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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的人

避暑的人

「我猜其中兩英畝可以。」湯姆說。
「有些人就是沒話找話。」拜倫說,「你幹嗎小題大做?」
拜倫是湯姆第一次婚姻的孩子。這是他來佛蒙特跟他們過暑假的第二個夏天。由他自己決定,他選擇跟他們一起。上學的時候他跟母親住在費城。今年他突然長得結實粗壯,就像他收集的那些日本機器人——那些袖珍複雜的機器人,能夠完成有用卻不大必要的任務,像一把瑞士軍刀。湯姆很難接受他兒子已經十歲了。他夜裡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那個孩子總是一個嬰兒,拳曲的頭髮像桃子上的絨毛一樣滑順,擦去夏天的疤痕和瘀青,拜倫又是一個光滑的、海豹似的嬰兒。
「告訴他我們一百萬就賣。」她說。
「拜倫,那傢伙有病。」湯姆說,「我不想你再跟他講話。要是你在附近又看到他,趕緊來找我。」
拜倫早上發現的那隻死鳥是一隻黑羽椋鳥,不是紅雀。它躺在離觀景窗十英尺的地方,但是在湯姆仔細地檢查它的屍體之前,他無法確定它是不是無意中撞上窗戶的。
湯姆顫抖了一下。拜倫尖叫的樣子讓他害怕,有幾秒鐘他相信自己應該給警察打電話。但是如果他打電話,他該說什麼——說有人問他的房子是否要賣,之後又問拜倫是否能跟他兒子玩?
「安。」拜倫說。
他們在旅館餐廳共進晚餐,後來喝咖啡的時候,拜倫把硬幣投進走廊的遊戲機,一局又一局地玩著「太空入侵者」遊戲。
拜倫的語氣如此自信,湯姆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納悶他要去哪兒。
「我不想見什麼怪小孩。」拜倫說,「要是那人來問你,說不——好嗎?」
湯姆上了車,開到農場去。他開進車道的時候,一個在花園裡幹活的年輕女人直起身,舉著鏟子的樣子像舉著一個火炬。她看到是一個陌生人,神色驚奇。他介紹了自己,她也說了自己的名字。原來她是奧爾布賴特先生的外甥女,她姨媽和姨父去紐西蘭了,她和家人來照看房子。她對土地出售一無所知;沒有,沒有別人來問過。湯姆還是描述了一下里克曼。沒有,她說,她沒見過那樣的人。在小草坪的另一頭,兩隻愛爾蘭塞特犬正衝著他們狂叫。一個男人——一定是這個女人的丈夫——抓著狗的頸圈。狗愈發狂躁,年輕女人顯然想要結束談話了。湯姆驅車離開,才想起應該把他的電話留下,已經太遲了。
「你可不能拿薯片當晚飯。」湯姆說,「下床吧——快點。」
他拿了車鑰匙和房門鑰匙出門。他不大確定,拜倫還在生悶氣,是因為他要和他一起吃晚飯,還是他不想回到媽媽那兒。也許他只是累了。
他喝了另一瓶啤酒,有了幾分醉意。這一趟車開了很久。拜倫可能不想回費城。他自己也不急於開始新工作。他突然想起他的秘書,他告訴她自己拿到一個很棒的工作邀請時——她的驚訝,她把豎起的拇指藏在另一隻手掌心後面的動作,一種假意的保密手勢。「你在那兒要怎麼發展?」她說。他會想念她的。她風趣、漂亮、充滿熱情——從不無精打采。他會想念跟她一起大笑,想念她的奉承,因為她覺得他非常能幹。
湯姆穿過屋子,沒有看到喬。他打開衣櫃門的時候屏住了呼吸;她不大可能連著兩天光身子待在裏面吧。她喜歡跟他胡鬧。
在他們佛蒙特避暑別墅的第一個周末,喬、湯姆和拜倫出去吃披薩。後來,湯姆決定要去一個街邊酒吧跳舞。拜倫不大情願地跟他父親和喬出了門,他對披薩更有興趣,但又怕這一晚在外面的時間過長。「那兒有『吃豆人』遊戲。」湯姆對兒子說,他正把車開進酒吧停車場,很明顯有那麼幾秒鐘拜倫在盤算要不要跟他們進去。「不了,」他說,「我不想你們跳舞的時候我跟一群醉鬼廝混。」
「我對你總有這種感覺。」她說,「你以為我其他時間喜歡嗎,當教學耗去了我所有精力的時候?」
「你不是整個夏天都膩在電視機前,錯過所有的美妙時光吧?」喬的妹妹說。
開車回家的時候,湯姆意識到自己能對任何一個人詳細描述那個警官。他研究了警官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一條眉毛上方的小疤(水痘?),鷹鉤鼻狹長的鼻尖read•99csw•com幾乎像一枚大頭釘。他不打算告訴喬和拜倫他去過警局,以免他們受驚。
「是房產經紀人,三年前了。報紙上打了廣告。」
「為什麼?」
警官走了以後,湯姆坐在發燙的車前蓋上,從紙袋裡拿出漢堡吃。他把吸管從可樂的大杯中拿出來,揭掉塑料蓋。他直接從杯子里喝,可樂喝完以後他還坐在那兒,吸吮冰塊。冬天的時候,喬幾次提起想要孩子,但是她這幾個星期都沒再提過。他想她是不是決定不顧他的反對懷孕。可是如果她決定了,為什麼要辭掉工作?她都還不確定她是否有這個必要。
「不用,謝謝。」拜倫說。
「天。」埃德·里克曼說,「你在這兒要是不快活才怪,對吧?」他的目光越過湯姆的肩頭。「有花園嗎?」里克曼說。
回到旅館,他靜靜地打開門。拜倫沒動。湯姆關上拜倫沒關的兩盞燈中的一盞,輕輕拉開陽台的玻璃門。
自動點唱機上,多莉·芭頓正在說《我將永遠愛你》的獨白部分。滾石的綠瓶子散布在吧台上,像錯位的保齡球排成奇特的形狀。多莉·芭頓的悲傷情真意切。間奏結束,她又唱了起來,感情更加飽滿。「我沒跟你開玩笑。」一個穿著橙黃色橄欖球衣的男人說,捏著坐在他邊上的魁梧男人的二頭肌。「我跟他說,『我不明白你的問題。金槍魚像什麼?它就是金槍魚啊。』」魁梧男人的臉笑得變了形。
他想不出有什麼好理由告訴警局的警官,為什麼埃德·里克曼單單挑中了他。也許里克曼想在那塊地上蓋一座房子。警官握緊拳頭,按在嘴上,嘴唇抵在拇指和食指間的凹陷處。湯姆沒說那個的時候,警官還有些關注——甚至有些興趣。然後他的表情變了。湯姆趕緊說他當然不相信那個理由,因為出了些怪事。警官搖搖頭。他的意思是不,當然不;還是不,他相信?
第二天早上,在車裡,湯姆覺得拜倫在背後盯著他看,心想他是不是聽到了昨晚他倆做|愛。中午時分很熱,山上霧霾濃重,峰頂了無影蹤。山勢漸緩,還沒等湯姆注意到,他們已經行駛在平坦的公路上。臨近傍晚,他們找到了一家汽車旅館。他和拜倫在泳池游泳,而喬跟她妹妹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雖然馬上就要見面。
房產經紀人記得湯姆。湯姆跟他說了里克曼的事。「嘀—嘀—嘀,嘀—嘀—嘀—嘀。」經紀人唱著歌——《陰陽魔界》的主題曲。經紀人笑了。他告訴他那個農場主叫奧爾布賴特。他沒有他的電話,但黃頁里肯定有。的確。
現在是八月末。喬在康涅狄格州的妹妹要從哈特福德的護士學校畢業了,喬叫湯姆在那兒稍作停留,他們可以和她妹妹慶祝一下。她妹妹住在一個一居室的公寓,不過找家汽車旅館應該不難。之後第二天,他們就送拜倫回費城,然後返回紐約。
「沒事。」湯姆說。
一星期過去了。幾乎兩星期了。他、喬和拜倫坐在草坪涼椅上,看螢火蟲閃閃爍爍。拜倫說他看的是其中特別的一隻,它發光的時候就「嗶—嗶,嗶—嗶」地出聲。他們在吃喬放在碗里的新鮮豌豆。他和喬喝了一杯葡萄酒。鄰居的名爵車開過,這個夏天鄰居有時開車路過會輕按喇叭。一隻鳥低低飛過草坪——可能是一隻雌紅雀。暮色中看到這樣一隻鳥令人驚奇。它鑽進草里,更像是一隻海鷗,而不是紅雀。它飛起來,輕拍翅膀,嘴裏銜著什麼東西。喬把杯子放在小桌上,微笑著,輕輕拍手。
外面的小路上有兩個人在接吻,小路從泳池通向他們的房間。下面的房間里有人在說話——聲音壓低了,但聽起來像在爭吵。泳池的燈光突然熄滅了。湯姆把腳後跟別在欄杆上,用腳尖把椅子鉤回來。他能聽到公路上的汽車聲。他覺得有點悲哀,意識到自己備感孤單。他喝乾一瓶啤酒,點了根煙。拜倫最近不太愛說話。當然,他不能指望一個十歲的男孩像嬰兒時候那樣張開雙臂擁抱他。而喬——除了九*九*藏*書她的激|情,整個夏天湯姆對她的記憶,就是她埋頭坐著讀些十八世紀的小說。他想著他們七八月份以來做過的所有事,試圖說服自己他們做了很多事,玩得很開心。跳過幾次舞,拍賣會,借划艇玩了一天,四場——不,五場電影,跟拜倫一起釣魚,羽毛球,焰火,七月四號市政廳外的烤肉宴。
一個戴著三角形耳環的短髮少女走過,她移開眼光,好像知道他會盯著她看。他沒有,只是像鏡子一樣反光的耳環吸引了他。在他對面,停車場那邊的一輛敞篷車裡,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前座吃三明治,後座上的金毛獵犬把頭湊到他們中間,從左到右從右到左來回看,像同腹語藝人對話的木偶。一個男人牽著他蹣跚學步的孩子的手微笑著走過。另一輛車開進來,收音機里放著霍爾與奧茲的歌。司機熄了火,關掉音樂,下了車。一個女人從另一邊出來。他們走過的時候,女人對男人說:「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非得在九點、十二點和六點準時吃飯。」「哎,現在是十二點十五分。」男人說。湯姆把杯子丟進紙袋,還有漢堡的包裝紙和沒用的紙巾。他拿著濕乎乎的紙袋走到垃圾筒,塞進垃圾的時候幾隻蜜蜂略微飛高了一點。回到車上,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幹什麼。他什麼時候得問問喬是怎麼回事。
拜倫情緒很差,他什麼也沒釣到。他把魚竿支在門廊大門邊上,往屋裡走,可是湯姆攔住了他。「後來怎樣?」湯姆問。
樂隊的樂器都堆在舞台上。這兒、那兒,電吉他從纏繞的線團中冒出來,好像大樹從森林植被交纏的地表長出來。舞池裡有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金髮束到腦後,輕甩蓬鬆的頭髮,對她的舞伴微笑。她戴著索尼耳機,這樣樂隊休息、自動點唱機放歌的時候她能聽自己的音樂。那個男人站在那裡搖擺著,幾乎無意跳舞。湯姆認出他們是那對夫婦,在他白天去的拍賣會上用高價拍下了他想要的一把鏈鋸。
「一個神經病停下車想買這座房子。」他說。
他想的是避暑的人,湯姆認定。
「兩英畝。」湯姆說。
「他有天釣到了四條鱒魚。」湯姆說著伸開雙臂,從一隻手的掌心看到另一隻的。
也許他前妻一直說得沒錯:他不善與人交流。可是喬從來沒這麼說過,拜倫也選擇跟他們過暑假。
「你這個地方美極了。」里克曼說,「謝謝你抽時間。」
湯姆沉默地坐了片刻。他煙抽完了,想喝杯啤酒。他走進屋子。拜倫躺在一張床上,睡在他的睡袋裡,拉鏈開著。
「晚安。」湯姆沖屋裡叫道,希望拜倫會回應他。
拜倫在車裡放了他的睡袋。睡袋和一摞漫畫書是他永遠的夥伴。他把捲起來的睡袋當枕頭。現在他轉身把睡袋捶得平展一些,讓它更像個枕頭,然後舒展四肢,強調他不想跟他們進去。
他回到樓下,透過廚房的窗戶看到喬坐在外面。一個女人跟她在一起。他走出去。她們椅子邊的草地上有紙盤和啤酒瓶。
「一切都變了。」里克曼說,「不難想象以後這裏都會是摩天大樓。公寓樓,其他什麼。」他看看天。「別緊張。」他說,「我不是開發商。我甚至沒有名片能留給你,萬一你改了主意還可以聯繫。我的經驗是,只有女人才會改主意。以前你可以說這種話,而不必擔心有人教訓你。」
他樂得看到她不需要回答就睡著了。這些天拜倫讓他不怎麼迷惑了,而喬卻讓他更加迷惑。他現在仰望天空:湛藍,雲彩邊緣漸細,末端像是系著風箏的線。他用房子邊上的橡膠軟管衝著手,這時一輛車開上車道,輕輕停住。他關上水管,甩著手,走過去問問。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走下車——清爽、矮胖。他伸手去車裡拿公文包,然後直起身。「我是埃德·里克曼!」他大聲說,「你今天過得好嗎?」
是拜倫的母親。
里克曼表情驚訝。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帆船鞋。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注視著房子。「我猜我沒趕上時候。」他說,「或者就是操作方式的問題。這些新英格蘭人有點像狗。動作緩慢,決定自己的想法以前先四處聞聞。」他把公文包擱在身子前面,拍了好幾下,讓湯姆想到喝啤酒的人拍打肚子。
「你好。」那個女九*九*藏*書人說。是凱倫·休伊特。
湯姆點點頭。一個推銷員,這下他被套住了。他在牛仔褲上擦乾手。
里克曼伸出手。湯姆跟他握手。
喬抬起頭。他轉身往廚房走。拜倫忘了蓋上蓋子,一隻蒼蠅死在花生醬里了。湯姆打開冰箱門,看有什麼可吃的。
里克曼的舌頭在牙齒上幾次舔過。他的一個門牙顏色暗淡——幾乎是黑的。
他想知道喬有沒有懷孕。她和她妹妹在酒吧里聊了這麼久是在聊這個嗎?有那麼一秒鐘,他想讓他們都變成她一個夏天讀的那些小說里的人物。如果那樣,不確定的因素就會消失。亨利·菲爾丁只要插|進來預測未來就行。作家會告訴他未來會是怎樣,將會發生什麼事,假如他必須再一次愛上什麼人的話。
「我直說吧,這一帶我最愛的只有兩條路,這是其中一條。」里克曼說,「你是新住戶——嗨,在新英格蘭每個沒撞上普利茅斯巨石的都是新住戶,對吧?我多年前想買下這一塊地,農場主不願意賣。那時錢還值錢,我出了一個價,那人就是不願賣。現在這幾英畝地都歸你了?」
「我可不賣。」他說。
「碰到了一個那樣的神經病,我猜回紐約去讓你感覺不錯。」警官說。
湯姆買了兩瓶喜力,一盒酷牌香煙。收銀員顯然抽了大麻,他滿眼血絲,把一團紙巾塞進袋子,然後把袋子從櫃檯上向湯姆推過去。
「我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能買。」里克曼說,「我以為房子和地是一個八英畝的整體,不賣。」
里克曼走過湯姆身邊,穿過草坪。湯姆希望這位訪客收斂一點,可是里克曼不慌不忙,四處細細張望,讓湯姆想起拍賣會上很多人仔細查看紙箱的樣子——他們不會讓你在箱子里翻來翻去,因為好東西一般都堆在頂上,蓋著一箱破爛。
湯姆繞到房子後面,喬還在門廊上看書。她椅子旁邊的小柳條凳上放了一摞平裝書。他有一點點惱火,想到他在埃德·里克曼那裡浪費了那麼多時間,而她一直在這兒快活地看書。
湯姆走出來,在陽光下覺得有點頭暈。當然他也明白,甚至在警官提起以前就知道,警方在這個階段什麼也做不了。「坦白講。」警官說,「我們不大可能替你仔細監視,因為你在死胡同里。那不是一條路。」他說。「不是一條大道。」聽起來像警官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
酒吧侍者走過,抓著啤酒瓶的瓶頸,彷彿那是些他射下來的鳥。湯姆想讓他注意到自己,但是他走掉了,專註于酒吧另一頭講的笑話。「我們跳舞吧。」湯姆說,喬步入他的懷抱。他們走到舞池裡,和著迪倫的一首老歌慢舞。口琴像派對紙哨,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跌宕開來。
「他後來怎麼說?」
他很受用,又稍微有點擔心她想每晚做|愛。一個月前,她三十四歲生日,他們喝了一瓶唐培里儂香檳,她問他是否依然肯定自己不想跟她生孩子。他說他不想,並提醒她結婚前這是兩個人一致同意的。他憑她臉上的表情以為她打算跟他爭論——她是一個老師,喜歡爭論——可是她撂下了話題,說:「有一天你的想法會變的。」自那時起她開始挑逗他。「改主意了嗎?」她會輕聲低語,在沙發上蜷到他身邊,開始解他的襯衣。她甚至想在客廳里和他做|愛。他害怕拜倫醒來為了什麼事下樓,所以關了電視,跟她一起上樓。「這是幹什麼?」他有次輕輕地問,希望不至於引發又一場討論,關於他是否改變了不要小孩的想法。
「也許我們應該回家。」喬說,湯姆正拉開酒吧的門。
「好。」拜倫說,「我還要尖叫嗎?」
「哎,親愛的。」她說。
「從農場主手裡買下來的?」他問。
那個一直在跟男人吵架的女人安靜了。蟋蟀唧唧地叫,一台電視發出輕輕的哼鳴。樓下,泳池附近,一個旅館員工正把一張桌子推到池邊。他調整那個次日將安上遮陽傘的白色金屬桿時,吹了聲口哨。
「你是什麼意思?」湯姆問。
湯姆抽出一根香煙,點上。他決定了,要開車出城去看那位擁有地產的農場主,問他知道多少里克曼的事。他不太記得怎麼去農場主家,也不記得他的名字。那個夏天房產經紀人帶湯姆看房的時候,給他指點了農場主在山上的家,所以湯姆可以給他read.99csw.com打電話問路。不過他先要確定喬已經從超市平安歸來。
他把車開回去,拜倫正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墊著報紙清理魚。四條鱒魚,其中一條非常大。拜倫這一天過得不錯。
關閉房子前一晚,湯姆和喬在床上躺著。喬在看《湯姆·瓊斯》的結尾。湯姆享受著窗外吹來的涼風,想到他在紐約的時候會忘記這所房子;大部分時間他是忘了,除了他在他住的那條街上仰望天空的時候,空曠的天讓他記起星星。他愛的是鄉間的天空——比起房子更愛天空。如果不是覺得太誇張,他會起床在窗邊站很長時間。傍晚時分,喬問他為什麼情緒低沉。他告訴她自己不想走。「那我們就留下。」她說。他可以乘機說起她秋天的工作。他本來希望她會說點什麼,但是他猶豫了,而她只是用胳膊摟住他,臉在他胸前輕輕地蹭。整個夏天她都在挑逗他——有時充滿激|情,有時如此微妙,他都沒有意識到怎麼回事,直到她把手伸進他的T恤,或吻上他的嘴唇。
吧台後面有一個霓虹燈牌,閃光的泡沫在一個米勒啤酒瓶中涌動。湯姆和他第一個妻子在一起的時候,拜倫大概三歲那年,他把彩燈從聖誕樹上取下來,松針灑落在他們用床單在底座上堆出的雪堆。他從沒見過一棵樹枯得這麼快。他記得自己折下枝條,然後去拿垃圾袋裝樹枝。他折下一枝又一枝,把它們塞進袋子,暗自得意想出了一種辦法把枯樹拖下四段樓梯,卻不會把松針灑得到處都是。這時拜倫從裡屋出來,看到樹枝消失在黑袋子里,哭了起來。他妻子決不會讓他忘記他對拜倫說過的錯話和做過的錯事。他還是不太確定拜倫那天為什麼難過,但是他發了火,說樹只是一棵樹,又不是家裡的一員,這讓事情變得更糟。
第二天早上,他們在加油站把輪胎浸在一盆水裡找刺孔。輪胎上沒有扎東西,不管是什麼扎的,沒找到。湯姆看著大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升到水面,喉嚨里一緊,好像是自己要淹死了。
「噢,拜倫被寵壞了。」湯姆說著把手放在她的肩頭,用指尖輕輕向前推。
另一晚,她低聲說出令他驚訝的一件事——一件他不願往深里想的事。她說她意識到擁有可以熬一整夜聊天的朋友已經是過去的事了,這讓她覺得老了。「你還記得大學時嗎?」她說,「所有那些最拿自己當回事的人,把感覺到的一切都看作事實。」
喬的妹妹出現在旅館的時候,湯姆已經颳了鬍子、沖了澡。拜倫在看電視。他想待在房裡看電影,不跟他們一起吃晚飯。他說他不餓。湯姆執意要他一起去吃晚飯。「我可以從自動售貨機買點什麼。」拜倫說。
「我釣魚了。」拜倫說。
警官看著瀝青路面。「我承認,你那麼描述那傢伙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哪個怨恨你或你老婆的人派來的。」他說,「後來在消防站的野餐會上,我跟你的鄰居聊起來——那個休伊特太太——我問她你搬來前有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人。她說沒有。我們就聊起來。她說你做廣告業,沒法知道要是哪個瘋子碰巧知道了,對此會有什麼不滿。比如說,你進了別人的地盤,而他要報復。還有你老婆是小學老師,你不會意識到要是約翰尼考試拿不到A,某些父母會多鬱悶。根本說不準。休伊特說她結婚以前做過幾個月的小學老師,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辭職。說你老婆也為自己的決定高興。」警官贊同地點著頭。
電話鈴響了,拜倫轉身去接。
里克曼晃著公文包離開了。他的褲子有點肥,在座位上坐得滿是褶皺,像一把打開的手風琴。他走到車旁,回頭笑笑,然後把公文包扔到副駕駛座上——不是撂,而是扔。他上了車,使勁關上車門,開走了。
「她離職?」湯姆問。
「你好。」他對她倆說。他從來沒有離這麼近看過凱倫·休伊特,她比他想得更黑。不過最大的差別是頭髮。他以前看到她的時候總是隨風飄拂的長發,今天被她用夾子別到後面了。
拜倫向湯姆投來的眼神,活像電影里的亡命之徒看到警長把槍踢到他夠不著的地方。
「你要是沒有花園才怪。」里克曼說。
那天晚上,他又去了一個拍賣會,回到車上,他發現一個后胎癟了。他打開後備箱拿出備胎,慶幸自己是一個人來的拍賣會,慶幸場地燈光明亮,人們四處走動。一個他兒子那麼大的小女孩跟她的父母走過來。她把一個獨臂的洋娃娃舉在頭上,向前蹦躂著。「我沒覺得上了當。你為什麼覺得九九藏書上當了?我兩美元買了整盒東西,裏面有兩個金屬濾網。」女人對男人說。他戴一頂棒球帽,穿黑色的短背心和毛邊短褲,涼鞋的鞋底在後跟和腳趾處彎曲,像獨木舟。他在女人前面踱著大步,一隻手臂下面夾著盒子,拉住他正在跳舞的女兒的胳膊肘。「小心我的娃娃!」她被他拉走的時候尖叫。「那娃娃五分錢都不值。」男人說。湯姆移開他的目光。他不應該出這麼多汗,只是換輪胎的簡單操作。甚至還有一陣微風。
「說河的哪一段能釣到魚。河在哪兒轉彎,什麼的。沒什麼要緊。我遇到過很多他那樣的人。」
這一周的后兩天,湯姆發現里克曼跟拜倫也說過話。孩子說他當時釣完魚回來,正走在路上,一輛車開上來,有個男人指著他們家問他是不是住那兒。
「在後面。」湯姆說。
「事都忙完了嗎?」喬說。
湯姆試圖隱藏他的驚訝。不知怎麼,他不知道喬曾經跟一個鄰居,凱倫·休伊特有過隻言片語的交流,這個事實讓他暗自相信了故事其餘的部分。他們幾乎不認識那個女人。但喬為什麼辭職?他在警官那裡的可信度畢竟還算好。從警官盯著他看的樣子,他能看出警官意識到他不知道他說的事。
他們出了酒吧,回到車上的時候,拜倫假裝熟睡。如果他是真的睡著了,他們開關車門會驚動他。而他眼睛閉得有點太緊了,仰卧著,裹在藍色蝶蛹般的填充睡袋裡。
喬和她妹妹去飯館旁邊的酒吧喝一杯睡前酒。湯姆讓她倆自己去了,估計兩人需要一些獨處的時間。拜倫跟他進了房間,打開電視。一小時后,喬跟她妹妹還在酒吧里。湯姆坐在陽台上。離通常的上床時間還早,拜倫就關了電視。
第二天早上,湯姆在花園裡幹活兒,他栽下西紅柿秧和金盞菊,在一行行植物之間走動。他在換工作,有兩個月的假期,他決心不讓今年花園裡的活兒落下。這是一塊精心規劃的苗圃,比起菜地,更像是一塊織工精美的地毯。喬坐在門廊上,邊讀《摩爾·弗蘭德斯》邊看他。
拜倫又去釣魚了。喬想趁拜倫出去的時候做|愛。湯姆知道他做不到。
「我開車去下那家7-11。」湯姆說,「要我給你帶點什麼嗎?」
「他有一顆黑牙。」拜倫說著敲敲自己的門牙,「他說他家在附近,有個跟我同齡的小孩沒人玩。他問能不能把這個笨孩子帶過來,我說不行,因為過了今天我就不在這兒了。」
「這一年過得愉快。」警官說。「代我告訴你妻子,我真羡慕她離職了。」
「拜倫——」
他想念喬。不是因為她在外面酒吧里。就算她這個時刻回來,還是缺了點什麼。他無法想象誰還能像喬那樣讓他關心,但是他不確定是否還愛著她。他在黑暗中摸索著。他把手伸進紙袋,揉皺小塊的紙巾,用拇指和食指把碎紙搓成小球。他有了一手心的小球后,就把它們扔到欄杆外頭。他又坐下,閉上雙眼,開始了將會持續數月的對佛蒙特的想念:花園,新生豌豆苗的熒光綠,坑坑窪窪的草地,松樹和夜晚的松香——然後里克曼突然出現,皺皺巴巴,很奇怪——但只是讓人稍為吃驚。他只是一個夏日偶然來訪的人。「你在這兒要是不快活才怪。」里克曼說。所有一切現在都覺得可信——像是在一個家庭錄像的奇怪場景中,哪怕最神經的親戚也突然顯得和藹可親。
湯姆描述了里克曼的樣子,提到他灰暗的牙。警官在一個白色的小便簽本上記下這條信息。他在角落處畫交叉排線。警官看起來不像湯姆那麼肯定,認為不可能有人對他或家裡其他成員心懷怨恨。他問他們住紐約哪裡,在哪裡工作。
「不。」拜倫說。
在拉斯蒂家,夏末,湯姆又碰到了那個警官。他們都拿了白色的紙袋,吸管從裏面伸出來,油開始往外滲。里克曼再沒出現,湯姆為自己去找過警官感到不好意思。他努力不去盯著警官的鼻尖。
「想一起去嗎?」
一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對話。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夏日。
「喂?」拜倫問。拜倫皺起眉頭。他躲著湯姆的眼光。然後,就在湯姆確信是里克曼打來的時候,拜倫說:「沒做什麼。」一個長長的停頓。「是,好的。」他說,「我在考慮鳥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