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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話

私房話

「你的工作怎麼樣,奧利弗?」芭芭拉問。奧利弗是芭芭拉的兒子,不過她難得見到他。
克雷格出人意料地帶了兩個女人來。她們高個子,金髮,不說話,看著像雙胞胎,卻又不是。她們的衣服上都是大麻味兒。介紹她倆的時候,一個帶著索尼隨身聽,另一個戴了一枚玳瑁髮飾,是烏龜形狀的。
星期天下午,芭芭拉和我在海灘上散步,吃完野餐午飯後我們都有點醉意。我好奇她會怎麼想,如果我告訴她她兒子沒有跟我結婚。她給人的印象是沒有經歷過的她都想象過了。而她說的大部分事情也終會成真。她說泳池會裂開;她警告克雷格那兩個女孩靠不住,果然,今天早上她們不見了,拿走了她放檸檬和青檸的那個大銀碗,帶著盤繞的蛇形把手的銀盤,還有四把長柄銀湯勺——簡直就像是她們要為自己計劃一場詭異的茶會。他會在紐約的奧登餐廳里碰到她們的,他說。這就是他的解釋。克雷格是我唯一認識的一個早上起床,刷牙,吃一顆藍色安定的人。現在我們把他留給斯萬,讓他們在泳池邊玩一個叫作「公共援助」的遊戲。我十一點鐘下樓的時候,奧利弗還在睡。「我會跟你結婚。」我爬下床時他軟綿綿地說,「我做了個夢,夢到我們沒結婚,後來一直不開心。」
天黑下來了,我們都在喝汽酒。我喝了太多汽酒,覺得每個人都在看別人的光腳丫。不是雙胞胎的雙胞胎長著像嬰兒一樣往裡彎曲的腳趾,所以你只能看到四個腳趾上的深紅色指甲油。克雷格有著方形的腳指甲,腳後跟長了繭,是打網球打的。奧利弗古銅色的長腳在摩擦著我的腿。他乾乾的腳底讓人覺得很舒服,他的腳上上下下地擦著我小腿肚上的汗,黏黏的汗水已經幹了。芭芭拉的長指甲塗成黃銅色。斯萬的大腳趾是橢圓的,沒什麼特定形狀,像是你剛開始吹氣球的時候氣球膨脹的樣子。我的腳趾沒塗指甲油,因為我幾乎彎不下腰。我看著奧利弗的腳和我的腳,試圖想象一隻綜合兩人特點的嬰兒的小腳。斯萬倒酒的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我的酒已經沒了,而我一直在嚼冰塊。
這是芭芭拉六十歲生日的周末,奧利弗同母異父的哥哥克雷格也為此回家了。他提前給了她禮物:一件印有「60」字樣的粉色T恤。奧利弗和我買了歌帝梵巧克力和一把上面粘有一朵絲綢百合的發梳。斯萬會送她一張生日卡,一些從遙遠的不可思議的地方運來的蘭花,還有一張支票。她看到支票後會表示吃驚,然後不給任何人看上面的數目,但她會把生日卡傳遞一圈。晚飯的時候,蘭花會插在一個花瓶里,斯萬會說些他從前在一些遙遠的國度打獵的軼事。
我笑了。
芭芭拉坐在躺椅上。游泳池什麼地方有點問題——游泳池處處都有問題——所以現在還沒有注水。刷了綠漆的池底散落著read.99csw.com秋麒麟和天竺葵的花瓣。鄰居家的貓坐在一棵小小的合歡樹下舔一隻爪子,小合歡樹栽在泳池一角的花槽里。
「你愛他嗎?」她說。
「奧利弗。」我說,吃驚地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無助,「你剛才說話的口氣跟你媽一樣。起碼跟我認真一點吧。」
「你覺得奧利弗和克雷格哪天會喜歡上對方嗎?」我說。
「我跟你說實話吧。」他輕輕地說,「我受不了聽芭芭拉和斯萬做|愛。」
是的,我點頭。
「拍張照。」芭芭拉說,她把手搭在她丈夫斯萬的手腕上。他是她第四任丈夫。他們結婚兩年了。她跟他說話的方式和跟她第三任丈夫的完全一樣。「斯萬,給那隻舔爪子的小貓拍一張。」
「他決定不報警。」斯萬說,「我也同意。既然那兩個年輕女士很明顯不缺你的爛銀器,她們身上還背滿了所謂的海盜寶藏,而我們都知道,海盜船是要沉沒的。」
斯萬把檸檬汁擠進壺裡。煙霧似的水滴落進蘇打水和酒里。我微笑著,第一個舉起我的杯子。痛苦是相對的。
我伸手過去握住奧利弗。第一次見他家人的時候我哭了。我睡在摺疊沙發上,喝香檳,看電視上放的《貴婦失蹤記》,夜裡他偷偷摸摸到樓下來抱我,我正在哭。我那時留短髮。我記得他的手攏住我的頭髮,揉捏著。現在頭髮長了,稀疏了,他輕輕地把它拂到旁邊。我不記得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了。我最初見到芭芭拉的時候,她讓我很吃驚,因為她說話如此尖刻。現在我明白了,是乏味的生活讓他們開始出語傷人。
芭芭拉伸了個懶腰。「注意到是怎麼回事了吧?」她說,「我就問一個簡單的問題,他都要替你回答,好像你懷了孕就一無所用了,這樣你就有時間琢磨一個犀利的答案。」
「為什麼?」我說。
「我討厭柳條。」我說,「柳條是拿來做復活節籃子的。」
「你要等下去嗎?」芭芭拉對克雷格說,「那你怎麼把我們的銀器追回來?」
兩個兒子都是意外,她剛跟我說。「現在我太老了,生平頭一回我想再生一個。我嫉妒男人們到了晚年還可以有孩子。你知道那張畢加索和他兒子克勞德的照片吧?羅伯特·卡帕拍的。斯萬的暗室里有——是明信片,釘起來的。他們在海灘上,孩子被舉到前面,比他爸爸還大,揉著一隻眼睛。被畢加索舉著,就那麼微笑著,揉著一隻眼睛。」
我真的是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海邊別墅,跟一個沒娶我的男人在一起,跟一群我不愛的人在一起,在生孩子。
「有空調了。」奧利弗說,「今年夏天他們終於把空調調到一個合適的溫度了。」
「我看你是犀利女皇。」奧利弗對她說。
「他的心奄奄一息。在生病和去世以前他的心就奄奄一息了。」她的手按著光肚皮,「你們這個年齡的人不這麼說話,對九九藏書吧?我們吵架,後來我離開了他,那年月年輕女人是不會離開年輕男人的。我在紐約租了一個公寓,多少個星期我一直挺好——我母親派她認識的所有好心女士來陪我玩,不用應付那些真是輕鬆。那也是年輕男人不會哭泣的年月,而他會把頭伏在我胸前,為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哭。看我現在這個樣子,這個身體。這種諷刺讓我覺得尷尬——乾的游泳池,沒有用的身體。這明顯得都不用說。我聽起來像T.S.艾略特吧,他那種銀行小職員式的自憐,是不是?」她注視著大海。「當我以為一切按部就班的時候——我還有了個新情人呢——我有天早上要掛一幅畫:一片灌木的原野上,一隻小鹿從中走過。我定好一個合適的位置,然後把它掛在牆上,後退,但我還是不確定,因為我不能後退太多。我沒有一個丈夫來幫我把畫掛在牆上。畫掉在地上,玻璃碎了,我哭了。」她把頭髮攏到後面,用手腕上戴的皮筋把頭髮束住。透過她的比基尼我能看到貝殼的輪廓。她的雙手垂在兩邊。「我們走了這麼遠。」她說,「你不累嗎?」
「你的工作怎麼樣?」芭芭拉對我說。
她對我微笑。她有紅棕色的長發,夾雜著銀絲,鬈髮四處飛揚,像水湧進泳池時的泡沫。
我聽著,懷疑他可能在糊弄我。「那是老鼠穿牆的聲音。」我說。
五年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真正的談話。
我差點要沒頭沒腦地跟芭芭拉說出這些,告訴她奧利弗的夢讓我吃驚。那些夢像是一種情感狀態,本身不含任何象徵,或者甚至沒有到時間所指。他醒過來,他的夢已經做了總結。我想跟她坦白:「我們幾年前對你撒謊了。我們說我們結婚了,其實沒有。我們吵了一架,輪胎漏了氣,又下雨了,我們就找了一個旅館住下,後來一直沒有結婚。」
奧利弗把臉頰貼上我的臀部。「記得第一次你按摩我的背,我舒服得笑起來嗎?」奧利弗說,「可你不知道我在幹什麼,還生氣了?還有那次你喝醉了,和著艾迪·費舍爾唱『希望你在這裏』,唱得那麼棒,我笑得都咳嗽了。」他翻過身。「我們結了婚的。」他說。他把臉頰移到我後背中間。「我來告訴你上星期跨城巴士上發生了什麼事。」他說下去,「一個信使上了車,二十歲左右,拿著一摞信封。對著他旁邊坐在女人腿上的嬰兒說起民用電台那套話。那女的跟小孩在麥迪遜下車了,從那兒到第三大道,他開始跟全車人說話。他說:每個人都聽說過天上的餡餅。他們說天上的斯摩基。他們把警察叫斯摩基熊。但是你們知道我說什麼嗎?我說天上的熊。就像『露西在點綴著鑽石的天空』——LSD 。LSD就是酸。他穿著跑鞋和牛仔褲,一件領尖扣著紐扣的白襯衫,脖子上還繞著領帶。」https://read.99csw.com
「你在說什麼工作,媽媽?」他說。
「我的冰水杯子剛在床頭柜上留下一圈印。」他說。他喝了一小口水。我聽到他嘆氣,然後把杯子放回床頭櫃。
「農莊世家白葡萄酒。」她說,「沒什麼特別。」她撿起一枚貝殼——是一個小小的貽貝,外面黑色,裏面乳白色。她把它小心地放進她那件小比基尼的一個罩杯里。她房裡有很多蕨類植物,花籃里,地板上,植物周圍的花土上擱著一些小小的珍寶:玻璃片,碎首飾,貝殼,金線。其中最美的是一棵文竹,枝葉披垂,蓋在插在土裡的一大圈裸|露的閃光燈泡上;每個夏天我都輕輕地掀起枝條看下面,好像以前我去祖母的避暑別墅,總要打開她的衣櫥,看那些標誌她孫輩身高的淡淡的鉛筆劃痕還在不在。
我們幾乎走到戴維斯家了。也就是說我們已經走了約三英里,我身子重,有點頭暈目眩。我在想:我累了,但那沒關係。結了婚也沒關係。知道怎麼說話才是重要的。我沉沉地坐在沙子上,好像一個新皈依的基督徒。芭芭拉看起來有點擔心,後來,帶著幾分醉意,我看到她的臉色變了。她認定我只是在做出回應,休息一下。一隻海鷗俯衝下去,抓到了它想要的。我們面朝海水挨著對方坐著,她平坦的棕色腹部像一面鏡子對著大海。
「像冰淇淋皇帝?」她放下手中的荷蘭偵探小說。「我從來沒搞懂過華萊士·史蒂文斯,」她說,「你們有誰懂嗎?」read.99csw.com
「你跟我講這個故事幹嗎?」我說。
「根本不是你剛才在說的?」她說。
「我一直都有……對事情有預感。聖誕節我說游泳池會裂開的時候斯萬笑話我。我兩次懷孕的時候都知道會生男孩。我特別不想要第二個孩子,但現在我很高興我要了他。他比克雷格聰明。我死的時候,克雷格可能帶個會偷被子的女人回來。」她彎下腰撿起一枚閃亮的石子,扔進水裡。「我不愛我的第一個丈夫。」她說。
在卧室里,奧利弗把手扣在我硬硬的肚子上,我側躺著,臉轉向另一邊。他從頭髮下面吻著我,沿著我的脊柱慢慢吻下去,嘴唇最終停在我的髖骨上。
「生日快樂。」斯萬說,握住她的手。
「笑一笑。」斯萬說,「難道我非得說笑一笑嗎?」
克雷格正在上下拋著一隻網球。它消失在黑暗中,又啪的一聲打在他的手上。「你知道嗎?」他說,「有一個晚上我會在奧登碰到她們的。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什麼會永遠是終點。」
「我不知道。」我說,「最近我發現自己講話只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除了身體,沒什麼感覺是真實的,我的身子又這麼重。」
斯萬帶著相機回來了,正在對焦。貓已經走開了,不過他反正也沒照貓,是照合影:芭芭拉穿著她那件小小的白色比基尼,奧利弗穿著牛仔短褲,褲腿邊參差不齊的白線垂在他古銅色的腿上,我穿著短褲和肥大的繡花上衣,鼓出的肚子緊緊抵著衣服。
我看看她,又看看奧利弗。
「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不動腦子的事來。那個信使剛一下車,就把領帶系好,開始散發他手裡的東西。」他又側過頭去,嘆著氣,「我沒法在這個瘋狂的房子里討論婚姻。我們去海灘上散步吧。」「太晚了。」我說,「一定半夜以後了。我累了,坐了一整天,喝酒,無所事事。」
「你平常總是隨身帶的。」她說。她點了一支印尼香煙——丁香香煙——划完火柴把它扔到一個滿是櫻桃核的小綠碟子里。她轉向我說:「要是上周五他帶了相機,就能拍下那輛撞到那叫什麼——就是高速路中間的那水泥東西的汽車了。他們在清洗血跡。」
「哦——刷柳條白的漆,或別的顏色。把牆刷成黃色。要是你已經做過羊水穿刺,你就把它們刷成藍色或粉色。」
我踢著沙子,望向大海。我覺得自己太飽滿,太腫脹了,可是我又極想走動,想走快一點。
「我想結婚。」我對著枕頭含混地說,「我不想最後滿懷苦澀,像芭芭拉那樣。」
「我們喝的是什麼酒?」我說,大腳趾在沙子上畫出一個心形的圖案。
「嗯,這是我的生日,我希望我們不用討論什麼終點。」芭芭拉穿著她read•99csw.com的粉色T恤,似乎洗了以後縮水了。能看到衣服下面她小小的乳|房。她穿著白色的緊身運動中褲,踢掉了她的黑色漆皮涼鞋。
入夜了,我們還在外面,在游泳池旁邊。斯萬的臉上有種閃爍幽暗的神色,好像一個萬聖節的傑克燈。一根香茅油蠟燭在他椅子旁邊的白色金屬桌上燃燒。
「我沒帶相機。」他說。
「為什麼不愛?」
他哼了一聲。「她苦澀是因為她結婚結個不停。前一個丈夫死的時候,把幾乎所有東西都留給了克雷格。她現在又厭倦了斯萬,因為他的照片沒人買了。」
她聳聳肩。「哦……我不想說他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說點女人的私房話。也許我再也不會跟你這麼說話了。」
我回頭看夜裡的海灘——沙子被月光洗得潔白,起沫的海浪靜靜地沖刷著海岸,四圍有一種來自風中的空洞的聲音,就像把海螺貼緊耳朵時的回聲。我腦中的咆哮聲全因身體的疼痛。一整天,嬰兒一直踢個不停,現在我知道了,早先感覺到的沉重,那種不安,一定是因為陣痛。幾乎早了一個月——這是伴隨著危險的陣痛。我把雙手從肚子上移開,好像它自己能夠平息。斯萬打開一瓶蘇打水,水噴到桌子上高高的玻璃水壺裡,桌子就在他和芭芭拉的椅子中間。他開始擰一瓶白葡萄酒的木塞。我身體里的嬰兒轉了個身,讓我的肚子鼓動了一下。我竭力專心盯住看到的第一件東西。我盯著斯萬的手指,數數,好像我的寶貝已經生下來,現在我要尋找完美。我的寶貝有無數被愛的可能,被關懷,長大會變得像這些人里的一個。又一陣宮縮,我伸手去抓奧利弗的手,但又及時停住,輕輕摸著,不去擠捏。
「我第一個丈夫,卡德比,他收集蝴蝶。」她說,「我永遠也沒法理解。他會站在我們卧室的一扇小窗戶旁邊——我們在坎布里奇有一個地下一層的公寓,就在戰前——他會把畫框中的蝴蝶標本對著光看,好像光線射在它們身上的某個角度會告訴他一些即使它們飛過,翅膀也不會顯露的信息。」她往遠處的海上望去。「倒不是說坎布里奇到處飛著蝴蝶。」她說,「我這才意識到。」
斯萬站起來。他趿著白色人字拖,踢踢踏踏走過石板路去廚房。進去以後關上了門。
「我有過四個丈夫。我肯定你知道——這是我會永遠為此出名,或遭人恥笑的地方。第一個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霍奇金淋巴瘤。我相信現在這種病有百分之七十的治愈率。第二個丈夫為了一個女心臟病專家離開了我。哈羅德你是知道的。現在你也知道斯萬。」她又把一枚貝殼放在比基尼里,放在乳|頭上。「其實我只有四分之二的機會。斯萬想有一個他能在海灘上抱在眼前的小嬰兒,可是我太老了。一個三十歲人的身體,而我太老了。」
「我們準備貼牆紙。」奧利弗說,「為什麼三十歲的女人要做羊水穿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