:「小童!你瘋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臉未洗成,又弄濕了一身,更不成樣子了!」
凌希慧喜歡她近來身體大有進步,深慶自己作主把她從醫院接出來未成過錯。看她今日如此有精神,也不跟她爭辯,只伴了她在校中各處去找了一遍伍寶笙,史宣文不見。兩個人就按原定計劃進城理髮去了。
讓大余說一句柔和聲口的話那是比什麼都難,他說:「她在那兒幹什麼?」
她撮唇作響,說:「喲!喬倩垠。肚裏有這麼一套,倒是真想不到。再說什麼天然會,不用學,我聽得都有點不好意思。大余聽了都不能不生情呢!」
猛不防大余猝然問道:「藺燕梅現在在哪裡?」誰也不知道這一個問題之前會有幾許躑躅,倒都吃了一驚。大余倒如釋重負,臉上堆笑。小童先嚇了一跳,幾乎一口咬下碗邊來,他託了下巴,抬起頭來,看了大余是笑著問的,弄得莫明其妙。他說:「在平政街天主堂里。」
他的心理學知識不能及早喚醒他又何足怪。有幾個人能在研究自然現象時始終記得自己也是逃不出這規律的?
凌希慧聽得簡直對胃口極了。她聽下這言論,如聞知心的友人談論自己,如聽極和諧的音樂,如對了極美麗的協調的色彩構圖。但她不是個嬌嫩的小姐,她不常一下子沉潛在深情中。她往往在此九_九_藏_書時發出一些使人易色的冷語來,常常令人覺得刁鑽古怪,不敢親近。然而今天也感動了。
大宴說:「平政街就在這兒,這怎麼倒從來沒有說過?」
「我到她屋裡去過了,門鎖著。還有史宜文呢?」
但是眼前是他對了這朵花,他一心狐疑,卻開不得口。他本性地不願再談傷心事,他便談自己愛談的事。不久,車到了昆明。
小童那邊可是不同了,一心的煩惱,恨不得一步跑到伍寶笙那裡好對她們說一下,把自己心上這件事挪到伍寶笙她們心上去,再聽聽她們的解勸。她們必會看出自己為藺燕梅愁苦的情形而暫時捺住這個疑團的困擾來勸解他的。沒想到趕到那裡,門反鎖著,人出去了。他又跑到試驗室去瞧也不見。只有翻回身來到南院去找。連順便回新校捨去看看兔子、鴿子的心都顧不得了,又怨自己方才忘了問大宴梅吻回來了沒有。
藺燕梅不習慣於斥責別人,這次的事也無從斥責起。夢醒時自己正用臂圈了人家呢。況而事情說大,固然對自己一年來願心說是大,說小,眼前日下,比比皆是。真是難談得很。好在眼前這個小童以她的眼光看來,是個興趣在別處的人。兩個人就彼此裝作彷彿不知道有這麼一場事似的,談昆明,談史宣文在重慶的事,談大宴要辦學校了,他的小兔子要生更小的兔子了之類的事。
喬倩垠、凌希慧也驚住了。這事顯然是意外。早知如此,她們倒要考慮是不是要問了。她們倆互看一眼,又看了那個女孩子一眼,不知說什麼好。那個女孩子一低頭走了。
「我到呈貢看她跟范寬湖很好,傳說梁崇槐和范寬湖的事倒一點也看不出來。今早上,我上車只聽見她說了一句話。范寬湖又沒回答她。他一直不開口,直到下車才說了那麼一句奇怪的話。」
藺燕梅吁了一口氣,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就都醒了!』我就沒有醒,直到你上車的時候!」
金先生說:「來得好。有了你就更熱鬧。請隨便罷。我不讓坐了。事實上椅子都在什麼地方,我也不清楚了。」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大余看他臉色有異,不同平時開心的樣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車回來的?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兩個人一塊兒回來?」
他白著眼說:「什麼?」
「道喜呀!」大余說。那邊金先生也放下書來看他。他才猛了想起,忙著道喜。沈葭瞪他一眼,才去給他倒茶。馮新銜便問他方才是真猜著了,還是誤會了,不知怎的,今天出的事情特別多,又忘了。大家都知道他一向亂鬨哄的,只是笑他。並不怪他。
「纏綿絲盡抽殘蘭,宛轉心傷剝后蕉」
這個臉孔是熟悉的。無論上面是塗的脂粉還是抹的血淚,都是一樣,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會隔膜。他便低下頭看她,心上又氣惱,又不忍。臉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摯的神色,便是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他固然覺得被別人用些柔軟的字眼來描寫自己很覺不慣。但是也感到怪新奇,怪異樣,怪舒服的。眼前又偏偏沒有他的燕梅,於是那自尊心也可暫時忽略一下。這一忽略不要緊,好比才經一場春雨,又來一陣陽光,那幼苗便按捺不住地怒長了。
小范說:「小童,你有法子找點清水沒有?」
藺燕梅說著說著又有點兩眼發直。這時她已看不見眼前一切,滿眼是所做的夢的重現。小童呆看著她,覺得奇怪,這時車子停了下來,他說:「我看我真得好好兒給你取點涼水。你這神氣彷彿是還沒有醒。這是夢到第幾層去,連我也謅不出來了。我得拿點涼水來冰冰。一冰准醒!」他因為到底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說著又笑了。一邊便低了頭,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氣,兩手在背後彈著杯子作響,走下車去了。車門口又有路警在那兒攔人不許上車。見他大模大樣從車上下來倒吃了一驚,說:「你怎麼在車上?」
他們今早一路談的,便全是這麼快樂的話,幸好手中有新書拿著,否則恐怕要舞起來了。這快樂的空氣到了進得金家前門,看見了金先生沈蒹夫婦,再敘一遍時便膨脹得已經難受,及沈葭來了之後,兩件瞞著的喜事碰激在一起,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簡直高興得快炸了!
「他是這麼熱情!我知道他不會是個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緊!」藺燕梅想。「他那嚴峻的臉永遠不會再有了!我真是太驚恐的厲害了,怎麼會以為這是夢,這不會是夢。我再也不離開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小童仔細用了極客觀的語句,回述了這經過,他也溫習了這件事一遍,那不愉快、厭惡的感覺又從新襲擊了他。他頗覺為這事如此用心,所為何來。卻又本性地躲不了這份兒懶。
她在這情緒應當特別複雜時反而腦中是一片空白。她還能想什麼呢?什麼都過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夠麻醉她的,她要哭幹了淚,哭幹了血,昏死過去。她伏在那裡憑任車子顛簸著她,她希望車子離了鐵軌,直衝到深山無人處永不回來。
他彷彿覺得自己是個火氣方剛的年青宣教士,到處熱心的講道。而人家是一位有夙根,有慧心的大師,早已造詣極深,清虛靜寂之中,容忍他,看他叫囂跳躂,等候他火氣慢慢自消。他感覺自己在救人,而實在是人家對他無限慈悲。
其實小童眼中的藺燕梅確是有點變了。這是他自己的心上受到的影響,而覺得人家變了。這影響如何解說呢?他一直覺得藺燕梅是大家的妹妹,玩一起玩,念書一起念書。學校里有她便如同家庭中有一個聰明懂事的小妹妹。今天一上車看見范寬湖吻她,便似乎忽地心上覺得自己觀察不對,而很鬱悶。他也說不出來是什麼道理。彷彿覺得這個小妹妹並不是拿所有的人當同胞兄妹看,她怪能敷衍得所有的人好。而私下裡,另有用心。她也至多是個尋常的女同學而已。她比別的女同學多一份本領賺得人人疼愛,人人傾心為她,而她一仍是尋常女兒行徑,在男朋友中用心計來挑選。對大余是份神色,對范寬湖又是一種風度。總之,在她心上,男同學們,有厚,有薄。她要攏絡他們,挑選他們。而在男同學心中呢?至少他如此覺得,大家以她為珍寶,莫敢或侮。沒有一個人可能起意。他覺得不平。
小童聽了趕忙起身進來,看見藺燕梅仍是背了臉躺著,小范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說:「她叫你。」
他又覺得好像是幾個人一起在欣賞一樹好花,在愛悅無語之時,忽然一個人伸手摺了花下來,使大家心上痛惜,而花亦遭凋零。這真是可憤的行為。他決不會去搶奪,而弄得花瓣被揉得紛紛零落。他只有默默走開,去悲慟造物不仁,既造花,又造折花者。
他想著更高興了。他覺得他雖說才往情愛方面想了不足兩個星期。但是過去一年的光陰也可算是用在鋪砌到她心上之路的工程上的。
小童在一邊,他的感覺是一種無名的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麼不一把將那出言不遜的路警推下車去摔他個半死!他又恨范寬湖這荒唐無禮的東西怎麼方才竟敢如此;現在又慌了手腳,呆成個木雞。他似乎也恨了藺燕梅,恨了小范,他怒氣難消,自己背過險去看車窗外。車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輪白日隔了露看起來輪廓很清楚,卻斷不出遠近。
「那麼藺燕梅怎麼不到宜良去找她,會到平政街去?她阿姨也是兩頭兒跑?」
汽笛聲,說話聲,驚醒了車中夢裡人。他們猛然受了一嚇。小童和路警已經上車。那路警看見了,站在那裡停九-九-藏-書了一下,卑夷地說:「這些學生們!」還好車子已經開動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霧色仍重,車一動,便看他不見了。
如果談到戀愛,他可以說,人人在戀愛這個女孩子,大余,范寬湖,以及他自己。他們都拿得出同樣重量的戀情。他覺得這是公平的,如果有人起意,暗中下功夫擠開別人,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小童坐下來,藺燕梅欠起身來讓他在頭下面打開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見了她的臉。
剪貼完了,金先生本來打算留他們大家午飯,可是余孟勤再也忍不住要去找藺燕梅了,他於是提議他們幾個男同學出去吃,由他再請客,單把馮新銜留下。等吃完飯再回來分派書,準備往各書店送,另外也幫忙包裹,題籤,備馮新銜郵寄送人。他為什麼不能把藺燕梅也找來參加這個快樂的集會?有了藺燕梅在場他便不怕同學們揶揄他,雖說女孩子們作了太太,或是將作太太,開起玩笑來有時比男人還要不堪,但是藺燕梅如果在這裏,至少可以令太顯著的詞句出不了口。即使大家向他倆進攻,他也高興,因為他的心意到底是件陌生的事,不比說慣了情人的話那樣容易出口,他簡直需要別人在一邊敲打。
「我做了。」她說了這句話,怎麼能不回想那夢呢?她怎能不覺心酸又無可奈何呢?她的感覺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愛的東西,再也彌補不得了。她痴心地希望這是幻覺,這是不曾發生的事。但是這不可能。她便希望馬上神經失常,變成瘋子,失去知覺,那麼以後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雖然不能使時光倒流,起碼可以使光陰停駛。
馮新銜同他即要做新娘的沈葭一向是在金先生家見面的。他此刻滿腹得意,全希望到那裡見了沈葭傾吐了,路上又遇見一位老朋友歪打正著,道了個喜,高興得飄飄然。他幻想極豐富,此時即似見到沈葭的纖纖素手也在幫他們剪貼,一面倒茶弄水,招呼他的同窗好友,一面埋怨他不早告訴她令她歡喜。他在早上取書時,才把他決定以印書即付的三分之一版稅拿來小小請一次客,十來個熟人,算是婚禮之事第一次告訴了大余他們,並說沈老先生也認為這個女婿志氣高尚,自己撐得起門戶,並不以婚筵豐儉為意。大余聽了便問他書最近可印好之事是否也瞞了沈葭,他笑著說:「也瞞了,一邊瞞一樣,不偏不向。」說著又解釋沈老先生如何很爽快。准他如此辦。認為是看了眼前生活情況,這些窮教書的,除非不想結婚,否則只有心誠些,而儀式不得不減節一點。他自己呢,直覺得有點對不起沈葭,因為他知道沈葭很愛嬌嬌地扮一次新娘。但是他又說,沈葭用情不比尋常女子,必會為他犧牲一點自己的虛榮;而給新娘一點小小的為新郎犧牲的機會是常可促使她自覺賢淑而變為一個更溫柔的主婦的。
小童並未想瞞,但是不知如何說才好,只有拖延,偏偏他又一向沒有這本事。他說:「我們昨天是去宜良找的,誰知道當初光知道人家在那兒辦學校,沒想到又調上昆明了。」
小童心上想:「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漿,大概也沒事了。至少我出去時,車上安安靜靜,還是好好兒地。」他一邊想,便回過頭來一邊看了地下,弄著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說:「藺燕梅,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才下車不大會兒,怎麼你們就都醒了?」
回到文林街上,迎面遇上大宴,朱石樵,馮新銜同大餘四個人。四個人四件半舊藍布大褂,一堵藍牆似的挪過來。每個人又都挾了一大疊書,一式一樣的大小,有細麻線扎了,又彷彿是這堵牆的泥皮脫落了,露出的磚塊。
他提出幾個人出去吃飯的話,金先生的小家庭要招呼他們吃飯也是困難,好在都是熟人,就由他們去。沈蒹笑著說: 「要走快走罷。桌子留給我們收拾好了。」
「你也不用明白。我問你,你昨晚臨睡時告訴我什麼話來著?」
小童心上奇怪這是一些什麼書,他頭也不抬,說了句:「不大清楚;也就是這幾天。聽說接辦的人已派定了。」一面便扒上去把覆在書上的紙由麻線下抽出來,一看原來是馮新銜的稿子印好了。他喊:「馮新銜,怎麼先也沒聽說呀!喲!差點忘了!道喜道喜!」
小童想了想,說:「就這樣,你就這麼去告訴她們。」
南院是非等通報會不到女學生的,他等了半天,不等老媽子出來,只有抓一個人去問。偏偏出來的是一個新考取剛搬進來不久等候入學的,他想問的人,她雖個個聞名卻都不認識,紅了半天,凌希慧同喬倩垠出來了,他也沒發現。她倆看不出她們是說什麼事把他急成那樣,就走近來問:「小童,你的女朋友呀?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小童才念一聲佛,說:「可出來個人了。」
「我哪能知道作夢的人願意不願意呢?作好夢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為一聲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願人生是一場惡夢。」
凌希慧有話要問喬倩垠,便催他快去金家辦事去,就說:「她這個角色事情太多了,上帝照管不過來!從古以來都是這樣!」便打發他走了。
說著三個人走出南院來。小童順便告訴她們早上遇見馮新銜他們的事。又說:「沈蒹沈葭他們、梁崇榕、梁崇槐她們似乎上帝都看待得好得多。怎麼像藺燕梅這樣的倒捨得不管呢?」
「不過。小童,你知道,藺燕梅從來沒有什麼事告訴不得人的。可以說用不著你這麼鬼鬼祟祟的。我們幾個人,從她一進學校就是朋友,關心她一點也不比別人少。如果你不肯說,是因為這裏頭有你的份兒,你想為自己瞞著什麼,將來事情早晚明白,到時候,我可不饒你,你仔細著。」
藺燕梅推開小范,她哭著聲嘶地說:「你們躲開我!躲開我!走!」
戀愛、交友,都是好事,依他看來,只要協調、美麗,全是光明的事,而欺人自欺的偽作多情,利慾情感不分,品調不高的假戀愛才是可厭的。他倆不是低級的角色呀,何致出了這麼怪的事。被警察嘲罵了不算。過後兩人竟再也未交一語,她更哭成這樣!
喬倩垠不高興聽凌希慧鬥口。她就說:「我們聽出你話裡有話,這既是她的事,我們是不聽明白再也放心不下的。況且,你知道這裏謠言傳得多麼快,她的事情偏生又多。你不記得上次范寬湖把鄺晉元丟下池子去的事么?那一次你還闢謠呢。現在你正相反,倒造起神秘空氣了。藺燕梅的事最經不起別人造謠了,她又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何苦害她呢!」
「早車五點鐘開。你們住在天主堂?」大余問:「你們幾個人?」這話再接著問下去,就要到了不容易回答的地方了。小童便決定爭取主動。
可是,藺燕梅是屬於黑夜的嗎?她是在他好兄弟姊妹之外的嗎?他所眼見的事,是因為他闖進黑暗領域去而發現的呢,抑或是黑暗侵略到光明中而造成的?范寬湖如果戀愛藺燕梅,這也不是壞事呀!這問題中有藺燕梅他便不能不想,他便不能認為是可以不管的閑事。
「那有什麼!」喬倩垠深知凌希慧脾氣,絕不可在這時顯得小家子氣,怕那便不免更加難堪。她說;「我對真理的看法是永恆的。時事,和歷史都是一樣,何用摻進自己感情進去!如果你今日操琴,也不能想顧曲的周郎罷!」
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瘋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謂激住了,便成瘋子。激住了,就是一時心上轉不開,抹不過這個彎兒來。
小童又從提包中給九_九_藏_書她取出手巾來,讓她自己擦了,告訴她不可去舐嘴唇,它一下便可以結疤。兩個人便先不說話,去整理這座位上的水。藺燕梅也站起來把身上的水抖落。
他心中只曉得有這一句氣人的話。他上車時只聽見藺燕梅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卻沒聽清。小范和她哥哥疑慮,愧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複雜得多了。他們看了藺燕梅傷心成這份神氣,想問又不敢問。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鬧的,他便不吵了。說:「我還有事,非先去找伍寶笙,史宣文不可。」說著就跑:「我等一個鐘頭去找你們。現在我完全分不開身。」
范寬怡看看實在哭得氣勢可怕了,她不敢再遲延,便輕輕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閃開些,她去勸勸試試。
馮新銜心上仍在奇怪小童問的話如此湊巧。他現在一心仍在寫小說上,他正計劃一部比較形式完整些的小說,他想:「這種對話,在敘述故事時,倒是非常能省筆墨的。」
「至於這麼擄袖攘拳地!」凌希慧笑著看了她說。她也實在有同感,她竟覺聽到這種懇切的辯護,使心上想像與事實符合,快樂得到了極點:「當然你的意思並不是說,她是個心冷寡情的人?」
這種不經心,卻是習慣了的日常生活瑣事,在人心意煩亂時,正如識途的老馬,會把背上斗傷了的武士,馱回家來將息一樣,可以把人紛亂的神思暫時收攏住。兩個人弄了半天,才收拾清楚。小童又搶過提包來要代她整理,又要偷看裏面都裝了什麼東西,嚇得藺燕梅忙來搶,又吵了半天。
「你說話呀!小童!」范寬怡說。
紙張呢,印銀行賬簿的重磅道林紙,只要出得起高價,自有屯積商人肯出手。印書籍的土報紙,紙廠中造了出來,紙店人還怕壓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馮新銜出書的消息始終不曾確定過。
「也許是隨便那麼一說?」凌希慧猜著說:「她想見史宣文?…可是全不像那麼一回事。哪有回到昆明又藏起來的道理?小童,你覺得是怎麼樣?有什麼事不能說沒有?看你神氣也看得出來,瞞著也怪苦的!若是我們不能聽,痛痛快快說不能聽。也沒有什麼,我們照樣替你傳話,就說你說的,藺燕梅要她們到天主堂去看她,事情要緊的很!小童急得不成人樣了,抓住不認得的人不放?」
小童心上也難過,他卻怒意未消,他沉悶森厲地說:「哪裡找什麼清水!」
范寬湖聽了,不言語,低了頭便往車外,上下車踏腳板那裡走去。小童一面氣他,又察覺他神色有異,恐生變故,就也一言不發跟了過去,緊緊傍了他站著。他回頭看了看小童,長嘆了一口氣。走下一層板,坐了下來,小童也就坐下了,兩個人誰也沒有話說。坐了許久,看看又到揚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藍碧。
他如果說過去完全不曾感到藺燕海之可愛,及她在自己心上之重要,那不但無人能信,甚至自己也不信。他越看藺燕梅越出眾,出眾得漸漸地感到自己也是向上仰首看她的了。但是見了面卻不知從那兒來的,無窮無盡的挑剔的話,並且說起來氣盛得很。
他的戀愛是很重地,很尖銳地,又很致命地向他襲來了。
這也真怪有趣的,全是作賊心虛,也不知道是害的哪一門子的怕。小童今天才從呈貢回來,當然可以閑閑問起此行情況。他偏要挑一句特別得體的話開始,先問那邊的收容所罷?早上已知道將結束了,並且離題也太遠。問問范寬湖同梁崇槐的事罷,又太不像自己說話的作風了。他全不記得方才自己想簡捷取之之打算。
想起范寬湖,他又覺得,男同學中也有不平的行徑。他更不快活了。他的年歲令他想望一種不可能的事情,他願大家始終如一年前一樣,在一起,怪好的。也只於是在一起怪好的而已。
小童忽然意識到流言之可怕,呈貢方面一定已經鬧得天翻地覆,有一個小范在中間,說不定還要誇張、鼓吹,為她哥哥造機會。她這點用心是誰也看得出的。何況今早在車上藺燕梅曾說:「你們躲開我,躲開我,走!」這話分明不包括自己在內,顯見這場事是他們兩兄妹串演的。他們必定會再演下去。再說藺燕梅下車一走,到天主堂去。不說去一下便回校來,反要兩位姊姊去看她,也要引起猜疑。將來造成疑團的可能還不知多少。自己既是當場的人便義不容辭來辨別是非。那麼與其等謠言既成,再來爭辯,真不如此刻先打底子。
「我單笑我自己傻,怎麼到現在,今天,才明白?」
藺燕梅走後的這十三天當中,余孟勤如大病瀕危,以後又如忽遇針砭,而藥方太猛,幾乎虛脫,再如昏迷復醒,最後如病痊下床,扶杖試步,雖不能行,「心嚮往之。」慢慢地他覺得逐漸痊可了。身在床上,心已出外登臨縱目,快何如之!他的變化時時在前進,無法訴之筆墨。他不知道起首了多少次情書要給藺燕梅,皆不待寫完,心情又進一步了。
所以他的戀愛感覺便為這些太重、太冷的思潮壓倒了。
「她暫時住在舍監趙先生屋裡,方才我們走過,她也不在。」喬倩垠說。
「這麼說來,她不去呈貢倒不好了。」凌希慧說:「可是去了呈貢,弄出這麼一個疑團,那就更糟了。大余對學校里男女同學交際的事,言論多麼苛刻、古板,他的論調幾年來就沒有變過。他尤其反對出風頭的人物那些攏在大家眼前,像電影似的浪漫事件。你說這一下子,燕梅怎麼解釋?」
小童聽了也不禁默然,暫時收拾起紛亂的思潮,怨學校中的環境未能把她愛護好,令她傷心欲離去。她呢,看了小童也都心事重重,不覺後悔說出一人在外的話,冷落了同學好友。於是又打起精神來說閑話。她不覺感激得很。感激這始終這麼善良,這麼小孩脾氣,不知事的小童。
「她本來是在宜良天主堂的。」小童說:「這個你們不知道,我也是到了呈貢才知道,才知道她是在那兒辦學校。」
范寬怡,范寬湖,連小童是呆住了。藺燕梅,又氣憤,又羞辱,加上心裏的打擊同空虛,是昏了。
藺燕梅輕輕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微微閃開了眼。夏日早晨的陽光透了白霧,耀著眼花,正從車窗中射進來。她想多留戀一會兒,又復把范寬湖抱緊,說:「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會蹂躪我了!」
誰個男子在聞到心上愛慕的人也正愛慕他的消息時能不如遭狙擊而搖搖欲倒喲!他豈能不忽地覺得此心有主而快樂欲狂!他豈能再說:「我未戀愛!」以保護那畏懼失戀的心!他豈能不覺得感激,又恐懼所聞或許不真!他豈能忍住不雙膝跪倒,用最謙卑可憐的語氣說他最不敢說的話!他的自卑心理爽然若失了,他可以不必再用假尊嚴來維持自己可憫的地位了。她不是也跪下了么,不是如臣僕,如婢妾,如小蟲豸把她身心全當真地獻給了他來替了他的假尊榮么!這種恩典,在一顆高貴的男子心上,有什麼更能勝過!
小童打了招呼,就先問大宴,鴿子回來了沒有,才再問桌子上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告訴了他,他便先不下手幫忙,抓書先看。沈葭繞過桌子來叫了他一聲:「小童!」
「這學校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臉上還掛得住嗎?」他又想起好幾次離開學校,大余大宴都解說過;現在決不可自己瞎闖。又有一次校中東北同鄉有人暗地裡募集潛回東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攔住了他;說連大宴他自己都因為口音已經不對,去了反而連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現在在作學生,聽了老百姓這麼痛心卑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