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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找到我的地方

你會找到我的地方

「我要去戴爾德麗家。」貝姬說。
「你姨媽可不想來這一套。」霍華德說,「她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於是我去了一個酒店,入住,洗了個澡,突然又來了精神,心想管它呢,幹嗎不去酒店旁邊的餐廳——或者我猜是酒店裡的餐廳——好好吃一頓,既然人們說這家不錯。」
「你要承認人們的存在。」凱特說,「我們沒說過這些嗎?」
「是孩子們。」霍華德說。
朋友們一直把我骨折的胳膊叫作折斷的翅膀。是左臂,現在折過來靠在我胸前,用一條藍色的圍巾吊著,在脖子後面打了結,它太重了,絕不可能像翅膀。是我追公交車的時候發生的意外。為了讓公交車停下,我像揮動沙錘一樣在空中揮動我的購物袋,就在那時我在冰上滑了一下,摔倒了。
「你知道你是怎麼回事嗎,媽媽?」貝姬說,「你小題大做,搞得我好像要說一件大事。每個人都在聽我講。」
我又憑什麼聲稱愛一個男人,我甚至懷疑他用的藥草。我為自己沒有工作而羞愧。我很沒有安全感,某人做|愛時的一個眼神就能讓我跟他繼續交往。我偷偷在廚房裡撒鹽,然後把盤子端出來,微笑著看羅勒被撒在番茄上。
「我想背景里只有一輛車。」
「你對這地方的事真是了如指掌。」凱特說,「你們這些孩子能當公告傳報員。報紙還沒出來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弗蘭克?這有點奇怪,我也不太明白是什麼安排,不過我要讓凱特來說電話。我們需要你幫一個忙。」
「不知道。」我笑著說,「她長什麼樣?」
「你並不知道。」
「我昨晚夢到維多利亞舞社的芭蕾舞|女演員了。」我說,「維多利亞舞社好像一個舞台布景,而不是真實的地方,又高又瘦的芭蕾舞演員一直在列隊進入、旋轉、做單足腳尖立地旋轉。我嫉妒她們能把手指尖在頭上方併攏。」
「有種流動性的。」她說著微微屈膝,用胳膊做了一個橫掃的動作,「你明白的——有美感的。」
「是,可是萬一他是個壞蛋呢?也可以說他過於自以為是,他肯定我會回應。你不覺得嗎?」
「基督啊。」霍華德說,「我們說到眼淚,我們又說到死亡。」他又靠在廚房檯子上了。
「你來說。」她輕聲說,「他要掛了。」
「共有三次冰冷的野餐。這隻狗是最後一次出現的。她喜歡那隻狗——看著像只雜種狗,可能有不少金毛獵犬的基因。我以為我們給它打開車門是自找麻煩,因為它不像是一條特別友善的狗。但是她對了,我錯了。順便說一下她叫羅賓。她剛打開車門,狗就搖起尾巴。我們跟它一起散了會兒步。」他向前努一努下巴。「在那條路上。」他說,「我們給它扔石子玩。一隻喜歡人群的典型的美國狗,在樹林里迷了路,不是嗎?我開始逗它,叫它斯波特。我們回車上的時候,羅賓拍拍它的頭,關上車門,它退後,樣子很悲傷。好像我們的離去真的毀掉了它的一天。我把車開離路邊,她搖下車窗,說:『再見了,羅弗。』我發誓它的臉上大放光彩。我想它真的叫羅弗。」
客人還沒來,一個女鄰居把托德從他的玩伴那裡送回來,他該上床了。樹上也裝飾了幾十個聖誕綵球,還有列印紙剪的星星,一端別著回形針做的鉤子。毛絨動物園的小動物——當然沒有那隻熊——都在樹下,模仿馬槽里的動物。馬槽是一個烤盤,裏面有一隻綠色的恐龍。
「我不知道。我們跟他們也見得不多。」霍華德說,「我們跟那些社會活動實在沒什麼關係,你知道的。你也只是假日的時候來訪,那是我們年度聚會的時候。」
「俯衝?」霍華德在過道上轉身問。
「戴爾德麗的爸爸?」我說。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我愛上了一個人。」他說。
「誰是詹森夫婦?」
「你只是講了一個小故事。」霍華德說,「你沒有回答問題。」
「為什麼要繞道?」
「她打算怎麼辦?」霍華德說。
有時在床上,他的手指有迷迭香或者龍蒿葉的味道。濃烈的味道。發酸的味道。不管莎士比亞怎麼說,或《卡爾佩珀藥草大全》里怎麼寫,我就是無法想象藥草跟愛情有什麼關係。可是很多要做新娘的女人來到藥草園,買幾枝藥草插|進手捧花束。她們相信藥草會帶來好運。這年頭,他們要在房子里放整缸的藥草,而不是無花果樹。「我一下子進入新世界的尖端。」弗蘭克說。他不是開玩笑。今晚的聖誕聚會有這些菜:聖女果切成兩半填入乳酪,蘑菇填番茄泥,番茄填碎蘑菇,蘑菇填乳酪。凱特在廚房裡大笑。「沒人會注意到。」她嘟囔著,「沒人會說什麼。」
「我們在這兒幹嗎?」我說著抱緊膝蓋。
「對了。」她說,「孩子們在哭。他們要跟其他小孩攀比還是什麼。」
「噢,那個女的。你怎麼不早說?」
「喝一杯——你會好受點。」霍華德說,「說真的,我今天下午很抑鬱。天那麼快就黑了,我永遠不明白我對什麼有反應。我的心情也變得灰暗,就像傍晚的光線。你明白嗎?」
霍華德最終發現了他要的是什麼:溫馨家庭的反面。曾有六年他跟一個蒼白頹廢的女人住在俄勒岡。關係破裂后不久,他又跟一個叫弗朗辛的更加蒼白的醫學預科生結了婚。那段婚姻持續了不到一年,然後是洛杉磯的一次相親,他遇到了凱特,她丈夫那時在丹麥出差。沒過多久,凱特和她的女兒、男嬰搬進他家,是他跟一個劇作家在拉古納海灘合租的公寓。兩個男人正在合寫一個關於梅德加·埃弗斯的劇本,但是凱特和孩子們搬進來以後,他們轉而寫起了這樣的劇本:一個男人相親遇到了一個有兩個孩子的已婚女人,三個人搬來與他和朋友同住,然後又發生了什麼。後來霍華德的合作者訂婚搬走了,劇本也放棄了。霍華德在最後關頭接受了紐約州北部一個學院的聘書,去教寫作,於是一周之內他們全都被安置在薩拉托加一個涼風颼颼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里。凱特的丈夫在她搬到霍華德那兒以前就開始辦理離婚手續,但最終他決定不向法庭起訴爭取貝姬和托德的監護權,作為交換,他需要支付孩子的撫養費,那數目比他律師預料的一半還少。現在他給孩子寄來碩大的毛絨玩具,他們簡直毫無興趣,附的便條上寫著:「把它放進媽媽的動物園。」大概每個月一個毛絨玩具——長頸鹿,真狗大小的德國牧羊犬,一隻塞得太滿的站立的大熊——每一次,都是同樣的便條。九-九-藏-書
「我想你。」弗蘭克說,「我必須離開紐約。我是不請自來。我猜既然這是一年一度的邀請,應該沒關係,對嗎?」
我把電話拿給凱特。「弗蘭克?」她說,「你就要交一個新朋友了。對他好一點,他剛摘除了膽囊,力氣只有海藻那麼輕。他住在七十九街。」
「我昨晚醒來時想起了丹尼斯·比杜。」霍華德對我說。「記得丹尼斯·比杜嗎,以前他老纏著你?爸爸派我去跟他算賬,後來他就退縮了。但我一直害怕他會對付我。好幾年他接近我的時候我都裝著毫不畏懼。後來,你知道的,有一次我出門跟人約會,車沒油了,我走到加油站去買桶油,一輛車跟過來,丹尼斯·比杜從車窗里探出頭。他看到是我很驚訝,我看到是他也很驚訝。他問我怎麼了,我說車沒油了。他說:『我看你是活該,』可是一個女孩在開車,她對他一陣數落。她停了車,執意讓我上車,要捎我去加油站。一路上他一個字都沒跟我說。當我知道他在越南戰死的時候,我想起那天他在車裡的樣子——他那筆直的身子上的後腦勺,黑色還是某種深色的衣領豎到髮際。」霍華德用四根手指往水平方向劃了一道,拇指收攏,劃過耳邊的空氣。
「你見過的。那個女人跟她情人提出分手以後,她情人偷偷潛入她家,在牆上畫滿了她和她丈夫的漫畫。我聽說是個極好的畫家。你知道這事吧?」
「是在紐約。」他說,「我搬到這兒以前。甚至在到洛杉磯之前。我就開始買唱片,四處打聽。半個城市都是古典音樂的非正式顧問。你在紐約能發現很多東西。」他給杯子里又加了點酒。「來吧。」他說,「跟我說點秘密。」
「我們還有點時間繞道。」他說。
「是的,之前是。不過他出院了。他打電話說北邊要下雪,所以不確定能不能來。」
「我又不是舞台上的美國小姐,媽媽。我只是進個廚房。」
「很難把任何一件類似的事看成善惡報應。」我說,「那詹森夫婦又快樂如初了?」
她聳聳肩,手還捂在話筒上。「過來。」她輕聲說。
「昨天的事。」貝姬說。
「你說的動能讓我想到做這件事。」霍華德說,「你可以跟我說秘密,我也可以跟你說秘密,對嗎?」
「是啊。」我說,「我猜我是不知道。」
「幾個星期前。學期結束了,她畢業了。她一月份走的。一個大學畢業生——就那樣?一個二十二歲的孩子。我的好朋友萊特富特的一個哲學專業學生。」霍華德鬆開方向盤。他熄了火以後手還一直握著方向盤。現在他的手放在大腿上。我們倆似乎都在仔細看他的手。至少我看著他的手就不用盯著他的臉,他垂下眼帘。
「上周這兒有一隻狗。」他說。
「那怎麼可能有一個人走進一家餐廳,被閃電擊中了,另一個人也一樣?像部爛片。」
「找一棵夠高的。」凱特說,「不要找那種像仙人掌的。要一棵針葉修長、俯衝下來的。」
「她打算寫信問他有關監獄的一切。」貝姬說。
「現在你要讓大家都不開心了。」凱特說。
「我們沒有。」凱特說,走到他前面去開冰箱門。她把一盤填料的番茄放進去。「這是你典型的做法,從一堆觀點中單單挑出兩個,然後——」
我之前看著池水,他一開口,我又轉過頭看著他。
「我還留著他的名片。」我沖放在地板上的錢包聳一聳好的這個肩膀。
「你認識……你認識……」霍華德咬著自己的嘴唇。他啜了一小口酒,有些迷惑。「嗯,你認識凱尼格。」他說,「凱尼格結婚了。你會喜歡他妻子的。他們分頭來,因為他下了班直接過來。你認識邁納一家。你認識——你肯定會喜歡萊特https://read.99csw.com富特,哲學系的那個新老師。別急著告訴他你在跟人交往。他人不錯,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好吧,我喝一杯。」我說。
「我希望你打了。」霍華德說。
「我們放點堅果不好嗎?」霍華德說。
「她當然可以來。」凱特說。
「你是說對狗,還是說我們倆?」
「我不知道她有個情人。」
「還有,你知道怎麼了嗎?」貝姬說。
「我們去弄棵樹吧。」霍華德說,「我們要買棵樹。」
「你好,你好,你好,你好。」貝姬叫道,一條穿著齊膝襪的腿在陽台上晃悠,戴爾德麗遮住臉躲在她身後,「為你們倆,只因為你們在這兒,我對你們說:一百萬個——一萬億個——你好。」
「來的人里有多少我認識?」我問。
「霍華德,你剛說你愛上了什麼人?什麼時候的事?」
「噢,你們好啊。」貝姬說,抓起幻想中的裙邊行屈膝禮。她穿著紫色的運動褲。她轉過身對著我,從髖骨處提起褲邊。「噢,你好,就好像我們從沒見過。」她說。
他倒車,我們顛簸著開向我們自己的輪胎印,這時我又回頭,但是沒有狗在月光下注視我們。
霍華德眼珠子轉轉,點點頭。
「我沒有一直回想那情景。」我說。
霍華德在笑。
現在,我跟熊在廚房裡。我剛打開恆溫器——這是起床以後該做的第一件事——正把茶包浸在一杯熱水裡。不知為什麼,讓我用茶葉和濾茶球來泡茶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幫忙。我唯一能找到的茶包是皇室之選。
「這很荒唐。」凱特說,「你沒法概括一群罪犯,就像你沒法概括其他人群一樣。」
我站過去。「如果不是太讓他為難。」她說,「也許他能捎上戴爾德麗的爸爸。他就住在城裡你家在的那條街拐角。」
「我認為你應該跟他聯繫。如果你願意,做得有趣一點,要是我就不會讓他溜走。」
「他不能從照片背景猜出是東村嗎?」
「有時候——嗯,我有一陣沒想了,不過夏末我寄出那張照片以後,有時走在路上,或者不管在做什麼,突然會有一種感覺,覺得他在想我。」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的意思。
「我跟你說了她情人的事不是嗎?」
我跟霍華德在車裡,我裹著大衣和斗篷。我們此行的任務頗有點諷刺。我們要去7-11買點冰。月光皎潔,我那一邊的窗外,田野里的雪堆像踏腳石一樣閃亮。霍華德突然打出方向燈,拐彎,我回頭確認我們後面沒有被撞。
「我願意振作一點。我要在晚上以前振作起來。我要去主街上的獅子俱樂部弄一棵樹。誰跟我一起去?」
「嘗一塊蘑菇吧。」凱特說,「不過要是燒熟了會更好吃。」
「那麼你在壓制。」他說。
「不,不。」霍華德說,「還不是聖誕節。」他把一個盤子遞給凱特,她把盤子擱到洗碗機里。「我一直擔心你痛得厲害,卻不說。」他對我說。
「我沒覺得她會在這兒。」他語氣平靜,「我甚至沒覺得狗會在這兒。我猜我只是被吸引到這裏——就是如此。我想看看如果我來到這裏,能不能找回那種感覺。如果你給那個男人打電話,或者給他寫信,你會找回那種感覺。是真的。我能從你跟我說話時的樣子看出來,那是真的。」
「那怎麼可能?」
「我知道,但是你會在腦子裡一直回想那一幕嗎?你摔倒的時候,或是在急診室,或其他什麼?」
「真是個神奇的故事。」霍華德說。
「我們為什麼說起眼淚?」凱特說。「等不是歡樂的時節再說眼淚吧。今晚大家都會來,愛上畫鉤上掛的花環,稱讚這些食物多有節日氣氛。」
所以昨天我坐火車從紐約去薩拉托加,沒有開車。我有完美的借口不去薩拉托加看我弟弟,但是一旦我整裝待發,我就決定完成這趟旅行,以免內疚。我不介意見我弟弟,但我介意他老婆的兩個小孩——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和一個三歲的男孩。貝姬要麼對她弟弟托德視而不見,要麼就折磨他。去年冬天她在屋裡攆著他的腳跟走來走去,不管他去哪兒,她都緊跟著他重重地跺腳,嚇得他邊跑邊叫。凱特也不干預,直到兩個孩子都歇斯底里,我們再也無法壓過他們的聲音大喊大叫下去。「我想我是喜歡他們活潑一點。」她說,「也許他們能這樣發泄一些敵意,長大以後就不必習慣性玩心理戰術來獲取所需。」在我看來,他們永遠也不會長大,只會像彗星那樣燃燒殆盡。
「很多好人進監獄。」貝姬說。
「讓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你要耐心一點,女孩都知道跟其他女孩要耐心。」
霍華德打開洗碗機上層的門,凱特把沖洗乾淨的杯子遞給他。
廚房裡,女孩中有一個打開收音機,搖滾樂聲音放得很低,跟巴赫的小提琴聲交匯。樂聲更低了。戴爾德麗和貝姬在笑。
「做吧。」霍華德說,「我想你需要這個。」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壓低——正像一個女孩會做的那樣。他點頭表示肯定。「做吧。」他再次低語。然後他猛地轉頭,看我在盯著什麼。是凱特,洗完澡以後裹著浴巾,拖著長長的電話線。
「星星。」
「進屋的時候跟人要打招呼。」凱特說,「至少要有眼神的接觸,或者微笑什麼的。」
「貝姬在https://read.99csw.com哭。托德還小,不至於為了那事哭。」霍華德說。
「凍死了。」我收緊下巴說話,這樣我的喉部可以暖和點。我抬起頭。鎖骨更冷了。
「我覺得很不開心。」霍華德說。他退到檯子邊上,身子往下滑,用兩肘支起身子。他的網球鞋濕了。他從來不脫濕鞋子,也從不感冒。
回到家,霍華德在我前面的方石板小路上走,我比平常在冷風中走得還慢,想給自己一點時間考慮他讓我想起了什麼。我是在注意力被一塊冰吸引過去的時候想到的,我害怕踩到冰。他讓我想起那個法庭雕像——我不知道它叫什麼——一個眼睛被蒙住的女人手持公正的天平。左手一袋冰,右手一袋冰——但是沒有蒙眼布。門突然打開,霍華德和我看到前面是凱尼格,他照例頭戴印花手巾,向我們微笑致意。他身後,聚會已經開始,一片亮光中,那個紅髮女人抱著托德,他一隻手抓著綠色恐龍,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瞌睡的、哭泣的臉。托德往前一撲——倒不是衝著他爸爸,而是朝向更廣闊的空間——我突然一下子意識到在房子門口,屋裡的熱氣和盤繞的煙霧把從戶外湧進房內的寒冷空氣變成銀白的顏色。彌賽亞——凱特為這個場合選擇的完美音樂——沒有放;有人放了朱迪·加蘭的唱片,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她正在唱:「那就是你會找到我的地方。」歌詞像輕煙在空中縈繞。
「我們邀請了一個哲學系的印第安人。」霍華德說。「美洲的印第安人——不是印度的印第安人。」
「她情人是做什麼的?」
我坐在一把餐椅上喝茶。椅子好像粘在我身上了,儘管我穿著保暖秋褲和一件法蘭絨長睡袍。椅子是塑料的,風格非常五十年代,圖案有時看起來是幾何形狀,有時幾乎是人形。小小的圖案,像畸形的手伸向三角形和正方形。我問過。霍華德和凱特在一個拍賣會上買到整套廚房用具,三十美元。他們覺得很好玩。房子本身並不好玩。它有四個壁爐,寬木板地板,高而多塵的天花板。他們用他繼承的那份我祖父的遺產買下來。凱特對裝修房子的貢獻是把踢腳板改成人造大理石。活兒幹得是否有效率取決於她開始時抽了多少大麻。有時踢腳板看起來像是餐椅圖案的斑駁版本,而不是大理石。凱特把她稱為「養育子女」的任務視為全職工作。他們剛搬到薩拉托加的時候,她曾經開過鋼琴課。而現在她對孩子置之不理,只給踢腳板刷漆。
我又捂住話筒。凱特還站在我身邊。
「去年我們有檞寄生和加香料的熱蘋果酒。」
「如果他做得到,他可以在《聲音》上打廣告。」
「我覺得我從來沒這麼傻過。」霍華德說。
凱特關上洗碗機的門。
「如果我們願意,可以看錄像帶《皇冠上的明珠》。」凱特說。
大熊站在廚房的一角,人們慢慢習慣了用大頭針在它身上釘便條——提醒買牛奶,或是給車加油。寬邊太陽鏡也加上去了,有時胳膊上還掛著圍巾和夾克衫。有時絨毛德國牧羊犬被帶過來,爪子搭在熊的腰間,支起身子哀求。
「就一下。」霍華德說。
「要來的一個大胖子在匿名戒酒者協會。」霍華德說著從書架上拿下一隻玻璃杯,給裏面倒了些酒。「這些昨天都洗過了。」他說。他把酒杯遞給我。「胖子名叫德懷特·庫爾。是要來的詹森夫婦把我們介紹給他的。他是個單身漢。過去住在大蘋果。神秘的人。沒人認識。他家裡有一個計算機終端,連到紐約某個神秘的辦公室。愛講好笑的笑話。他們整天都在計算機上攻擊他。」
「這個。」他說著開進一條標著「不得越界」的路。他轉彎的地方路有點不平,但隨著車顛簸前進,路面平滑一些了。他開車的時候,兩隻手都緊緊握住方向盤,在座位上挺直上身,好像高出來的一寸加上大燈,能讓他看得更清楚。路變得平整,我們右邊有一個池塘。沒有凍起來,但是冰層掛在池塘邊緣,好像水族箱里的浮藻。霍華德退出磁帶,我們在寒冷和沉默中坐著。他熄了火。
「是弗蘭克。」她輕聲說,手捂在話筒上,「他說他最終還是決定參加聚會。」
「去年我們喪失了幽默感。後來我們都那麼興奮是怎麼了?我們竟然在聖誕前夜跑出去砍樹——」
「那就快擺脫掉。」凱特說,「要是你願意,可以提前拆一件禮物。」
「我以為她爸爸住院了。」凱特說。
「我就把名片放進錢包,走了幾個街區我想:好嘛,這到底算是什麼?舊金山的某個男人?圖什麼?一|夜|情?我回到酒店,當我進去的時候,櫃檯后的男人站起身來說。『抱歉打攪一下,你剛才九-九-藏-書是去吃晚飯了嗎?』我說:『幾分鐘前。』他說:『有人留了這個給你。』是一個酒店的信封。在去房間的電梯里,我打開信封,是同樣的一張名片,上面寫著:『請打電話。』」
我獃獃地看著她,驚訝不已。我幾乎忘了弗蘭克知道我在這兒。他以前跟我只來過一次,很明顯他不喜歡霍華德和凱特。為什麼他突然決定要來?
「去了哪兒?」
「只管說。」他說,「只要不是瓊·懷爾德·楊夫人惡意的修正的修正的修正。」
「我是怎麼了?」霍華德說。我來了以後他這還是第一次看我。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要對凱特的扯淡流露出厭煩。
「那又怎樣?」貝姬說,「如果其他什麼人要隱瞞事情,他也會隱瞞,不是嗎?」
「對不起。」他說,「我走神了。況且這條路標識得也不清楚。」
「過一段時間再說。也許給他寄一個他能追蹤的東西,如果他願意。」
「基東·克雷默」。霍華德的手緊貼心臟,「上帝啊——告訴我並不美。」
「哦,當然。」我說,「你能稍等兩秒鐘嗎?」
「你打算怎麼做?」
「你以前是編劇。他該怎麼做?」
「那好啊。」霍華德說,「聽到這個我挺開心。那傢伙恐怕為了要不要告訴她而痛苦掙扎過。他可能以為她要跟他斷絕來往。」
「噢,你們好呀。」貝姬從前門衝進客廳,帶來了冷風和她的女友戴爾德麗。戴爾德麗咯咯地笑著,頭扭到一邊。「我的朋友!我了不起的朋友們!」貝姬小跑著經過,使勁地揮手。她在過道里停下,戴爾德麗跟她撞在一起。戴爾德麗把手捂在嘴上,掩住一聲驚叫,然後跑過貝姬身邊進了廚房。
「沒問題。」他說。
磁帶卡座里放的是邁爾斯·戴維斯——最溫柔的邁爾斯·戴維斯。
他又點頭稱是。
「那你一定要給他點別的東西。」霍華德說。
「女孩只跟其他女孩那麼說話。」我說,意識到他是認真的。
「堅果太傳統了。這樣好玩。」凱特說著從一個裱花嘴裏擠出更多軟乳酪。
「那小孩想知道為什麼,我告訴他是為了氣我男朋友。他就說好啊——我說理由的時候他臉上都發光了——不過因為拍得多,給兩塊錢他就更感激了。我給了他,然後他用胳膊摟著我,沖相機做出各種怪相。他像一條人形蟒蛇纏在我脖子上,還做了一個米克·賈格似的噘嘴。照片效果好得難以置信。那天晚上,我在照片底部的空白處寫道:『我是一個你還不知道名字的人。你要找到我嗎?』我把它裝進信封,給他寄到舊金山去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做。我是說,這根本不像我會做的事,你覺得呢?」
「我從來沒擁有過他。看樣子他有老婆。」
「我不認為我在跟什麼人交往。」我說。
「買冰。」他說著點了火,「但那並不是你的意思,對嗎?」
「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需要我的建議。」我說。
「你跟我們去賽馬會的時候見過。高個,紅頭髮。」
「我決定枕著名片睡覺。早上我的決定是不打。但是我留著那張名片。然後八月底的時候我在東村逛街,一對顯然是外地來的夫婦走在我前面,一個朋克男孩從他坐著的門廊上站起來,對他們說:『嗨——我想跟你們合個影。』我進了一家商店,出來的時候那對夫婦和那個男孩都在笑,手裡拿著另一個朋克拍下的寶麗萊快照。是個玩笑,不是敲詐。男人拿了一張照片,給男孩一塊錢,他們走了,朋克又在門廊上坐下。我走回他坐的地方,我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也能跟你合個影嗎?』」
「我倒車,狗讓我們離開了。它只是站在那兒。我從後視鏡里看著它,直到路面下沉,它從視野里消失。羅賓沒有回頭。」
「只是不大方便而已。」我說。
「不不不。」貝姬說著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嘆一口氣,「我剛才只是想說——現在這成大事了——我想說戴爾德麗才發現她通了一年信的那個傢伙在蹲監獄。他一直在監獄,可是她不知道郵政信箱意味著什麼。」
「我在浴室里跟戴爾德麗的媽媽通話了。」凱特低聲說,「她說她前夫還不能開車,而戴爾德麗一整天都在哭。要是他能把他捎過來,他們可以坐火車一起回去,不過——」
「蒙彼利埃。」
「你在說什麼?」
「言歸正傳吧。」凱特對貝姬說,「你想跟我說什麼?」
「你們做什麼了?」我說。
「媽媽。」貝姬走進廚房,「如果戴爾德麗的爸爸周末不開車過來接她,她今晚能來參加聚會嗎?」
我喝了一口酒,嘆著氣,對霍華德點點頭。「去年六月我去舊金山看我朋友蘇珊。我比我之前說的早到了一天,她不在家。」我說。「我打算給她一個驚喜,而她卻讓我吃驚。那倒沒什麼。旅途勞累,我到的時候樂得有個借口住進酒店,因為要是她在的話,我們肯定會整夜聊天。就像貝姬和戴爾德麗,對不對?」
「女孩之間不大一樣。男孩從來不怎麼以這種認真的方式交談,不是嗎?我是說,我記得有段時期我好像一直都在傾九*九*藏*書訴什麼。」
「他開一個樂器店。他搬走了。」
我從車窗望出去,幾乎盼望那隻狗還在那兒。
「為什麼?你想讓你姐姐來個一|夜|情嗎?」
「可是他要怎麼找到你呢?」霍華德說。
「你怎麼這麼了解古典樂?」我問,「問別人,別人告訴你的嗎?」
「他們服務很好。大概四分之三的上座率。他們安排我坐在一張桌子旁,我一坐下就抬頭張望,有個男人坐在餐廳另一頭靠牆的軟長椅上,面對著我。他在看我,我在看他,沒有眼神的交流幾乎不可能。很明顯,我們倆同時來電了。座位另一邊有個女人,不算迷人。她戴了一枚婚戒。他沒戴。他倆沉默地吃著。我必須強迫自己往別處看,但是只要我抬頭,他也抬頭,或者他已經抬了一會兒。後來他從桌邊走開,我是用眼角的餘光看到的,當時我側著頭,在聽右手邊的人對話,我嘴裏在嚼東西。過了一會兒,他結了賬,兩人走了。她走在他前面,他看起來不像是跟她一起的。我是說,他離她挺遠的。但是自然他沒有轉頭。他們離開以後我心想,好神奇。真的像是一種動能,嘭的一下!我又喝了咖啡,然後結賬。我離開的時候走下很陡的台階到街邊去,侍者從後面跟上來說:『抱歉打攪了。我不知道怎麼做才好,但我不想讓你在餐廳里覺得尷尬。那位紳士出門的時候給你留下了這個。』他遞給我一個信封。我嚇了一跳,但只是說:『謝謝你。』然後就繼續走下台階。我走到外面,四處張望。自然他不會在那裡。於是我打開信封,裏面是他的名片。他是一個法律事務所的合伙人。在他的名字下面他寫著:『你是誰?請打電話。』」
「哎,弗蘭克。」我對著電話開口。我的聲音又尖又假。
「一起去好玩。」霍華德說,踮起腳尖跳,「為了好玩——不是為了建議。」
我看著他。
「當然可能發生。」霍華德說,「說真的,你打算怎麼辦?」
「也許我們應該買棵樹。」我說。
霍華德神情奇怪地看我。「他可能是在想。」他說,「他不知道怎麼跟你聯繫。」
「跟我傾訴一下。」霍華德去把巴赫的唱片翻了面。
「你說得他好像特別迷人。」霍華德說。
「問的。人家告訴我的。」霍華德說,「然後在蒙彼利埃,有天他在擦槍,槍走火了,打中了他的腳。不過並無大礙。」
「鄉下有很多狗,對嗎?」他說。
「你想私下跟我說嗎?」她說。
「我說不準。」
他從衣櫃里拿出我的紅色大衣,我後退著穿上,把沒受傷的那條胳膊伸進去。他從大衣翻領上取下一枚花紋別針,用別針把大衣的另一邊別到我的肩頭,別針輕輕穿過我的毛衣。然後他把凱特的斗篷罩在我身上。這是規定程序,因為我總覺得冷。事實上是凱特規定的這套程序。我站在那裡,看霍華德穿上他的皮夾克。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鳥,夜裡它的籠子蓋上了一塊布。這讓我自艾自憐起來,我真的把胳膊想成折斷的翅膀了,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那麼悲傷,我發覺我的眼裡滿是淚水。我好幾次在吸鼻子。霍華德曾經跟丹尼斯·比杜攤過牌,為了我!我的弟弟!但是他那麼做其實是因為我父親叫他去的。我父親不管叫他幹什麼他都干。只有一次他拒絕了,在醫院,我父親叫他把他悶死。那是我知道的唯一一次他漠視了我父親的願望。
「嗯,幸虧她已經跟丈夫說了,他們決定補救兩人的關係,所以當他們回家看到滿牆的畫——我是說,我的印象是那些畫細節相當生動。可不像在山洞之類的地方撞見一堆象形文字。丈夫是當成自己的笑話來講的:只好把牆重刷一遍,去塗料店買了桶顏色最深的藍漆,因為他要的是徹底蓋住——而不用抹什麼三層灰泥。」霍華德又喝了一小口酒。「你沒見過她丈夫。」他說,「他是一個麻醉師。」
「我沒覺得是聖誕節讓我情緒不好。」霍華德說。
「嗯。」他說,「發生了什麼?」
「哪家餐廳?」
「有人把聖誕樹搬回家的時候在公路上被撞了。」貝姬說,「真的。」
我又憑什麼在這兒指手劃腳?我是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沒有工作,和偶爾有之的情人關係總是很脆弱,她能輕易想象他們關係的破裂,就像她能一下子在冰上摔倒。也許真的如此,正如我的情人弗蘭克所說,有錢于靈魂無益。說的是別人送給你的錢。他也是一個有錢的律師,但那是他賺的錢,又通過投資房地產賺到更多。他的不動產有一部分是藥草園。成盒的藥草經常出現在弗蘭克的辦公室——包著錫紙的藥草,塑料袋裡的藥草,報紙捲成筒裝的干藥草。他把它們撒在蛋餅、烤肉和蔬菜上。他反對吃鹽。他堅持藥草更為健康。
「我能記得自己這麼大的時候。」我說。
「什麼?」霍華德說。小提琴樂聲高昂。他起身把聲音調低了一點。他回頭看我。「然後呢?」他說。
「挺瘋狂的。」他說,「如此激|情,如此迅速。也許我是在騙自己,但是我想我沒有跟她吐露我多麼在乎她。她看得出我在乎,但是她……她不知道我的心一直為她駐留,你知道嗎?我們有天開車到這兒來,在車裡吃野餐——那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野餐,冷極了——一隻狗晃蕩到車邊上。一隻大狗。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