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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蕾切爾·普萊斯

第一部 創世記

我們所攜之物
蕾切爾·普萊斯

他做出讓父親上前去的手勢,但父親似乎根本無須邀請。他早已站上了椅子,看上去有十英尺那麼高。他沒穿外套,這倒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只要佈道正酣,經常會把西裝一扔了事。他那起了褶子的黑色褲子被皮帶束得很緊,但胸膛和雙肩卻顯得碩大無比。我差點忘了,他那件整潔的白襯衫底下還揣著不計其數的致命武器呢。
「主將乘著——」他嗓音低沉,極具震懾力,「疾馳的雲彩而來,駕臨埃及。」
我們迫切需要換衣服,多餘的內衣和裙子讓我們不堪重負。但根本就沒這樣的機會。完全沒有。我們就這樣被直接扔進了這群亂鬨哄的異教徒之中。我不知道行李箱在哪兒,帆布包也不見了。我的繡花繃子和一把塞在油布套里的鋸齒剪刀還掛在我脖子上,被這麼推來搡去,對我和其他人都是種威脅。最後,我們總算可以在桌邊坐下來了,緊挨在一起,擠得不能再擠,就坐在用粗糙的木頭做的油膩膩的長條凳上。到剛果的第一天,我那身縫有正方形祖母綠紐扣的、嶄新的、鬱金香輪廓的艷綠色亞麻套裝眼看就完旦了。我們不得不和其他人密密實實地擠坐在一起,呼吸極其不暢,要是你想呼吸,在這樣的處境下,各種各樣的細菌都可能感染上。另外一件我們應該帶來的東西是李斯特林漱口水:可減少百分之四十五的感冒概率。喧嚷的人聲和怪鳥的啁啾轟擊著我的耳膜,腦袋都快要爆裂了。我對任何聲音都很敏感,如果再加上明亮的陽光,會讓我緊張性頭痛發作,但至少,那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否則,我說不定就要步露絲·梅的後塵,暈過去,或者吐得稀里嘩啦,那是她當天的兩大成就。我覺得后脖頸像是被人捏著,心臟鼓點般怦怦亂跳。他們已經在教堂的一頭生了堆火,大火發出呼啦啦的響聲,讓人心驚膽戰。油膩膩的煙霧則像一張網懸在我們頭上,浮於茅草頂下。煙味濃烈,不管是什麼動物都得被嗆死。透過火堆亮黃色的外廓,我看見一個黑乎乎的輪廓正在被翻轉、刺穿,僵硬的四蹄胡亂踢蹬,徒然求生。女人的直覺告訴我,我恐怕是要死在此時此地了。不用母親的手摸,我就能感覺到額頭上的汗珠。我想起這輩子迄今為止有好幾次,我想著法兒——我還是承認算了——讓自己發熱,為了不去上學、不去教堂。如今,一團真切的大https://read•99csw.com火噼里啪啦地捶擊著我的太陽穴,此前我求之不得的所有那些發熱,終於讓我受報應了。
再也沒人唱歌、歡呼了。不管他們是否理解了「喧囂」為何意,反正現在他們是不敢造次了。他們甚至不敢呼吸,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你得信我,父親的語調能起到很大的效果。背著孩子的女人仍背對著人群,侍弄著食物。
我東張西望地尋找妹妹們,想要對她們說:「嘿,艾德,利婭,你們不為用黛而雅香皂而感到慶幸嗎?你們難道不希望人人都用嗎?」我沒找到雙胞胎,倒是看見了露絲·梅,這一天里她第二次快要暈過去了。她眼睛上翻,露出一大片眼白。不管是什麼讓她難受,反正我知道她正用盡全身力氣讓自己挺過來。露絲·梅雖然只有五歲,但固執得厲害,無論什麼樣的熱鬧,她都不願錯過。
他身後還有個男人,年紀更大,一身行頭古怪離奇。他戴了頂大禮帽和一副眼鏡,身著布衣,嗖嗖地來回甩動一根獸尾。他用當地語言低吼了幾句,所有人便立馬靜了下來。
駕臨埃及!」他的佈道聲猶如起伏跌宕的歌聲,忽高忽低,忽而更為高亢,忽而更為低沉,來回反覆,似一把鋸子正要鋸開樹榦。「地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光,」父親頓了頓,狠狠地掃視全場,「他的光已經降臨。」
「羅得對聚于他門前的罪人說,眾弟兄,請你們不要作這惡事!因所多瑪罪人們懷著滿腔惡意想要進他的。」
所有臉孔都聚焦于父親身上。他們彷彿都是閃耀光澤的黑色植株,而父親的紅髮腦袋就是太陽。之前,他們的表情從快樂慢慢過渡到了困惑,繼而又變得沮喪。此刻,隨著魔咒解除,人們便又開始嘟嘟囔囔,走來走去。幾個女人撩起裹身的紗籠,系在身前,遮住胸部。其他女人則把她們光屁股的孩子聚攏來,把他們帶到外面的黑暗中去了。我猜他們應該是不吃晚飯就回家睡覺去了。
然後,他停了下來,紋絲不動。他抬起一隻大手伸向會眾,牢牢吸引著他們,再伸出另一隻手指向火堆邊的一個女人。那女人懸垂的大|乳|房平攤在胸前,像是用熨斗熨過,但她顯然不在意https://read.99csw.com。她背著個孩子,孩子長長的腿跨在她的髖部,她用騰出來的一隻手撓著孩子的短髮。她緊張地環顧左右,因為這裏每一個人的眼睛都隨著父親苛責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她的裸體。她屈了屈膝,把那老大不小的孩子往上拱了拱。孩子的腦袋耷拉著,頭髮像一蓬紅色的草窠,神情茫然。那母親就這麼站在聚光燈下,久久沉默,腦袋因恐懼和迷惑而微微後仰著。最後,她轉過身,拿起一柄長勺,捅了捅正在燉菜的罐子。
但父親略過了所有這些內容,直奔可怕的結局而去:「主的使者剿滅了罪人,那些人對眼見到的上帝不聞不問,對自己的赤身裸體毫不在意。」
好了,現在沒事可干,只能吃飯了。所有人都盯著我們,我和妹妹們拿起了大金屬勺。他們放在我們面前的是道燉菜,入口毫無滋味,嘴裏就是一坨坨濕乎乎的東西,我得把它們嚼成膠狀物才行。一旦開始吃,剛咬第一下,我的舌頭就慢慢燒灼起來,越燒越凶。燒灼感從里側炙烤著我的耳鼓。淚水湧上眼眶,我實在咽不下去了。我感覺這將是一場大哭的前兆,作為一個女孩,我只希望能在這一年辦一場開心的十六歲生日派對,穿上一身馬海毛套裝。
「對赤身裸體毫不在意,」父親重複了一遍,「也從不檢點黑暗的靈魂!我們要毀滅這地,因這城內罪惡的喧囂在耶和華面前甚大。」
烏拉!所有人都歡呼雀躍,可我心裏卻打了個結。他的臉上又浮現出那副表情,哦,天哪,好像在說摩西要從西來山上轟然而下,用十種簇新的方式來摧毀你的生活。
父親慢騰騰地將一隻胳膊舉過頭頂,儼然羅馬帝國時期的神祇,正準備拋下雷鳴和閃電。每個人都仰視著他,微笑,鼓掌,高舉的手臂在頭頂、裸胸的上方揮動。接著,他就宣講起來。與其說這是場演講,還不如說是場醞釀中的風暴。
露絲·梅嗆得厲害,臉色難看之極。母親湊過去,我以為是要幫她拍背,但她只是壓低嗓門鄭重其事地悄聲道:「孩子們,禮貌點,聽見了九*九*藏*書嗎?媽對不住你們,但要是你們吐出來,我就打得你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們腦袋上方的空氣變得無比寧靜。聽不見一絲其他聲響,只有外面又黑又深的夜裡蟈蟈的叫聲。
他稍作喘息,再次開講,吟誦之際極其輕微地搖晃著:「主派遣他的仁慈天使駕臨,他的神聖使者來到平原上的城市,羅得就在那兒,居住于罪人中間!」
「哦,主啊,讓我們祈禱吧,」他的這句結語讓人倏然間又返回了塵世,「主啊,請允許我們這兒的賢人從惡行中起身,走出黑暗,進入聖父的美妙光亮中。阿門。」
突然間,我發覺捏我脖子的是母親。她伸直手臂摟著我們四個:露絲·梅,我,妹妹利婭和艾達——當然,露絲·梅個子太小,但利婭和艾達這對雙胞胎出落得挺好,雖然艾達因為殘疾,個頭矮了點。母親究竟使了什麼法子才把我們抓得這麼緊,這肯定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後來我也總算弄明白了,怦怦跳的不是我的心臟,而是鼓點。男人們正在敲木鼓,女人們則在哼唱,高昂而顫抖的音調彷彿滿月下瘋狂的鳥群。領唱者和其他人用當地語言翻來覆去地唱和著。歌很怪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們是在唱基督教的聖歌,《基督勇兵歌》和《耶穌恩友》,把我聽得直起雞皮疙瘩。我猜他們有唱這些歌的權利,但問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好些女人被火光照耀著,赤|裸的胸脯像松雞下的蛋。她們之中一些人跳著舞,其他人則只是手忙腳亂地燒煮東西,彷彿裸體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們走來走去,端著罐子和水壺,全都袒胸露乳,一點兒也不害臊。她們一心忙著擺弄火里的動物,此刻正在撕肉塊,再放到罐里和其他東西一起蒸。她們稍一彎腰,沉甸甸的乳|房就會甩來甩去,好似盛滿水的氣球。我移開目光,不去看她們和拽著她們長裙的光著身的孩子。我一直在偷眼瞅父親,尋思著:難道只有我才會對這些感到驚愕莫名?他眯著眼睛,牙關緊閉,好像馬上就要大動肝火,但這團火到底會燒到哪裡去,你是絕對不會知道的。通常,會是那麼一個地方:你覺得去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那兒強。
歡呼聲漸漸止息。此刻他已成萬眾矚目的焦點。
無休無止的所謂聖歌總算呼來喝去地告一段落了,燒好的貢品已從火中取出,放入了勉強可稱之為煎鍋的容器里,和燜煮的灰色燉汁混在一起。他們把九九藏書盛在錫盤或碗里的菜砰地放到我們面前,給我們的勺子是用舊了的大號湯勺。我知道這玩意兒決計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的嘴那麼小,智齒長得東倒西歪。我環顧四周,想找人換把勺子。可沒想到,除了我們一家,剩下的人竟然不管什麼樣的勺子都沒得用!那些人到底怎麼吃飯,我連想都不敢想。他們大多數人都還在等著上菜,好似荒野里的鳥兒。他們舉著空空如也的金屬碗或輪轂蓋一樣的東西——天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像敲鼓似的興高采烈地擊打著,聽上去儼然一場廢品交響樂。每個人的盤子都不一樣,露絲·梅恰好拿到一隻很小的杯子,我知道她心裏很不爽,因為那杯子讓她看上去更像個毛頭孩子了。
基蘭加,1959年
說這話的竟然是母親,我們長這麼大,她從未動手打過誰!哦,我算是看清楚形勢了,就在那兒,就在我們到達非洲的第一晚。我坐在那兒,鼻子呼著氣,嘴裏塞著難吃至極的東西,燒灼難忍,還有根死山羊焦皮上的硬毛。我緊閉雙眼忍耐著,但即便如此,淚水仍悄然而下。那些讓我們一家人來到這片暗黑海岸的人,我為你們犯下的罪過哭泣。
在這鼓樂喧騰的當口,有人講起了英語,我才猛然緩過了神。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因為圍著我們的人都又跳又唱、敲擊盤子、像颶風中的樹木般揮動著手臂。就在他們燒煮東西的篝火邊,一個身著黃色襯衫、卷著袖子、膚色黝黑的男人朝我們打著手勢,聲嘶力竭、瓮聲瓮氣地喊道:「歡迎!歡迎你們!」
呵,我們現在可要遭罪了。從我們一腳踏上這片土地,我就思考起了剛果。我們到這兒來,說是要發號施令的,但我覺得我們什麼都控制不了,甚至連自己都管不了。父親籌劃了一場老派的大型禱告會,作為歡迎儀式,以證明上帝已經跟過來了,並且要安居於此,與這裏同在。但當我們走下飛機,拖著行李踉踉蹌蹌地來到空地上時,剛果人全都圍了上來——主啊!他們還激動地唱起了歌。那是在施魔法,我敢肯定。我們被冒汗的身體熏得夠嗆。我真應該在手提包里塞幾塊可以用五天的防臭墊。
人群擁著我們朝一處四面敞開的棚子走去。棚子的地板很臟,上有遮頂。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兒將成為父親的教堂。我們真是太走運了,攤上這個由污塵建起的教堂。但我告訴你吧,那個晚上可沒有做禮拜這項安排。最終,我們被擠在人群里,站在茅草屋頂之下。當我意識到自己握著的不是母親的手,而是一隻肉墩墩的黑爪子時九_九_藏_書,差點尖叫起來。那可是個陌生人啊!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乾脆放手不管,任塵土在我腳下翻卷。我驚惶地左顧右盼,就像身陷火海的黑駿馬一般。後來我總算看見了母親,她站在父親邊上,身上的白襯衫猶如一面寫著「我們投降!」的旗子。接著,我一個個地找到了妹妹們彩色粉筆似的身影,她們就像派對上的氣球,但來錯了地方。天哪。就在這時,我突然明白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但話又說回來,父親說不定正志得意滿、心滿意足呢。讚美耶穌吧,為這場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去迎接的挑戰。
母親握著她的手,也握著我的——要是在伯利恆的家裡,我壓根兒忍受不了這種事兒。但在這兒,在洶湧的人潮中,我們是會走丟的。此刻我們就剛好被一大股黑色的人流裹挾而去。灰塵,天哪!你能相信嗎,到處都是紅色粉筆末般的灰塵,而我最外面套的是那件漂亮的綠色亞麻套裝!我能感覺到頭髮里有沙子。我的頭髮原本可以說是纖塵不染,現在可要弄髒了。天哪天,這算什麼地方啊!我已然打心底里為我本以為生活中鐵板定釘會有的抽水馬桶、機洗衣服和其他簡簡單單的東西感到憂心忡忡。
「普萊斯牧師夫婦和你們的孩子!」穿黃襯衫的年輕人喊道,「歡迎參加我們的宴會。今天,我們宰了頭山羊,慶祝你們的到來。很快,你們的肚子里就會填滿我們這兒的富富和霹靂椒。」
「羅得走了出去,說與那些值得被救的人聽。」現在,父親用起了和緩、輕柔的語調,「羅得對他們說,『快離開黑暗之地吧!快起身進入那光明之地吧!』」
「普萊斯牧師,」男人說,「請為這場宴會致幾句辭吧。」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那些半裸女人便鼓掌歡呼起來,彷彿再也抑制不住對那頭死山羊的垂涎之情。
我發起抖來。我當然知道《創世記》的第十九章,他經常讓我們抄寫這一章。我很厭惡羅得要把自己還是處|女身的女兒獻給那幫罪人的那部分內容,他讓那些罪人對他的女兒們胡作非為,好讓他們忘記那兩個正在他家做客的天使,免得天使受了驚擾。這算是哪門子交易啊!他那可憐的老婆當然會變成鹽柱啦。